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心里念着生养磕了三个头爬起来抠了核桃大一块树皮,只有太阳晒着她没有人看见她,她回家去了。

一路上她碰见的男人女人都是很兴奋地仔细看她,跟她说话不是太胆大就是太胆小。她知道他们都听说她疯了,你看我像疯了吗他们都不回答,好像她是公家的人是县长太太。

她又用砂锅熬了树皮喝汤,觉得果然没有甚么味道,身上心上不麻也不凉真是白磕了头了吗?她想回河头婆家试试到底灵不灵,但见她亲妈对她回来很不高兴,就决定不走了想叫亲妈更不高兴。她说喝了药不疯了亲妈亲爹不相信。你们不相信是还想叫我疯吧我就给你们疯一回,我疯了你们不高兴我好了你们又不相信,我再疯一回你们就相信了高兴了是吧。她知道她在娘家村发疯亲妈亲爹会更不高兴,她就是想叫他们更不高兴。

就这样她想发疯的念头忍不住又像涨水似的顽强起来了。她对亲妈说她不回河头婆家了。

亲妈说:“你不想回就住着吧你没事不用靠住街门站着满街瞅,你不会去帮你兄弟媳妇们拆洗棉衣裳呀满街瞅甚?”

我想站就站想坐就坐想瞅甚就瞅甚不用你管,我不站街你也要坐街,我占住街门你没法坐街了你不高兴倒说我站街给你们丢人,想丢人我就再给你们丢一回人,你怕丢人我不怕你不是说我疯了吗?

除了吃饭睡觉她就靠住街门满街瞅,街也不平是一道斜坡不能走车马更不走外村人,满街瞅吧又能瞅见谁。坐街女人们也蘸了凉水梳过头梳得见了亮她们衣裳不干净,她知道野庄没河没井只有一眼细泉像狗鸡儿尿尿似的离村又远担水不容易。河头有河有井她也不是天天洗衣裳,穿那么干净的衣裳给谁看呀,河头村大人多后街也走车马外村人,她不想给他们看。她穿了干净衣裳回野庄也不是为了给亲妈亲爹看是为了给自己看,她自己很高兴。坐街老婆们对她说玉环你再生养几个娃就更熨帖了她就相信了她们的话。神走了她还咋生养,她们一定知道神已经走了才叫她跑来求药她是上了她们的当。她们说坐街熨帖听说你疯了就锁住你,她也相信了她们的这些话上了当,又跑出来坐街还高兴得下河洗了一天衣裳。她明明不想坐街已经坐了许多天许多年街门口的石头都给坐得发亮了,她上了她们的当。她没有疯心里一直明明白白。疯是她自己想疯喜欢疯不是给别人疯再不能上她们的当了。也不能再上亲妈亲爹的当!亲妈不叫她站街,她不上她的当。

她天天靠住街门站了叫她们看,她们还是看得愣仔细,她知道她们想看甚么。

“你们看我像疯了吗?”

她们谁也不敢说像也不敢说不像,她真想再往头上插上一朵西番莲给她们看,她明白野庄更没人家种花。

她们又问她:“听说你婆家他四奶也疯过是真有过的事?”

她给她们说过她不知道,她猜不出她们问这事是做甚她不能上她们的当。他四奶早死了死的那天想吃月饼十一月没月饼那天夜里就死了嘴里还剩一颗牙,那时她刚嫁过去还没听说她疯过,只听说他小三奶还活着戴着地主帽他大三奶死宁没赶上戴帽。第三年才听说他四奶年轻时候疯过是色疯,那时候她不知道甚么叫色疯。挨刀货们,她们一定疑心她也是色疯吧想男人想疯了,鬼!看他那架吧她下辈子也不想他,她从此再不回河头去了见也不想见他鬼想他。

她问她们:“你们看我像色疯吗?”

