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每天夜里去磕一回头,清早起来,空心肚时候把药喝了,已经喝下三服药但浑身并不觉轻快,头不轻快脚不轻快浑身都不轻快。她开始疑心细土不如树皮顶事,五年以前喝下树皮熬成的汤药立刻就能感到浑身轻快,从头轻快到脚,像万金油似的又麻又凉传遍了血脉熨帖败火。可这一回把细土撒进凉水里喝下空心肚只觉得肚肠里热那么一下,很快就甚么感觉也没有啦,肚肠里不热了皮肉上还是很热就像平常一样。一定是细土不如树皮顶事,树皮长在松树身上细土是松树脚下,不会一样顶事。但老婆们都说这回神灵给的药是松树脚下的细土,而且只是松树脚下朝南向阳那一片一尺五寸见方中间的细土,朝北背阴还有左右方向的细土都不顶事。朝南,她觉得不错,朝南能晒到太阳,五年前也只有朝南的树皮灵验,可朝南的细土不一定顶事吧,是不是因为朝南的树皮还没有长好呢?那回朝南的树皮是九寸见方中间灵验,那一片树皮五年了的确还没有长好流着松香像一片伤疤似的。老婆们说得很肯定,这一回就是朝南一尺五寸见方中间的细土灵验。
上一回灵验是灵验但仍然没有生养。她问过老婆们那是因为甚?
老婆们问她:“你抠了多大一片树皮?”
她说:“有核桃那么大呢不算小吧?”
老婆们吃惊不小,骂她说:“祖宗你太贪心太狠心,你当是偷庄稼呀越多越好怪不得你没顶事憨婆姨,求神灵给的药是越少越好!以前都是三寸见方六寸见方十天半月还抠不完呢,现如今给你们九寸见方啦还这么贪心狠心,你是咱野庄闺女真不该抠那么大,越小越好你记住!”
她那才明白了为甚么浑身轻快却仍不生养。但这一回她抠细土并没有贪心呀,每次只抠黄豆那么大一点细土,为甚么连轻快的感觉也没啦?她又问老婆们,老婆们说你可以多去磕几回头。她见天黑夜都去,可仍然只是在肚肠里热那么一下就不热了皮肉还是很热燥像平常一样。
她疑心细土到底不如树皮。
朱先一直说她不生养是因为肚寒。她给朱先说她多年一直觉得浑身热燥。朱先说这就对了,皮肉热燥必是内里虚寒,他给她抓了药叫她喝。迁回野庄松树一直没有显灵,她只好喝朱先的药。药给的不少药汤又黑又苦,但喝了又喝,还是皮肉热燥没有生养。她已经不相信朱先啦,常常想起杜大夫来,但她亲爹说杜大夫杜太太早迁走了听人说是迁到外地跟儿女们过去了又听说是都死了。她不相信都死了只相信是迁走了。村里有了拖拉机以后她坐了进过几回城,也没有打听清楚好像谁也不知道。她去寻找杜家的宅院也没有寻找到好像原来就没有似的,连东寺完小也没有寻找到。那回见了县上的书记本想跟他打听杜大夫,可那天只顾了喝酒了。林书记的手也太热了,她一碰住就立刻觉得一股热劲传进血脉里浑身都热烧起来从肚肠里面热到皮肉上。她激动得以为可以给自己治寒了,就只想碰书记的手,可你不能死握住他的手不放吧只能在敬酒时候抓住他的手叫他喝酒。领导人的手的确是太热了,一股热劲传给她从肚肠里一直烧到皮肉上,但你不能抓住不放吧只好一次又一次敬酒把甚么都忘记了。每一次他都把酒喝了,只推辞那么一下不肯多推辞不肯一直推辞由她一直抓住他的热手一直从里热到外把肚肠里的寒气狠狠地治一治。那天喝完酒,她又寒冷得厉害了,男人又给她压了三床棉被。朱先说,你不能喝酒,酒更把内热发到皮肉上去啦。可你的苦药也没有把外热压到肚肠里呀。她只是后悔忘记了打听杜大夫。
她曾经向县上的老杨打听过杜大夫,他也说不知道。她一直疑心他是知道故意不肯告诉她。她还疑心他并不姓杨,可他一直说他就是姓杨祖宗就是姓杨。他也说他不喜爱打篮球,可你不打篮球长那么高的个头做甚么?你既然姓杨不姓白那为甚么不敢给我看一看你的一身肌肉试一试你的肌肉是热是冷。她记得他的肌肉是冰冷的,那时她的皮肉也可能还不热燥。男人没有肌肉不热更不冷,挨刀后生也没有肌肉只有黑肉一片热烫又传不进血脉里。你改名换姓不肯给我试试是真是假,你还是那样年轻你以为我已经很老了吧,但我还没有生养。
朱先说她还能生养。她已经不相信朱先的话了,但老杨又说朱先号脉号得够准。
“你叫朱先号过脉吗?”
