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喝了男人用砂锅熬好的松树皮汤药,忽然就觉得身上心上头上脚上都轻快了许多,有一种像万金油似的又麻又凉的药劲儿开始在血脉里传流开来,清凉败火很熨帖。因此她就很熨帖地吐了一口气,对男人笑了一笑。
男人慌忙问她:“药不太苦吧就一味松树皮,玉环你漱漱口给你凉水不太苦吧?”
她说:“不苦很熨帖。”
“喝了药你睡吧不敢出去小心给风吹着了又头疼。”
“我头不疼身上心上很熨帖!”
“刚喝了药你睡吧小心养病。”
“药真顶事我头不疼身上心上很凉快脚上也很熨帖!”
“玉环是真的呀?你还是上炕睡吧先养病当紧,药顶事就好。”
“真顶事了我浑身都轻快我不睡我想做活计想上工下地挣工分。”
“玉环不用你劳动你养病吧!”
她看出他是不相信药汤已经顶了事,你不相信药顶事还叫我喝药做甚你是还想叫我再给你疯下去再叫我丢人是不是?她真疯过吗?喝下汤药之后她不相信自家真疯过了,为甚要疯怎样能想疯就疯哪会那么容易是做过一个梦吧。
“我有甚病我很熨帖浑身都轻快你说我有甚病?”
“你——吭吭你不是说你头疼吗?”
“我头不疼头上很凉快药顶事了,你说我还有甚病叫我上炕睡倒养甚病?”
“你——吭吭吭你玉环,吭吭吭你没病就好,你没病谁说你有病?你上炕休息吧不用你劳动。”
不劳动就得上炕睡觉真还不如给他疯了,不过她现在觉得很熨帖不想跟他吵闹,他不相信药顶事拉倒但不能叫他把她锁住,因此又对他笑了笑。
她这一笑使他忽然想起教员们与他研究过的一个问题:她对你笑来没有?现在她是千真万确对他笑来,那么她是问题不大啦人疯了不见得就不会笑,他们的研究有问题有矛盾,嗐,她不是喝了神药病情见轻了吧?她笑得挺耐看不像是病笑,比平素笑得还耐看不像是农村老婆的傻笑,比不疯时候笑得还优美不像是自家婆姨的笑,真是神药顶了事了?
“玉环你——吭吭真是不头疼了?”
“真是。”
“那你——吭吭你心上心口也不难活吗?”
“不难活头上脚上都熨帖你不信是不是?是想叫我还有病?”
“我相信我信,那你记得你吭吭你去过学校不记得?”
“不记得我哪儿也没去呀!”
“真不记得?”
“真不记得你是梦见我去学校来吧?我去学校做甚怕你跌进茅坑淹死呀淹死我也不会去捞你你放心!”
他听了这话很高兴,她平素就是这样说话他知道。不过还不敢太高兴,得观察几天,也不敢给教员们说更不敢给支书说得保密。
他又问了她许多话她都说记不得了,越说记不得他越问得来劲叫她几乎又想疯了。幸亏因为身上心上又麻又凉很熨帖又因为害怕他锁住她,她忍耐住了。他没有锁住她走了说是去学校。
他走后她就梳了梳头发,很轻快地走出屋走出院走到自家街门口坐在那块圆滑的石头上。
后街的坐街女人们立刻就一齐瞪住她像瞅见鬼似的惊奇不已,她喝了药了所以不怕她们。她们瞪住她很久不说话,她想先跟她们说话又一时想不起该说甚么,不能因为喝了药甚么都忘记了吧。后来是对门老婆先叫了她一声玉环,她答应得很快很响亮。她们立刻就围上来开始说话,先说吃饭没有头疼不疼许多闲话,她答应得也很明白,她们就问她正经事情了问得真详细。她都说她不记得了甚么也不记得只记得这几天就在家里院里做饭吃饭睡觉还在街门口坐街来。没有去过学校没有耍过篮球没有光脚露肉在街上走没有往头上插过花还是一朵真花。没有,她都说没有。她们问的这些事情她好像很熟悉很明白,可能是梦见过吧她说全都不记得了。她们到底比自家男人精明伶俐不住地惊叹全都相信了,不再问她这些事情转而问她求药喝药的事,也问得很仔细特别对药的味道问得更仔细。她很高兴地给她们说,她们很高兴地听她说,她和她们一样高兴一样只注意着药,她们跟她一样也把她的事情全忘记了。
