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想在国庆节办喜事,父母死活不同意,说他早也不着急晚也不着急偏偏在这挑日子上着急太没风水,一定叫在腊月办喜事说腊月里都是好日子。
他只好去请示领导。林书记说国庆腊月都可以叫他自由做主。他又问领导喝不喝他的喜酒,林书记说这也由你自由做主,我不包办。他没有听明白是甚么意思。
他又去请示谷主任。谷头儿说:“你狗日的真是教条主义,你不会国庆腊月都办喜事呀!”
“你是说可以办两回喜事?”
“你办十次八次也不犯法呀,我还能多喝几次喜酒怕甚么!”
他又问头儿那闹洞房呢还参加不参加闹他的洞房,头儿说你办几次我就参加闹几次吧这有甚么办法?
他想了想觉得办两次喜事也是个有水平的办法,不过最多也只能办两次再多就太劳累啦。
因为觉得头儿这个办法已经相当不错了,所以他没有再去请示妇联主任,妇联干部都想嫁一个军官。
最后请示自家婆姨,她说:“谷主任的意见不错,只是从国庆到腊月中间有四个多月呢,我不能在城里当你婆姨回村再当你对象吧?”
“那还不一样!”
“你真是,四个多月谁也能看出来啦。”
“头儿说喜事办几次也不犯法。”
“你也真是,都定在腊月办吧,先在城里办再回村里办,就这么办吧。”
“你的办法也不错。”
“把我调到文化馆到底能办不能办?”
“我正在给你办。”
“国庆节以前能办吧?”
“国庆腊月都可以由你自由做主。”
“我想国庆节以前办。”
“这也由你自由做主我不包办。”
“你不包办谁给我办挨刀货!”
“我正在给你办。”
“好得很。”
办两回喜事,日子都放在腊月里挑,这个方案很不错。他回村给父母汇报了,父母很高兴。
母亲说:“我说腊月好腊月好你偏不信,你看看还是腊月好吧!”
父亲说:“我说你不用着急你还不想听,再着急也不在乎这几天吧?”
他们好像终于胜利了似的,他想问母亲你说腊月好是因为你还想唱秧歌吧又想问父亲你说不用着急到底是你着急还是我着急你天天问我的岁数是不是着急,不过他们高兴也是傻高兴他只给他们办一回喜事,他自家要办两回喜事呢,腊月跟腊月不一样。村里的喜事汇报了,城里的喜事保密呢,他不会那么傻,所以他也很高兴。
母亲说:“你们先在国庆订婚,到腊月完婚。”
父亲说:“对。”
他说他是自由结婚不用订婚,没有说他是新式结婚要办两回喜事。
母亲说:“不先订婚咋能完婚我的祖宗先人!”
父亲也说:“你不先订住算谁的人我的祖宗先人!”
他不低头,你们不能得寸进尺吧?
母亲说:“你不想费事也得引你媳妇上大街给她扯一身衣裳吧,哪怕给她先买块头巾呢她就成了你的人了,这是乡俗。”
父亲说:“不管你买甚东西,先把人订住!”
父母也不低头,他打算再去请示一下媒人们,不过再一想就答应了父母。他可以给她买块红头巾先把她订住,但她也得给他买件东西把他订住。这是男女平等,你们没有这样的乡俗吧。父母又一次傻高兴,他是真高兴。
回城来又给自家婆姨汇报了。婆姨同意给她买东西,但说只买一块红头巾不行太便宜啦。他说给她买的正经东西多呢那是另一回事跟这回事不一样,她说怎么不一样反正一块头巾太便宜,他说这是仪式只表示意思不在于东西贵贱。她说那也是贵比贱好吧你能说贵贱都一样?他说你想贵就给你贵,不过你也得给我买一件东西。她就骂了他一声挨刀货。他给她讲解了这是为了不同于老乡的乡俗是新式仪式表示平等的意思。她听了又想了想就说你可真有意思,同意了。
“那我也给你买一件便宜货!”
“可以呀越便宜越有意思。”
“那你就还是给我买块红头巾吧。”
“好得很!”
“你说给你买甚么便宜东西?”
“你自由做主。”
“那咱们上大街去看吧!”