“号过,真够准,号出我三岁得过一场病。”
她不记得他三岁得过病,不过也只好继续吃朱先的药。那年他走了以后,她去问过朱先:“你能号出我以前得过甚么病吗?”朱先说:“本家本村号不准,因为谁有过甚么灾病我都亲眼见了。”她一听更不想吃朱先的药啦,只是因为他相信朱先她才继续吃,那药汤真是又黑又苦,还不顶事。
朱先的药不顶事,松树给的细土也不顶事,他也再不肯来了不知道又躲藏到哪里如今又在做甚么不会也当了书记吧不会已经死了吧,但她只好死啦。可惜现在还是春天,要死就等到夏天躺到玉茭叶中间还是那样静静地死去,她只喜爱那样死去。再也不能改变主意啦。只过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个夏天,等到玉茭叶长密了能把她埋住,她就躺在中间不出来了,一直看着太阳。
这样一想,她决定夜里不再去磕头抠细土了,心里倒忽然觉得轻快了许多。这一轻快不要紧她心里又生疑惑了,难道药顶事了吗?她不敢相信。
正在这时候,她亲妈来了。
“玉环,昨儿黑夜我替你去磕头求药来。”
“你能替我呀?”
“你女婿是主任,你去怕众人说闲话呀。”
“我不怕,我喜爱众人说我的闲话。”
“看你说的是甚话!”
“我不怕!”
“你不怕你女婿给众人说闲话?”
“说他我更不怕!我喜爱众人说他骂他。”
“你疯啦?”
“我疯啦。”
“你不用去了我已经给你求下药啦。”
“你求下你喝吧,你能替我生养吗?”
“你疯啦?”
“我疯啦。”
亲妈给她吓跑了,她更觉得从头到脚浑身轻快了许多。可能是药顶事了吧,她开始有些相信了。
晌午,男人又问她:“黑夜你又去磕头来?”
“去来,不是你叫我去的吗?”
“我没有叫你去呀?”
“就是你叫我去的。”
“真是我叫你去的?”
“你叫我去生养!”
“我没叫你去生养呀?”
“那你是叫我去疯吧?”
“你是咋啦?”
“我又疯啦。”
“玉环你净说耍笑话。”
“呸,我疯啦!”
男人也给她吓倒了,她更觉得浑身越来越轻快,药是真顶事了,那就只好不死吧。
后晌米书记来了像来救火似的,她见此情形心里高兴起来。
“米书记晚时吃饭给你预备酒不预备?”
“拉倒吧问题严重得很。”
“那茶饭呢给你预备不预备?”
“茶饭好得很老宋还破不了案?”
“吃饭都得带酒这是宋支书定的规矩你忘啦?”
“好得很。”
“那就给你预备酒呀?”
“问题严重得很县上领导有电话很硬。”
“不叫喝酒?”
“不能迷信你懂不懂?”
“我已经去磕过头啦你说该怎么办?”
“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实话。”
“好得很!”
“你说我可以去磕头?”
他张开了嘴没有说出话来,也给她吓倒啦她只觉得浑身轻快。
“米书记我给你说我真是去给松树磕过头上过供献求下药啦不只去过一回差不多见天黑夜去已经去过三回啦你信不信?我头疼得厉害中医西医都不顶事正好松树又来了神灵我就去了。”
“你说的是实话?”
“实话。”
“宋书记老曹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他们要知道了就会把站岗民兵撤回来省得我担惊受怕,你知道不知道黑夜去磕头够担惊受怕呢不能给民兵发现不能有一点响声不能咳嗽不能说话更不能笑出声来,磕头也不能磕出响声来,你知道吧?”
“这是实话?”
“米书记我哄你做甚?”
“我不信。”
“你不信更好,我今天黑夜还去,你知道吧这几天天太黑没月亮,等到民兵瞌睡了以后就更黑啦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松树是亮的它发亮呢你不信吧?夜里松树一发亮到跟前就能听见一种流水声咕咕咚咚,这就是来了神灵啦,多少年才遇这么一回,我亲眼看见松树是亮的亲耳听见咕咕咚咚的流水声,你还是不信?”