这时候她更觉得有股万金油似的又凉又麻的药劲儿在血脉里流传,身上心上从头到脚都清凉熨帖,看见围住她的坐街老婆们一个个头发都蘸了凉水梳得光光明明也叫人心里熨帖。这时候她才忽然觉得自家男人也真够聪明机灵,她疯了疯得丢了人正发愁害怕没法出门只好同意叫他锁住她,他就给她想出了好办法求来神药给她喝。到底是神药刚喝进肚肠里浑身就清凉熨帖把发疯的情形全忘记了,他也真够聪明。她高兴地对她们说药的味道又麻又凉没有苦味没有松香味,她们不住地惊叹全都相信。
她们都想去求药。她问她们你们也都有病吗?她们都说有。她问她们也都疯过吗?她们说你才疯过而不说自己疯过没有,又说起她疯时的情形说得很详细很高兴。她不害怕也不害羞了,很高兴地问她们那时的情形,也问得很详细,她真的是赤身露肉绕村走,男人抱了她的衣裳鞋袜追撵她吗?那时她是甚么表情笑脸还是哭脸,赤脚走路跟穿鞋走路一样不一样?她问,她们给她说,都很高兴。她们给她说的情形她真是记得不很清楚了。他真够聪明,难怪能当教员呢,这时候她想起他来也觉得清凉熨帖了。
她们后来说药这么灵她为甚不求一副生养儿女的药喝呀?她们也真够聪明机灵,她很同意她们的主意。
晌午,她给男人说了她们的主意,他吃了一惊她不知道他为甚么吃惊,他很害怕似的瞅住她发愣。
“咋啦你是咋啦,不能求生养儿女的药呀你说?”
他吭了一声没说出话来只是吃惊发愣。
“咋啦你是不想生养后人还是咋啦?”
他还是只吭吭说不出话来。
“你说你去不去求药想不想生养儿孙你说话!”
“玉环你还是先养病吧病当紧。”
“我有甚病你说我有甚病?”
“你——吭吭玉环,你不是时常头疼……”
“呸——我不头疼了我只想生养!”
他的白脸顿时给吓得雪白,她当然不知这是因为甚么而他知道又说不出来。她说她只想生养,这更叫他觉得公办教员老刘判断得不差:老曹你老婆怕是色疯呀你得冷静。当时他不够冷静就问老刘甚么是色疯,老刘和其他民办教员都知道甚么是色疯给他一说,他那时脸就吓得雪白了。但他仍不冷静又问他们怎样就得这种病,老刘严肃地笑了笑没说甚么,其他民办教员却粗野地说:“准是因为你不行吧还能因为甚,跟你婆姨睡了多少年了还没生养下个娃不是你不
行还能是甚!”他更不冷静啦一慌一出汗就给他们说了求下神药的事,他们正激动倒是没有在乎迷信不迷信只是更粗野地对他说:“鬼药也不顶事你还是鼓足干劲生产吧,不敢怕辛苦你婆姨劲大呢不劲大疯不了,你不想想她跑出来追撵到学校脱衣裳是为甚?神药鬼药都不顶事你给她生产一颗肚她的病就好啦,不敢怕辛苦。”老刘说要吃药得你吃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他有甚么病呀?他很爱见她一心想把她变成爱人他对她真有爱情。他刚说他有爱情,他们就说:“鬼,生养个娃甚也有啦,你那爱情不顶
事!”公办教员老刘也没有反对他们说的话。他一进家门,她就证明了他们说的话很对,她又追撵到学校偷听了他和他们讨论的问题了吗?
他只好说:“玉环可以呀我去给你求药。”
“看你那架吧不用你去我去我也能去!”
她骂他的这一句话他早已听惯了可今天听见真叫他心惊肉跳。他真有病吗?她去求药也给他求一副吧又那么跟她说。这时候他想起宋万银的话了,他叫她亲自去求一回药,她去就去吧,她可能还病呢,可他们也病了吗他们说她是色疯,她说药已经顶事了他难道真不顶事?
后晌他拒绝跟他们讨论她的问题,也仍然叫学生们上自习拒绝听他们叫喊赤脚医生棉花。入夜,他要给她洗脚,她又骂了他一句看你那架吧没叫他洗,她自己也没洗就上炕脱衣睡下了。他心惊肉跳呆坐着心想她插花的那一天他给她洗了脚她没反对可第二天她就赤脚满村跑,难道这中间有甚么问题值得研究,他愿意男女平等同工同酬他也不怕辛苦呀!