她们吓得吐舌头谁也不敢说她像,她也拿这话问过她亲妈,她也没敢说她像。她站在街门口总能听见亲妈和亲爹对吵对骂,她妈说他四奶就疯过,她爹说不会拿镰把敲她,她听得脑仁疼不由得往太阳穴上抹万金油。她听了几天终于听明白了,他们是想把她的色疯推给河头他四奶,他四奶传给了她色疯不是她想疯,他们也真够聪明。她色疯丢人是丢河头曹家的人不是丢他们野庄唐家的人,可惜她不会再上当了。那一回曹家怕丢人就说她插花是疯了,可惜她不怕疯还正想疯,他们见她不上当就机灵地给她求了药,她上了一回当白欢喜了一场还洗了一天衣裳。这一回唐家又想推给他四奶,我不会上当了你们怕丢人我正想给你们丢人!我不姓曹不姓唐是姓杨跟皇帝婆姨一个姓,我疯跟谁也没关系不是先人传给我是我想疯谁也不能管!

那一天前晌她站在街门口正给她们说河头他四奶死的情形这时候一个男人跑来给她们说:“快去吧二队万银正活埋他三伯!”

她们一听就起身往村外跑,她靠住街门想了想,想起是说在坟地也不由一高兴就跟着跑了去。

从西头出了村爬坡又下坡又爬坡,她早把她们丢在后头了。村西不是坡就是沟一直接住山,山上没树有草还有荆条酸枣醋溜圪针,她想起她上山背过柴火没害怕。太阳很热她知道她有一张晒不黑的脸,坡上沟里都有庄稼不像平行的庄稼又高又密,不过也能藏住狼也能藏住人。她见过活埋人吗?想不起来了可能还没见过,宋万银他真敢活埋人呀她不信,这后生天天来见她好像她真是皇帝婆姨似的,她看出他天天洗脸穿着一身绿衣裳,呸。

先听见人们的吵嚷声才看见一片没长庄稼的歇茬地,地堰铲得很齐楚,地里刨出了生土像是搜寻着刨金银。

“三伯你上来吧。”

“狗日的叫他先埋了我!”

“队长拉倒吧!”

她挤到人堆跟前看清了,一个老汉站在一个土坑里,土坑不深不浅正好齐住老汉的脖子她有些扫兴。往土坑里填满土吧老汉还能露出一颗头来出气,这就叫活埋呀埋了还活着,她没有见过活埋人不知道这埋法对不对。站在坑里的老汉真是宋万银他三伯,不是他亲三伯是叔伯三伯往上数三辈就已不是亲兄弟了她也很扫兴。他叫三伯又不亲算是本家吧埋了还活着,白热闹。宋万银那后生在哪呀?

他正蹲在坑边抽烟呢绿衣裳脱了穿着红背心露着黑肉,一脸不在乎皱住眉毛却像在笑。她猛觉得好像见过这种笑,谁也是这么皱住眉笑呢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是河头的支书吗不是,河头支书皱住眉毛很正经她不知道那是真正经假正经,他捏住她的下巴看过她的牙口。野庄的支书正站在万银脊背后头一颗干瘦的脑袋又小,他脸面给憋红了她听不清他在说甚么。还有公社下村来的米工作员也在,他叫众人散开谁也不散,他不嫌辛苦还是吼叫散开散开,叫喊的声调倒好听。

“三伯你快上来吧!”

“狗日的叫他先埋了我!”

“队长拉倒吧!”

万银还蹲着抽烟抽得很有滋味,呸,要埋就埋不埋就早散,她知道这是白热闹。围成一堆的众人里有男也有女,他们都有耐心仍然很激动,有人说坟不能移有人说坟能移,但她知道众人都想着活埋人。想着你们就动手填土呀铁锹生土都现成,想看不想动手还不如早散了好,她真想替他们动手只可惜不是她本家不姓唐不姓曹也不姓杨。她越看越憋气真想藏到庄稼地里躺倒看一阵太阳去。

这时候,宋万银终于在生土里摁灭了烟头从嘴里吐出长长一道烟来,跟着从容站了起来从旁人手里夺过一把铁锹又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才说:“三伯你是上来不上来吧?”

“狗日的你先埋了我!”