“不信我不信,玉环你给我说玩笑话做甚,我正着急得很,电话很硬。”
“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不信!”
“那你给我保密吧。”
“我不信你懂不懂?”
越说实话老米越不信,她真是高兴得很,浑身轻快,药真顶事。
“晚时吃饭给你喝酒!”
“问题严重得很。”
她相信了细土像树皮一样顶事,可以不去死啦可以迁回河头去啦,我不想贪心不想狠心那都是因为我疯啦,你已经叫我疯啦已经叫我受够了罪,踢我打我都好得很,不敢叫我死了以后没有后人哭我几声。我不是不想死,五年以前我就想躺在玉茭中间死去了,那时已经是八月秋凉了你还叫我皮肉热燥不能穿衣裳,不穿衣裳死了我不怕众人笑话,就是害怕死后没有后人哭我,像挨了枪崩的宋五爷似的,孤坟给野草埋住,你懂不懂?
这样一想,她又觉得浑身不轻快了,说不清在渴望甚么,渴望老杨再来吗还是挨一顿踢打?
晚饭时候他坚决不喝酒。宋书记喝了不少,眼都喝红了一直闪着凶狠的光亮。叫他觉得奇怪的是老曹也喝了几盅,皮脸都喝红了,两眼一直闪着以前没见过的兴奋。而老曹婆姨玉环却也坚决不喝酒。
问题真是严重得很,他没有喝酒也仍然忍不住想跳起来大喊一声好得很,米书记你得忍住。老曹婆姨真是去迷信过吗?不可能吧,她真去过决不会对他坦白,社员群众谁也不会坦白他明白,形势严重得很她又不是憨婆姨,她说玩笑呢。上一回前任头儿的婆姨也来磕过头,事后一直都不敢对他说,她不比头儿婆姨憨更没有头儿婆姨大,她怎么敢坦白?你如今做了头儿你不能忘了是怎样才做了头儿,禁止迷信培养野庄选拔宋书记对不对。问题严重得很,你千万不能动员自家老婆也来磕头,千万不能忘了你已经做了头儿不能再跳起来大喊好得很接着就咒骂头儿,现在跳出来咒骂就是骂你自家懂不懂?
“宋书记,问题严重得很!”
“老米我给你说你千万不能给我打草惊蛇懂不懂?”
“米书记我知道宋书记有办法!”
“电话硬得很!”
“米书记你得喝酒。”
“不能打草惊蛇。”
“宋书记有办法。”
“形势严重得很。”
“米书记你得喝酒!”
他忍不住问老曹婆姨:“你为甚么不喝?”
她说:“我怕误事呀!”
他一听就直想跳出来大喊一声好得很,但还是想起自家已经做了头儿了,她一定是在耍笑他。千万不能动员你老婆也来磕头,她来磕头只能给你求戒酒的药因为你并不腰疼,你也没有给上级汇报前任头儿派老婆来野庄讲迷信的事,你骂是想骂可你没有汇报他,你坚决不能喝酒懂不懂?
“宋书记你有甚么办法?”
“宋书记有水平。”
“我砍树。”
“好得很!”
她说:“你不能砍,我死了还要埋在松树底下。”
大家都吃了一惊。
他想起自家是头儿,抢先说:“玉环你又说耍笑话!”
她男人老曹松了一口气也抢着说:“玉环你尽说耍笑话!”
宋书记说:“那就不砍吧。”
“好得很。”
“好得很。”
她说:“你们就不怕误事?”说完,她走出了西厢房。
宋书记一直说要沉住气,老曹一直说宋书记有水平,他越来越担心自家老婆很可能会来磕头求戒酒的药。
夜晚,他要求开会,宋书记说早已经开过啦正在采取机密行动。他问是甚么行动,宋书记只说不能打草惊蛇叫他在一号院休息不要出去。你对我还保密呀你忘了我是头儿还是怀疑我老婆会来磕头?他决定亲自到村口松树那里去看一看,甚至想亲自去站一夜岗,就像五年前宋万银亲自去站岗那样亲自逮住几个社员。要是逮住自家老婆怎么办了坚决活埋了她。把她撵走,或者说她是来给他送饭,送饭不可能他已经吃了饭了他没有喝酒。可以说她是来给他送棉袄,不会给他送棉袄她正想把他冻死呢;可以说她是来监视他喝酒没有。她不会来给他磕头求药正住在女婿家侍候闺女坐月子呢,真可以坚决活埋了她。要是逮住老曹婆姨呢?她不会去吧她是说耍笑话,真逮住她只好放了吧。
走出西房,他喊了一声,她在正房,正房里有灯亮着。可是他刚走出一号院还没有下完台阶,全村就忽然黑暗一片,吃惊了半天才知道是停了电了。他跌到黑暗中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老曹婆姨说得一点不差。
你拿出水平来破了案吧米书记怎么样问题不大吧?