“快吹灯上炕吧你还想记账是不是?”
他已经有几天没记账了,上一篇记了沤绿肥战果,下一篇计划写批判妇女坐街实行同工同酬,他又想起后晌支书叫他写批判迷信不许到上野庄求药说是上级的精神,当时他真害怕,幸亏支书问他去过上野庄没有就走了。可她叫他吹灯上炕是甚么意思?他想起她平素也是天天这么喝骂他就更心惊肉跳了。他不能害怕辛苦。
他慌忙洗了脸洗了脚拉灭灯上炕脱了衣裳,但他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只能听见她的出气声看不见她的一身雪白。他躺下没敢碰她,知道一碰她她就会发狠踢他一脚,难道她是真的嫌他不顶事呀?他真想试一试他不怕辛苦,但还是不敢碰醒她,知道她踢他的劲很大。就叫她去求药吧,他不怕辛苦。
又这样过了两天,她又喝了两回药汤,他仍然心惊肉跳准备好要辛苦但终于没有辛苦成,账也没记成。她下河洗了一天衣裳,又在家铰头发洗脖子穿戴打扮了一天,第三天早早吃罢饭就回娘家去了。他不知道她为甚么要这么梳洗打扮难道是因为敬神求药吗他没敢问她,她头上没有插花也穿着衣裳鞋袜看不出问题来。他要送她她瞪了他一眼不叫送,他松了一口气。
闺女回来,怎么看都怎么像是疯了,她穿的汗衫洗得很白裤子很蓝新鞋新袜,头发梳得很光俊脸也洗得很白眉毛很黑,一会儿笑一会儿不笑,说话音调很高话又很多,她吃了一惊。她原想闺女会披头散发赤身露肉没想到会这么干净光俊像个新媳妇似的,她早不是新媳妇了又不是过节赶会不是办喜宴打扮这么光俊做甚不要皮脸的货!她想起疯婆姨也不全是披头散发也有干净光俊的货,自己娘家村里就出过那样的疯婆姨,疯了比不疯还爱打扮。人很胖是肥富人家,疯了专好戴眼镜。把闺女嫁到河头老曹家也是好村好人家呀不知道闺女还为甚要疯,她嫁到上野庄这么个恓惶村几十年了也没疯了不要皮脸的货,只能怨她那死老子,他就是个不要皮脸的货。这时候她又想起来了,河头亲家老曹家也出过疯婆姨是她女婿的四奶,也曾赤身露肉绕世界跑,那时她就疑心他老曹家风水不好。她女婿的四爷娶了大小婆姨他四奶就病了风水不好,亲家母说他四奶是色疯她闺女也是色疯吧不要皮脸的货。
“妈,听说咱村的松树又灵验了,我进村时咋见树下没人冷冷清清?”
“神早走了,你女婿不是给你求下药了你没喝呀?”
“我喝了挺顶事浑身都熨帖,还想再求一副能生养的药呀神咋就走了?”
“那药甚病也能治不用再求第二副,你真觉得顶事了吗?”
“真顶事了我身上心上都熨帖,可他没求生养呀神咋就走了?”
“神能等你呀你觉着顶事就顶事了,你想生养就快生养呀你也早该生养了。”
“他没求生养呀神为甚就不等我是不想叫我生养吗?”
她越听越觉得闺女不像是好人在说话,不要皮脸的货还说喝了药顶事了叫她看是没顶事。村里喝过药的都说顶事了,她喝了药也觉得心口不咋疼了,怎么就这不要皮脸的货不顶事,准是太赖神也不爱见她。她怎么就生养了这么一个不要皮脸的货呀全怨她老子他就不是个东西。
“妈,我不信神就不等我松树也没走呀我去寻它。”
“你疯了村里正查谁去磕过头呢你去做鬼!”
“我不怕,查住我说我疯了。妈我没疯只想生养。”
她没有拦住她,她很高兴地走了。她看她高兴的样儿和走跑的架势都不像是好人,怎么就生养了这么一个不要皮脸的货,不过闺女也是早该生养了,不生养好不了。
她想了想,慌忙到饲养院寻老汉去了。
“你快去吧你那疯闺女回来了一回来就跑出去给松树磕头去了你看看!”
