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陶渊明中年退隐,贫病交加,壮志未酬,但却为我们留下了可观的诗文作品,成为祖国文化宝库中的瑰宝,成为中华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现存《陶渊明集》中有诗歌一百二十多首,文十二篇(辞赋三篇,记传赘述五篇,疏祭文四篇)。
陶渊明首先是以诗人名世的。在他的一百二十余首诗中,尤以《归园田居》五首、《移居》二首、《杂诗》十二首、《饮酒》二十首、《读山海经》十三首、《拟古》九首等篇章最为人们称道。
《归园田居》是陶渊明归田之初写田园生活与躬耕之乐的组诗。首章“日爱日爱远人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传神地描写了恬静的村居生活。这些诗以及后来的《移居》等,都使诗人荣膺“田园诗人”的桂冠。
《杂诗》作于诗人归隐后期,诗中反复发出了惜年悼华的咏叹,寄寓了诗人对流年似水、奇志未伸、总角闻道、白首无成的隐痛和感喟:“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这些诗句读来令人荡气回肠,百代之下对于那些浪费生命和虚掷时间的人都有警示和激励作用。
陶渊明以嗜酒善饮著称。饮酒对他来说是在贫病的隐居生活和黑暗的现实中得以暂时忘忧的一种手段。“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他的《饮酒》组诗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但《饮酒》并非全写饮酒,他在序中说:“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就是说这些诗是他酒后率意挥洒,即兴而作,属于杂诗或咏怀一类。萧统即一语破的:“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以为迹者也。”其中最为人们传颂的是第五首: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开篇“结庐”二字,首标居处,诗人虽然避居于庐山之麓、归隐于鄱阳湖畔,但并未与人世隔绝。“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而无车马喧”说的是免于受到一伙利禄之徒的喧嚣与困扰。一个“而”字,表达了转折与赞叹之情,陶诗善用虚词以连句,此亦一例。接下来的三、四句是设问和自答,“心远地自偏”谓心志高远自然可以远离尘嚣。五、六句写诗人所为与所见,于一俯一仰间见其高洁情志。陶渊明对菊情有独钟,他在《和郭主簿》之二中写道:“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菊俨然成了诗人的高风亮节的象征。照此看来,“采菊东篱下”也就不独是写实,而是寄意了。“南山”也不单是指望中的匡庐名胜,而是暗寓了作者的高情逸趣。苏轼评说:“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处最有妙处,……古人用意深微。”(《题渊明饮酒诗后》)第七、八两句进一步发掘了山之所见,先于七句之道出一山字与六句尾连绵重现,使山由采菊人的观赏对象变换为飞鸟的目标,巧妙地运用了修辞的顶针格,关联紧锁而暗伏转折。这里写到的鸟并非只是山林夕照之一物,更是陶诗兴象的集中点,或者可以说,鸟是诗人的艺术化身。诗人曾写过:“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当诗人目送归鸟栖山之时,也正是诗人对终于找到并矢志固守自己精神家园的情感的流露。鸟入山,人归庐,山庐交映,人鸟变换,令人回味无穷。篇末“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归束全诗,当人们急于知道其中的“真意”是什么时,诗人却以一句“欲辨已忘言”戛然而止,一片化机,融于天籁,给人留下无尽的遐思,于明白晓畅中熔入含蓄美。庄子说:“辨也者,有不辨也,大辨不言。”(《齐物论》)又说:“言者所心在意也,得意而忘言。”这充分说明,雄辩不辨,是为大辨;忘言不言,真意存焉。清人王士说得好:“山花人鸟,偶然相对,一片化机,天真自得,既无名象,不落言诠,其谁辨之?”(《古学千金谱》)这首诗寥寥数语,看似对眼前景色随手拈来,实质上经过诗人的精心营构,情境交融,物我契合,展示了陶渊明宁静淡泊而生动的内心世界,千百年来以极大的魅力感染着读者,陶冶着人们的情操。
《读山海经》也是陶诗中为人广为称道的名篇。首章“孟夏草木长”既是全诗的序章,又可以视为一曲田园生活的音画,堪与《饮酒》中的“采菊东篱下”相媲美: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其下各首记述了诗人“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所生发出来的奇思遐想。诗人的思绪如天马行空,瑰丽的想象不绝如缕,联翩而至的繁复的意象表达了诗人的理想和追求,反映了诗人对现实的批判和关怀。《山海经》一书东晋之初鲜为人知,一自陶令评章之后,大大加深了人们对这一神话集的兴趣和印象,而夸父、精卫、刑天的故事和形象也变得家喻户晓了,成为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精神的象征。这里再举其“精卫衔微木”一首: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陶渊明的诗可分为咏怀、田园和哲理三类。
