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她已经忘记了这是从哪里掐来的一朵西番莲花,也忘记了为甚么就把它插到了自己的头发上。它不是绢花不是纸花不是假花,这是一朵真花,花瓣很密,红白相间,红是深红,白是雪白。她就在自己头上插了这样一朵鲜花,坐到自家的街门口。

她家的街门也就是她婆家的街门,坐北朝南开在村里的后街。后街不如前街那样宽阔热闹重要讲卫生,墙上红字写得多,但也不是一条褊狭的小巷,它也贯通东西能走车马人牛羊拖拉机。因此,临街各家的老婆媳妇们也一样喜欢出来在自家的街门外坐街。不过她们出来坐街都没有往头上插花,只是蘸了凉水把头发梳得光光明明。为甚么要这样,她们谁也不明白谁也觉得不需要明白就像不需要明白为甚么人人都有子孙一样。村里不坐街不梳头的男人们也一样不明白,一样觉得不需要明白就像不需要明白为甚么人人都有祖宗一样。只是直到最近村上的干部们才开始有些聪明起来,觉得婆姨们头发梳得光光明明出来坐街不对头,很容易给外人造成一种懒惰和妇女出勤率低的不良印象。因此便不断给予批判很想一举横扫了去,批判的话是张嘴就冒出来的也够有力:死不要皮脸的货都想卖呀?只是婆姨们全不在乎,仍旧梳了光明的头发出来坐街似乎并不怕卖或是仍然不明白。

她家的街门也临街,所以她也喜欢出来坐街。因为她们都出来坐街她不出来是瘫在炕上了还是真做下了不要皮脸的事没脸出门了。这一天她没有梳出很光明的头发却很古怪地往头发上插了一朵西番莲花又鲜艳又是真花,对此她的确是一点也不明白,所以这样出来坐街时早已把这朵鲜花全然忘记了。但更加奇怪的是,她就这样坐街坐了很久,其他那些同时坐街的婆姨们居然也没有发现它。而那时村里的男人们可能都出勤了很久没有一人从后街走过,所以这朵花也没有给男人发现。

坐街很可能就是为了看别人同时也给别人看吧,可为甚么都看不见这一朵花呀?

生死都在一个村里,各家的祖孙三代都早已给相互看烂了,就连街上那些由各家出来寻食又拉屎的猪和鸡也都是被从生看到死,天天出来坐街的婆姨们天天相互看更给看得烂了又烂。这一天很可能跟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谁也没有准备想从看烂了的别人那里再看见甚么新鲜古怪的景象。何况她们除了看别人也给别人看,同时还永远随手做着活计:缝补丁纳鞋底挑米虫剥玉茭编蚊绳其实也不懒惰。她们除了做活,同时还要说话,可说的虽然就像可看的一样也是早给她们说烂了。也可能这一天她们忽然有了刺激性命的新奇话题了吧只顾说话没心思去仔细看人了?也可能女人插了鲜花坐街本就是早给人人看烂了的景象原也不足为奇?

这天后街以至前街的坐街婆姨们千真万确谁也没有插花戴花,年轻的年老的全没有,连穿红挂绿的也几乎没有一个,衣裳都是十分朴素,黑的蓝的白的灰的虽也有少数绿的却是军队绿不是女人绿。后来她们都说,谁也不记得村里还曾经有过女人插花坐街的旧习古俗,那只是古戏秧歌戏里才有呀。古戏秧歌不时兴唱了,新戏里正经女人也不插花戴花,只有恓惶可怜的喜儿想戴朵花她爹又没钱买只买了一根红头绳。她们的闺女都比喜儿懂事,知道爹妈恓惶就从来不要求给她们买花戴也不要求扯一根红头绳。后来她们都说,就是女人一生中最值钱的那一天,结婚过门办喜事的那一天,而今也不时兴戴花插花了,胸前不戴花头上不插花只时兴在手里拿一本塑料红,过门嫁人是红喜事不管戴红还是拿红只要见了红就是吉利有喜了,没甚么关系。除了最值钱的这一天就是最受罪的生养儿女的那一天,那一天更不戴花只是见血受罪。剩下来就是数不尽过不完的平常日子,平常女人在平常日子戴花,谁也没见过。