“她穿衣裳没穿?”
“她穿戴得干净光俊像个新媳妇似的,你看她甚时干净过打扮过三十岁的婆姨了打扮这么光俊做甚,你快去吧把她撵回来!”
“她穿了衣裳就不怕。”
“都是不要皮脸的货,她女婿的四奶就是色疯他曹家风水不好你还不怕,你还不快去?”
“她女婿不是给她求回药去了她没喝呀?”
“神仙也不爱见她这不要皮脸的货,色疯都好打扮好脱衣裳曹家他四奶就是赤身露肉绕村跑!”
“拿镰把敲她!”
“都是不要皮脸的货你生养的好闺女!”
他蹲到牲口槽下闭住眼不再说话了,知道她又要不停地埋怨又要揭他的短,因为这时候饲养室里没有旁人只有院里卧着的两头牛,牛听不懂她的话。自从女婿来求药那天起她就开始埋怨他揭他的短,他没有跟她吵也没有揭她的短,白天闭了眼听她说黑夜就在饲养院睡。因为有许多年了她没有再埋怨他没有再揭他的短,日子过得很安生很太平一直是饲养牲口吃饭睡觉跟牲口没多少话说跟她也没有多少话说,跟儿孙们也没有多少话说。她终于有了话说就叫她说吧。她说他在城里给杜大夫喂奶牛时候跟杜太太有,有没有他现在早记不得了,她说有就是有吧。他也听说他住在城里给杜家喂奶牛时候她在村里也有,有没有她说没有,他要拿镰把敲她她也说没有。他也给她说没有,那时他刚从城里杜家回来刚分了地亩他记得他没有,她埋怨吵架他也说没有。那一年闺女出了事他从城里把她接回来,她又对他埋怨揭短,他仍然说没有。平安了许多年了她又说他有,她说有或许也能有。杜大夫出诊有时一走就是几天回不来,杜家有一儿一女都在大地方念书,那不小的宅院里就只丢下杜太太和他,那时候他还年轻。可杜太太强壮得像个男人,杜大夫很文雅,已经几十年了他甚么也记不得了。他只记得杜大夫为甚么要喂奶牛,杜太太说卖给病人喝,吃药加喝奶病才好得快。杜太太就强壮得像个男人她也会打针接生,个头比杜大夫还高,高头大马。他不记得有没有,她说有或许也能有吧几十年了,那时他一月挣两块大洋除了吃饭,可惜那时他喝不惯牛奶如今脸色比不上朱先红润。由她说吧她说得很上劲,她也想叫他揭她的短呀他不揭她。那时他常年不在家在外一月挣两块大洋除了吃饭,杜大夫留过洋有一只眼是假眼可看不出来像真眼似的,她有没有他不问她了。
“你也不要皮脸!”
“你说谁?”
“狗日的拿镰把敲她!”
“你没有听见吗还卧着等甚?”
他仍然没有睁开眼,只闻见牛粪味跟几十年前杜家奶牛圈里的牛粪味很一样。
她忽然甚么也不说了,奇怪了一阵才听见有脚步声,他睁开眼看见是工作员老米游串来了。
老婆慌忙要走给老米挡住。
“你不要走我问问你,还有老计官,你们没有去给松树磕头吧?”
“没去没去米同志!”
“我也没去牲口离不开。”
“好得很,你知道村里谁去来?不敢顾虑这里没旁人说了谁也不知道,老计官你是好成分嘛是不是?”
“我没去牲口离不开,白天黑夜离不开你知道我白天黑夜挣工分呢。”
“说得对,闲人都爱往你饲养室钻,没听见他们说磕头的事吗,老计官你没有顾虑吧?”
“没有顾虑,他们来了就是说女人狗日的们都不嫌牲口粪臭。”
“那你听说没有?”
“这一向正赶上我河头的闺女病呢甚也顾不上米同志真着急人呀!”
“你闺女病了?病了没有去磕头?都说磕头治病嘛是不是?”
他已经替老婆着急了真是妇道人家你说闺女有病做甚。
“米同志你知道吧我河头女婿是教员他不讲迷信,还有他我家老汉以前是给城里西医当长工不信中医你问他!”
“那好得很。”
她还真厉害没给查住。这时候他忽然就想对老米工作员报告她,说她去磕过头,她再厉害也有人能治她。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米同志那我先走闺女病了着急人呢不知队上能不能给支点钱?”
