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

童话

1

人们都喜欢听故事,有一个男孩也不例外,他很喜欢他爸爸给他讲的各种各样的故事。

爸爸说:在北方白雪覆盖的原始森林里,生活着一个民族,他们把太阳和大树当做神,他们通过一个可以与神对话的人——萨满师得到神的启示,他们和成群的驯鹿一起沿着一条冰封的大江迁徙,寻找心中的圣地。

爸爸说:在南方有一座高山,山脚下花木繁茂,山顶上却是白雪和冰川,很多人磕着长头去那里朝圣,有很多人倒在朝圣的路上。夏天,山顶的冰雪融化成水滴,水滴汇聚成河流,河流流淌过土地,人民在河流的两岸耕种、收获,幸福地生活。

爸爸说:如果有一天你在生活中失去了什么,就去远方寻找。

男孩儿问:能找到吗?

爸爸摸摸他的头,没有回答。

男孩儿失去了他的父亲。

他很想念他。

他每天都早早地入睡,以便能早早地梦到他。

可是他却常常梦到别的东西。

2

有一天,男孩儿走在街上发现,人们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尽管夏日炎炎,人们却仿佛穿了冬装,仔细看去服装的材质确实是夏季的,但感觉上是那么厚重和笨拙,有点像做工不太好的羽绒服,有很多黑色的毛从衣缝中刺出。很多人的裤子也发生了变化,一条裤管明显地粗于另一条,仿佛塞进了两条腿。他还看到一个被大人领着背双肩包的孩子,手上长满了灰黑色的毛,指甲像钩子一样细而弯。男孩儿充满疑惑地看看自己的周身,看来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不过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们却不住地回头看他,他看到手指变成钩子的孩子,正顺着他身旁的大人手指看着他,并确认是看到了什么一样点点头。于是“钩子孩子”便被大人抱起,给了一个奖励性的亲吻。一位女士隔着三条街,逆着人群走来,充满使命感的脸上挂着慈爱的微笑。她俯下身,说着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并不时地摸摸男孩儿的脑袋,男孩儿木讷地看着她,观察她语重心长的表情,伴随她语速的快慢和抑扬,有一根根坚硬的灰黑色的毛像钢针一样地刺破她的皮肤生成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女士终于累极了,尽管听不懂她的语言,但可以看出她尽力了,因为从他的眼眶、鼻孔和嘴里沁出了鲜血。最后女士疲倦地站起,无限悲哀地向不知什么时候围上来的厚厚的人群摇了摇头,她的嘴角还在滴血,人们随后也一起摇头,并发出长短不一的叹气声,随后集体对女士深深地鞠了一躬,天色暗了下来,人群很快隐没在黑暗中。

路上没有亮起街灯,从这一情况分析,这黑暗应该只是一片乌云造成的,而非真正的黑夜到来。男孩儿摸索着,为了避免摔倒,在没有什么依靠的地方他只能小心地爬行,他的小手细心而艰难地探寻着每一寸土地,因为一个小小的敞开的窨井盖就可能让他送了命。

3

学校是白铁铸成的坚固的方形建筑,几十米厚的墙壁浑然天成,没有哪怕一个细小的接缝。一幅幅几十米高的巨幅画像——像窗子一样错落地垂挂在外墙上,画像中是一只只庄严的眼、嘴和牙齿。