后来她们都说,那天她们也并不是不想看见新鲜古怪的景象,人人心里都正烦闷得发寡呢,稀汤寡水的正没滋味。她们也没有寻到甚么新鲜话题可说,一直是在说早已说烂了的烂话,谁也记不得说过甚么了。

总之后来人人都觉得那天很奇怪。

在当时谁也不觉得奇怪,因为的确是很久了,无论是插花给人看的她也无论是想看人插花的她们,全都没有发现这朵花。

在已经很久了的这段时间里,与她同时坐街的婆姨们是千真万确看过她。与她家对门的斜对门的左隔壁的右隔壁的,这时都有婆姨在坐街,都不止一次看过她。与她对门的老婆这时就隔了一条街面一直盯住她的胸脯在做针线,给自家生养的四小缝屁股补丁,一边跟斜对门的媳妇在说没有滋味的烂话觉得稀汤寡水,一边就在心里想对门老四媳妇的两个奶把胸脯憋胀得这么高像个正在奶娃的婆姨似的,可嫁汉多年已经过三十啦还不生养,是不会跟男人睡还是有毛病还是前世作了孽不该有后还是男人不顶事,男人怪精干又是教员脸面白白净净咋能不顶事。可这个老婆的确没有发现那一朵花。

在这已经很久了的时间里,她们是没有怎么多跟她说话,不是她们不想跟她说话是她不跟她们说话。对门的隔壁的坐街婆姨们都千真万确叫过她想跟她说起话来,玉环玉环老四媳妇老四家地叫她,还想到她不爱听叫她老四媳妇老四家就又玉环玉环叫她,无奈她只是愣愣怔怔不答应,一直坐在自家街门口那块磨圆滑了的石头上,专心瞅住当街浮土里留下的一个牛蹄印不放。不答应就不答应吧,她们谁也没有起火怄气早知道她就有这样一种喜爱,一天热辣得逼人一天冰凉得怕人,一天是说不尽的话一天又一声不吭。当时谁也没有计较,只是见她不知又抽了哪股筋冰凉得一声不吭反倒不由比平时更多看了她几眼,奇怪的是谁也没有看见那朵花,平时眼花的眼尖的全都没有看见。

在很奇怪的这一段时间里,她手里没有做活嘴里没有说话两眼一直瞅住当街浮土里的一个牛蹄印不放,别人看她也不觉叫她也不应,千真万确也没有瞌睡着,那可能是在思想甚么吧。后来她说这时她的确甚么也没有思想没有思前也没有想后,对以前她不写日记,对以后她更不会计划不会预言,对而今也还浑然不觉呢所以当时她没有思想只有一片空静,连空静也没有觉悟到似乎把这一片空静也忘记了。她们说这是她的一种喜爱,她自己疑心这是得了一种甚么病了。发病的时候倒是浑然不觉不疼不痛还有些神奇新鲜色彩给别人看,只是发过病以后就开始感到自己脑仁里疼痛,像生了虫似的。她给村里的红医和公家穿白衣裳的白医都说过,不知有没这种打虫药?红医白医听了只是笑,笑得很快活很憨傻很难看。不过,这天往自己头发上插了一朵西番莲花她不是有意更不明白是想给自己的脑仁打虫。

已经很久了的这段时间过去之后,她家右隔壁隔了三道街门的第四道街门里才终于走出一个人来。这道街门跟后街的大多数街门一样也是在土打的院墙中间掏了一个扁圆扁圆的门洞,并不特别。走出来的这个人也是女人,不过不是出来坐街她才七岁吧还是虚岁,可能还不喜欢坐街像她妈那样。

她出来只对她妈说:“妈,奶奶叫你呢。”

她妈也只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并不在乎,仍稳坐着自家街门外那一块同样圆滑的石头没有动摇,不再搭理自家生养的小女子,仍旧在跟对门的四十岁女子说话,手里的活计也没有停止。

“妈,你看隔壁四婶头上插花啦红花是大红花!”

