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
大姑来了,一点没变,还是六七年前的样子,黑黪黪的面庞,微微地笑着、蹒跚地走着。八十二岁的人了,从东北到西北到江南一路走来。
大姑是我的表姑,是父辈里年纪最大的。虽不是我爸的亲姐,却比亲的还亲。小时候我爸就对我说过,大姑一碗小米粥救了他一命——灾年家里没吃的,爸爸那时才几岁大,饿得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家里人以为他得了重病治不好了,准备扔了。大姑来了,说死也要让孩子吃饱肚子上路。回家熬了一碗小米粥给我爸灌了下去。谁知一碗热粥下肚,我爸就从炕上跳下地跑出去玩了。就这样,大姑一碗粥救了我爸一命。
大姑认亲,老家的、外面的侄男外女的对谁都好,谁都护着。大姑住在牡丹江的乡下,很少能来鹤岗,我们总共见过不多的几面,还要算上我爸去世,和弟弟结婚那两次。可见了还是格外亲,一直叨咕:“到我侄儿家了,回娘家了。”
大姑养育了六个子女,子女又生了很多子女,全中国哪都有。这次是去西安参加其中一个孙子的婚礼,顺路去上海看女儿,又特意来常州看我妈和我。
大姑是个有福的人,是个标准的中国农村老太太,整天笑眯眯的。我爸以前常说大姑长寿是因为她耳朵有点聋,她只听得见开心的事,心烦的话,一句也听不到。可我爸去世的事她还是听到了,哭了。
大姑临走前的晚上,我一边和大姑聊天,一边给大姑画画。两岁的儿子在旁边跑来跑去,一会儿叫一声“姑奶奶”。她笑着,不时用满是皱纹的脸,贴贴孩子的脸。为了配合我画画,大姑抽了三根烟,和我说了很多话,聊老家那些我从不曾见过的亲戚们的家长里短。我们相谈甚欢,只是她说的人我一个不认识,我说的话她一句听不到。
清早我送大姑去火车站,大包小包出门时,我对儿子说:“姑奶奶要走了,和姑奶奶再见。”儿子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来,说:“姑奶奶别走,不要和姑奶奶再见。”听到儿子这样说,我的心里也涌出泪来。只是,我的儿子,你哪里知道人生的很多分别,常常就是永别。
大姑(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