“那得挑一个日子呀,我挑上了国庆。”
“你不是说要新式吗?不用挑日子啦就今天吧今天天气挺好。”
“今天?你说就今天?”
“我自由做主就是今天啦!”
“好得很!”
上街以后,他发现天气很热,抬头一看天上只有太阳没有云彩。他问婆姨今天几号啦,她说只记得是阳历八月不记得是几号。
“你不是天天开发票吗还不记得是几号?”
“发票上不写日月也行,你管它是几号!”
“好得很。”
他真给她买了一块鲜红的细纱头巾。他付了钱发现售货员不知哪里跟自家婆姨有点相像,就不由从他手里夺过红纱巾和包装纸自己亲手把它包好了,心想售货员是男人怎么会跟自家婆姨有些相像呢?婆姨接住他包好的红头巾很兴奋,的确是雪白媚人热烈年轻呀,好得很,他已经把她订住了。他没有再敢瞅那个男售货员,拉了自家婆姨匆忙走出了百货铺。
在八月的太阳下,她兴奋地问他:“给你买瓶白酒行不行?”
“我不喜爱喝酒。”
“我记得你说过喜爱喝酒呀?”
“现在天气热不能喝。”
“那现在我也不能戴头巾吧?我自由做主啦。”
自家婆姨很兴奋地把他拉进了副食铺。这里都是女售货员,但他发现她跟她们都很熟悉,所以他坚决不让她买酒。她说那给你买一斤点心可以吧?他说点心可以。但他发现她跟称点心的女售货员更熟悉又说又笑,他就不可遏止地产生了一种欲望,只想跳进柜台去亲自称点心。看了看柜台不低又是玻璃的,怕跳不过去,而且跳进去很可能会给她们笑话吧,只好牢牢盯住女售货员的一切动作,等她一称完,他就立刻夺回来亲手包扎起来。女售货员有些奇怪,他婆姨却不奇怪,说:“你眼色不赖,可你会包点心不会?”
他说他喜爱参加劳动。
他婆姨和女售货员们更熟悉地笑起来了。他猜不出她们笑的是甚么意思。
好像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一种见甚么想参加甚么的奇怪欲望就一直无法遏止下去,为甚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欲望他也一直想不明白。可能是因为那天的仪式太便宜太新式了吧?他在机关大院的食堂吃饭还是同往常一样没有新式也没有便宜,可他一样遏止不住总想夺过炊事员的勺把亲手盛菜盛饭。还当真夺过几次一头伸进了卖饭口,炊事员都熟悉他没有拿勺头敲他的头,由他参加劳动,他自己掌勺也没有多占便宜。可惜炊事员们不同意他一直参加,说不是对他有意见是怕大家都参加不好办。他只好极力忍耐住,但别人盛的饭菜咋吃咋没有滋味,所以有时候还是断不了会不顾挨敲一头伸进卖饭口。后来,炊事员把他汇报到谷头儿那里去了,头儿说你们也是教条主义,叫他进伙房吃饭不就拉倒啦,他想掌勺由他掌省得你们劳动还怕甚么!吃饭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他很敬佩头儿永远都有好办法。可他除了想参加吃饭还渴望参加一切营生,仿佛以前甚么也没有参加进去似的,这给他带来不少苦恼和麻烦。
那天他跑到婆姨的照相馆参加开发票,一直还想参加照相,他们死活不允许。他就决定等到他们回家吃饭时候再参加,他们说给顾客照坏相片不好交代,他说给自家婆姨照一回相行不行?婆姨问他真会照相呀,他很生气连你也不相信吗,决定等待机会参加给她看。可惜还没有等待很久,头儿就派了小车来把他拉走了,司机说上级来了大头儿了领导叫他快回去做记录。他对司机说那让他来开车吧,司机笑了笑然后骂他不想活啦。他一直也想参加开车,所以回骂了司机一句你才不想活呢。给小车拉回来,又劈头挨了头儿一顿训骂。他也想参加训骂,但想到头儿对自己的好处一时不知该训骂谁。
