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本来他可以不去站岗。他早就划算过,现在他当的第二生产小队队长官衔小也相当于排长了。省长相当于军长专员相当于师长县长相当于团长,公社主任相当于营长大队主任相当于连长小队长相当于排长,这一套他比老乡清楚得多。现在省长县长都不带“长”了也不敢叫主席都叫主任,公社大队也跟上叫主任可主任跟主任差远啦,官衔该是多大还是跟带“长”一样,就剩下小队长还给带着“长”,老乡连小队长的“小”也不叫只叫队长,可队长还跟排长一般大,排长不站岗。他清楚在部队排长官衔最小刚够提干给你吊四个兜。他在部队上锻炼了五年,应该四年又积极了一年也没有吊上四个兜给打发回来当老乡了。叫自家老婆给吊上四个兜也还是没户口吃不上商品粮,老婆不给你关饷。他想当排长领导二队老乡,不过他清楚你农村排长打发不了他这一辈子,也清楚他当不了红太阳。因此他本来不应该站岗还是去站岗了。

工作员老米就很高兴,吐了一口干痰说:“好得很,万银,你又自愿站,好得很,我怕影响你家二队工程,太好得很了,政治任务,万银你当过兵今黑夜好赖给咱逮住一两个,不好交代也不是图交代,恶恶地批他一两个,真有了鬼了?民兵连长跟你一搭去,不用?好得很。”

老米又吐了一口干痰,脸皮很红。

他清楚老米在开会前又灌过几口酒。老米在老乡家吃饭的时候不敢要酒喝,老乡给他预备了酒也不敢喝,吃完派饭回到房东屋里才从炕洞里偷偷摸摸摸出酒瓶灌几口。给他撞上过几回都见老米又慌又羞一副狗孙样。他问过老米:“你想喝爱喝就光明正大喝吧怕甚?老乡没人报告你!”老米说:“我不是怕报告领导是怕老婆。”扯淡吧,你老婆会远路风尘跑来调查你?因此他听老米说好得很他心里也真觉得好得很,给你逮住一两个你能提拔我当连长吗?不是民兵连长是相当于连长的支书主任。

“老米,多逮几个行不行?”

“好得很呀!”

他想笑没有笑。

“老米,逮住贫农行不行?”

“好得很!你家野庄连个地富也不出产,贫农也好得很。”

老米吃了多年商品粮,就学会一句好得很,还说得像吆驴腔调。叫他看老米也是一个老乡。老米说还要研究生产。他清楚再研究也生产不出“地富”来,就说他得准备站岗逮人,先走了。

后晌的阳婆还高呢离黑夜还早,阳婆晒着满街不卫生,猪粪羊粪人粪不是人屎是人尿,一股尿臊气一股土腥气,土路土墙土圪梁土里土气。你看你,不由也土里土气啦,后晌的阳婆该说下午的太阳,下午的太阳你才说了两年不到又想说后晌的阳婆,你也真成了老乡了。太阳是男人的太阳,红太阳是男是女老乡们可能不清楚,也可能农村的男老乡娶婆姨太难就把太阳看成女人叫她阳婆。你娶了婆姨了是农村的傻婆姨,想叫她爱人不行顶多叫老婆,老乡配老婆正合适,可你不是老乡也不是红太阳。太阳是男人的太阳,该说下午的太阳照着满街不卫生,男人的太阳也照着那棵大松树,黑夜还早。

他瞅了瞅那棵大松树。

上野庄太小,在这小农村不管站到街上院里都能瞅见这棵大松树。从平川回上野庄,在一片连一片的黄土圪梁上远远就瞭见这棵大松树了。想瞭望风景也没有只有这一棵绿森森的大松树,一年四季都是绿,老乡们说它是野庄的风水,是一棵神树。老乡的神树,他想笑没有笑。他不是老乡他是无神论者。老乡不清楚无神论者是说甚么,问过他:“甚是无神论咱?”他说:“你们说得对呀,无神论咱,咱就是我。”老乡赶紧说:“万银,你不会破坏四旧吧?你不敢破坏它,它是咱村风水!”他说:“不一定。”那时他只想吓唬老乡,老乡们给他一吓唬都不把他当老乡了,他很高兴。

男人的太阳照着大松树,它真是够高大够伟大。不过黑夜还早,也用不着准备甚么,他只想去看看它仍然高大伟大。

一个小老乡抱住步枪靠住松树在丢盹。狗日的,老乡才说狗日的你该说他他妈的,他朝老乡屁股蛋上踢了一脚。

老乡醒了只慌了一下不慌了,仍坐着靠住松树眨巴眼。

“嗐,你知道是给谁站岗?”

