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七月的月亮又残败成细弯的月牙了,他不能不记起八月的月亮。虽然他对人们把月亮叫成月爷儿而把太阳叫成阳婆曾经觉得很奇怪,可他还是相信八月的月亮是一年中最大最圆最明亮的月亮。小时候,当八月的月亮最大最圆最明亮的那一夜,他记得他曾经问过爹妈:为甚么只给月亮过节不给太阳过节,爹妈谁也不回答他好像听不懂听不见他的问话一样,但他还是永远记住了八月要给月亮过节。这是一个很重大的节日。他知道这个很重大的节日县上不会放假,现在不会放假,以前也没有放过假,除非八月十五那一天又是十月一日那一天;月亮节又是国庆节。可惜两个节日相碰到一天是很难遇到的,他还是不知道为甚么只给月亮过节不给太阳过节。那是因为太阳天天都能见到,天天都那样圆那样亮那样辉煌,月亮不是夜夜都有,不是夜夜都那样圆那样大那样明亮,从初一到十五刚刚长圆满了就又开始残缺起来,人们可怜它才给它过节吗?他只这样想过没有听谁这样说过,爹妈没有这样说过老师没有这样说过领导也没有这样说过。爹妈说月亮里有兔儿爷,老师说月亮里有嫦娥那是传说,领导说八月的月亮圆是要丰收月饼可以叫丰收饼。他知道报纸上也说过月饼应该改叫丰收饼。他想起了八月的月亮也想起了母亲叫他多买几斤月饼,她不知道月饼应该叫丰收饼。

七月尽了八月来了,这几天的黑夜才是真正的黑夜。从傍晚到黎明完全不见了月亮连细残如钩的月牙也没有了,只有满天的星星。他天天熬夜给领导写文章熬得很久,所以要一次又一次出来解手,越写得焦急越想解手,解手回数越多熬夜就熬得越久,一次又一次他只能看见满天的星星。他知道月亮已经给地球完全遮挡住了,太阳照不到它,可母亲像他一样焦急起来,已经不断托人捎来话了叫他多买几斤月饼,她仍然不知道月饼应该叫丰收饼。她应该知道城里的丰收饼早已经发号供应了不能随意多买。在城里有非农户口的一人供应一斤,农村社员由供销社一人供应一个。他在县委有户口已经从总务处领到一个号可以买一斤四个丰收饼,不过她也用不着那样焦急吧她应该知道他早已是给领导耍笔杆的公家干部了。他已经找到食品公司的头儿能够多买三斤月饼的,除此之外县委总务处已经搞到白面胡油砂糖安排伙房自制丰收饼,他还能分到三斤,三三六再加一斤总共有七斤了。再加上他们在村里一人供应一个,差不多有九斤了,还得再加上母亲自制的月饼。他知道每年八月给月亮过节母亲都要自制月饼,他家里有一个细木刻成的月饼模子没有月亮大像月亮一样圆。所以,母亲自制的月饼也跟月亮一样圆,不过只有白面做皮红糖做馅没有胡油也没有青红玫瑰丝,只是把过年写对联的梅红纸洇湿了给月饼印一个红点。他知道母亲从夏天就开始节省白面为了八月制作月饼,他也曾经通过粮食局的头儿搞到二十斤八五粉白面送回家了,可她仍然要坚持节省。红糖和一片梅红纸他也搞到捎回去了,不知道母亲为甚么还要那样焦急不安。

他知道现在早已经不允许唱秧歌了,都说秧歌是淫词滥调。他相信秧歌净是淫词滥调。母亲是早已不唱秧歌了,从十几年以前就不唱了。八月给月爷儿过节也从来不唱秧歌。他记得从前只是在腊月和正月才唱秧歌,那时候临近腊月时候,母亲就急躁不安起来,等进了腊月她就跟上村里搭起的戏班走了,丢下奶奶和父亲和他们,一村挨一村去唱一直唱到正月尽了。那时候他还小还不知道秧歌是淫词滥调,只知道每年的腊月正月父亲和他们过得很冷清恓惶,知道临近腊月时母亲急躁不安对他们太粗暴。母亲早已不唱秧歌了他不知道她为甚么还那样焦急不安。