七岁女子在说这句话时虽然有些奶声奶气但也一样浑然不觉完全不明白她已发现了奇迹。

她妈又瞪了她一眼已不那么恶狠了,却仍然没有听她说话也不想听她说话,因此也没有朝右隔壁方向去看。

“妈你快看呀隔壁四婶头上插花啦红花大红花。”

她妈是连瞪也不瞪她一眼了,她知道生养了她的亲妈似乎本来就不爱听她说活,所以她也不在乎。

“妈隔壁四婶头上插红花做甚呀也能给我插一朵吗?”

这时候七岁小女子的确也没有插花没有穿红挂绿也没有扎一根红头绳,只有脸蛋上有天生的两片红,一边一片,不是深红,脸色也不是雪白。

这时候她妈差不多已经把自家生养的这个小女子给忘记了。

这时候倒是对门那个四十岁女子偶然朝小女子伸手指去的方向瞅了一眼,立刻,两眼就变得奇异的明亮起来。

“真是哎你看真是我说你快看呀真是!”

“真是甚,你说看甚?”

小女子妈好像有些迟钝似的,她扭头朝相反的方向去望后街的尽头,以为是来了车马吧。

对门的婆姨就学着七岁小女子那样伸手指给她看。

“是那头你快看真是!”

终于,小女子妈的两眼也立刻奇异地发亮了。

在无形中已经存在了很久了的那一种莫名的奇怪,就这样终于隐退去了,落在其中的婆姨们对此还仍旧浑然不觉,只是被刚刚发现的那有形的奇迹完全吸引住了,要发现那一种无形的奇怪可能还要等很久以后吧。

当时,只是很快就一传二二传四把那有形的奇迹传给了正坐街的婆姨们,她们的两眼也就很快全都奇异地发亮了,一齐兴奋异常地盯住那一朵花。远处的婆姨已经转移到了近处。可能由于兴奋得太突然,她们这时还没有发现那是一朵真花一朵西番莲花,还像七岁小女子一样只看见了一朵红花是大红花。不过这也暂时足够她们兴奋了,这时她们的兴奋实在也只是惊异而已,惊异地瞪亮了眼睛在看,没有叫喊出来没有去惊动插花的老四家婆姨,很可能她们还不太相信眼见的景象。

等她们相信了以后却又不约而同一齐息声静气起来,好像很怕突然出现的奇迹又会突然不见了只留下稀汤寡水。这时她们的惊异已经转化成一种快乐了,一种很稀罕很够滋味依稀刺激到性命又说不清的快乐,所以都想从容受用谁也没嚷出声来,只是咬着耳根说话捂住嘴吃吃地笑。

第一个发现这奇迹的小女子见一片静息就又高声说了一句话:“妈,你也给我插一朵花吧!”

她妈立刻恶狠狠地回瞪了一眼,同时就随手打了她一巴掌,之后便不再理她又继续捂住嘴吃吃地笑。

七岁小女子很大度很老练一点也没计较更没有哭啼,只是表情淡泊地仰脸看了一阵大女子们咬耳根捂嘴笑,可能觉得没甚么滋味吧就又钻进她家的扁圆门洞去了。

她们压抑着气息低语低笑了一阵正感到不能尽兴的时候,忽然又都严肃起来不由把那一种快乐又还原成一片吃惊。到这时候她们才终于看清老四婆姨头上原来插着一朵真花,一朵有红有白的西番莲花,女人头上怎么能插真花?不对劲呀,她们都不由联想起她平时那古怪的喜爱来,这时又死瞅住牛蹄印不放,不能不叫人吃惊。女人咋能往头上插真花还是一朵红里有白白里见红的真花。不对劲。

这时候从后街东头也可能是西头走来了一个男人,因为她们没有留意他从哪头走来。他见她们聚成一堆正在看甚么稀罕东西,就走近也看了一眼,只一眼就看见了那朵花,看见这朵花后立刻就大声说了一句话:“哈哈老四家婆姨当了媒婆啦!”

