屈原的诗赋创作

屈原的诗赋创作

屈原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他以敏感的心灵、多彩浪漫的笔触,写下了一篇篇动人的诗作。《汉书·艺文志》所记为二十五篇,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曾提到屈原的作品内容,涉及《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怀沙》五篇。此外,《九歌》(十一篇)、《九章》(九篇)也是屈原的代表作。这些作品合为“楚辞”之源。

屈原创造“楚辞”这一体裁,首先得益于他所生活的楚文化环境。春秋战国时代,楚国有被称为“南音”或“南风”的音乐和民歌,属于楚地特色的音乐曲牌如《涉江》、《九歌》等在“楚辞”中也有体现。“楚歌”的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多用语尾助词“兮”,这也是“楚辞”常用的语气词。同时,楚人迷信巫鬼、重视祭祀的习俗,也给屈原的“楚辞”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因为民间祭祀时巫觋要且歌且舞,以娱诸神。那种丰富的想象、鲜艳的服饰、生动的语言、明快的节奏,在屈原的创作中都有体现,突出地表现在《九歌》、《招魂》等作品中。其次,屈服的创作也直接接受了《诗经》的影响。虽然《诗经》的四言句式在屈原的作品中并不占主导地位,但《橘颂》、《天问》却是显而易见的《诗经》风格。第三,先秦散文崇尚繁辞美句的文风对屈原的创作也具有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当然,所谓“楚辞”并非屈原自命,而是后人根据这类作品的诞生地、语言特点、语句风格而定名的。汉时曾被称为“赋”,至六朝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赋”与“骚”区别开来,并以《离骚》为“楚辞”文体的代称,所以后人又称“楚辞”为”骚体”。

下面结合具体的作品,对屈原的创作特色略作分析。

一、凄婉幽雅、浪漫抒情。

屈原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他在放逐时创作的。他在作品中感怀遭谗见疏的身世,表达忧民忧国的情感。其诗凄切婉约,雅致幽深,其中尤以《离骚》最为突出。

《离骚》是一首长篇叙事抒情诗。屈原以三百七十三句、二千四百余字的篇幅,叙述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思想发展过程。全诗可大致分为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以写实的手法叙述了诗人的身世,遭谗见疏的经历,以及对昏聩君王的怨怼和对奸佞小人的无比憎恨,揭露了当时的黑暗的现实。

第二部分以离奇夸张的手法,描写诗人御龙乘凤,上至神境天门、下至神山仙境,不顾“路漫漫其修远”而上下求索的理想和愿望,表达了诗人求索不得、“怀朕情而不发”的痛苦心情。

第三部分假借请远古神巫灵氛占卜、殷时神巫巫咸劝诫,揭示了当时“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椒专佞以慢蝕兮,又欲充夫佩帏”的社会现实,描述了本想“远逝以自疏”,却“蜷局顾而不行”的心态。

第四部分是尾声,表明了诗人“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的决心。“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是诗人的“美政”理想。无人理解的苦恼,使诗人想起商朝大夫彭咸。彭咸因直谏不听,投水而死。这种为理想而献身的行为令诗人大为钦佩,无形之中竟成为他日后效仿的榜样,这不能不使人嗟叹不已。

这部作品文辞瑰丽,构思奇异,历代文人学者都极尽称颂赞美之辞。司马迁称《离骚》“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旨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南朝文艺评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赞叹:“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赞赏《离骚》:“逸响伟辞,卓绝一世。……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

《离骚》实为屈原感怀身世、叙述情怨之作,因此通篇读来突出的特点就是“郁伊而易感”,“怆怏而难怀”(《文心雕龙·辨骚》),说不尽的忧伤凄婉,道不尽的一腔赤诚,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如“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篳以革几羁兮,謇朝谇而夕替”;“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等诗句,处处流露出屈原忧国忧民的真实情感,其悲伤哀婉,令人摧心断肠。