八月初五他终于写完了文章交给了领导。这是领导将要给全县民兵会议所做的一篇讲话,他觉得他没有写好,因为写的时候总安坐不下来,搁下笔出去解手的次数太多了。领导给民兵讲话一定要有力量,他觉得没有写出力量来,因为刚积攒起一点力量就跑出去解手了。领导一定不会满意,很可能会叫他返工重写,可他知道再重写一回一定更难以安坐下来,跑出去解手的次数一定会更多。领导又会说他这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可他并不是想偷懒,倒是恨不能熬一个通宵给领导做完报告做一个有力量的好报告。他是忍耐不住控制不住有一种焦急不安,这是因为八月的月亮吗,还是因为母亲的不断催促?她又托村里进城的人捎来话了说只买七斤月饼仍然不多,还有奶妈,还有老舅还有媒人,还有村里的干部。他觉得她又像以前临近腊月时那样急躁那样粗暴了。他给领导讲完话以后,觉得应该回家走一趟,又很害怕她这时的粗暴有点不愿意回村去。

初三月儿细十五月儿圆,他记得这是小时候念书的语文课文。初六他没有熬夜很早就看见了八月又尖又细的月牙,似乎跟七月六月的月牙也没有甚么不同,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八月之外的月亮了。在县委大院里以至整个县城里,他已经能够闻到瓜果的香气了。他知道总务处也已经从乡下搞到了一批黄梨和槟果,他能分到五斤黄梨五斤槟果。总务处还搞到了一些苹果和葡萄,他知道他分不到那是分给领导的,可母亲又托人捎来话了叫他一定得买几斤葡萄。她难道不知道他不是领导还是一个小干部所有的干部都叫他小杨连媳妇还没有娶吗?她真是太粗暴了,他不想回村去。

原来说初六就要给他们分黄梨和槟果,他想了想还是计划在分到梨果以后就去买回那四斤月饼然后一同送回家去。伙房制作的那三斤月饼说是在初十之后才分那就在过节前再送回去吧,他得回去对母亲说葡萄不要指望了他不是领导。但初六这一天总务处却没有分梨果,因为来了省上的棉花检查团,大院里从领导到总务处都忙乱成一团,他不由松了一口气。他可以不回家去了,他对民兵的讲话看来也不会返工了。他听办公室的头儿说,棉花检查团的人够厉害,带队的穿着军装脾气很大,县上的领导受了磕打了。因此,他就知道受了磕打的领导很可能没心思来审查他的讲话了。当然领导也有可能因为受了检查团的磕打而返回来磕打他,不过领导还受磕打呢他一个小干部受一点磕打也不委屈,反正到那时候叫他返工重写讲话是已经来不及啦。

初六这一天,领导陪了检查团下乡检查棉花去了,办公室的头儿带了总务处的人下乡搞苹果葡萄黄梨槟果鲜枣听说还有羊肉牛肉,他知道这很可能是给检查团搞的。所以,这一天他过得够轻松,还到大街上逛了一趟。满街的瓜果香气却又看不见几处在卖瓜果,满街的人都似乎一样匆忙急躁,他尽量不急躁而想轻松一天。中午,他不再节省细粮票吃了四两刀削面。入夜时,他看了一阵又尖又细的月亮,就想早早上床睡它一个解乏的长觉。临上床以前他给办公室头儿叫去了,他慌了一下以为是要叫他返工写讲话,那可就糟啦吓得他不由又想解手。结果虚惊了一场,原来是叫他给检查团洗葡萄,说检查团才检查回来又有些喝醉了正在喝茶解酒需要吃葡萄。他想头儿叫他洗葡萄很可能是因为信任他吧,他不会拌农药也不会偷吃只会忠心耿耿。

可惜等他洗完葡萄回来再上床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那时候又尖又细的月亮已经落了,他想很可能他是熬惯夜了不习惯早早上床睡觉吧。

他的单身小屋里已经一片黑暗了,室外的路灯投射进不大的一片光亮来。开始很昏黄也压不住一屋的黑暗,可不久这一小片爬在墙上的光亮就越来越明亮起来了,亮得很刺眼,完全挤走了一屋的黑暗使全屋都辉煌起来。在这刺眼的辉煌中那充满大院的瓜果香气和匆忙急躁的气氛分明也涌进了他的单身小屋将它填满了。他更睡不着觉了。