她只见那后生没再说话弯腰蹬了一铁锹生土扔到土坑里去了。众人立刻就叫嚷起来她听不清他们是因为高兴还是惊奇,干瘦的支书和声调好听的米工作员也叫喊起来了叫喊声混进众人的声音里,她更听不清是高兴还是害怕,但她听见了坑里的老汉在叫喊狗日的你埋吧。

她没有叫喊不过她觉得她是高兴。

宋万银没有停下来还在一铁锹一铁锹往坑里填土。有人去拦他他一挣甩开了。支书也去拉他他朝支书说了一句甚么话支书就后退了。老米没去拉只在叫喊,一头朝宋万银喊一头朝他三伯喊,她听不见喊叫甚么心里猜疑是在给两头加油。

扔下坑的生土已经埋住了他三伯的脚面,老汉更有劲了似的叫喊狗日的你埋吧埋吧。众人的嚷叫声也有了劲像河头的河发大水似的,她觉得众人是因为高兴不是惊奇。

她觉得她自己也是因为高兴。

宋万银一铁锹一铁锹往坑里扔土扔得很从容,铲起的生土很满一锹顶一锹。

扔下坑的生土埋住他三伯的小腿时,众人的嚷叫开始减弱了可能他们叫嚷得乏累了。老汉不见累还在喊狗日的你埋吧埋吧。支书和老米也不累仍在喊叫她仍听不清。

她觉得她也不累。

宋万银不但不见累,一锹一锹扔土扔得更快了真是后生。

生土埋住老汉的大腿时,众人的嚷叫完全停止了,谁也不出声了一片安静。

支书的嗓音哑了只能咳嗽。

老米原来是在喊停止停止,声调仍然很好听。

老汉说:“狗日的你埋吧!”

她觉得太阳很刺眼身上的血脉也热起来了,她应该是高兴。

宋万银像捣蒜似的在往坑里填土,背心很红肉很黑到底是后生他不累。

当土掩过肚脐时候,老汉也停止叫喊了,他闭住了眼流下一道鼻涕来。

老米也停止喊叫了。

一片寂静只有太阳很刺眼只有宋万银这后生还在急风暴雨似的填生土。

她忽然疑心自己一声没喊或许是因为害怕吧,又疑心她只是害怕这一片寂静。

在这一片寂静中生土已经埋到老汉的胸口了,这时候老汉忽然睁开了眼明白地说:“狗日的我算服了你了。”

于是,宋万银也最终停止了。

那是一阵真正的寂静。

就在这一天,宋万银对她说:“你说你是我老婆?”

她说:“呸,除非你当了支书!”

他给宋贵亭号了一会儿脉,对他说:“贵亭,没甚,不要紧,你身体不软差,时候也不长吧?没甚。”

“朱先埋到心口了狗日的!”

“真没甚,贵亭你听我的,身体没伤病,就怕你有心火,火攻心要出毛病,没甚,你心里不敢上火,听我的。”

“狗日的土都埋到我心口了,腿脚埋住倒没甚只觉着给捂得闷热,肚肠给埋住觉着憋胀也没甚,土埋住心口我心慌得直想出汗又出不来汗,捂得闷热出不来汗能没毛病吗?朱先你再号号脉不敢哄我!”

“贵亭,你听我的,没出毛病,你脉上没毛病,来,你想号,我再给你号一会儿。”

他闭住了眼又给宋贵亭号脉。

“贵亭,你心里甚也不用想,心上一乱,脉号不准。”

他闭住眼,心里就一片宁静,他从宋贵亭的脉跳中知道他心上还很乱。

“贵享,没甚,真没出毛病,只是心上有火。”

“狗日的他真要活埋我呀!”

“不怕,我清楚,你的寿数还长呢,贵亭。看你的脉、气血、脸相,都是有寿的人,不怕。”

“狗日的咋就出了他这么一个日恶的子孙!”

“贵亭,你听我的,不怕,一场虚惊。我清楚,你家万银也不是恶相。”

“鬼,我不是寿数未到狗日的今日前晌真给他活埋啦,土都埋住心口了明年今日我就过周年呀还不日恶!”