男孩儿的指尖触碰到被强光灼射的白铁时,感到了一阵疼痛。人们习惯在黑暗中摸索时闭上双眼,这样即使光明来临时也不得感知,倘若光明稍纵即逝,那便以为光明确实从未来过。

4

走廊里死一样地静。走廊的墙壁用黑色毛毡贴了很厚的一层。光线——因为没有窗——仅来自每隔几百米一盏或绿或白的瞳孔一样的光。

推开教室的门。尖锐的讲话声从门中刺了出来,冲进了毛毡里。

教室正中是一张拉得极长的课桌,像变窄了的会议桌——但要长得多。因为桌子过长,所以几十个学生——只占了桌子前端的一部分——分两侧坐着。男孩儿远远看到班长K正在读一篇厚厚的文稿。众人虔诚地听着,时而有人点头、微笑、做着笔记。而这虔诚却被男孩儿的闯入瞬间打破了。或许由于气愤,K从板凳上掉了下来。由于十分幼小,他再次爬上凳子就不得不依靠别人的帮助,离他最近的两个早已像马一样的躬下身子,K爬上“马背”,晃悠着在马背上站直了身子,然后一跃上了凳子。在K跌落时,男孩儿朝着人群走来,但他的这种行为很快被制止了。人们咆哮着让他不要走近,那目光——像异教徒突然闯入了神圣的宗教仪式的现场——将他逼视到离人群最远的课桌另一端的一角。

坐定了的K眼睛已沁出了血,脖颈暴起了青筋,钩子一样的指甲因气愤而不断地伸长,在桌上狠命地抓着,留下一道道深深的沟痕。

Q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而丰腴的姑娘——现在她就坐在K的身旁。她也被男孩儿这一无理闯入震惊了,脸涨得通红,一对乳房随着紧张、焦虑的呼吸上下颤动。在呼吸急促到极点的时候,她终于像失去了至亲一样从心底里爆出了一声凄惨的号哭。

过了许久K又继续读起了那份厚厚的文稿。在气氛舒缓、和谐下来之后我们才注意到在门对面——离男孩儿较近这一端的墙角里还有一张小课桌,桌上坐着一只大灰兔。大灰兔在桌上不停地跳着,两只大耳朵随着摇晃的头东南西北地飘着,像杂乱无章的风吹动的芭蕉叶。

每当掌声——K的讲话引发的——停止时,兔子就会略带戏谑地大叫一声:“去你妈的。”而这并没引起K和众人的多大反应,他们大概还不至于幼稚地去和一只兔子动怒吧。

5

太阳出来前,在遥远的黑白天地间已经亮出了蓝紫色的霞光。墨绿色宽阔的江水还在静静地睡着,夏虫伴着蒿草的香,轻轻地鸣叫。我从帐篷探出头,看到,爸爸正给鱼钩上饵料,他不时地拍打着手臂和脸颊。爸爸眼睛已经有些老花了,水边草丛里无数强壮的大黑蚊子又不停地在周围飞舞,这让他想把饵料串到鱼钩有些费劲——

男孩儿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便从短暂的梦境中醒来。是K——将厚厚的文稿重重地砸在桌上,向他发问——“你在做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这次讨论是多么庄严,严肃而神圣吗?我们不可能永无止境地、一次一次地原谅你无耻的行为。”众生一阵整齐地喧哗,而Q再次出声地哭了起来。兔子在角落里又大喊了起来:“去你妈的。”

“对不起,我确实睡了过去。在被您叫醒前我看到我爸爸正在把一条蚯蚓——”

“哦,真该死!”K打断了男孩儿的回答,朝对面的人说,“这可恶的蚯蚓居然跑到了他的梦里,如果没有这可恶的蚯蚓,我们或许可以早一点回家,而当局也可以节约更多的纸张,用以资助那些贫困中的儿童,这会是一笔多么宝贵而有意义的馈赠啊。”Q已经止住了泪水,她在那沓散落的厚厚的文稿中寻找,而人们知道要在K已经读过的文稿里找到那页关于蚯蚓的信,是要花上一段时间的,于是在看到K点头并把鼓励和怜惜的目光投向Q时,便纷纷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僵硬的躯体。人们友好地互递着香烟和雪茄,有人用鼻孔把烟圈一层层地喷向天空,烟圈在空中不时地变幻着图案,时而四个并行排列,时而又叠加成五环。这表演不时地引发三五个围观者的叫好。

男孩儿百无聊赖地环视着四周,在目光扫过兔子时——发现它正朝他努嘴。当发现男孩儿注意到自己时,兔子马上从桌子上跳了下来,站在地上向男孩儿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这儿来。