“好得很。”
“那你给队上说吧支点钱我先走啦,米同志快轮到我家吃派饭了吧?”
她先走了,老米又盘查了他一阵,他谁也没有报告只想报告自家老婆还是忍住了。老米叫他没事就仔细想想,想起来再报告,他只想报告老婆但不能报告,他说想能想没说不能报告老婆,老米早走了。
他闻了一阵牛粪看了一阵院里卧着的两条黄牛又想了一阵黑白花奶牛,没有闻见老米留下的酒腥味也没有看见蓝天太阳和村东头那棵高大的松树,没有想起自家闺女来了疯了,想起了朱先那红润的脸色。在宁静的日子里,他只觉得跟朱先有话想说,但朱先不想跟他跌交论高低真像一个先生似的,你能算一个先生吗?他们在饲养室说,全村只有朱家没人去给松树磕过头。
他从他的工地往回走的一路上没有再想唐玉环会不会回娘家来,只想着他领导的二队老乡太懒,不踢他们一脚就不给他劳动。老乡都说是给他劳动真是老乡,他说把坡地切齐铲平,地堰整齐地面平坦,那黄土圪梁坡地不就有了些水平吗?老乡们说给他整这么平他有水来浇地吗?没水坡地平地一样,七八月别队都挂了锄钩了有平没水顶着阳婆出汗还得多喝几桶水,他只好踢他们一脚。挨了他一脚老乡们就劳动起来了。歇茬的麦地都得赶在种麦前修整出水平来,他不是老乡不要和别的队比。老乡们想有水这不用你们发愁我给你们水,他见过水见过大河大湖还见过自来水,见过游泳见过洗澡还见过女大学生们武斗。老乡只想挂了锄钩发懒,女人坐街男人钻进饲养院鬼说,全武斗不起来。老乡们劳动起来,他也劳动了一阵在太阳下出了汗才离开工地往回走。他想回村办公但生产队没有办公室只有一处饲养院,夏天在院里冬天在牲口棚里给老乡开会都一样充满牲口粪味讲不好话。大队有办公室支书主任不办公只有会计记账,小队都没有办公室他想盖几间办公室不是在黄土圪梁上掏几眼土窑,狗日的还有电灯电话怎么办?大队有一部电话时常打不通全村都没有电。他夹在当间拉架脊背后头的军装全湿透了,女大学生们也穿着绿军装脊背上也给汗洇湿了一片。她们喊叫红太阳对骂他妈的滚蛋,脸面部很红火气旺盛力气很大塑料凉鞋踩得他很疼,那时她们手里拿着木棍和砖头还不是钢筋,他的嗓子也喊哑了不过很激动血脉里涨着旺盛的力气。他记得大学像公园似的有湖有很稠的树风景挺美有楼有电灯电话。庄稼是绿的天是蓝的太阳是白的不是红的,甚么声音也没有,他决定盖几间办公室挂一张地图。
他进了村瞅见唐玉环时很意外了一阵,那真是她吗都说她疯了不穿鞋袜不穿衣裳满村跑,她穿着衣裳鞋袜挺干净整齐呀走路也正常不是东倒西歪。他只看见她的脊背可全野庄早没有这种脊背了不是她是谁呢。
“玉环嫂你回来啦甚么时候回来的?”
她扭回头来果然是她白脸白牙黑眼黑眉毛没老没丑只是像农村婆姨似的不像女大学生了。
“是万银吧?”
“是呀你不认得我了?”
她能不认得他吧他可没忘了她。记得她穿过白球鞋那时他还在村里的学校念书。她刚从城里回村时他看她就像女大学生,还记得她骑了毛驴嫁到河头去了那时他只知道吃饭又吃不饱。那时他比她小现在他已经不小了当然还不太伟大,她是不是真疯了?
他赶紧追撵到她跟前。
“哪能不认得你呀你当了兵又当队长说不定还能当县长万银。”
“县长相当于团长叫我当我也敢当就是没人叫我当呀!”
“万银我叫你当!”
她咯咯咯笑了。她笑得不像农村婆姨也不像疯了,很有水平呀。可惜他当了五年兵只跟团长握过一回手,团长的手很细绵没有跟女大学生握过手,那时她们的手里拿着木棍砖头,她们脸很红都不够俊没有她俊。
“玉环嫂你回来住娘家吧多住些时候!”