“我清楚,他不是恶相。”

“鬼!”

“贵亭你上炕躺一躺吧,我给你抓一服药。”

“狗日的我算服了他了。”

草药都在纸箱里,纸箱堆得很整齐,都堆放在门板上,门板架在青砖上,门板上铺了报纸,土墙上糊满了报纸。他知道草药喜欢干净害怕受潮,他也喜欢干净害怕受潮,所以尽管在夏天他也三天烧一回炕。大队不再供应柴火他自己拾,红医站建起来大队只供应了两个半月柴火他没有见怪。炕席是大队供应的,铺盖是他自家的,炕桌也是他自家的。公家的自家的他都收拾得很干净,他喜欢干净。除了回家吃饭,他白天黑夜都在站上,公家因此表扬过他说他够好,他没有见怪,心里清楚自己还是因为喜欢干净,家里不干净。宋贵亭上炕躺倒了没有脱鞋,他不见怪,踩肮脏了炕席还能擦抹干净。埋他的土都拍打干净了吧,他看不出他衣裳上还沾着地里的土,有土也不怕。

“贵亭,是谁把你刨出来的?”

“头一个跳下坑的是老米,二一个跳进来的是支书,跟着跳下不少人来没记住是些谁我憋闷得厉害直心慌想出汗出不来汗,狗日的!”

“你憋闷是跳进坟坑里的人太多了,万银填下去的是虚土,众人跳进去一踩虚土给踩瓷实了,幸亏你不软差,不怕,我清楚。”

“幸亏是老米也清楚他吼喊众人停止停止,众人不清楚一听说停止就停止了刨土站在坑里憨似的戳着不出来,支书也发了一阵憨才对众人说快上去先上来不敢下来的人多了看把老汉挤死,狗日的!”

“我清楚,贵亭。”

“狗日的我算服了他了。”

“万银要移坟没跟你说吗?”

“说是说来朱先你说坟能移呀?”

“我清楚。”

“我说先人的坟关乎后人的风水不能移,他说可以移坟移穴不移就平坟啦,不只坟头得平骨头也得平出来他说那块麦地要铲平,我说你狗日的敢!”

“我清楚,贵亭,他说是移风俗,移风易俗。”

“你说风俗往哪儿移他说那块坡地要见水平我不信他能平出水来我说你敢!”

“贵亭,那是他五爷的坟吧。”

“朱先你知道他五爷没成家没后是孤鬼他狗日的欺负他做甚真够日恶!”

“我清楚。”

“他是孤鬼也是我亲叔我得护他呀,听我爹说崩他时候他才三十七,本家都怕不干净不叫进祖坟,我爷这一门花了银钱才把他埋到这块地里,那时候地亩是东家的东家心善。”

“崩他的时候,我见来,药铺那时候还没塌,我住在城里,他插了亡命旗游街,从南街游过西街来,我站在字号的台阶上,见他眨眼,不害怕,东瞅西看,气色没变。”

宋贵亭起来盘了腿坐在干净的炕席上,鞋底的泥土落下一片像月牙形状。他想,用笤帚扫进簸箕里倒到院里就行。宋贵亭的气色也不赖,可能心火也弱了吧。

“我听我爹说他骨头很硬崩他他不在乎,没哭也没笑只说想吃月饼。我爹给他买了三斤月饼他都吃了没喝一口水,临崩他给他喝酒他喝了一口嫌辣吐了到底没喝一口,朱先他算好汉了是我爹去给他收的尸,可惜头给枪子炸了个稀烂。收尸时才知道预先花点银钱也能不炸烂只穿个窟窿免做没头孤鬼,我爹说那时没经验。”

“我清楚。听说他也把刘家老七的头脸砸了个稀烂。”

“他们下河滩是我叔先说咱们谁先躺倒吧?他刘家老七不吭声我叔就说那我先躺倒你先砸吧。说罢我叔就仰面朝天给他躺到河滩上。刘家老七搬起一块石头举过头顶,听说那块石头有锅盖大要给砸下去我叔的头脸也稀烂啦,可他举起石头胆虚了没敢往下砸,听说我叔仰面朝天没闭眼没恼没笑,是他刘家老七胆虚了。”