上级的大头儿讲话很精彩,县上的领导全都低头在记录,他知道他们低头记录只是做样子,真记录是他。但他又难以遏止地想参加讲话,照相可能是外行,讲话他可是内行,像大头儿似的讲这么精彩他能办得到。你们不相信可以叫我试验一下实践一下,这里气氛太严肃都是领导头儿还有上级大头儿你不敢太冒失了老杨,你只要跳出来大喊一声好得很,看谷头儿不能像扔死猪似的把你狗日的从窗户扔出去才算你本事大。你们也不能太小看我吧比这再严肃的气氛再隆重的场面我也敢讲话,开车照相我可能水平低讲话我是内行吧谁也知道,同志们老乡们。他忍不住了终于大声咳嗽了一声。可能爆发出来的力量太大了吧,在场的领导头儿还有上级的大头儿全都停止了一切来集中听他这一声咳嗽。他正想高兴却又忍不住先跑出去解手去了。
谷头儿跟了出来,又劈头骂他是教条主义叫他把咳嗽先积攒起来等做完记录再集中咳吧。但他还是遏止不住仿佛早已积攒满了不得不大声咳嗽了几次同时跑出去解了几回手,心想不能参加讲话还不能参加咳嗽呀?可能他咳嗽得也够精彩,所以在第三次爆发之后,谷头儿也紧跟着大咳了一声,后来领导头儿甚至连上级的大头儿也全都忍耐不住跟着咳起来了。这样,他就很放心地参加到一片咳嗽声中去了。事后,谷头儿对他说:“狗日的你是咋啦八辈子没掏你那肚肠里的茅粪啦我叫你憋住你狗日的偏往出咳又像炸雷似的你不怕吓着领导人?你不知道坐的都是领导人?我又不能当下给你狗孙一脚只好跟着你也咳吧,又幸亏咱们的领导聪明,见我跟着你咳起来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赶紧也跟着我咳起来,这才扭转了局面。你知道我这是用的甚么计?虱多不咬人懂不懂?咱们全都咳嗽起来了,上级领导总不能脱离群众吧,他也咳了几声,我才放心啦。今后你见领导人以前先把肚肠里的肥料掏干净再说记住记不住?”
头儿永远都有好办法,他很敬佩。但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叫我也参加一回讲话?
除了讲话,他还想参加扫院打字广播跟人吵架给人打针除了坐月子可能甚么都想参加。他很苦恼,幸亏自家婆姨没有见怪,有时骂他一声挨刀货,更多的时候是说他真有意思。这种情状一直持续到腊月以前,所以办喜事的一切准备事项,他都亲自参加进去了,相信没有中计上当。
不到国庆节她就从照相馆调到文化馆了。调到文化馆之后,她就给姐姐写了一封信,说她已经把那个像姐夫似的男人打倒了,腊月就要完婚,不知姐姐姐夫能不能回来参加结婚。想说她要办两回喜事真有意思这是像姐夫似的男人提出来的主意,城里先办村里后办领导要参加要求姐夫也回来参加,但想来想去不知该怎样表达。是先说办两回喜事还是先要求姐夫回来,总想不通顺,就决定不写办几回喜事了只写要求姐夫回来参加结婚。又想这个意思前面已经写上了再写一回怕又要引起姐姐的不高兴,就决定都不写了。接下来只写家中都好都同意姐夫似的男人,她的工作也调到文化馆啦以后可能唱秧歌,是姐夫似的男人给她调动的真有意思,他说调令上的红颜色公章是他亲手盖的,不过这句话她觉得没有必要写上。这时候,她停了笔从头又看了一遍,发现半片信纸上还是姐夫二字太多了,就决定揉了这张信纸重新从头写起来,姐夫姐姐,不对,姐姐姐夫,也不妥当,只写姐姐二字起头吧。