他的咏怀诗集中体现了他从出仕到归田的种种生活体验,感时言志。如《杂诗》的第二首写道: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
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他的田园诗擅长用浅显古朴的“田家语”和白描手法来传写田园生活的情调,描绘出一幅幅平淡无奇而又极有韵致的画面,达到了“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的极高境界。陶渊明的田园诗并不单纯地描写隐居田园的闲情逸趣,不像一般隐逸诗那样幽寂空漠,而是蕴含着一种浓郁的生活情味。他不是田园景物的单纯的旁观者,而是田园生活的参加者。他的诗中既有与父老乡亲的朝夕相处,又有与农家休戚与共的喜怒哀乐;既有“谋道”的孜孜以求,也有“谋食”的辛勤耕耘。如《归园田居》之三写道: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明代钟惺评道:“陶公山水朋友诗文之乐,即从田园耕凿中一段忧勤讨出,不别作一幅旷达之语。”(《古诗归》)可谓的评。这与一班鄙视劳动与劳动人民,耻涉农桑、不问稼穑而自以为仙风道骨的所谓隐逸之士是迥然不同的。正是在这一点上,陶渊明达到了前人不可企及的境界。
陶渊明的哲理诗数量不多,但价值却很高。这些诗反映了他深沉的人生思考。他认为宇宙间的一切变化、四时的运转、寒暑的更替、草木的荣枯、人的生死等,都是自然的不可变易的规律。从这一哲学思想出发,陶渊明对佛教轮回报应、“神不灭”之类的说教,进行了尖锐的批判。如他在《形影神·神释》中写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他的这些诗不仅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也是研究我国思想发展史的重要资料。
陶渊明的诗以五言为主,但亦不乏四言佳作。汉魏两晋间写四言诗的作者不少,陶渊明虽属偶一为之,但却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水平。他一方面继承了前人的成就,一方面又有自己的开拓。如四言诗《时运》,诗前有小序:“时运,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独游,欣慨交心。”这里举其第一段和第四段: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
袭我春服,薄言东郊。
山涤馀霭,宇日爱微霄。
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斯晨斯夕,言息其庐。
花药分列,林木翳如。
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黄唐莫逮,慨独在余。
全诗弥漫着澹荡的春意,表达了诗人欣慨交集的心情。
陶渊明的诗美在于真,在于自然,他把生活中的感触自然流泻于笔端,倾注于纸上,毫不矫饰。萧统《陶渊明集序》说陶诗“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黄庭坚说其诗“不烦绳削而自合”。朱熹说:“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这些正道出了陶诗的风格特点。陶渊明的诗完全和生活交融为一体,宋施德操说:“渊明随其所见,指点成诗,见花则道花,遇竹则说竹,更无一毫作为。”他似乎无意写诗,只是触景生情,随物赋形,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他描写的往往是最平常的事物,如村舍、鸡犬、兰菊、桑麻等,这些别人看来平淡的东西,一到了诗人的笔底,就给人以新鲜的感觉,隽永的情思。
陶渊明的诗朴实无华,在他的诗中很难找到瑰奇的意象,华丽的词藻,如“种豆南山下”、“秋菊有佳色”、“日暮天无云”等,全都晓畅如话,如绘画中的白描,另有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味。然而如果仅仅平淡朴素,也难有强烈的艺术效果。陶诗的魅力在于“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苏轼《评韩柳诗》),词直意婉,语淡情浓。他把朴素与豪华、平淡与瑰奇这些对立的审美范畴完美地、奇妙地统一起来,达到了自然的化境。明王圻在其《稗史》中说:“陶诗淡,不是无绳削。但绳削到自然处,故见其淡之妙,不见其削之迹。”看似率意挥洒,实则匠心独运;看似平淡无奇,实质丰姿绰约,这正是诗人的天才和功力所在。
陶渊明诗继承了汉魏诗歌“气象混沌,难以句摘”的传统,讲究通篇的浑厚,很少去刻意雕琢片言只句,整个诗作如璞玉浑金,浑然天成,往往妙思佳句,精彩纷呈,所以人们往往更看重于其整体美,而不去寻觅其个别诗句了。其实陶诗中的名句还是很多的,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等,往往起句就不同凡响。这些诗句流传久远,几乎家喻户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