“我听说,你五叔那时候是在瞅太阳,不怕刺眼。”

“他是好汉,他见刘家老七不敢砸就说你要不敢砸我我就起来啦,刘家老七就把石头扔到河滩上了。我叔爬起来说那你躺倒吧,他才仰面朝天躺倒,我叔从河滩拣起一块小得多的石头听说只有西瓜大没费甚劲就举过头顶,狗日的他没胆虚对准老七的头脸就砸下去了,听说老七一躺倒就闭住眼了。石头不大也不愁砸个稀烂我叔让他先砸他不敢砸呀!”

“都稀烂了,都没吃亏,都没得了便宜。贵亭,你今年五十六吧?我早给你说过吧,你今年有灾,能过去,你没记住吗?你家五叔跟刘家老七有仇有冤吗?没有吧,都稀烂了。”

“冤仇是没有,听说只为一句话,不过我叔到底够好汉狗日的。”

“冤仇也不过是一股心火,贵亭,我给你抓了一服药,喝了再说。”

“朱先我得歇几天吧?”

“不用,该劳动还劳动,没甚。”

“狗日的总不能叫他白活埋一回吧还不能白挣他几天工分吗?”

“拉倒吧贵亭,我早给你说过,你今年有灾,能过去,你还能长寿。城里我们东家的药铺原是多大的字号,该塌也塌了,东家和掌柜也回村为农桑了,听说也天天去拾粪,后来也都得了高寿。”

“朱先你说得也是,便宜了狗日的。要说万银这后生也够精明今日咋就做下这万恶的事?朱先你说不会是他五爷那没头孤鬼跟上万银了吧?”

“不是。男人都气盛火旺,谁也跟不了谁,万银不是恶相,他五爷也不是恶相。贵亭我早十来年就给你说过吧,你今年有灾,能过去,你不用害怕,也说过今年的灾要应在土字上。”

“那是我五叔在土里恼怒我吧?这几年也没叫子孙们多给他烧钱怕挨公家训。”

“我看不是,都稀烂了,他早没心火了。”

“朱先那我走了,狗日的我算服了他了。”

宋贵亭走后,他把炕席扫干净又扫了地,看见公家供应的白布门帘又肮脏了,心想还不到半月又得叫闺女给他洗门帘。他洗了手,静坐在炕席上,闭住了眼,一片安静。

他给他们说,枪崩宋家老五那天他见来。

他们问他真是使了一颗炸子儿把老五的头给炸得稀烂吗?

他给他们说听说是炸得稀烂,他没有去法场他是上街去给东家买菜来,在南街碰见游街,东家爱吃菜是鲜菜。那天他出门迟了也幸亏迟了碰见游街南街两厢挤的都是人,他一问才知道那天枪崩宋家老五。他早听说老五毁了人给押回城里来了,老五他亲哥还来寻过他借钱,但不知道那天就枪崩老五。

他们问他借钱给他哥没有?

他说借来借给他一块大洋他说他兄弟想吃月饼,东家还留他吃了一顿饭。

他们说听说老五没歇气一连吃了三斤月饼没喝一口水,他想吃咋不给他多买几斤临死的人啦一块大洋只够买三斤月饼呀!

他觉得他们都没有见过大洋就给他们说,那时候一块大洋能买一袋洋面,那时候他一月挣两块大洋能买两袋面东家是留过洋的西医大夫够开通不打不骂他。他正想给他们说他回村不是给东家撵回来是怕误了分地,他回了村东家还叫他闺女玉环进城住在东家杜大夫家上学念书,可一想到闺女是不要皮脸的货做下过丢人的事现在又像疯了似的他不说了。多少回他一说到这里就不能往下说了不要皮脸的货。那天他进城去领不要皮脸的闺女回村,杜大夫嘱咐他回村就不要再说她的事千万不能给外人说他听了东家的话回村没说怕她寻死,她没皮脸才不会寻死。

他们问他也没攒几块大洋留到现在花吗?