他这句又傻愣又鲁莽的话,当时却叫她们都豁然开朗起来,媒婆媒婆是呀媒婆才戴花媒婆能戴花,她们怎么就没有想起媒婆来?这时由于婆姨们都处在异常的兴奋中,错把戏里的媒婆当成自己村里的媒婆了,村里的媒婆也不戴花更不戴真花呀!不过这个差错在当时她们根本无法发现,就是在以后很可能也永远不会被发现,在她们和他们的生活中如果没有这一类差错很可能她们和他们就不想活啦,因为常常就是这一类差错才叫她们和他们把压抑性命的不安很容易地转化成为刺激性命的快乐。这时,她们就是凭借这个差错在一片兴奋中很轻易地就把原先的吃惊又恢复为快乐了。由于这快乐甩开了压抑,她们一齐涌到这个男人跟前站到更近处盯住媒婆头上的那朵花看。有了男人在场婆姨们交谈也不再咬耳根,哧哧地笑也不再捂嘴了。这样重要的一个男人,当时她们谁也没有留意是谁,可能他跟村里的其他男人太一样了又傻愣又鲁莽,不像村干部那样又聪明又有权,也不像玉环家男人那样又精干又白净,只有一身汗腥味其他男人也都有。她们正满心快乐在看花。

可她居然还愣怔着仍在盯住牛蹄印死瞅不放思想里一片空静。

这情形给正快乐的婆姨们看了已经觉得很正常啦,她平时不就是喜爱这样吗?她插一朵花倒比平时更俊了不少妖精似的。她当喜儿太老了当媒婆又太年轻,当妖精正适合。她们很快乐。

又挤来了不少男人因为汗腥味更重了,也增加了些女人,说笑越发不再有甚么拘束,而且她仍旧没有醒悟过来,她们是更快乐了。

“嗐,快散吧,她怕是疯了!”

有一个男人很严肃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婆姨们听见先觉得有些扫兴,后来才想到这个男人可能是村干部吧,但她们也没有留意是谁。因为这时老四家婆姨终于放开了牛蹄印抬起脸来,奇怪地瞅住了大家。她们更兴奋了仿佛还有更刺激性命的快乐要分给她们了。

一个婆姨说:“玉环,你是咋啦?”

“咋也没咋呀?”

“你觉得不熨帖吧?”

“没有呀?”

“你是瞌睡做梦来?”

“没有呀那不是太阳吗?”

“你在发癔症吧?”

“你们都在看甚?”

这时看她的男人和女人第一次齐声笑起来,都笑得快活。

一个男人说:“嗐,你是打扮给谁看呀?”

“挺会打扮!”

“打扮得够美。”

“给谁看呀?”

“谁也能看,快看吧快看。”

都是男人在叫嚷了,很野很冲,不过婆姨们听见也觉得不难听。

“哈哈当媒婆啦!”

她们知道这是第一个走来的男人,可到这时候还说媒婆也真够傻愣啦一个憨货该挨刀的憨货。

“呸!”

她唾骂了一声不知是对谁,已经拉下脸来同时离开了那块圆滑的坐街石站了起来。

这时,看她的男人和女人第二次齐声笑了,笑得也很快活。

她显然还不明白大家在看甚么笑甚么,只是觉得人们今天很兴奋很满足很难看,就不由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周身。身上穿着衣裳鞋袜并没有失常的地方,可人们好像在看她赤身露肉似的。她又用手掌在脸皮上抹了抹,看看手心也没有抹下烟黑屎尿,就又抬手去梳理头发,终于触摸到了那一朵花。

她很从容地摘下来看了看。

“好花不用看!”

“戴上更好看!”

“摘了做甚,戴上吧。”

“戴上快戴上呀不用看。”

“还是戴上好看!”

都是男人们在叫唤。

婆姨们也觉得她摘得太早了,等盼了半天快乐了半天才忽然害怕最后也是稀汤寡水。

“呸,是谁给我插了这朵花?”