《离骚》既诉现实,又富幻想。屈原以极其浪漫神奇的惊人之笔,将人们带入传说中的神话世界。在那里,他向大舜倾诉自己“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之志;他驾白龙乘飞凤上天入地,日夜高飞,却为天门守卫者“帝阍”阻挡,以致诗人不得不“结幽兰而延伫”,徘徊不已;他乘白马,游春宫,驾彩云,寻宓妃,求淑女,可“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他求灵氛占卜未来,请巫咸传圣王的典故;他御飞龙,驾华车,自天河渡口到西极、沙漠,经不周山相约西海,虽心神驰骋高远浩邈,但眷恋祖国之心始终依然。诗人以其超常的想象,展示出自己曲折的经历、痛苦的心灵和高尚的精神追求。在诗中,屈原还采用了许多拟人化的比喻和象征手法。花草、树木、日月、鸟兽,统统被诗人纳入自己的浪漫之旅,成为抒情的借喻对象,使全诗于凄婉中增添了很多优美生动的亮色,感染力更强。

二、笔随情移,直抒胸臆。

屈原因谗言被放逐后,忧国忧民之心始终没有改变。在此期间,他创作了大量的诗文记叙自己被逐的经历、艰难的处境、失意的苦闷以及对故国的怀恋。后人将这些作品同屈原早年咏物述志的《橘颂》合辑为《九章》。《九章》与《离骚》情绪上一脉相承,但比《离骚》更贴近现实,表达思想感情也更直接。如在《抽思》中诗人曾如此表达自己眷恋祖国、魂牵故都郢城的痛苦心情:

道卓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来得兮,魂识路之营营。

当秦将白起于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攻陷楚国都城郢都后,屈原眼见百姓遭难、楚之将亡,不由得悲从中来,写下了《哀郢》以抒发自己沉痛哀伤的心情: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不管走到哪里,诗人心中始终是“心薥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惨郁郁而不通兮,蹇傺而含睮”。他痛恨那些奸佞小人“外承欢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只知巧言令色,献媚取宠,而国难临头时,却一个也指望不上。诗人渴望有朝一日改变“众躼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这种小人得势、君子见疏的状况,重返故土,因为连鸟儿都要飞回老巢,狐狸临死头仍向着出生的山丘,诗人无论何时何地对故国都无法忘怀。金诗可谓一字一泪,愁肠百结。

《涉江》也是屈原的代表作,其中着重记述了诗人流放江南的经历和心情。他渡湘水,过长江,登鄂渚,回头望,只觉“秋冬之绪风”使人倍感凄凉。随后上溯沅水,“朝发枉荹”,“夕宿辰阳”,一路艰辛,诗人仍坚信“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只要心地正直,即使身处荒僻之地又有何妨。诗人被逐之地环境极为恶劣,“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即使如此,屈原也不改初衷,他表示“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宁肯忧愁痛苦,终身失意,也不愿改变本心而去随波逐流。全诗处处体现出诗人追求理想矢志不渝的精神和不流于俗的高尚品格,令人感叹和敬仰。

《怀沙》、《惜往日》以及《悲回风》一向被人们视为屈原自沉汨罗之前所作的绝命诗。面对自己所挚爱的祖国一步步走向灭亡,诗人悲愤至极。他在诗中痛斥奸佞小人当政,感叹贤主明君难求,令人读来抑郁难平。如《怀沙》:“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伯乐既没,骥焉程兮?”在《惜往日》中,诗人对楚王听信小人谗言,“不清贗其然否”,把自己流放江南深感失望和悲伤,而这种哀伤在《悲回风》中达到了极致:“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涕泣交之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孤子吟而泪兮,放子出而不还。”“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心革几羁而不可开兮,气缭转而自缔。”“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无法消释的忧郁,令诗人屡生死念。他在诗中曾多次自陈死志。如“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怀沙》)“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思美人》)“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惜往日》)“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悲回风》)这些都是诗人的真实感受。唯其发自真情,才格外震撼人心。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极富表现力的抒情语言、跌宕有致的诗句结构、亲身经历的真实表述,使《九章》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亘古魅力。

