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不想去的。

我已经很多年不参加学生们搞的聚会了。这次是哪些学生搞的聚会我也不清楚,请帖上说是二十年再聚首,我想应该是我二十年前教过的学生吧。

我本是不想去的。

我的生活就是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我的体力和精力只限于这两点之间,此外再无更多的能量了。

我本是不想去的。

五年了,我的特级教师还没有评上,我就快退休了,这让我心情烦闷。我听说这次聚会上有一位学生刚刚当上了分管文教的副市长,我想和他说说我的事情,我去了——

聚会的地点是城外山中的一座度假村。

聚会的发起者和赞助人是本班学生——区先生。区先生是做大生意的,这个度假村就是他的一份产业。这次聚会所有同学的吃、住、行都是区先生安排,还送每人一份价值不菲的纪念品。

聚餐大厅金碧辉煌,八张大餐桌摆满饕餮盛宴。孙市长、区先生、我,还有一些达官贵人坐主桌。

同学们聚在一起述说离愁别绪,人世悲欢,孩子们在地上跑来跑去。

一面巨大的屏幕上投射出一部专门为同学聚会制作的电视片,片子是本班在电视台工作的汪导演制作的,因为片中不乏本市的大人物,因此颇花心思,制作精良。片中有每人二十年前的旧照片,也有一段近期的视频采访,二十年来变化对比相映成趣。大家边看片子边举杯祝酒,品味佳肴。

我坐在孙市长和区先生中间,除开头相互问好寒暄几句外就再无话题了。礼仪小姐把区先生送的礼品放在孙市长的座位旁,孙市长几次谢绝,终未收下。区先生便面露不悦的神色,也不再与孙市长说话。主桌的各位大多只喝饮料,偶尔有喝一点葡萄酒的,因此也没有觥筹交错的热闹。服务员静静地上着菜,大家静静地吃着菜。

我在无聊时就看看汪导演做的电视片。片中人有的讲故事、有的话离别、有的祝福、有的歌唱。有时一个人、有时两个人、有时一家人。这些人我都记不得了,很陌生。有一次,有一张旧照片闪过,大家就一起看向我,然后一起举杯、大喊——祝我们的老师身体健康、生活幸福。我不知道他们在祝福谁,可能是我,屏幕上闪过的旧照片里的年轻人是谁——我也记不得了。

有一次片子中出现了感人的一幕:一个苍老的同学正在镜头中修鞋,他的儿子在鞋摊旁写作业。修鞋的同学始终不愿抬起头来接受采访,他的儿子就代他说了一段话:“尽管我的父亲没能给我像别的孩子一样好的生活条件,但是他已经为我付出了一切,他是最好的父亲,我爱我的父亲,我一定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考上最好的大学,让我的父亲也过上富裕、幸福的生活。”那位修鞋的父亲好像在旁边抹眼泪。

餐桌上好像也有人感动地抹眼泪。

一道名贵的江鲜摆上了餐桌,每人一份,放在小小的、精美的餐盘里,服务员小姐为每个人上这道菜时便会重复一遍菜品的名字,然后说道598一位,请慢用。

大家静静地吃着。

这时,孙市长忽然露出不悦的神色。他盯着大屏幕,屏幕上是一张几年前他和同学们聚餐时的照片,照片中他喝得满面通红,激情澎湃地和同学们相拥在一起,衬衫袖子撸得老高,露出了一块手表。

孙市长把目光投向了很远处的一个餐桌上,一个人迅速地从那张餐桌的座位上站起,快速且谦恭地来到孙市长的身旁,俯下身来,听市长的吩咐,然后又迅速地到另一个餐桌上叫来一个人,一路上有人向那人打招呼——汪导演、汪导。

汪导演来到孙市长旁,谦恭地哈下腰。孙市长没有低头看汪导演,指着大屏幕,低声愠怒地说:“这样的照片能上吗?你也是搞宣传工作的,这样的照片能上吗?”