葡萄并没有多大的香气,刚才他洗葡萄的时候就没有闻见它有甚么气味,闻见的还是槟果的香气。这时候月亮虽然已经落了,他知道领导们头儿们还在给检查团解酒一定够忙乱急躁,他也许不该这么早就上床睡觉不该这么轻松。他们一定不知道他的单身小屋现在是这样辉煌拥挤,他不知道母亲为甚么一定也要吃葡萄。她不一定会吃可能是要请月爷儿吃给他上供献。他得给她说,葡萄你趁早不要指望了,领导才能吃葡萄,你不是领导,我不是领导,月爷儿也不是领导,你态度再粗暴也不顶事。他知道这样给她说不会顶事,在这八月的月牙已经一天天长大的时候她不会讲理,她会说你就是领导。他记得她曾经可笑地要求过他:你就不能给你老子也找个挣现成工钱吃净米净面的工作?那时他刚当了领导的笔杆儿,她以为他已经当上了领导。叫他给父亲找工作,他哪有那么大权力?父亲是个庄稼把式不识字又能干甚么工作?父亲居然也很认真地对他说:“我可以下夜、扫院。”他只觉得可笑。但他已经记不得母亲向他提出这个可笑的要求是不是在八月或是腊月。

临近腊月的时候,她就变得粗暴狂躁起来了。她跟父亲吵架,父亲有时跟她吵有时忍耐住不跟她吵,但她总是火气十足地跟父亲吵。她还惹奶奶生气,奶奶从不忍耐所以总是给她气得不吃不喝说是要死,那时候奶奶还活着一直活到母亲不再唱秧歌以后才死了。但大姑二姑至今还一直认为奶奶是给母亲气死的,他记得母亲似乎只是在临近腊月时候才惹奶奶生气,平时还给奶奶梳头做鞋。平时母亲对他和弟妹们也够疼爱当然也打也骂只是那打那骂他觉得也是疼爱,但在临近腊月时候对他们的打骂就粗暴无理起来。所以每年一到那个时候他们就不愿意回家了,他记得每年那个时候天气总是异常的寒冷总是要刮风。有时他们在村里的学校玩耍到很晚不回家去,有时就逃学逃到姑家舅家去住,有时也逃到野地里去寻找野兔窝。野地里是真冷他们也拣了柴火拢过火,他记得柴火总是点不旺总是一团浓烟呛得他满眼流生泪。

就那样进了腊月了,村里的秧歌戏班也搭起来了,母亲就跟上戏班唱秧歌去了,一村挨一村一直唱到正月尽了。父亲说他也会走也要走他要去偷抢然后去住法院,奶奶说要去死,但母亲全都不听还是走了去唱秧歌。他和弟妹们的哭闹就更不顶事。他记得那一年妹妹还没有断奶,母亲仍然丢下她去唱秧歌,那年一腊月一正月妹妹都在啼哭。妹妹至今仍然瘦弱爱哭,奶奶大姑二姑还有父亲也至今认为妹妹瘦弱爱哭,就是因为那年母亲那样无情地给她断了奶。妹妹那年才三岁,一岁两岁的时候母亲是带着她去唱秧歌,他不知道他一岁两岁时候母亲是不是也曾经带着他去唱秧歌。只知道他从来不看秧歌更不唱秧歌。但妹妹却也学会了唱秧歌也喜爱上了唱秧歌。现在谁也不唱秧歌了秧歌净是淫词滥调,妹妹在去年也嫁人了,嫁了外村一个民兵连长,妹妹没有等待他给她在城里找工作。他觉得她也像母亲一样变得粗暴了,秧歌不是好东西。

他至今还没有结婚,父亲和大姑二姑一直认为这是因为母亲以前爱唱秧歌,所以正经人家不愿意把闺女嫁给他。母亲总是说,她唱秧歌干干净净,人们都爱看秧歌就是不爱见她唱秧歌真是够可恶,她很生气。他知道这事不能怨母亲,他没结婚不关秧歌的事,给他说媳妇的媒人不少,是他不想娶一个粗暴的女人。农村闺女无论喜爱不喜爱唱秧歌,他觉得她们都一样的粗暴。不管原先怎样绵善怕羞软弱,一结婚都一样变得粗暴了,他见得很多。妹妹是这样,村里的闺女们是这样,县上那些一头沉干部的老婆们也是这样。县委大院里那些妇联干部女打字员她们则是想嫁一个军官,军官够粗暴。棉花检查团里的军官连县委书记也敢磕打,她们就喜爱这一种粗暴。

母亲粗暴地走了以后,一腊月一正月他家里是怎样一种冷清恓惶啊,不送神迎神,不贴红对联,不放鞭炮,不熬夜守岁。初一能吃一顿饺子,那时奶奶还活着。他和弟妹们也能穿一身新衣裳,母亲很早就给他们做过年的新衣裳了。拿大人们的旧衣裳也要给他们改做一身衣裳,他记得的。可她还是粗暴地走了一直到正月尽了才回来,他忘不了那一种冷清恓惶。父亲在炕上蒙头睡觉,奶奶给祖宗们磕头,没有杀猪宰羊,他记得天气总是很寒冷总要刮风,灶火里也总是冒出一团浓烟呛得人直流生泪。