姐姐你好问不问姐夫好不用问了免得姐姐你疑心我已经把姐夫似的男人打倒了这里也不用写姐夫二字啦我已经把那个男人打倒了打倒二字也是姐夫的说法使用不使用呀不使用打倒就使用相中吧我已经把姐夫似的男人相中了又错了又写上姐夫二字啦使用相中也不妥当应该使用他的说法姐姐你好我已经把那个男人订住了你知道他是谁像姐夫似的我怕你误会不提姐夫二字了只写成把那个男人订住了腊月就要完婚到时候不知姐夫不提姐夫不知你们能不能回来参加结婚你不要疑心是我要求他回来结婚这是家中的意思家中都好不用你挂念家中也同意那个男人家中也觉得他跟姐夫似的我也很好已经调动工作到了文化馆姐夫说可能要解放秧歌我就要求调到文化馆了不知姐夫同意不同意我要求他回来也只想问一问这件事姐姐你可以放心是那男人给调动的真有意思调令上的公章还是他亲手盖的呢我也很好已经调到文化馆是那男人给调动的姐姐你放心家中正在秋收急盼你们回来又错了急盼你回信。她又重头看了一遍,半片信纸上已经没有明显的姐夫二字啦,但有两处原已写上了又涂盖上一团墨水怕更会引起疑心,干脆再重抄写一遍吧千万小心姐夫二字。
给姐姐写完信,她忽然就很想再写一封信,自由做主地再写一封信,但想来想去再也想不出一个可以收信的人了。敢不敢给毛主席写一封信呢?她一直听说可以给毛主席写信也时常听说有人给毛主席写信,有人写信是告状有人写信是报喜。她不告状县上的书记主任都是她的媒人工作也调动美啦又订住了姐夫似的男人她去告谁的状呀?我不告状只报喜可以给毛主席写一封信吧,不知道给毛主席写信应该怎样开头毛主席你好你工作忙吧这样写怕太简单太稀汤寡水啦得隆重热烈崇拜,毛主席是红太阳最伟大一定也最忙呢,我可不是想给你添麻烦只是给姐姐姐夫写了一封信以后还想写一封信想来想去再想不出一个收信人了才想给你写一封信,都说除了敌人谁也能给你写信我不是敌人是人民成分上也没问题,我知道在全中国全世界数你最忙啦,谁都给你写信光看信也够你忙呀你得多保养身体营养好也得注意身体,我不是敌人不想累坏你的身体不告状只报喜就写最伟大的不是伟大是最有意思的一两句话,你放心累不着你。最伟大的毛主席你好你工作忙吧你要注意身体已经写了一句话啦最多再写一句话,给红太阳写信更不能提姐夫二字,也不能提换了三个媒人才给姐夫似的男人订住了,三个媒人都是领导干部对我很关心很喜欢,但还是不提为好因为只能再说一句话说了媒人好就说不上我的喜事了,喜事定在腊月办能不提办几次,但总得提一下跟谁办喜事吧一个姐夫似的男人,我换了三次媒人他都没发觉可真有意思,毛主席你好你工作忙吧你要注意身体,腊月我要跟一个男人办喜事啦,已经两句啦就这样两句吧不知你能不能回来参加,不能再写这一句毛主席不跟你沾亲不能参加你结婚,就那样两句啦最后写上万寿无疆。
她又从头看了一遍,对这两句话很满意,没有写上相中姐夫似的男人换了三个媒人腊月办两回喜事男人真有意思只是个头太高怕以后费布票等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只有干干净净两句话。她心满意足又兴奋异常,就跑去见了自家男人,叫他给写一个信皮,她不知道毛主席的地址,自己的字也没有男人写得美。
男人一看就变了脸,慌忙随手把信撕了又揉成一团扔到地上立刻又捡起来四处瞅了半天大概瞅不见一个好地方吧最后丢进嘴里去了,像嚼馍似的细细嚼起来。
她开始生气了但越看男人越像姐夫似的,眼前的行动也十分像,就忘了生气只觉得他可真有意思。
他把那片信纸嚼烂咽下肚后,就又跟她讨论起睡床睡炕问题。
他说不能再拖啦得赶紧决定下来。
她说在城里睡床在村里睡炕。
他说以后怎么办?