“大白天阳婆没落,没事。”

“你卧倒是哪国站岗法,站起来!”

“万银,没事。”

他正要再给他一脚,才想起自家刚够排长拉倒吧,小老乡还不知道是在给谁站岗,先饶了你。

它真够高大伟大,笔挺站在土圪梁上,绿森森使他想起了四个兜还有呢子的很厚很重的绿颜色,还想到招手和瞭望远处就像瞭望全世界。远处是平川一马绿庄稼,还有平川的大村,还有河像一条蛇似的闪亮呢,还有路,平川后头是山脉,山脉很细小。

他瞅见有个老乡正往土圪梁上爬过来,没有在意,等瞭望山脉和河流又回头来瞅时,发现又不很像老乡。

谁呀,县上的团级主任书记是坐吉普车,公社的营级主任书记是坐拖拉机,他清楚这一套,可能还是老乡。是外村来给神树磕头上供献的老乡吧,这个来崇拜他的老乡穿了身干净衣裳,他兴奋起来了。前几天崇拜他的都是女老乡今天来了一个男老乡,是怕婆姨给抓了经不住批斗呀?

他想笑没有笑,兴奋地等着崇拜他的老乡,老乡越近越不像老乡,衣裳干净讲卫生,不是黑脸是白脸,白脸上有心事正瞭望松树呢,是来磕头上供献的老乡。他认出来了:是唐玉环的男人河头村一个民办教员,民办也是老乡。

他爬上来做甚,应该是他老婆回来住娘家,看他一脸心事准是跟老婆打了架,打了架她更应该回来住娘家。

“嗐,四丑你上来瞭你老丈母呀?”他清楚老乡才叫他四丑,他应该叫他世俊,可世俊还不如叫世美呢,他知道世俊是这货自家改的名字。

他看见世俊给他吓了一跳又慌又羞像老米那种狗孙样,只对他嗯哼不敢多说话多瞅他。

“世俊你是跟你婆姨打架来?”

“没有呀?没有,你听谁说来?”

“我看你脸上不对劲,死灰一片,像!”

“没有没有,甚么事也没有,我来给她娘家送东西。”

“曹老师你不敢走,我看你脸上不对劲!没打架是你婆姨病了吧?”

“没有!万银你听谁说来?她没病,还是以前那样好头疼,没病。”

“她还是好头疼?好得很有好得很的办法,你们河头听说了没听说了吧不能不听说!”

“没听说,我甚么也没听说到,万银你知道我成天钻在学校教书甚么也不知道。”

“我知道,曹老师还不知道那我先告诉你吧,好得很——”

他见曹老师还是又慌又羞脸上不对劲,就朝卧岗的老乡说了一句话:“嗐,太阳早偏了也没事你回家下沟担水去吧,今黑夜轮我站岗你回吧。”

“那我就回呀枪给你撂下啦。”

“撂下吧。”

老乡走了以后他就对曹老师说:“真不知道呀曹老师你们消息太不灵通,就是它呀它又显灵啦,老乡老婆们说是甚么神又转悠过来了住进它身上给它做灵魂,谁有心事求它它都灵通,头疼脚疼都给治,你不看有民兵站岗呀?”

“迷信,农村讲迷信哩。”

“我还不知道是迷信?不是迷信能派民兵给神仙站岗呀?不过曹老师你没听老乡们说吗迷信就是可信可不信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我看管它迷信不迷信你也给你婆姨试试怕甚,今黑夜我站岗你来吧我掩护你不用害怕,怎么样曹老师你说?”

“不行不行,我是教员。”

“教员也扯淡你还是民办挣工分怕它甚,再说我站岗掩护你鬼也不知道谁能逮住你?再说你看天天有民兵站岗还是天天有人磕头上供献,只要一跪倒,那站岗的眼再尖加上手电照加上刺刀捅,就是寻不见你的人影!要不说是神树呢真日了怪了我亲自经验过几回啦,不能不信你不能不信!再说我跟玉环关系不赖,我还能不掩护你?”