男人和女人们最后一次齐声笑了,这时都有些不够满足似的。

谁给你插的花,她问得真笑人,你不是说没有瞌睡做梦知道有太阳吗,谁给你插花你还能不知道?能是谁,我们还正想问你呢。不过她们又觉得她这么一问倒还真机灵像妖精似的机灵,明明是自家插上花出来坐街想美呢,给她这么一问倒把自己给洗涮干净了,仿佛真有谁跟她耍笑呢趁她发愣怔给她插了一朵花。妖精似的谁跟你耍笑,就是想耍笑也没地方去掐这么一朵真花。全村自古就不时兴种花,现在干部们也不叫种,叫种她们也不想种,花只能看不能熬菜吃。显然,婆姨们的快乐已经在消退了。

她却又从容看了一会儿手里的鲜花,仿佛真是刚刚发现它刚刚看清它是一朵真花似的。

这就又提高了婆姨们大概还有男人们的兴致,都静息着看她。

她居然就又很从容地把这朵花插回到自己头发的右首,还是原来插它的那地方。

婆姨们大概还有男人们立刻就由吃惊变成了快乐,在快乐里涌起希图刺激性命的更狂躁的渴望来。婆姨们甚至想她能插花她们也能插呀怕甚么,没有她插的这种西番莲还有地里山里的野花。男人们又是一片叫唤。

然而,她们正快乐得狂躁呢,她却忽然跑进了自家的街门,砰一声关紧了两扇门。她家的街门也是土院墙中间掏了一个扁圆扁圆的门洞。

她们终于感到忙腾了半天最后还是稀汤寡水。不过,人们还是说笑了好一阵才散了。后街的坐街婆姨们似乎还又坐了很一阵,才最后散去钻进自家的门洞。那天后晌,太阳似乎也比往日落得迟了很久,下地出勤的男人收工归来也迟了很久。

她所以突然跑回家来,是因为当时她又头疼起来了。就是每年天热了以后常常感到的那种脑仁里发疼,像里面生了虫。她有一颗牙就生了虫,虫把牙给吃空了,牙根便常常发疼,疼得心里起火血脉里热胀幸亏后来连根把它给拔掉了。不知是不是这些可恶的害虫又爬进了脑子里,开始吃脑仁。因为脑仁疼起来完全跟虫牙是一样的疼法,能感到是有活物在里面一口一口咬你,只是不像牙疼疼得那么尖酸,但也一样疼得心里起火血脉里热胀。她想,这可能是因为牙像骨头一般硬,虫吃起来得下狠劲咬,脑仁却像肉一样稀软,咬起来不很费劲吧,是一种闷钝的疼法。但红医和白医都不信她的话。她反问说:难道七窍不相通吗?他们又不敢说不通。这种闷钝的疼法,倒比尖酸的牙疼好忍耐一些,她就怕自己的脑仁也给吃空了,脑筋究竟比牙齿金贵呀。想跟他们要几服打虫药,也不给。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脑仁给虫吃掉不少啦,许多事情总是记不住,转眼就忘,记性越来越少,忘性越来越多。等脑仁都给虫吃空,就甚么也记不住了,那可怎么活呀?老人们没有记性,准是没有早吃打虫药,她还不老呀,真是越来越怕。

她照了照镜子。镜子还没有她的脸面大,水银也有些发锈,可照出来的她千真万确还不老,脸面还是白的,头发还是黑的,不老。今天,镜中的她分明还比往日年轻了不少,这是怎么回事呀?说越活越年轻,那都是不花钱的好听话,鬼才信呢。很可能是自家的记性又给虫吃了不少,记不得昨天的模样了。

她照见了自己头上插的那朵花了。

这是谁给她插了这样一朵花呀?她想不起来今天曾经跟谁疯闹来。后晌,她不就是在街门外坐了一会儿街吗?并没有疯闹,今天头又很疼。她已经很少跟人们疯闹啦,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她头疼,她也快老了,干部们也装正经。她有些想起在街门外给众人围住看的情形来了。