他小心地向村口走去,甚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自己的脚步声。都说不能带出一点响声,他一直不明白他们到底有甚么好办法,全在鞋底下捆了棉花吗他们哪里会舍得糟蹋棉花,舍得一定都舍得。只有你不舍得吧只有你的脚步声,伸手不见五指。为甚么要停电,是不是故意想方便群众磕头呢,宋书记也可以怀疑吧?可以,形势严重得很。
甚么也看不见甚么也听不见只有自己的脚步声,看见了天,天上没有几颗星星。他想起了上一回宋万银结束迷信活动的办法来了,你也可以使用吧你亲自到野庄抓了抓,迷信活动就停止啦,不敢停止电话里是叫破案,不停止好得很。
在村口,他不敢再往前走啦,因为他害怕宋书记会突然通了电叫探照灯一齐照住他。他认为宋万银一定已经在这里安好探照灯了,只等他一走近就通电。你疑心我好得很,我也可以疑心你吧,你不讲情面我也可以不讲情面,你会活埋你三伯我也可以活埋我老婆,你懂不懂?他只觉得又急躁起来了像有甚么逼近了似的难以忍耐。米书记你记住你是米书记不敢急躁不敢叫喊,小心他给你通了电,你只要弄出一点响声只要再往前迈一步,探照灯就一齐朝你射过来啦。他贴住一道土墙不敢有响声,甚么也看不见甚么也听不见只能听见自家的心跳声。真是忍不住啦你还不知道呀我最忍不住的就是听自家的心跳,你知道我喜爱多喝酒又不敢多喝这是因为甚么?就是因为酒喝多了就甚么也听不清啦只能听见自家的心跳声咕咚咕咚,越听越害怕,越害怕听得越清楚,咕咚咕咚就像越拽越紧越走越近越憋越满越沉越深,听得越清楚就越害怕了,我只好不管死活跳起来大喊一声好得很!我是再也忍不住啦甚么响声也没有只有自家的心跳声越来越逼近了听得越来越清楚,探照灯我也不能怕了活埋也不能怕了只害怕听这咕咚咕咚的响声,我得大喊几声叫我大喊几声吧,但这是不是一种病呢?
这样一想,才算救了他的命了,他终于忍耐住了,对呀是不是一种病呢?你可真憨怎么就没有早想到是一种病呢?这时候他才想起了松树,不由朝黑暗里去搜寻。寻到了看见了天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却看清了松树,它真是在发亮吗?不像探照灯也不像电灯马灯似的发亮,但它是在发亮不发亮他怎么能看见呢?是在发亮。她说还能听见流水声,但他不能去磕头,给宋万银逮住不是耍的,在这远处磕头恐怕不顶事。你不能磕头你想治病可以派你老婆来呀,恐怕她不会替你来,你可以去找大夫看病中医西医都可以找一找。回去吧赶紧回一号院去吧,发现了自家原来是有病就很不错了,不能像老乡似的去磕头。
在黑暗中他更加小心地往回走,没有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不过忽然想到那咕咚咕咚的响声可能跟老曹婆姨说的咕咕咚咚的流水声差不多吧。咕咚咕咚,咕咕咚咚,很可能差不多。她磕头时候听见的流水声很可能就是她自家的心跳声吧?难道她也有病呀。她是有病,她常找朱先看病,常说头疼身寒热燥。这更证明他是真有病啦,他听见咕咚咕咚响了。
他很高兴地回到了一号院,没有通电,院里一片黑暗。他朝正房又喊了一声,没有人答应。老曹婆姨不是睡熟了就是真去磕头啦,好得很。现在离开松树了,院里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又没有人在,他终于可以放心大吼几声了吧,不敢喊你这是病。他更放心了,摸进西厢房点着了煤油灯,一直在想去找谁看病,后来想到野庄不可能有探照灯,但还是决定不找朱先要找正经医生大夫。又盼着能快些通电,但一直没有等到,所以不免又想喊一声,没有喊出来就睡熟了。
他对朱先说他也去给松树磕头来。
朱先问他:“你想得孙子吧?”