三、想象奇异,文采绚丽。

屈原的诗作是中国古典浪漫主义诗歌的杰出典范。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为我们呈现出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美丽画卷。这方面的代表作就是《天问》和《九歌》。

《天问》堪称旷古未有的长诗。屈原在诗中一口气连提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远至上古,近至商周,由自然现象到社会历史,涉及甚广,令人目不暇接。其中一些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成为后人研究远古历史的珍贵的文献资料。

《九歌》是屈原在楚地的祭歌基础上改制创作的一组诗篇,共十一首,包括祭祀太阳神的《东皇太一》,祭祀云神的《云中君》,祭祀湘水配偶神的《湘君》、《湘夫人》,祭祀主宰寿命之神的《大司命》,祭祀主宰子嗣之神的《少司命》,祭祀黄河之神的《河伯》,祭祀山神的《山鬼》,祭祖战死沙场勇士的《国殇》,以及送神的《礼魂》。《九歌》既为“侑神”而作,自然是大胆着笔,极尽夸张,想象丰富,幻境无穷。如《云中君》描写云神的飞扬神采:

蹇将忄詹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灵皇皇兮既降,蕍远举兮云中。

又如《东君》描写日神东君的辉煌壮观: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今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再如《大司命》描写命运之神的神秘威严: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氵东雨兮洒尘。……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在《九歌》中,除了对诸神的礼赞,还有对浪漫爱情的细致描绘。如在《湘君》、《湘夫人》中,神的恋情与人间的情爱并无区别。如湘夫人思慕湘君,“横流涕兮潺盢,隐思君兮荾侧!”而湘君思念湘夫人,虽见“帝子降兮北渚”,却“目渺渺兮愁予”,难以相见,万分惆怅。湘夫人忧虑湘君“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而湘君只待“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双方思之不得,求之难见,都将对方所赠信物抛掷江中,以示诀绝,但又实难割舍,只好“聊逍遥兮容与”,为续前情,徘徊不已。《山鬼》中描绘的山神在赴情人之约时,宛若人间热恋中的少女,以薜荔为衣,以菟丝系腰,身材窈窕,温柔可爱。她威仪凛凛,“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她柔情似水,“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她独立山巅,登高伫望,情人却久候未至,令她疑信参半。“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萧萧落叶,飒飒风声,啾啾猿鸣,倍增女神离散忧伤的愁绪。

《九歌》既然是颂神的作品,自然极富想象和浪漫色彩。如为了突出诸神的特征,诗人赋予他们不同的行止威仪、神采风韵。云神飘飘潇洒,“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山神缠绵多情,“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河伯洛神相随,“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凡此种种,无不令人神往。此外在刻画人物心理、描写自然景物、烘托环境气氛时,诗人表现出超人的才气,处处都有神来之笔,给人们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想象空间,令人获得极高的艺术享受。

四、壮怀激烈,风格刚劲。

在《九歌》中,《国殇》因其风格独特而格外引人注目。这是一首追悼阵亡战士的挽歌,它一开始就向人们描绘了一幅惊心动魄的激战场面: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木包兮击鸣鼓。

面对压倒优势的敌人,楚军将士严阵以待,毫不畏惧。他们不顾乱箭横飞,奋勇争先。虽然寡不敌众,但将士们绝不退却,而是拼命擂响战鼓,直杀得“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随后,诗人描述了将士们保家卫国、视死如归的决心: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出征沙场,难免一死,但战士们已经抱定战死沙场的决心。此情此志,令诗人无限感慨,赞叹不已: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与屈原其他的或凄婉、或浪漫的诗篇不同,这首诗充满了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的激情,文笔质朴刚健,风格雄浑悲壮,振奋人心,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