众人围住在看她的甚呀?她不是新媳妇,围住看不知看见了甚么。她那时也插着这样一朵花来?怎么惹你们来这么捉弄人!插了一朵花就值得看,不插花就没看头啦,还不老呢,挨刀货们。我正头疼得厉害,你们倒看高兴,她们和他们的确是又说又笑,围了一圈人。

现在街门外还有不少人在吵嚷笑,笑得真高兴,有男人有女人。她清楚地听见了。

那这是刚刚发生的事啦。

她记不很清,刚刚发生的事都记不清楚,正头疼呢,脑仁里的虫正饿呢。要是谁捉弄她,人们也该笑罢散去了,还等在街门外做甚?想看,我天天出来坐街呢,谁不许你们看来,还围住街门在等甚,在等着堵住我养的野汉呀?都是些挨刀货!院里屋里谁也不在,只有七月的太阳斜照在窗户纸上。

她从头上拿下了那朵西番莲,又仔细看起来。

挺好看的一朵鲜花,花瓣稠密,红白相间,红是深红,白是雪白。闻了闻,却没有香味儿。是从哪儿掐来的呢,不像野花,可村里谁家还种花呀?莫非是从城里捎回来的?难怪显得年轻了,一朵好花。

她又把这朵花插到头上,对着镜子照了一回。

呸,一个憨婆姨。她自己也笑了。

这时,她忽然想起来了,这朵西番莲花是她自己掐来的。因为掐这朵花,还跟支书娘吵了一架,几乎打起来,眉眼都恼啦,对骂得很带劲,不记得是谁占了便宜,反正她掐了老太太一朵花。她不是有意要掐,更不知道她家后院还养种了这么精神的西番莲,不知道开得这么好看。是你先说你的花开得好看吧?

我先说:“呀呀,你家后院还种花呀,烟叶也有,不种南瓜豆荚?”

你说:“我一辈子就爱见个西番莲,这是我种的不是他们种的。”

我说:“这就是西番莲?跟西番柿可差得远,枝叶花朵全两样。”

你就说:“你看西番莲多赢人多俊气老开花且开不败呢!”

你看你把它夸得多美呀。你还说:“它又皮实好侍候,雨也淋不着风也吹不着。”

我说:“猪也啃不动吗?”

你说:“谁也不敢动它,我那孙子孙女也不敢动它!”

我就说:“是呀,真是怪叫人爱见的,是叫西番莲呀?”

你说:“我一辈子就爱见个西番莲,谁也不敢动它。”

我说:“是呀,不叫人参观吗?”

你说:“不用旁人管,我种我浇水,旁人不能管。”

我过去闻了闻,说:“不香呀?”

你说:“够你看了,闻它做甚!”

我就掐下一朵花来。你就变了眉眼,要扑上来打架。我才明白了,你说孙子才敢动它,这不是骂人呀?我不是有意掐它,不小心掐了一朵,你就要打架。我给你笑了你还是要打架。骂吧,是你先骂的我呀,我也有嘴。当支书也不能由你说,我正发愁生养不下个后人呢,你在广播上吆喊我是晚育模范,呸。

没有见上支书,骂了一架,掐回一朵西番莲。但不知道甚么时候给插到了自己头上,憨婆姨似的,还坐到大街上,难怪众人看得那么带劲。憨货,这一来可丢下人了。

一定是你自家给自家插上了这朵花,家里院里没别人,就有自家一个汉。他敢吗?吓死他。他早去上课啦,他娘他哥他嫂更不敢。他们也没来过。就是你自家给自家插上的,为了自家年轻好看,还是为了气死支书娘?甚么也记不得。那时,正头疼吧,这一片记性又给虫吃了。西番莲花能打虫吗?你是插它做甚,憨婆姨,今天可是丢下人啦。

她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不憨,也不老,脸面是白的,头发是黑的,又看见了头上插的那朵花。

呸,还插它做甚!她一把将它揪下来,使劲摔到屋地上,一脚踏去便把它踩扁了。

她想扔进猪圈里,看猪吃不吃,啃动啃不动。拾起来,走到院里,才明白自家早不养猪了,便把这朵踩扁了的西番莲扔给了自家的鸡。鸡只给吓了一跳,没有闻它没有瞅它,咕咕咯咯叫了几声,都逃走了。呸,不肯下蛋,想吃甚呀。鸡都不闻它,不知熬了汤喝下肚能不能打虫?