教室里的烟雾越来越重,远处的人群已经渐渐地隐没在白色的烟雾里了,连嗡嗡的说话声也被烟雾吞噬了。当熊走到那个角落时发现兔子已经不见了。这时他感觉有人在扯动他的裤腿,于是向后退了两步,俯下身子,趴在地上仔细地寻找。在极其有限的视力范围内看到兔子的手正从课桌下垫着的一小块地毯下面伸出来,还不停地在地上摸索着。男孩儿挪开课桌,掀起地毯,兔子马上缩回手去,将食指放在三瓣嘴上,“嘘!”然后另一只手操起一盏油灯。在一小片橘红色的光辉下,男孩儿看到兔子身处于一个圆形的小洞口。兔子向他招了招手便提着油灯钻进了洞里……

6

漫长的地洞从洞口缓缓地伸延下来。在经过最初的一段路程后,地洞慢慢地开阔起来,但除了那橘色的光,周围依然是绝对的黑暗,不过与先前在街道上经历的黑暗相比,这里的黑暗还是让人愉快得多。洞壁上的水珠一滴滴地落在脸上,冰凉凉的。男孩儿挺直了身子,跟随着那跳动的橘红色的光轻快地行走着,兔子在前面吹起了清脆而欢快的口哨,对于男孩儿来说这真是一次美妙的地洞之旅。

经过漫长的旅行,在地洞的尽头兔子推开了一扇门,温暖的光散漫出来。男孩儿跟随兔子走近房间——带上木门,四周打量起这间房子——房间不很大,但足可以让人很自由地行动;地上铺着原色木纹地板,乳白色的墙壁无限地向上伸延着,在目力所及处四个面汇聚成一个点,离门不远处靠墙是一张红棕色的木制写字台,宽厚、坚实地夯在地上,旁边是一把同样颜色的木腿皮椅子,桌上整齐地放着几本书和几张涂抹了字迹的纸,还有一小盆嫩黄色的风信子在幸福地开放着。

写字台对面靠墙是一个巨大的书柜,一层层,满满地铺排着许许多多的书。靠着书柜放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木床,床头打了一层镂空的小木格子,一些书在那里懒散地躺着、坐着、站着。整洁、温暖的被褥铺盖在床上,床头还斜躺着一个红色的靠枕。靠门的这面墙壁上挂着一盏插着八支蜡烛的圆形黑色铁艺吊灯,发着暖暖的光。对着门的那面墙壁上,在极高处隐约有一扇小小的窗,一束纤细的光从那里飘落下来,到近处时便像暖冬里的雪花一样剩下不多的几粒了,洒落在嫩黄的风信子上。

兔子在写字台下取出一个装着水的玻璃瓶,跳上皮椅子,把瓶里的水一滴滴地洒在风信子上,花儿淋着水珠——便收紧了花瓣,形成了一个小小花苞,像调皮女孩努起的嘴儿,继而,花瓣又慢慢舒展开来,现出一张迷人的脸。

男孩儿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从床头的木格子里取过一本书,随意翻动,翻开一页,看那上面的文字:在黑龙江支流乌苏里江东岸,日本海以北,鞑靼海峡以西,有一座美丽的港口城市——俄罗斯人叫它“符拉迪沃斯托克”,中国人叫它“海参崴”……

正在这时,透过房门,传来了地洞尽头一阵急促而烦躁的铃声。兔子悻悻地放下瓶子,嘴里骂了一句,然后朝男孩儿挥挥手,示意要走了。男孩儿放下书,兔子在房门的挂钩上取下那盏橘红色的灯,带上房门。两个一前一后返回了地洞。

7

当他们掀起地毯钻出地洞时,烟圈游戏已经结束了,教室里回复了课堂上应有的肃穆而庄严的气氛。长条课桌最远端正面坐定了一个穿连帽红披风的人。披风敞开着,从头垂到脚;那披风的帽子里深黑不见底,隐约、似乎、好像、可能、也许、不是很肯定有一张,或许是脸。穿披风的人,稳重地端坐,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唯一不和谐的是胯下的那张学生坐的凳子和身前的课桌——因他伟岸的身材而显得特别矮小。他无法将双腿并好、夹紧,只能任两条腿以一个很大的角度敞开着,搁在板凳的两侧。