“不行,万银。”

“你看你曹老师还是不相信咱是不是?你去跟你丈母丈人商量商量,来吧,错过今黑夜你准得后悔!你跪倒以后当然有神掩护你,可没我接应你不好往它跟前爬呀!这两天上级着急了刚开过会,县委书记在电话里训了公社书记公社书记又训了工作员工作员又训了村上的支书主任,说是再止不住就砍树啦。我说你还是赶紧来吧,你想形势不紧能派我出来站岗我是队长你知道吧?”

“知道。”

“你来不来?”

“她早就好头痛。”

“你说你来不来吧?”

“不一定,看吧,我赶天黑还得回河头,看吧,不一定。”

“那你回去叫她来吧!”

“更不行她头疼,头疼得厉害。”

“那你来吧!”

“不一定,再说吧。”

他见这货终于也没有吐出一句响亮话就慌慌张张扭脸进了村,真恨不得追上去薅住他的小分头按倒强迫他给松树磕个头。唐玉环唐玉环你真瞎了眼了寻下这么个不伟大的老汉!可惜她嫁人的时候他还小,刚不念书了只知道吃饭,只听见响了一挂鞭炮她就给一头灰色驴驮下川去了。当兵走以前他爹妈给他娶婆姨,他才清楚上野庄甚么也没有只有两样宝,一样是大松树,一样就是嫁走的唐玉环。可惜他爹妈没早生他五六年,他只能娶回一个老乡家的傻婆姨。拉倒吧,娶不成她还不能叫她老汉给他来磕一回头?她给毛驴驮走了,大松树还在谁也驮不走,他就不信他是白动员了一场,说不定他真要来,娶下她那么一个婆姨给了谁也要来,除了像曹四丑那么一个不伟大的憨老乡。他当了五年兵回来,发现上野庄除了老乡依旧是甚么也没有,只有两样宝,一样是大松树一样是唐玉环。你嫁到河头还回娘家,你真把野庄的风水拔尽了只剩下一群傻婆姨。

他很兴奋。他觉得今天忽然又想来站岗真是想对了,又觉得这很奇怪。怎么偏偏他要来站岗,玉环老汉就来磕头啦,松树你真是神树呀真能灵通了咱的心事?他亲热地拍了拍它,真够高大伟大,只可惜树皮给抠掐得斑斑点点够辛苦,你不会白辛苦。

他又瞭望了一回远处的河流和山脉,然后把那杆步枪拾起靠住大树干,想笑没有笑,只脱下绿军帽甩打了甩打只吊着两个兜的绿上衣,就回家下沟担水去了。

那时,男人的太阳还没有落。

他担了水走到半路上碰见正下坡的宋万银。万银对他说:“你家女婿来了!”他只哼了一声没敢停脚,走完一里了还有一里又正是爬坡他不敢站。万银又对他说了一句:“今黑夜我站岗二叔!”他又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不再听万银还跟他喊甚么。悠着劲快把剩下的一里路走完时就又听见万银在身后对他喊:“二叔今黑夜我站岗!”他只是想到底是后生走得快这就撵上他了,又想沟底泉口担水的人正多,人不多也得半天才能舀满一担水,是有人巴结他吧叫他打劫了现成的两桶水他是队长。因此他没有记住他追撵上来又跟他说了些甚么话,只想幸亏没有在半路上给他打劫了这一担水。

走进自家街门刚放下一担水,就见女婿和老婆从屋里走出来,他才想起半路上有人给他说过你女婿来了,来就来吧。

“嗯,你来了。”

“刚来。”

“你看看你听听你叫你女婿给你说说你闺女疯了你闺女你看看……”

“嗯,你说吧——你说甚?”

“不一定,还不厉害。”

“还不厉害你闺女赤身露肉绕村跑你看看你闺女,老天爷,你们快进屋说呀还怕全村听不见是想咋呀!”