他说:“我是心口疼,你说这还是那年给万银狗日的活埋了一回落下的毛病吧?”
“不是,贵亭,我看不是。”
“我疑心就是,狗日的土正埋到心口。”
“前几年你也没说疼呀?”
“疼来,一直疼来。”
“你没有跟我说呀?”
“朱先,我怕丢人。”
“鬼,你不用给我鬼说!”
朱先也发了脾气,他觉得很奇怪。朱先不会发脾气呀?他记得这一辈子也没见过朱先有脾气。朱先说他是想得孙子不是心口疼,这也没有说对。四个小子连一个媳妇还没有给娶回来,谁给他生养孙子,要想得先想媳妇后想孙子吧,这一回朱先没有说对。他也真是心口疼,一春天都在疼,狗日的土都埋到心口啦。
“朱先,你没去磕头吗?”
“我腿疼呢,天一黑就得睡觉。”
“你不信松树呀?”
“我看你是想得孙子。”
“连一个儿媳妇还没有娶回来,我到哪去想孙子你说?”
“你不用给我鬼说!”
“朱先你是咋啦,受了谁的磕打啦?”
“你不是心口疼。”
“一春天都在疼。”
“你是吃喝得太多啦。”
“万银当领导刚够吃。”
“贵亭,你去磕头不怕万银查住你?”
“查住他能再活埋我一回?”
“你吹牛吧。”
“谁给你吹牛?”
“你不用给我鬼说!”
他不明白朱先为甚么忽然有了脾气了。朱先是受万银那狗孙的磕打了吗?没有听说。这几天,松树忽然又灵验了,他赶紧趁万银不在村去磕了一回头,心想等那狗日的回来不知又要活埋谁呢。可狗孙回来以后村里还是安安静静,你再日恶到底也不敢欺压神灵吧?安安静静好呀,朱先你是发甚么脾气,你也是神仙似人物不会因为受了婆姨儿女的磕打就出来发火吧?
“朱先,我看你也上了火了。”
“你才上了火。”
“你才上了火!”
“我上了火想吃几口西瓜,你想吃甚?”
“我想吃几口月饼。”
“月饼好买吧,贵亭,你不会叫你家四小给你捎几斤回来?”
“他在山里下煤窑呢,工钱不少就是没给过我月饼。春天也不卖月饼吧?”
“春天更没有西瓜!”
“你不会吃一副下火药呀?”
“你不会叫你家四小给你捎一斤饼干呀?”
“饼干没油性,跟炒面似的不好咽。”
“我爹就想吃几口西瓜,春天没西瓜。”
“你是说你爹想吃西瓜清明不是已经过了吗?”
“我也想吃西瓜。”
“我也想吃月饼。”
“油性东西,你越吃心口越疼。”
“春天哪有西瓜?”
“你没有进城吧?”
“没有呀。”
他已经再也想不出可说的话了,但他很想跟老贵亭吵一架,可惜寻不到可以吵架的话。这几天,他有些烦躁不明白是因为甚么,很奇怪,他知道自己心里一烦躁就不是好事,不过平时总能忍住,打扫一阵卫生到处都干干净净以后,心里就宁静了。这几天却连屋里也不想打扫啦,想寻一个人吵架。寻来寻去都不像,只有这宋贵亭有些像,但又吵不起来。是因为这几天又闹松树吗?闹就闹吧,他没想过信不信,多少年了天一黑他就得睡觉。干部们有时强迫他黑夜去开会,他坐在那里眼睁着身体就睡着了,天一黑身内的阳气就沉下去了不应该黑夜开会。所以,你要信松树也不能黑夜去磕头求拜,身体已经瞌睡了你去求拜不是胡言乱语说梦话呀?白天,干部们不叫去磕头求拜。他心里很明白,一向也没有想去磕拜松树,不知心里烦躁甚么。宋贵亭跟他也没怨没仇,为甚么只寻见这老汉呢?应该跟喂牲灵的老计官吵一架,这老汉总想跟他吵架,女婿当了主任以后更想跟他吵啦。但他寻的人不是老计官,只像是这个老贵亭。也真是想吃几口西瓜,难道真的已经老了吗?年轻的时候并不喜爱吃嘴更不喜爱生冷瓜果,油性大的吃喝也不喜爱,现在却贪嘴了。你还是太没有道行太没有出息太没有本事,你应该去拾粪种菜,几个东家掌柜后来都是回村拾粪种菜了。野庄没水不种菜不种瓜果你可以去拾粪,不走车马拾不到多少牲口粪可以去拾羊粪,不该给人号脉抓药,干干净净。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两个闺女也都嫁人了。记得东家给他说他可得三男一女,却得了二男二女,东家没有说对。
“贵亭,你说你不想得孙子?”