她说垒一盘炕再打一张床。
他说好得很。
第一回喜事办得很新式,大家都坐在会议室里像开会似的,只是会议室里的火炉比平常开会时烧得旺。因为火炉是他亲自生的,公务员要生他不放心亲手生了果然炉火烧得邪旺。会议室里也比平常干净卫生,他亲手打扫擦抹了一遍。头儿说不要教条主义啦,所以没有奏乐也没有唱国际歌他原来一直以为可能会奏乐,也没有贴一个红双喜字。他和自家婆姨朝领袖像鞠了一躬,大家就坐下开会了。林书记讲话说你们要计划生育要相亲相爱,吃了一颗喜糖又说他得去给别的会议讲话了对不起,点了一支喜烟就走了。谷头儿讲话更简单,他说大家吃糖抽烟,谁有笑话故事今天可以公开讲一讲,这是乡俗今天可以不分大小,笑话故事也可以不分好赖。
大家开始吃糖抽烟,糖烟还有酒也是他亲自到糖业烟酒公司买回来的。自家婆姨今天也仍然雪白年轻他更放心了,现在也没有甚么憋胀的愿望了,只想去伙房亲自参加置办酒席,不会炒菜可以洗菜烧火吧,你们先开会吧我去伙房参加劳动。他又看了看火炉仍然烧得邪旺,看看屋里也干净卫生,觉得完全可以放心去参加劳动啦,忽然又望见了自家婆姨,感到还是观察一阵再去参加为好。
谷头儿说今天又不是开会怎么没有人发言谁带头发言讲故事今天不分大小不分好赖。
婆姨就说她可以带头先讲一个故事,他便有些放心不下了正想自己先带头发言,她已经很激动地说起来了。
“我听我姐夫说,有个地方有个领导给大会讲话,念开幕词时候拿错了文件等念完了才发现是闭幕词,他很后悔,只好在散会时候补念了开幕词,你们说失笑人不失笑人?”
他听完放心了,见大家也没有怎么笑就更放心了。
谷头儿说:“开幕闭幕差不多,谁先谁后问题不大,你没有带好头教条主义。谁还发言?”
他忍不住想参加发言,就讲了上野庄的一个故事。没等讲完就挨了头儿一顿骂。
有人讲了一个儿媳妇的故事,有人讲了一个和尚的故事,有人讲了一个疯子的故事,还有人讲了一个长工的故事。头儿说都不精彩。
有人叫他讲跟自家婆姨恋爱的故事,他又忍不住想给大家讲讲三个媒人介绍一个婆姨的故事,但头儿说都是教条主义不用讲大家都知道拉倒吧。
后来大家都讲起农村闹鬼的故事,自家婆姨也参加进去讲了一个。这中间他一直在忙着照看火炉,因此火炉一直很旺。
酒席持续了很久。八人一桌每一桌也似乎都在讲各自的故事。他一直忙于参加端菜倒酒,没有参加讲故事也没有听完整一个故事。这中间,自家婆姨一直在陪着三个媒人喝酒。她好像也很能喝酒,但他对此没有怎么注意没有留下多少印象。
大概是酒宴进行到一半时候,他听见有人忽然站起来大声喊了一句好得很,接着是瓷盘落地的声音。他慌忙循声去寻找以为是老米呢,却见谷头儿挟着林书记冲出饭厅去了。
“领导怎么啦?”