他对他们说没攒下那时攒了点不多刚够买下一块坟地。他忽然想起借给宋家的那块大洋至今也没还他,他也忘了要了,这事给他们说不说呢?宋家老五早给崩了他老大也死了跟谁去要,不说了按辈分他也得管宋家老大叫叔,不要了,枪崩老五那天他见来,在南街碰见游街。

他给他们说,他见宋家老五脖子上插了亡命旗刚剃过头看着比平时胖了,不断眨眼东瞅西看不害怕,没有哭没有笑,没有慌没有叫,狗日的还瞅了他一眼没认出来。

他们问他听说老五临上法场没喝酒喝了一口嫌辣吐了再没喝,是真的呀?

他说他没亲眼见不过崩了他两天后他就听说了是没喝一口酒。

他们又问当时他见老五的脸色红不红?要喝了酒脸色会红。

他说不红。

他们又问白不白。

他说不白还是那张给阳婆晒黑的脸,头刚剃过倒有些发白发亮。

他们说听说是没花银钱狗腿们没给他喝酒是端了一碗鲜姜水因此他嫌辣没喝。

他说他没听说这情况。

他们又说听说老五就不会喝酒,临挨枪崩不喝酒也不害怕够好汉,可惜一颗头给崩了个稀烂。

“听说他把刘家老七的一颗头也砸了个稀烂。”

“听说是老五先躺倒的,先让老七砸他,老七从河滩挑了一块石头有碌碡大,举起来了没敢往下砸。”

“听说老五仰面朝天瞅住老七笑,老七才没敢砸。”

“听说老五那时没笑已经闭住眼了就等他砸。”

“听说没闭眼是在瞅太阳。”

“等轮到老七砸倒他也能笑呀,他不笑胆虚了脸都没朝天,老五挑了一块小石头没费劲就把老七的头脸砸扁了,狗日的。”

他们不再问他了,也轮不上他再说话就去给牲口添草料。马灯挂在饲养室门口,牲口厩里一片黑暗,他几乎给锄草刀绊倒狗日的。平常时候他半夜起来给牲口添草料也不点马灯从没给绊过磕过,今日可能真有些特别。有甚特别呀,细想也不特别还是照旧出圈垫圈锄草担水喂牲口回家吃三顿饭,听老婆骂他不要皮脸,见闺女住下不走靠住街门站街看不清她是真疯假疯,一天一天过去了。今天听说二队的宋万银活埋他三伯,为的是建设地亩要移他五爷的坟。他知道活埋也不是真活埋,村里婆姨常说要寻死也没见谁真寻死,男人们常说敲死你也没见敲死谁。都说土真埋到胸口了他知道也不是真活埋,他五爷是真把刘家七爷砸死了不过这事也说了多少遍了,他们还在说也不嫌麻烦争吵石头大小,但他今天也奇怪得想说话。枪崩宋家老五那天他见来,他还没有细说那天的情形他们就不听了狗日们。刚剃过头头顶发白显得脸面更黑,不断眨眼东瞅西看不害怕,他清楚地记得老五还瞅了他一眼只是没有特别的表示可能没认出他来。老五知道那时候全野庄能在城里做事的就只有他和朱先两个人,他老大还找他借了一块大洋给他买月饼,他怎的就没认出他来,临死前甚么都忘了吗?他们说老五是好汉,他见他插了亡命旗也不害怕。那时候他自己害怕来没有?没有害怕,只顾了瞅老五。他能算好汉不能?狗日的时常受老婆咒骂能算甚么好汉,他还没有给他们说那时候他也没有害怕。

“老五跟老七也没仇没冤吧?”

“老宋家跟老刘家如今也没仇没冤呀都是贫农。”

“咱上野庄谁不是贫下中农连个上中农也没有,东家都在河头。”

“老五老七都没后两颗头也都稀烂了谁给谁记仇?”