他跟着女婿,女婿跟着丈母走进土窑里去了。窑里比院里黑暗,半天他没有听清老婆和女婿在给他说甚么,直到觉得窑里也不黑暗了,才听清他们是说他闺女赤身露肉绕世界跑。

“狗日的你咋不拿镰把敲她!”

那时候他能想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话。老婆比女婿说的话多,女婿又比他说的话多,他没有说几句话,想多说就是只想到这样一句话,他只能把这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多说了几遍。是闺女赤身露肉绕世界跑,他不知道老婆为甚么只知道一哇声埋怨他,是他调教闺女这样不要脸来?他想了又想没有呀,她也是你闺女不光是我闺女,他也应该埋怨老婆只是不知该怎样埋怨她。他说应该拿镰把敲她!他想了又想觉得也应该骂自己。他想起她小时候住在城里杜家也不要脸过那时她也不小啦。是杜大夫叫她到城里上学但不能怨杜大夫杜太太。她是在学校不要脸来不是在杜家,该怨学校那个教员,但教员该打该罚早都挨了想再埋怨早寻不见人了。那你们就怨我吧也拿镰把敲我!女婿没有埋怨他只问敢不敢去拜神树求点药,说是他娘叫他来的他不知道顶事不顶事敢不敢。老婆说咋能不顶事就是有民兵站岗,她也去磕过头险些给逮住不知道今黑夜是谁站岗,问他知道不知道他说他不知道。女婿说他知道是宋万银站岗,不知这人靠住靠不住。他就说他也听人说是二队的万银今黑夜站岗。老婆说他不知道咋又知道了,知道咋又说不知道这是因为甚,他说不出是因为甚所以更觉得应该拿镰把敲自己。

“宋万银这人可靠不可靠?”

他说:“后生家走得快。”

“鬼!”

“他家成分没问题吧?”

他说:“咱家也是贫农。”

“女婿是问你老宋家谁问你老唐家神经货,要不你闺女赤身露肉绕世界跑,万银他五爷下河滩砸死过人你记得吧?”

他想了想说:“听人说过。”

“宋万银五爷真砸死过人?”

“真有的事,一石头下去脸面就砸扁了,又憨又凶他五爷。”

“是他亲五爷吗?”

他说:“听说是叔伯五爷到万银这一辈出了四服了。”

“出了四服他老宋家的人也是又憨又凶,不敢托靠他!”

“我看万银也精干聪明呀?”

他说:“我看也不憨后生走得快。”

“鬼!”

“那你们说不敢去磕头是吧?”

“你不去咋办呀还叫她赤身露肉绕世界跑?”

“那你们说敢去是吧?”

“你不去是想咋呀?”

他说:“要不我去吧?”

“你去做甚你去咋张口说她赤身露肉绕世界跑,还是叫她女婿去吧他比你精明有文化!”

他说:“那你就去吧。”

他看已经商量妥帖了就走出窑来,院里还是比窑里明亮,他想还能下沟再担一担水,就把桶里的泉水倒进瓷瓮里担起空桶走了。

快走到村口时候他又想起杜大夫杜太太来了,才觉得与其去给神树磕头还不如引上闺女寻杜大夫,接着又想起城里杜家早没人在了,才又觉得还不如先到村里红医站问一问朱先。朱先和他在村里能跌一个平交,早年全野庄的男人就只有他和朱辛丑在城里住过。朱先在中药铺给掌柜抓药,他在留洋西医杜大夫家喂奶牛。朱先没有住到解放,中药铺买卖就塌了只好卷铺盖回村。他一直住到解放,是杜大夫怕他耽误下土改分地亩才劝他回村的,这就不一样。回了村他和朱先也一样养种过庄稼。他是早就当上饲养员了,朱先是这二年才在红医站当上先生,幸亏村里众人只叫他朱先不叫朱先生,朱先能算甚么先生,论工分跟他挣的也差不多。他这么一想就不由担了空桶折回村上的红医站,好像又来了兴头忍不住想再跟朱辛丑跌一个平交。

他见了朱先以后果然又给朱先红润的脸皮激发起很大的兴头,不由还是疑心这人早年喝过人参汤。他问了朱先多少年了,朱先就是愣说只见过人参没喝过人参汤。喝过就说喝过吧又怕甚,他喝过牛奶是早给他说了,只可惜他喝不惯所以如今脸皮没有朱先红润。脸皮红润就敢当先生?他就问他:“女人疯了你有办法给治没有?”