“连一个媳妇还没有娶回来呢想还不是白想!”
“娶一个先生孙子吧。”
“四个都该娶啦不知先给谁娶,四小去年走了上山下了煤窑,工钱不少,可不能先给他娶吧?”
“先娶一个生孙子。”
“你说先给谁娶?十八,二十,二十一,二十三,都该娶了吧?”
“我们药铺以前有个伙计,家里也是弟兄三人,他是老二。老大在家种地,老三也在外头当伙计。老大先娶了媳妇很贤惠,她只是害怕老二老三娶了媳妇以后钱财少了,就给老二老三也做了媳妇。”
“那还叫人家吗父母也不管?”
“父母死了。我们都问过老二,那光景怎么过呀?他说过得也不赖,兄弟之间没仇没恨都听一个婆姨的,儿女们谁是谁的,婆姨也分得清清楚楚。”
“鬼说吧哪能分清楚?”
“我亲耳听他说的,婆姨能分得清清楚楚。”
“你说的是真事?”
“那伙计姓史家在河东,人也够精明不憨不傻。”
“也是呀都听一个婆姨的倒省得闹分家啦。”
“老三也精干,我没见过老大。”
“那儿女们怎么叫爹妈呀你问过没有?”
“我给你说分得清清楚楚呀,谁是爹谁是叔谁是伯,清清楚楚。”
“妈呢怎么叫妈?”
“都叫妈呀还怎么叫,总共就一个婆姨。”
“那儿女们怎么排大小?”
“谁先谁大,谁后谁小,你连这也不会排呀?你又不憨不傻。”
“谁说我不会排大小,我是问他们怎么排,你发火做甚?”
“还不是一样呀你家怎么排他家也怎么排!”
“哪能一样,他们的儿女算亲兄弟还是算叔伯兄弟?”
“亲叔伯兄弟!”
“到底是亲兄弟,还是叔伯兄弟,你说清楚!”
“亲叔伯兄弟,你没有听说过叫亲叔伯兄弟呀?”
“到底是亲的,还是叔伯的,你分清楚!”
“你叫我分清楚做甚?”
“你不是说能分得清清楚楚呀?”
“这又不是你家的事,你给人家分清楚做甚?”
“我说朱先,你是不是给我出主意呀想叫我家也只娶一个儿媳妇?”
“你看你宋贵亭,我是给你告诉人家老史家的事呢怎么说是你家?”
“我可不憨不傻,你当我听不出你的意想吗?我说我家娃们都该娶媳妇啦,你就说兄弟仨伙用一个婆姨省得分家,你说是甚么意思?”
“你家娃们是兄弟仨吗?”
“是你说伙用一个婆姨来吧?”
“是你说省得分家吧?”
“是你说亲叔伯弟兄吧?”
“是你要问得那样详细吧?”
“那还叫人家吗,呸,你给我出这种主意!”
“谁给出这种主意来?是你问得仔细!”
“我还没死呢!”
“我也不死呢!”
“兄弟们伙用一个婆姨,亏你想得出!”
“你想伙用不分家公家还不允许呢!”
“呸!”
“呸!”
到底吵了一架,到底寻对人了吵起来了吵得挺热烈挺辛苦,吵完心里舒坦多了。特别是呸了几声虽然没有吐出痰来但肚肠里清静爽净得多了。老贵亭最后吐了一口长气走了,这一口长气吐出来你心口就不疼啦。再见了面,可以对他说了:“你知道不知道,那天我跟你吵架是为了给你治心口疼,明白不明白?”男人腰疼女人奶疼,他叫他们捡豆子,故意把豆子撒满地,叫他们一颗一颗捡起来。老贵亭心口疼,就跟他吵架。幸亏这几天他也上了火想吵架,平常心里太安静那情景恐怕也不敢治心口疼。给老贵亭治了病,他自家也败了火了,只是够辛苦,不如拾粪种菜。
他又开始打扫红医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