K跪在披风人的右掌心上,虔诚地抬着眼——仿佛悟空期盼如来揭去五行山上的咒符。

披风人开口了:“我们分析了相当数量的数据和材料,我们问及和深入谈话的人不下万计,以了解你们的工作情况。因此我们对于这个仅仅属于中期性的评估所下的结论是负责任而有根据的,当局对你们的工作很欣赏,为你们勤勉的付出而感动。这无疑是一项巨大而繁杂的工作,而这项工作的意义却比这巨大的工作量还要巨大。在评估中你们得到了全部的认可和肯定。甚至在最严格的部门、最挑剔的行家那里你们依然是被百分之百肯定的。你们的方法和精神将如血液里的因子一样被传承下去。”

K红了眼圈。垂下头嘤嘤地哭泣,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渴望慈母温柔的抚摸。

披风人用一只手指抚摸着K的头,给了他这种满足。

K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是刚强而坚毅的,他紧握着小拳头,坚定地说:“我们一定会给力!!”——这真是绝妙的词语,大千世界里再也无可替代的妙语。

——“给力!给力!给力、力、力……”众生分成三声部用渐高亢的音调深情演唱——像做礼拜的基督教徒演唱的“阿里路亚”。(兔子在远处也随着三声部演唱:给你妈的力!给你妈的力!给你妈的力、力、力……声音淹没在众声里。)

披风人微微点点头,随后又用略带忧虑的语调问道:那份文稿你们已经进行到多少页了。

K抬起头,眼珠转来转去地看着天花板咕噜道: “前天下午为了筹备全猪宴,母亲要把那头黑白花的猪杀了,可父亲却认定那头花猪出肉不会超过500斤,所以他坚持杀那头纯黑的。不过祖母是坚决反对的,她向大家透露——那头纯黑的猪,在从事魔术师工作的爷爷的长期训练下,已经掌握了不少的绝活:能用鼻孔插着毛笔临摹出最细腻的工笔画,用二趾蹄子弹奏美妙的钢琴曲,甚至能用英、德、日、法和拉丁语朗诵一首后现代主义的赞美诗。当全家得知这一切后真是欣喜若狂,母亲更是喜极而泣。父亲为了自己的鲁莽——以至于差点错杀了黑猪而不住地、一遍遍地向每个人道歉。祖母则谦逊地隐退了,一个人关起门来在爷爷的灵前上了三炷香。结果是自然可以知晓的,黑猪的全面素质不仅使它保住了性命,而且成为了座上宾。花猪被制成了十八道美味的菜品,在当天夜里举办的全猪宴上供全村的老少享用。黑猪第一次以家庭成员的身份坐上了主桌,甚至取代了我的位置紧挨着爸爸。当然对此我并没有什么意见,如果连这样一点胸怀和谦逊的态度都没有的话,那我可真是不可救药了,毕竟我的钢琴只达到了初级,而美术和外国语我更是刚刚起步,不过我还是坚信我早晚还会夺回那个属于我的位置和父亲的爱。其实我当时就略有发现,父亲也许只是权宜之计才让黑猪坐了我的位置的,也许未必是出于真正的爱。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脸色绯红的黑猪为我们即兴演奏了钢琴曲《爱的礼赞》。尽管那演奏充满了深情,大人您是知道的——这毕竟是常识——酒更能够激发人们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那首曲子的确是充满了它酒后的深情的。为此不少人为这首曲子留下了动情的热泪。而父亲却没有流泪,甚至并未十分动情,这或许可以说明父亲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爱它,当然也许父亲当时正沉浸在他更深邃的思想中。在黑猪还没有回到座位前,父亲说:‘它,当然也包括我们整个家族赶上了一个好的时代。当局是多么开明啊,用财富、门第、种族决定人命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素质教育将大行其道……’”说干了口的K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