他的单身小屋里仍然是一片辉煌一团拥挤。他出去解手只看见满天的星星,还闻见了瓜果的香气,但大院里已是一片安静,只有路灯在安静中香气中似乎更加辉煌。省上的检查团和县上的领导头儿可能也已经休息去了,他想。这样一想,他再上床后很快就睡着了,虽然做了梦很奇怪地梦见了奶奶。

八月初七,棉花检查团和县上领导坐在一起开了一天会,他被派去做记录。他亲眼见到检查团里的那个军官很厉害很粗暴,亲眼见到县上的领导们受了磕打,这叫他不由又想起以前父亲受母亲磕打的情形来。父亲说他要去偷抢然后就去住法院,县上领导甚么也没有说只是给军官点头,点得多少有些急躁。父亲至今也没有去偷抢,只是很认真地说过他能下夜扫院,县上的领导都挨过批斗也扫过院扫过街游过街。中午,县上的领导给检查团摆了宴席,他被分配去端菜倒酒。他亲眼见到检查团也是爱喝酒不爱吃菜,酒后也是爱吃葡萄不爱吃黄梨。侍候检查团和领导一同吃起葡萄来,他才返回伙房吃宴席。他是不能喝酒只能吃菜吃饭,所以他觉得他当不了领导。

下午的会开得比较轻松,检查团和县领导都是一直在说敌我友和粮棉油以外的闲事,他知道不必用心用力做记录也知道还得装作在用心用力做记录。一直到散会时候,那位军官才说你们总得写个检查吧。那时候他一直在想大院里的女干部为甚么都想嫁一个这样粗暴这样肥胖这样能喝酒的军官,会议室里充满了酒腥气他闻不惯。等一听说得写检查,得从敌我友的高度写棉花检查,他就慌了,他知道这是叫他写检查。所以,初七这一夜他又没有睡好,总是跑出去解手,没有看见几次月亮它就又落了。

八月初八,棉花检查团是上午走的,他们只挑了苹果葡萄和牛肉带走了没有要黄梨槟果羊肉,这事全大院都知道。送走检查团,办公室的头儿果然就叫赶紧写检查,说要从敌我友出发写得沉痛。他是早已慌过了,这时只是急躁不安。这天中午村里又来了人,说母亲叫他一定买几斤葡萄再加几斤猪肉,他生气母亲越来越不讲理又后悔没有试一试偷几斤葡萄。他招待本村老乡吃了一顿伙房的饭没敢花细粮票,老乡很急慌没管细粮粗粮吃了一个饱就匆忙走了。

初九,八月的月亮已经不尖不细开始鼓胀了,夜里也迟迟不肯落去,这一天,总务处给大家分了黄梨和槟果,五斤黄梨五斤槟果使他的单身小房真正挤满了瓜果的香气。

从这一天开始,大院的干部似乎全都真正急慌起来了,谁也安坐不下来仿佛要发生甚么大事,像地震打仗武斗这一类大事似的。白天一个个都急匆匆静悄悄一趟一趟往外跑,傍晚时候家在农村的一个个又匆匆静悄悄骑了车往家跑,第二天一早又热汗淋淋跑回来。他知道这都是因为八月的月亮,不是准备打仗武斗。

初九,他也跑去买回了那四斤十六个丰收饼。初十,他又跑出去搞到二斤猪肉。但他没有跑回村去,因为他得写检查。不过,这一回写检查却并不像他所预想得那样艰辛那样可怕,他并没有怎样费心费力就写得很沉痛了真是沉痛得很顺利,写起来不再想出去解手了。这很可能是因为在他的小屋里放着五斤黄梨五斤槟果四斤月饼二斤猪肉的缘故吧,也很可能是因为屋外的月亮很久都在天上不肯落下,总之他是沉痛得很顺利。他想着领导受过的磕打,父亲受过的磕打,奶奶受过的气,他和弟妹以前受过的打骂和恓惶冷清,还有腊月的寒冷,灶火里涌出来的浓烟,就很喜欢写这一份检查了也写得真顺利。他只是害怕很快就把它写完,已经写了很长了,从种植计划的没有完成已经写到了棉株不高棉桃不多,他想在后面再提高到敌我友的高度去展开检查。他心情很沉痛,一直想象不出他的媳妇应该是怎样一个女人。