妇联主任说:“没事呀,可能接电话去了,你快坐下吧没事。”
婆姨也说:“领导方便去了没事你坐下来吧。”
他看看饭厅里,酒宴仍在照常进行,每一桌都继续在说各自的故事,并没有人惊奇仿佛甚么也没有发生过,也可能真的甚么也没有发生。
头儿很快回来了并说:“没事你坐下喝酒吧。”
头儿跟他干了三杯酒,就叫婆姨给唱两句秧歌。他听见头儿叫自家婆姨时好像叫成了玉环玉环,头儿也是念错了吗?但谁也不惊奇,也可能是他听错了,玉环玉芝玉团都差不多吧。
她真给头儿哼了一段秧歌。他能听出来婆姨哼的是《卖烧土》里的调儿,词儿却是平田整地世界和天安门,他听见很不顺当就忍不住也参加了,给头儿哼了一段真正的《卖烧土》。
婆姨说你可真有意思。
妇联主任说你们男女平等都唱得好。
谷头儿说好得很。
他没有发现自己原来也会唱秧歌,也没有发现婆姨和妇联主任是甚么时候走的,他一直在听头儿讲话听得很认真,连参加劳动也忘记了。
“我喝的酒比你喝的水还多你信不信?我要不是犯过错误早就当上书记了你信不信?我说大官比小官好当官越大越好当你信不信?我放过羊揽过工也享受过荣华富贵你信不信?我给你说你婆姨不错你看见她香不香?不香?你胡说吧不过女人也香不了几天你信不信?我给你说你不敢犯错误我不是说政治错误你能犯了政治错误?不是我小看你我喝的酒比你喝的水多你狗日的犯不了政治错误你信不信?连我还犯不了政治错误呢不用说你一个憨后生啦,我给你说你得小心犯男女关系这种错误,我不是说你作风赖我是说你得小心。政治错误不给你犯也包括我,偷人抢人杀人放火你更不敢也没那本事吧,你想想给你剩下甚么错误啦?就剩下一个男女错误叫你犯了你信不信你敢不敢?我给你说不是敢不敢是只给你剩下这一个错误等你去犯呢你信不信?死人才不犯错误这是谁说的?活人都得犯错误你是活人吧你不能不犯错误吧可其他错误又不给你犯只剩下一个男女错误等着你犯你信不信?你得小心,不过小心也不顶事你是活人吧,我要不是犯过错误早当上书记了你信不信?我要当上书记也不会犯错误要犯就可以犯政治错误啦。我给你说我当上书记肯定不会念错开幕词,你知道吧我早把开幕词闭幕词这一套给取消啦为甚么?就怕领导犯错误,不是我看不起领导是错误等着领导去犯呢你信不信?开幕闭幕闭幕又开幕连环套本来不分先后,谁要想分就去犯错误吧,我给你说一般领导还都想表现自家聪明,不聪明还能当领导吗?可一聪明就想分先后一分先后就正好去犯错误,我喝的酒比你喝的水多你信不信?你跟了我多年我没叫你写过开幕词闭幕词吧也没有支持你犯男女错误吧你还没有犯过吧以后万不得已犯了也千万不敢给我汇报你汇报了我不好办记住。你给我说你看我聪明不聪明实话说说吧,聪明?你又胡
说吧我其实真是聪明你信不信?你说信我看你还是不信,你看我喝了多少酒啦但我的记性没有醉,我给你背一段文件怎么样?不想听文件那给你背老三篇怎么样?老三篇你也会人人都会那你说吧给你背甚么,今天是你的喜事喝了你的喜酒非给你背一段不可,你听着后生维神武功彪炳伟烈昭垂建大节于千秋振英风于六合忠诚正直丽河岳而长留智仁通功与日星而炳耀洁馨香而令祀德量同符肃狙豆以明禋心源如接惟祈歆享先鉴精诚尚飨,狗日的你能听出我背的是甚么文件吗?开幕词以前旧社会纪念关老爷时候的开幕词,你听不懂吧不过我背得一字没丢,小时候背会的到如今还能背得一字不差你相信了吧我其实真是聪明,要不是犯过错误我早当上领导了你信不信?”
他相信了,他一直听得很入迷但心里又很安静。的确没有听懂头儿给他背了一段甚么文件可相信了头儿的记性真好,也相信了男女错误并不要紧他一直相信自己已经犯过这种错误了。头儿好像也犯过又说不能不犯,所以更加安静下来了。这时他发现其他桌子的宾客大多也散去了,就只想去收拾杯盘碗筷,但头儿仍在喝酒仍在讲话,他只好安静地陪着喝陪着听。头儿的确能喝,他今天也喝了不少可不苦不辣不热真像喝水似的,头儿一直说我喝的酒比你喝的水多。
他问头儿甚么时候去闹洞房。
头儿说拉倒吧拉倒吧。
他说拉倒就拉倒他也太劳累啦。
头儿把其他想闹洞房的人也打发走了,说今天拉倒啦以后再闹。大家像终于等到散会似的高高兴兴地走了。
婆姨已经熟睡,他很冷静地看了半天,一直没分清她是三十多岁仍像二十四岁,还是二十四岁就像三十多岁,这也是连环套吧不需要分先后大小。拉倒吧他也很劳累了想到过几天还得回村再办一回喜事就赶紧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