“哦,亲爱的K,”披风人打断了他,“或许你们并不了解我是多么严谨的一个人,你们的每一份文稿都是我亲自动笔抄出来的。为此我放弃了多少健康和家庭的欢乐,我几乎丧命在这项艰苦的工作中。而当我经过漫长的岁月完成工作以后却依然放心不下,还要经常秉烛校对和修改。这不是矫情和炫耀,而是这项漫长的工作给我留下的可怕的习惯——如果哪一夜我不从我破旧的抽屉里取出红烛,点燃它,并在它熠熠的光辉下写上几笔的话,不要说我,就连我的家人也不要想安睡。而当我校对到第888866页第16行的时候问题就出现了,而那个问题恰恰出现在第8个字的后面——一个结束语句的后面居然使用了逗号。我相信作为整部文稿最重要的开头部分出现的这样一个明显的错误,当然这个错误我也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的,一定会被您和在座的各位所发现,并且已经修改了吧。”

听了披风人的话K并没有抬起头,而是认真地研究着披风人掌上的一条细纹,低声地嘀咕着:“瞧,这是一条多么长的生命线啊!它居然延长到您的手背上去了。”

披风人用左手的食指和无名指捏好K,将他放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便认真地看那掌纹,然后又翻过来,——见人们都在注视着他,便又将双腿更劈大了些,把手压低到两腿之间,将信将疑地反复翻转着手心手背。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笑得颤抖了起来——紧身裤的拉链都笑开了,继而又轻轻摇摇头深情而谦逊地说:“神马都是浮云。”三声部又开始演唱了:“神马浮云、神马浮云、神马都是浮云、云、云……”(兔子也随着三声部演唱:神你妈的马!浮你妈的云!浮你妈的云、云、云……)

8

嘭!嘭!嘭!……

Q知道这个点儿敲门的不会是别人,是那该死的神经科护士又来抽脑髓了,每天三次,分秒不差。果然K跳到凳子上,朝门口看了一眼,然后微笑地点头,轻快而殷勤地说:“你可真准时啊,美丽的神经科医生,你是拯救人灵魂的天使,愿主保佑你。”

Q想这可真是个狐狸精,每次她的到来都会引发K的失常。看她那轻佻的口气,那还有点团队领导的威仪。她算什么医生,不过是父亲科室里的一个给人打针送药的护士。要不是那次,医院里的一位老爷视察时,她突然跳上讲台,一遍遍地高喊:为医学事业献身、为医学事业献身。恐怕连做个医院刷碗工的机会都没有。那可真是一位好心的老爷,不仅单独召见了她,事后还给她安排了这样体面的工作。

瞧她,忸怩地朝我开口了——这可真叫人恶心!

“Q!来吧,让我们到灯光下来吧,你知道抽脑髓可不是件闹着玩的事情,倘若有一丝偏差,十年的心血将付之东流,那我可无法向你的父母交代。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不过这样尽责的父母我是不曾见过的。尽管别人家的孩子有先天性的脑髓疾病,父母们也都各尽所能地通过各种手段为孩子们治疗,但是像你这样坚持长期系统治疗的毕竟不多。父母们总是胡乱地抽取脑髓,自说自话地给孩子们用药,这可是危险的行为。你每天准时三次抽取脑髓,三次注入良药,三次擦洗伤口。一年就是1095次,十年就是10950次,单是这数字就足够惊人的了,而我只是负责你在白天这一次,这可真是托了各位好心大人们的福了,可不是每个学生的私人医生都能随便出入课堂的。”