八月十二,他分到了伙房自制的那三斤月饼。中午,他兄弟就来了,说母亲天天都在骂他。他说他在写检查。他兄弟吓了一跳问他你犯了错误了?他说是给领导写检查。他兄弟又问,领导犯了甚么错误?他说是棉花。他兄弟在村里当赤脚医生,听了就说,棉花扯淡,妈叫你打二斤白酒,说完也不吃饭就带了黄梨槟果月饼猪肉,急急慌慌走了。他松了一口气,心想可以节省六两细粮票也可以安心写检查了,没有记住打酒的事。

这一夜他又沉痛到很晚,不过月亮一直没有落。

八月十三,连办公室的头儿也急慌起来了,说你写那么长的检查做甚么真是教条主义快收了尾吧,领导叫你到上野庄去下乡呢。

他没有想好就说,不能过了十五呀?

头儿说,过甚么十五,上野庄这一年变化不小,领导刚去过,叫你快去写个材料。

他一听又先慌了。

头儿也急慌叫他明天就走。

他说不叫他过十五啦?

头儿就更急慌地说:“你不会在路上多走几天呀?”

他明白了。等明白了他才后悔起来,他真需要回村去过十五吗?

这一夜,他给检查收尾又收了很久,真有些恋恋不舍。这一夜的月亮已经开始辉煌起来了,只是他的小屋里已经空空荡荡。

八月十四,他必须出发了,他觉得大院里所有的干部似乎也都出发了,去参加一件甚么大事,大院里也显得空空荡荡起来。但他还是拖拉到吃过晚饭以后才出发上路。

骑车回到村里的时候天还没有黑,月亮也没有升起来,他才想起没有打酒也没有买回葡萄来。但是母亲并没有问起酒和葡萄,一直到他离家走时也没有问起。父亲也没有问起。

母亲已经很疲倦很安静了,就像以前正月尽了她唱完秧歌回来那样不再粗暴不再急慌,只是很疲倦很安静仿佛甚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或是早已发生过了一样。他觉得很失望,都急慌了那么久都甚么大事也没有发生,没有出现地震没有爆发战争也没有发生武斗,就都疲倦了安安静静空空荡荡。她只是又数算了一遍,该送月饼的的确都送过了,该回送月饼的也的确都送来了,之后就更平静了。

父亲也只问他:“你没有犯错误吧?”他说没有,也平静了。

傍晚,就像往常一样全都早早睡去了,没有等到十四的月亮出来。

八月十五也像往常一样平静。只是在晌午全家吃了一顿饺子。他觉得很不好吃,只是大家都吃得不出声,他也没有出声。

上午,村支书来见了见他,又问了一遍县上领导人的脾气和眼下正时兴的口号。此外没有发生甚么事。

下午,父亲叫住他,递给他一把扫院的扫帚。

他问是叫他扫院吗?

父亲说:“你说扫帚是两头一般大吧?”

他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

“你说扫帚是两头一般大吧?”

他说:“怎么能一般大?”

“你还知道不一般大?连扫帚还有个大头小尾呢,你兄弟都已经娶了媳妇了你是他哥你咋还不娶媳妇,你不知道你比他大你连扫帚还不如呀?”

他听了觉得很可笑,忽然就又想起父亲曾经很认真地对他说过他能下夜扫院,难怪他这样会使用扫帚,他不再觉得可笑了。

这时母亲说:“你相不中农业上的闺女就不能到城里剧团寻个对象呀叫县长给你挑一个。”

他又觉得可笑。

父亲吼了一声:“你给祖宗败兴!”

母亲可能真的很疲倦了没有粗暴发火就走开了,父亲也没有再提扫帚笤帚。一切又都平静了。

父母甚至兄弟们都没有等待十五的月亮出来,仍然是早早睡去了,只有小娃们在等待着月亮。

他也等待了。

八月十五的月亮的确是全年最大最圆最明亮的月亮,它真够辉煌,但它也太宁静了,村里家里也太宁静了。他终于相信甚么大事也没有发生,只等待来一片宁静,空空荡荡。

十六,他很早就又出发上路了,因为他的村子在城南而上野庄在城北,他得走很远的路程。母亲叫他带两个月饼路上吃,他没有带。他知道吃月饼就是吃月亮,月饼像月亮一样圆,可惜甚么大事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