朱先问他:“你女人疯了?”

他说:“你女人才疯了!”

朱先又问:“那你说谁家女人疯了?”

他说:“谁也没疯呢!”

朱先说:“那是你疯了?”

他说:“你才疯了!”

这时候他才醒悟到今天寻上门来这不是想输给朱辛丑一交吗?他自家闺女疯了可还没有听说朱家子孙有谁疯了。他有一个闺女嫁了河头教员已经多年了,朱家至今还没有一个教员女婿,直到这二年他朱家才有一个小子当上本村的电工,可惜野庄还不通电只管各家的纸喇叭,他闺女女婿的河头村已经通了电。狗日的她偏偏就给他疯了不拿镰把敲她还等甚!

他跟朱先只笑了几声就赶紧又折出来下沟担水去了,一路上心里疙疙瘩瘩很后怕:刚才怎么就自家寻上了门险些输给朱先一交。他想了又想觉得是受了老婆的埋怨,埋怨是该埋怨也不能那样埋怨吧。担完水吃完饭他还是得回饲养院去睡觉,在饲养院睡觉挣工分又能不听老婆埋怨。他都想妥帖了可心里还是疙疙瘩瘩很后怕。

他等太阳全落了又等天色全黑了到该点灯时候,才去村头松树底下来站岗。太阳没落他还没来的时候就只有一杆步枪在站岗,他知道没事无人敢来磕头上供献,老乡们太胆小。不知道曹四丑胆大胆小,看他也不是个胆大鬼伟大货。这个胆小货今黑夜要是不敢来,那他可就败兴啦。临出村他几乎就忍耐不住了想拐进老唐家再动员一回,幸亏伶俐了一下怕他们起疑心拉倒了。

天很黑看不见河流山脉,村里没有电灯,老乡们这时候也没有几家点灯。天上应该有星星,这时候他只瞅见了几颗,知道天上有云彩。有云彩遮住半夜的月亮,拱来趴下磕头的老乡就会更多,趴下磕头的老乡越多他越希望天上没有云彩,月亮明明亮亮照清一片崇拜他的老乡,这是一个矛盾。矛盾就矛盾吧。甚么也看不见,甚么也听不见,只能瞅见松树高大伟大的黑影,没有风因此白天像一朵绿云彩似的树盖这时候也没有响声。野庄的风水真给她全拔尽了,可惜那时候他还小只知道吃饭又赶上吃不饱的时候。

他捏亮手电筒照了一下,没照见人,在树根底下照见了三个花馍五块饼干一个锅盔三个槟果。

这是老乡的供献,他甚么响声也没听见就有老乡来磕过头上了供献,老乡的本事还真大。他估计了一下这些供献至少是三个老乡供献的。本事都不小,可惜本事这么大谁也猜不出他就是神。咱就是神,这没错只可惜你们猜不出认不出水平太低有眼不识泰山。是我宋万银在九天以前天不亮带头给你们的神树先上了供献,供献的也不多就有一个锅盔三块饼干,不过没有磕头,我是神不能磕头只想叫你们来给我磕头!在村里我也没说过你们快去磕头吧,只说过你们谁也不能去磕头,那是迷信,可你们都愿意来磕头越说不能去越是轰轰烈烈不带一点响都来了。都来磕头拜神谁是神呀我是神。我吃不了你们这么多供献,供献越来越多,一天一夜拣一粪筐加到一担两粪筐,又加到两担加到三担还在加。老乡们不用这样客气只给我磕个头不用上供献也行啦,我知道你们都挺恓惶,你们不知道我一口也不吃你们的供献。可能都不相信因为你们都是老乡,其实我真不是贪图吃你们的锅盔饼干,只希图你们崇拜,也不是无限崇拜,只崇拜这么几天就行啦。要是这样机灵地制造了神当上了神,只图吃老乡的锅盔饼干槟果花馍,那我不也成了老乡了?他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家也真有些高大了,因此心上身上像格外兴奋格外熨帖格外满足。

