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诗歌之外,陶渊明也擅长文赋。他的辞赋和散文留存下来的虽然不多,但却同样取得了别人无法企及的成就。明末文学家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词》中说陶渊明“文雅兼众体,岂独以诗绝哉?”“《感士》类子长之倜傥,《闲情》等宋玉之《好色》,《告子》似康成之《诫书》,《自祭》若右军之《誓墓》,孝赞补经,传记近史。”可见陶文博采众长而又独步一时。
《桃花源记》是陶文中广为传颂的名篇,其实这篇记是《桃花源诗》的序言,但某种意义上它的影响甚至超过了诗本身。陶渊明在这篇三百多字的小品文中,描绘了一个乌托邦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里的居民自由而平等,好客而热情,更值得注意的是,这里“靡王税”,即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很显然这个“世外桃源”寄寓了陶渊明的社会理想。尽管这种乌托邦式的社会理想只能是空想,然而它无疑凝聚了千百年来人们对一个更为合理、美好的社会的追求,因而获得了永恒的魅力。一代伟人毛泽东在庐山脚下也心驰神往,咏出了“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的名句。
《桃花源记》不仅以深邃的思想性见称,而且艺术性很强,线索清楚,结构完整,语言朴素,生动而流美,因而历来为人传诵。明代罗其鼎在《渊明词序》中说:“渊明文章风节,盛绝一时,自其记若诗(指《桃花源诗并记》)传颂后祀,遂使桃花源名胜千古。”
陶渊明的辞赋以《归去来兮辞》最著名。这是一篇他与官场生活决绝、为自己理想献身的宣言,全文四五百字,几乎是抛珠溅玉,跳脱而出,诗人那种如出笼之鸟、漏网之鱼的载欣载奔的心情跃然纸上。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作非!
宋代陈自柔在《休斋诗话》中说:“陶渊明罢彭泽令,赋《归去来》,自命曰辞。迨今人歌之,顿挫抑扬,自协声律,盖其词高甚,晋、宋而下,欲追蹑不能。……《归去来》则自出机抒,所谓无首无尾,无终无始,前非歌而后非辞,欲断而复续,将作而遽止,谓洞庭、钧天而不淡,谓《霓裳羽衣》而不绮,此其所以超然乎先秦之世,而与之同轨者。”的确,这篇辞无论是叙事、抒情、结构、语言,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欧阳修对此辞推崇备至,他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辞》一篇而已。”(见元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五引)
陶渊明的《感士不遇赋》激烈地抨击了三季以后的封建社会。诗人用“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描写了社会现实的黑暗可怖;“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揭露了社会风气的败坏;“雷同毁异,物恶其上,妙算者谓迷,直道者云妄。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而受谤;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写出了这种社会是非的颠倒及其对人才的压抑。“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这就是陶渊明对三季以后封建社会的总的评价。文学性与思想性相得益彰是这篇赋的显著特点。
《闲情赋》在陶集中是一篇别具一格、引人注目的作品。以赋的体裁抒写爱情的绮思而卒章归于闲正,乃汉魏以来文人惯用的方式,从张衡、蔡邕到王粲、陈琳等代不乏人,蔚成风气,华章佳作,不一而足,而陶渊明作为一个有才气的诗人,“园闾多暇”,亦不免“染翰为之”。在这篇赋中,陶渊明一反惯常笔法,以绵密的意象、流宕的笔致描摹了一位旷世秀群的美人,并铺金错采,以大胆炽烈的比喻和想象,反复咏唱了对她一往的情深,显示了陶渊明才能与性情的另一面,可谓风流蕴藉,香艳华丽。诗人一连写了“十愿”:“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正因为如此,这篇独具特色的作品引起了后人的广泛争议。萧统认为陶渊明诗文中“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而苏东坡则说“渊明《闲情赋》,正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乃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鲁迅在《“题未定”草六》中以幽默的笔调写道:“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为‘啊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鲁迅不仅肯定了《闲情赋》是大胆的反封建礼教的表现,而且认为它在艺术形式上亦是“坚实而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