街门外围着的众人可能散去了,已经听不见嚷吵和快乐的笑声。憨婆姨,丢下人了,你看你还怎么出门见人,不用明天全村就都知道啦,呸。

天很蓝,七月的斜阳照着自家的屋顶。自家的院里,没有种西番莲,也没有种西番柿,没有种烟叶,只种了几架豆荚。自家也没有后院,没有井,没有猪,只有几只不肯下蛋的鸡,还有一个不会生养的憨婆姨,一个死蔫打蛋的汉。头是已经不疼了,大概脑仁里的虫又吃饱啦。天很蓝,太阳还没有落,你怎么出门见人。

男人回来的时候,街门又砰的一声,响得很重。他喘着气,像扑回来救火。

“玉环,你是咋啦?”

她恶恶地瞅住他,不想说话。他脸也是白的,头发也是黑的,可你出那么多汗做甚。

“玉环,你没事吧?”

她不由对他笑了一下。她一定笑得很难看,他冒出更多的汗,白脸也更难看。她对那个老太太也是这么笑了一下,尖脚的老太太都没有害怕,他倒给吓软了,白脸黑头发还不如个尖脚老太太,老太太头发稀了还是黑的。

“玉环,你觉着哪不熨帖?说呀你,又是头疼?”

“没着火,你有金有银呀?”

他只是擦抹满脸的汗,不敢再问话。

她有些明白了,他一定是听谁说了她的事。她丢了人,他该骂她训她打她吧,怎么倒给吓成这种稀软样。他不敢,他娘他哥他嫂都不敢。

他们也像扑来救火似的,砰一声推开街门,跑到她面前喘气。他们也是只会问那么几句话,咋啦没事吧熨帖不熨帖头又疼吗你好赖说句话呀,满脸出汗,奇怪地打量她,仿佛还不认得她似的。

她看出来了,他们都是听人说了刚才的事,一朵鸡都不闻猪都不吃的西番莲她插到自家头上妖精似的还坐到了大街上,你不嫌丢人我们也不怕丢人呀?嫌丢人,你们又不敢骂我打我,也不去队长支书那里告我叫干部们开会批判我,支书娘正恨不得剁了我的手呢。

“去叫干部来批判我吧!”

他们听了更给吓住了,一齐退到院里低声商量起甚么事来。她瞅见自家汉手里拿着那朵扁了的西番莲花,给他们看。

一定已经传遍全村了,太阳还没有落呢。

呸,原来他们是疑心她疯了。他们还真会想办法,她要是疯了,那就不会给他们丢人啦。一个疯子,甚么古怪事不能做!真会想办法,不知是谁先想出来的,她汉还是他娘他嫂,都没胆倒有心眼,想叫她疯了!

这时她又忽然记忆起来了,她插着花憨坐在街门外那阵,就听见有人说:她疯了。听不清是谁说的,口气很正经。

你真是疯了吗?也有些像,除了疯子谁能做出这丢人事来?不过也不像,除了那阵头疼,现在心里明明白白,认得自家汉和他娘他哥他嫂,记得他脸白头发黑在当民办教员挣着死工分,记得自家还没有生养下后人婆婆不高兴,这是自家的屋自家的院,自家的街门也是土打的墙中掏了个扁圆扁圆的洞,太阳还没落,是七月快秋天啦,知道今天做下了丢人的事,正发愁明天怎么出门见人。疯了还会觉得丢人还会发愁吗?你们想叫我疯,我也想疯呀,疯了就不会给你们丢人也不会给我自己丢人,明天出门见人就不怕众人笑话,因为我疯了。

可惜,我没有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