他来熬夜站岗就是图了这一种享受呀不能白站,其他民兵站岗挣工分他不要工分。曹四丑还不见来,真不来了吗?天黑得看不见他,真来了也不会给你喊报告,你也像个傻老乡了。可天不黑他不敢来吧?狗孙你放心吧。看曹四丑也不是机灵货伟大货,绝没有老乡们那么本事大不带一点响声。但好像有风了。风不大,树那很大很沉的树盖已有了呼飒声云彩也把能瞅见的几颗星星遮住了,村里点着的几盏煤油灯也给老乡吹灭了,不过放心吧不用怕。

那时候他还是老乡所以很憨傻扛了一杆步枪给松树站岗,风很大松树盖呼呼响得很重很闷,天上有星星没有月亮很冷,他害怕得浑身稀软,那时他还没有去当兵。那时候他真心想逮住一个磕头上供献的老乡交给工作队,可终于逮不住,只逮了一顿训骂。那时候他也真心相信是松树里驻了神他还没有娶媳妇生娃,还不知道能制造神更不敢当几天神。九天以前他也不是想当几天神,只是害怕又复员成老乡埋没在一片连一片的黄土圪梁中间,黄土圪梁上的农村真是太憨傻了没有风景也没有马路没有自来水没有大风大浪没有武斗。因此他机灵了一下就给高大伟大松树制造了一个神。当时他没有想享受老乡们的崇拜,只想背了步枪天天站岗一个不剩把爬来磕头上供献的老乡全逮住。当时老米工作员还没来,他不是想逮住迷信的老乡希图立功提干,他已经给提成队长相当于排长再提连长有困难,他只是不相信老乡能有那么大本事,拜神磕头不带一点声响蒙过站岗民兵。他想亮出自家的本事镇倒老乡们,叫他们看看叫他们记住他不是老乡。他没有想到他造神会造得那么顺当那么成功,老乡们真轰轰烈烈拱来磕头上供献了,先本村后外村先女人后男人连村上连级干部公社营级干部县上团级干部都一级挨一级给惊动了。他没有着急亮自家本事动手逮老乡是想多笑几天,后来才知道只贪图笑太傻又像老乡了,这才开始享受老乡们的崇拜。享受几天吧怕甚,野庄没有风景没有马路没有自来水没有大风大浪只有傻老乡傻老婆。不过老乡也真还本事大,真能轰轰烈烈又不带一点响声,幸亏他改变计划不逮老乡啦,也幸亏老乡们本事大他能多享受几天崇拜。

黑天没有月亮有风还好说,有月亮没风又明亮又安静他们怎就能不带出一点响声?老乡们还是本事大。

他仿佛听到了一种响声,但觉得又不是风吹松树的呼飒声像是扑通一声很沉闷。崇拜他的老乡都不会这样呆笨地趴倒磕头,从来不带出这么大的响声,不知是哪个没本事货活该给他逮住了。

他捏亮了手电筒,手电筒不很明亮。因为大队太小气不等到电筒不亮不给买新电池。不过手电筒不很明亮也照见了,果然是一个老乡趴倒在土地上但离松树还远。他想起来这货是给绊马石绊倒啦,那是民兵营长设置的绊马石,谁也没给绊倒就绊倒这样一个笨货,活该逮住你上缴老米工作员。

等他再一细看,狗日的心里不由高兴了十二分。原来是你呀你到底来了可你也到底够憨笨连老乡还不如,没磕头就先趴倒了,不是咱不掩护你,是你自家太笨先暴露了。

“是四丑吧快站起来!”

四丑爬起来了很慌张但没有忘记拍打干净衣裳上的黄土,没拍打几下又猫下腰寻找甚么。寻见了是很鼓的一个书包,搂住书包就呆站住忘记了继续拍打衣裳上的黄土。

他知道曹四丑搂住的书包里就是给他的供献。

“你不用害怕这枪打不死你枪筒早锈了崩不了你。”

这时候他忽然真想把这个比老乡还笨的教员解押回村上缴给工作员老米,老米不知又要说多少声好得很。他不是想听老米多说几声好得很像吆驴似的,只是想把他上缴了拉倒,看你那样吧也敢把野庄的风水娶走放到你家炕上。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叫他给他磕完头再说。