“都是光棍汉。”

“听说为了一句话。”

“为一句话下河滩砸烂头也除非是光棍汉。”

“我看老五够好汉,你不也是光棍汉吗你有那刚性那胆吗?”

“可惜没人给咱说那一句话呀!”

“你想听一句甚么话?”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能说出来看我不敢砸烂你的狗头才日怪!”

“你们听说他们是为了一句甚么话?”

“管它一句甚么话反正够好汉!”

他们说全野庄都是贫下中农,他以为他们还会说除了他老唐和朱先二人,可他们没说狗日的,因此他还是插不进嘴说话。他只能听他们说话自己不能说,心里忍不住起火了血脉里热胀得开始有些憋燥。他虽然也是好成分可跟他们不一样,跟朱先也不一样,中医跟西医不一样,谁说一样他真敢下河滩,他也能做好汉可惜是老了。已经老了还得挨老婆的骂真不够好汉,他也骂她。已经有些年头了他不挨老婆的骂也不骂老婆,光景过得很平安,是闺女搅乱了这一份平安。她疯了又回来住娘家住下不走,老婆就忽然又有了骂他的劲气了,她也想疯呀!心里起火血脉里憋燥只想说话,他觉得今天的确是有些特别。特别甚么呀,仍然不过是一片牲灵粪味。

他对他们说:“都快回家睡吧我没叫你们来开会熬眼,小心婆姨们把你们关到街门外头!”

他们说:“她敢,只要不怕一把火烧了那三间窑!”

“我看二队万银也够好汉。”

“他三伯那老汉也不软。”

“到底是老汉先软了。”

“我看那阵万银也直喘气出汗。”

“鬼,都埋住老汉的心口啦你想那得填多少土,给了谁不得喘气出汗!”

“反正我看万银也有些手软了。”

“鬼,是老汉先软了说了服输的软话!”

“我看老汉不说软话他万银也不敢再填土啦,你们想土都埋到心口了!”

“我看万银不会停止,你们没见呀那阵万银一脸杀气!”

,一脸杀气还算好汉,那阵万银是一脸不在乎,我站得近看得清楚!”

“你们说万银他也不怕挨枪崩?本家三伯给活埋了也是一条人命。”

“怕枪崩还能算好汉?”

“这二年正时兴砸烂狗头。”

“是活埋,谁砸谁的狗头来?”

“我是说万银他五爷!”

“你是说这二年时兴砸狗头!”

“谁说这二年来?”

“不是你说来是鬼说来?”

“我又没说砸烂你的狗头?”

“你要说过我砸烂你的猪头!”

“看你那架吧!”

“看你那架吧!”

“你们有本事也下河滩去。”

架!”

架!”

“都拉倒吧。”

“我看万银是知道他三伯要说软话,他比鬼还精。”

“不见得吧,他三伯也是咬硬老汉,在他们老宋家也是有脸面的人,要是稀松货能跳进坟坑硬顶呀?”

“万银也不是软茬,蹲在坟坑边没多吭声抽够烟憋足劲气二话没说填开土一口气埋住老汉的心口了。”

“看你那架!”

“看你那架!”

“你俩真得下河滩。”

“不用管他们。我看万银他不敢真活埋了他三伯!”

“我看不见得,那阵一脸不在乎够好汉。”

他仍然寻不见插嘴说话的机会,心里的火更盛了血脉里热胀得憋燥难忍,狗日的们还要在他的饲养院里打架见血呀。

他不由对他们吼了声:“狗日的们,还不走是等老子拿鞭子抽你们呀?”

他们显然吃了一惊,但很快就说老计官今天也想当好汉呀说完又咯咕咯咕地笑。

他又对他们吼了一声:“走,都走,狗日的们!”他们不走又说起话来。

他扑过去摘下马灯摁灭了,又吼:“走,都走!”

在一片黑暗中,他们又说又争了几句,终于散去了。他在他们远去的声音里听到了呵欠声和争吵声,还有那俩人对骂架的声音,但他没记住那俩人是谁。

人散夜静只有一片牲灵粪味了,他仍火燥憋胀很久安静不下来。他觉得今天真有些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