“我是回来求药听说神走啦不能吧?”
这时候他才终于想起来了她是他招引回来的呀,可他犯了错误一高兴就把神打发走了他就是神。他停止了老乡对他的崇拜,老乡们真的就把他忘记了,他们只说药怎么灵验只说他们求药怎么本事大谁也不说神怎么伟大,这叫他很扫兴。只有老米还夸奖他好得很,还想叫他出主意调查谁去磕过头。他觉得好戏已经散了调查没多大意思,全村都去给他磕头这还用调查吗真没有意思。后来就听说她疯了,这比调查磕头有意思,但他不知道她是喝了他的药以后才疯了还是先疯了她老汉才来磕头求药。都说她是色疯可他看不出来,她穿着衣裳鞋袜也不老不丑还很俊。他想对她说他就是神。
“你男人不是给你求回药了吗你没喝吗?”
“喝来喝了挺顶事浑身都熨帖他说多亏你掩护,他求的药不是生养的药是治头疼治疯,他们说我疯了万银你看我像疯了吗?”
“不像我看不像。”
“我看你能当县长万银!”
他觉得跟她说话挺对劲,她不像农村婆姨也不像疯了像女大学生。他想对她说他就是神。
“万银你说神真走了吗我想求生养的药!”
这时候他才听清她说想生养他有些扫兴,生养生养农村婆姨才会生养,她不像农村婆姨是真疯了吗?
“神是真走啦他太劳累给他磕头的老乡太多,你多住些时候吧。”
“万银你再掩护我一回我磕头试试神走不走谁知道?”
他真想接受她的崇拜在太阳下,可惜她是为了生养不是因为崇拜他,她是河头的婆姨不会跟他生养了。
“玉环嫂正查得紧呢你不敢磕头,公家也不提倡生养你不用着急多住些时候吧。”
“呸,万银你也想叫我当晚生模范呀我不怕查,查住我我说我疯了能把我锁住吗?你看我像疯了不像?”
“不像呀!”
“你能当县长我想生养。”
他想对她说他就是神,他也够聪明查住就说她疯了她是真疯假疯?农村婆姨不敢这样说话只会磕头不带响声,她像武斗的女大学生涨满一脸血色对骂他妈的滚蛋。她脸上没有血色只有雪白,牙也雪白黑眼黑眉毛头发梳得很光俊,没有穿塑料凉鞋穿着老乡的鞋袜衣裳,不像色疯。
“玉环嫂真走啦磕头白磕吃药白吃,老乡老婆试验过不灵验啦你不用试多住些时候吧。”
“真走了,不是你们干部哄骗人吧?”
她这一句话真说得他有些心惊肉跳,她真是不一般比老米聪明得多比农村婆姨也聪明得多。
“我掩护过你男人还能哄骗你呀,真走了不信你去问老乡。”
“万银你说老乡老乡谁是老乡你不是老乡?”
“我看你也不像老乡。”
“像甚?像疯了?”
“不像,反正不像老乡。”
“呸,不像老乡像你老婆!”
她这一句更说得他心惊肉跳。她扭身走了还是朝村东松树走去了。他想跟她去接受她的崇拜,这时候老米游串过来叫住了他。他真想把老米煮得吃了不过他得缠住他掩护她。
老米说甚么也调查不出来看他有没有办法。他说你调几百斤麦子来谁磕过头给谁发二斤麦子你试试,老米几乎说出好得很来。他望着村东的松树见它在太阳下又高大又翠绿,心想上野庄就只有这一处风景也只有一个不像老乡的女人,她想生养还说像你老婆,真够胆大不像老乡。他说要不你给各家都发二两高粱烧酒也行不用你再调查,老米笑了一半不敢笑了红了脸皮。从她身上他好像闻见一股香气,从武斗的女大学生身上他也闻见过香气,那时说大城市里有点香风臭气,她们身上脸上可能是香皂的香气,她身上脸上也是香皂的香气吧河头有水,他记得她身上的香气又像是一股万金油气味。都说她是色疯,他看又像又不像,早看出她那河头的老汉不行她早该疯了。她真疯了真是色疯见男人就爱不管老乡不老乡伟大不伟大那也不
行,全野庄就她一个女人不能疯。他不知道她是该疯不该疯,又问了老米一句:“你能调来水不能?”他没有听清老米回答甚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