“老曹你不用害怕崩不了你,趁这阵没人你快磕头上供献拜神求药吧我掩护你,快呀你快机灵些有人来了我就不好掩护你啦快些吧还傻愣着做甚?今黑夜天黑没月亮形势又紧,都怕砍了树来的人多。你看才前半夜十来点钟供献就摆上一摊啦还不快些行动,小心再绊倒我给你用手电筒照住不用怕,有电筒光亮别人就不敢来了你快些吧!你看你不能先磕头得先上供献,先起来先站起来,把书包解开,对!两盒饼干供献不小,是供销社买的吧你比老乡们大方,是得大方拜神呢还能那么小气。你到南头,南头好南头灵从南朝北磕头灵得很,对,就把供献摆在那里吧,磕头得诚心诚意忠字当头知道吧,那就快些磕吧磕三头起码得磕三头多磕几头也好得很,那你快开始吧我给你照住你磕头不用害怕谁也不敢来放宽心磕头吧,我不说话了你都懂了吧?”

一头两头三头四头五头真还不少磕,只是那磕头的模样仍然很笨不大好看,但还是诚心诚意。他心里欣喜极了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敢笑这是很严肃的事呀他得严肃地接受人家诚心诚意的崇拜。在这时候他真是体验到了一种被崇拜的滋味了狗孙真不赖嘛。虽然他已经被崇拜了九天了可真还没有这么当面享受崇拜呢。因此到这时他已经忘记了押这人上缴的念头只觉好得很。

他没有数清曹世俊给他磕了几个头反正很不少满意极了。等这人爬起来又拍打裤腿上的黄土时他甚至去替他抠下很不小的一块松树皮,有核桃那么大。

“曹老师给你药快装好走吧,别人只抠指甲那么大了不得了,你看我给你抠了多大一块快走吧,小心再绊倒。”

“万银,真是,万银……”

“不用客气快走吧!”

“那就走啦真是万银……”

“快走吧小心绊倒。”

“真是……我走啦。”

曹四丑正要走,他忽然又机灵一下,忙捏亮手电筒说:“老曹你站住!”

老曹吓了一跳站住了。

“我跟你说,要想给她除头疼病根,还是叫她就是你婆姨玉环她亲自来磕一回头,谁有病谁来都挺灵,灵得很!”

“怕她不来呀!”

“能治病她还不来她又不傻,你动员她来,她来我还给她做掩护工作!”

“我回去跟她说就怕她不来。”

“你动员呀动员她来!”

“我动员我走啦!”

“走吧她来得赶紧来形势紧啦!”

“我动员我走啦!”

“走吧走吧!”

他很高兴真高兴极了,好得很!今黑夜又成功了一切都如他所希望的设想的,狗日的你还真不简单,真叫唐玉环老汉给你磕了头,还是用手电筒照着当面接受崇拜,他是替她来崇拜你!他还答应了动员她亲自来崇拜一回你!在很高兴很成功的心情下他觉得她也一定会来给他磕几个头。这样一想他是更高兴了狗日的真是好得很。

因此,他打算在后半夜不睡觉了要一直接受老乡们的拜崇,他甚至盼望月亮能钻出云彩来在一片明亮里享受拜崇。可惜没等多久他还是靠住松树睡着了连梦也没做。

直到黎明时候的露气才把他潮湿醒了,睁眼看了看松树四周摆下一摊供献,估计了一下只能放满二担四粪筐比前两天减产了。等发现了那两盒饼干,于是又高兴起来真是好得很。高兴了一阵又望了望朦胧的河流山脉,才又想起怎么给老米交代。可能因为很高兴只想了一想便想妥帖了:他赶紧得把这一摊二担供献收拾回家去,不过他可不吃供献他家里的人也不能吃,他要把这些供献分发给他领导的二队的五保户老乡,只挑出那两盒饼干再挑几斤槟果上缴老米。

老米见他时也是刚睡醒可能还没有来得及偷偷灌几口酒,因为问他的声调很生硬不像灌了酒以后那么有味儿:“万银,你的任务完成没有逮住个人没有?”

他说:“逮是逮住了你看老米。”

他把两盒饼干几斤槟果摊给老米看。

“逮住了?好得很,人呢是谁?”