汪导演惊慌得手足无措,连声道:“我马上处理,我马上处理。”

幸而孙市长照片停留的时间不长便被另一张老照片切换了,老照片上是一个微笑的、朴素的女孩儿。后面接的视频是女孩儿的现在——明显老了很多,但是脸上的活力依然,视频像是手机拍的,不太清晰,背景杂乱,是个实验室。

我不记得这个女孩儿。

她在那头向我们打招呼:“老师还记得我吗?我是卢燕,我赶不回去参加你们的聚会了,真想大家啊。老师我向您汇报,这20年来我一直在做一件事情,我和全世界的5万名科学家一起研究攻克红斑狼疮的方法。现在我们取得了很大的进展,我想再过50年我们下一代的科学家就能攻克这一折磨人类几个世纪的顽症了。”

“老师,这些年我一直把您送我的书带在身边。”她拿出一本书,破旧的封面上印着一幅图画——在惊涛骇浪里,一个老人挥舞着船桨与鲨鱼搏斗,船帮上绑着巨大的金枪鱼的骨骸。她翻开书的第一页,上面用钢笔写着一句话——比成功更重要的是对信仰的坚持。

我送给过这个同学这本书吗?我不记得了,不过那句文字下面确实是我的署名。

我在回忆着,她在讲述着。不过这回忆和讲述很快被巨大的声浪包围了,一群人来到我们桌上敬酒,我们不再静静地吃菜,我们热闹了起来。

大家给孙市长和区先生敬酒,也给我敬酒——

宴会结束了,我终于没能和孙市长谈谈我的事情。

走出度假村,我举目望向群山——雾蒙蒙,绿幽幽。我思想起来,我教了几十年的诗词古文,却从未造访过我身边的这座历史名山,这里被称为中国宗教的发源地,佛教、道教在这里历经千年的兴衰。

我向山的深处走去,山水清丽,谷壑幽深。

夕阳中,我看到一座破败的寺庙——墙垣倒塌,瓦砾遍地,只有一间简陋的泥屋和一尊古旧的佛塔在萧瑟中形影相吊。

庙墙外一块一亩见方的菜地里一个穿着灰布僧衣的和尚正在种菜。他的旁边立着一棵瘦小的樱桃树。树上结着鲜红的果子。

和尚发觉有人在看他,停下手里的活儿,回过身来,双掌合十,对我报以微笑。

忽然他喊了一声“老师”。

我一阵错愕,仔细辨认和尚。和尚还很年轻。

“老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刘海啊。”

刘海——我记起来了,是我很多年前教过的学生,当年高考全市文科状元,考入了北大。

“啊!刘海,怎么是你?你不是去北大读书了吗?怎么——”

刘海微笑着走了过来,站定在我面前,双掌合十:“贫僧法号会修。”

我在会修的土炕上吃晚饭——玉米糊,烤土豆,炒青菜。

夜深,风钻进来,泥屋很冷。会修把唯一的一床被子给我盖上,又把棉布僧衣脱下来给我盖上。他在地上升起一点炭火取暖,陪我说话。

会修告诉我,他在读大三的时候,暑假来到这座山里,遇到了志诚师父,和师父在一起待了五天,然后他决定留下来,十几年来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我问他为什么不在山下条件好的寺庙里修行。

他告诉我,现在的很多寺庙都变成了收门票的旅游景点,进了那里的和尚就像进了疗养院,他们对名闻利养比对修行佛法更感兴趣。

他还告诉我,近代的两位佛学大师印光和虚云都曾在这座山里修行,他们革新了净土宗和禅宗。他自己开始修净土宗,后来和师父学习密宗。5年前师父去世了。他想终生研修密宗,让这一宗派在中国能存留下去。

“难道除了宗教就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事情值得你去做了吗?”我问。

会修拨弄着炭火,几颗火星飞舞在空气中。

“老师,你知道吗?中国现在每年有600万大学毕业生,而中国真正研修密宗的年轻人也许不会超过10个。”会修说。

我懵懵懂懂地望向天空,隔着屋顶的泥瓦,我仿佛看到了夜空中的点点星光——

南山(丙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