女医生的话还是给Q带来了一丝温暖和感动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尽管只是工作,毕竟医生是为了她的健康操了一些心的。Q渐渐忘记了K的轻佻给她带来的不快,随着医生来到了吊灯的正下方。医生一如往常,在Q的头顶找到抽髓的窟窿——窟窿深深地隐藏在茂密的发丛中,尽管几乎每个人头上都有一个窟窿,但是人们还是小心翼翼地避免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护士熟练地消毒、下针管、抽脑髓。然后注射和抽出脑髓等量的药品。这是一个重复了上万次的过程。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Q是很不适应的,经常大哭大闹阻止这一过程的进行。可怜的、慈爱的父母为此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母亲辞去了工作,整天整夜地编织一个个美丽的故事,像《一千零一夜》一样环环相扣,让Q在故事的悬念中忘记治疗的痛,而父亲则一早一晚小心、细致地完成治疗过程的每一步。中午的一次治疗往往交给这位父亲最信任的贴身医生。现在Q已经不需要故事而主动地接受治疗了。Q渐渐明白了父母的用心良苦,也欣喜地看到了治疗给她人生带来的无比巨大的意义。

众所周知的所有孩子——除了那些与世隔绝的深山、孤岛、原始部落里出生的无法得知外——在出生后都被告知患有脑髓疾病。这种疾病在人们看来已经成为一种心照不宣,不再需要任何的检测和化验。在孩子能听懂第一个音节时就要投入治疗。治疗的过程是漫长的,最初更是艰难的。不过还不曾听说有狠心的父母——哪怕是最狠心的、做出丧尽天良事情的父母——放弃对孩子治疗的,这毕竟关系到孩子一生的幸福,甚至是祖祖辈辈的幸福,还没有人会糊涂到这个分上。

母亲渐渐衰老了。尽管作为神经科主任夫人的她,依然衣着光鲜地、骄傲地、尊贵地出席各种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但她像扇面一样日渐皱紧的脸,厚厚的、下垂的眼袋还是将她的老态昭然若揭。有一次在参加一个酒会回来后,Q听见她在卧室里大声地抽泣。Q走到她的床前,询问原因。妈妈告诉她,今天在她从卫生间出来时——尽管她是先一步出来的,卫生间的侍者还是把毛巾递给了后面一个略微年轻而骄傲的臭婊子。那臭婊子回头看她那骄傲而轻蔑的眼神是她终身难忘的,像最冰冷的长矛刺伤了她的心。

妈妈渐渐止住了哭泣,抚摸着Q的头,询问她最近治疗的进展。Q告诉她,治疗成果要明显好于其他同学。现在她比其他同学更成熟而富有智慧,可以洞悉班级里一切细微的情绪变化。甚至使K这样一位身居高位、见过世面、具有非凡智慧的领导者也为她倾倒。为了她,他甚至不留情面地赶走了J这个为他鞍前马后、鞠躬尽瘁的贴身秘书。让她坐到了他的身旁,而J则坐到了离K较远的,她原来坐的那个位置。

“哦!我的女儿!”妈妈呜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两行泪水流过她的面颊。不过这是喜悦的、欣慰的泪水,这是她十年衰老的回报。

9

呦呦的叫声和踢踏声,把男孩儿从梦中惊醒,他揉揉眼睛,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他想到刚才的梦境和梦中出现的那些人,心想,真是一个奇怪的梦。是什么声音把我从梦中叫醒的呢?

那声音从窗外传来。他看见白色窗纸上印着巨大的身影。他推开窗户,看到两只壮硕的灰白色的驯鹿拉着一个大爬犁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雪地上的雪很深,雪还在不停地下着,在金色的阳光下,一大片、一大片晶莹的雪花在空中起舞,发出金色和白色的光。

男孩儿感到惊喜和诧异,他不确定是梦是醒。这时两只长长的耳朵从驯鹿的身后伸了出来,随后那只兔子跳了出来,他做了个鬼脸,笑道:“有人想来一次长长的旅行吗?”

“长长的旅行?”

“是的,长长的旅行。”

“去哪里?”

“这我可不确定。”

“我想找我的爸爸。”

“找爸爸?”

“是的,找爸爸。”

“哦,是这样啊。那就一定要上路了。”

男孩儿跳上爬犁。兔子跳上驯鹿的脊背,拍了一把驯鹿的屁股,喊了一声:“走吧伙计们。”

驯鹿的鼻腔里发出低鸣声,喷出的热气把口鼻处的冰霜都融化了,然后张开四蹄奔跑起来。

最后的萨满(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