“供献逮住留下啦,人逮住没敢留下捆住押来上缴你。”

“不像话万银你!”

“逮住了我不敢留下捆住呀?”

“逮住谁了?”

他趴到老米耳朵根下很低声很神奇地说:“是书记老婆。”

“哪个书记?”

“领导你的公社书记呀!”

“不能吧?”

“老米我哄你做甚,你看这都是她上的供献,一般老乡谁舍得供献这么多这么高级你说是吧?书记老婆我认得头发梳得很光溜你说是吧,她说书记腰疼她是替书记求点药顶事不顶事试一试,书记不叫她去她是悄悄背了书记去的还跟着个后生陪伴她,你说我还敢逮她捆她呀我赶紧替她磕了头,你说能叫书记老婆磕头呀影响不好吧?”

老米一边听他说一边在屋地上转悠像是寻找甚么东西,他清楚老米可能想灌几口酒了。

“老米你是想喝几口酒吗你就喝吧我不会报告你,我看书记老婆也拉倒吧,不用报告谁啦影响不好!”

“真是她呀?”

“真是老米我认得,我替她磕了头又给她抠了树皮她包好我送她出了村,跟着的后生骑车带上她走啦,这后生是她小子不是我没见过不认得,你认得吧老米?”

老米不说话还在寻找甚么东西似的东瞅西看。他本来就很高兴这时候更高兴了,愣想笑但坚决忍住不能笑,一笑就糟了他清楚。

“不过老米,除了书记老婆今天黑夜我可看得紧,一夜没有丢盹不断捏开手电筒四处巡逻,除了她谁也没有敢磕头上供献。”

“你说怎么交代逮不住人老得站岗,你挺负责别人不负责,又给你摆下一摊供献你说不是让等着吃家伙吗?你们上野庄连个地富也不出产不逮住个人你去批斗谁?”

这时候很可能因为他很高兴所以忽然就又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主意来,这主意又很叫他高兴,他没有细想就在高兴再加高兴中把这主意说给老米了。老米正犯愁得叫他想笑,因此也可能他是怕忍耐不住笑出声来坏了事,才急忙把那主意说出来了。

“老米我说你也不敢太发愁了小心愁病了身体,身体给愁病了你也不能去磕头求药吧?我一黑夜不敢丢盹负责是负责也真狗日的够辛苦,心想老是这么辛苦也不是长久之计吧能不能想个办法?我就想了一夜真想见一个办法!”

“万银你说你想见个甚么办法?不是砍树吧?”

“砍树太笨我不同意砍树,树砍了老乡的迷信思想砍不了呀你说是不是,我想出的办法是因势利导也可以说是以毒攻毒也可以说是将计就计也可以说是走为上计……”

“快说甚么办法吧你是说叫我走?我往哪儿走呀!”

“老米不是你走是叫神走你不用着急我给你说,你叫干部们寻几个积极婆姨,再叫她们到各家串门告诉老婆姨们说,神已经走了已经转移走了快不用去磕头上供献啦,磕头也是白磕,供献也是白供献,求下的药也不治病,这么一说一传老米你看吧不出两天磕头拜神的风就止啦,懂不懂?”

“哦,这倒是个办法。”

“不错你就照我的意见办,主要得寻几个积极婆姨,主要叫她们去串门不是去开妇女会,主要叫她们说家常话说悄悄话不是传达上级精神,懂不懂?”

“懂,我懂啦万银,你还真行真聪明真能干真有水平呀!”

他当然更高兴了,一边觉得老米真是个老乡真没有水平,便又继续给老米做指示,一边体验自己的机智和水平狗日的狗日的不断亲热地骂自己,却一直没有发现他已经犯了一个严重错误:他不是还在等待唐玉环来拜神吗,怎么就忽然把神打发走了呢?

直到这天下午他才猛然发现这个错误,他骂自己祖宗却已经晚了,连他自己也在他领导的二队挑了几个积极傻婆姨给做了指示。狗日的却是因为高兴,可这高兴是因为甚么呀?因为她主要是她,神也走了她还会来呀她不来他还高兴个鬼!真是有了鬼了,没鬼是有神吧神树真有神吗?

他真的又想了一夜,但终于没有再想出一个更聪明机智的办法来留住神,他想也许神树真有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