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他进城开了几天会,会议伙食扯淡领导的报告也扯淡水利局长更扯淡,还是一口咬定上野庄没有水,说你们可以打旱井。打旱井还用你发明吗老乡早发明啦真是扯淡,看等我升成县长不收拾你才算本事大。他已经够生气啦开了拖拉机跑回野庄还没有喘气,曹主任就对他说老乡们又给松树磕头上供献呢。

他一听就觉得血脉快要憋破了。

“从哪一天开始的?”

“昨天才听说。”

“听谁说的?”

“昨天我回河头听我母亲说的。”

“你是从河头听说的?真扯淡真是扯淡!”

“回来我调查落实过,真有这事。”

“我是说你真扯淡连一棵松树也守不住,满地供献你看不见吗?”

“白天干干净净。听说老乡们是上了供献然后磕头,磕完头就把供献撤走了,怕给公家发现把神灵撵走。”

“你听谁说的?”

“听我母亲她落后呢。”

“你落后不落后老乡们都运动到河头去啦你还不知道,你是不是公家人你连一棵松树也守不住,你派民兵站岗了没有?”

“派了,从今天黑夜开始站岗。”

“站岗能顶甚么事老乡们本事大呢,你给我调查清楚,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我要准确日期你懂不懂?”

“知道。”

“我要准确日期几月几号不要昨天明天前天后天懂不懂?”

“我知道。”

“你赶快去调查!”

曹主任听了他的指示后慌忙走了,他觉得心上消了一口气。你沉住气怕甚么没有甚么了不起,谁这么聪明竟然也学会了造神学会了偷偷躲在黑暗中接受老乡们上供献崇拜,可你狗孙知道这是谁发明的吗?真够胆大啦敢跳出来给你师傅耍这一手,不简单。你说是谁把我这一手传给你的不用害怕坦白从宽,我说话算话坦白出来不动你一根汗毛你懂不懂。宋书记这里面有问题吧你宣传过你发明的造神经验吗?没有呀,他很仔细地想了一遍就肯定了没有给任何人宣传过。那回是老米领导破案只说好得很,他如果给老米暴露了造神的经验,只这一份功劳老米很可能就搞到副团长当啦他自己呢至少得晒四十小时太阳不能喝一口水。他会这么憨吗?后来他掩护曹主任磕头更不会给他宣传,你一说漏了曹主任就不会给你磕头。也肯定没有给她交代过,就是跟她在野地里晒太阳的时候也没有给她交代,心里想说我就是神但没有交代出来。父母老婆娃更不需要交代。县上来的老杨盘问得仔细,但他没有给他介绍造神的故事。给上级汇报给老乡讲话也肯定没有揭露,自家揭露自家就是老乡也不会这么憨吧。狗日的很可能野庄又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也有可能是真有神灵来啦。无神论咱,肯定是又出了一个有水平的人物了。

好得很,他已经激动起来了。

宋书记你不需要生气上火应该高兴才对吧,你不是一直寻找不到一个可以斗争的敌人吗?不是敌人也可以只要有水平能跟你正经交手,斗争它几个来回过一过瘾,哪怕下河滩谁能把谁的狗头砸扁砸烂都可以。我原以为老乡中间总会有几个好汉吧,不敢跳出来反抗也敢背后捣乱吧,都是稀软,简直不需要交手。你骂也好踢也好罚他晒太阳也好全都是稀软。只有本家三伯跳出来想反抗还没反抗成就稀软了,还给人说是苦肉计真会扯淡。曹主任会写文章也是稀软只听从指示不跟你交手。朱先像神仙似的也不出来交手,朱先的大小本事不小没有从房顶滑下来可也不跳出来交手。你一直不知道是谁给县上告状,很可能就是这个了不得的人物。上野庄还能有谁呢屁股大一个农村你差不多一个挨一个都实践过了全是稀软。肯定是出了一个有水平的人物又隐藏得很深,好得很,我先把你挖出来再跟你交手这才过瘾。我实话给你说我不是跟你有仇有冤我只想跟你交手谁砸死谁都问题不大,我一直寻不见一个有水平的对手。老乡们都是稀软黄土圪梁也是稀软吃不住我建设,你看我已经建设出水平地亩来啦。你要真有水平能把我砸死真是好汉那就请你干吧你可以给老乡建设水利。会不会是她呢?她有水平有水色但也没有交手就同意晒太阳了,他原以为总得斗争几个回合吧,简直就没有斗争。肯定是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了。

这一份激情,他觉得已经有几年不曾有过,好得很终于有了对手。

他当下给干部开了会,大小干部都说老乡们的确又在给松树磕头。他问他们谁有线索,都摇了头,都是稀软。他又问曹主任查清准确日期没有,曹主任说正在查,那你就查吧你要能查出来你就是那个了不得的人物啦你能查出河水倒流呀!他对他们说,都得冷静都得给他沉住气不允许打草惊蛇懂不懂?

不久,米书记也从公社打来电话询问这件事。

“你不要给我打草惊蛇懂不懂?”

“我懂,好得很,你看给不给县上汇报?”

“我给你说不要打草惊蛇你懂不懂?”

“好得很,我开个会叫大家保密。”

“开群众大会是不是?”

“好得很!”

“开会是宣传还是保密你说?”

“可以宣传保密,也可以不开会,好得很,我知道你有办法。”

“好得很!”

当晚他就采取了一系列的机密行动。天黑以前他指示电工停了全村的电并传出话说是全县停电以免引起那个有水平的人物疑心,然后他又亲自挑选了一个平时最能睡的老乡去站岗。他曾经考虑不派民兵去站岗,但又考虑到曹主任已经派了民兵,那个人物一定已经知道了这个情况。忽然又不派了肯定会怀疑他采取了行动,所以决定派照旧派民兵但派了一个最爱瞌睡的老乡。这一步棋那个人物不知能不能看透,按一般脑筋想既然是第一次派出民兵那一定是挑选一个眼尖耳长不喜爱睡觉的吧,岂不知他是挑了个最喜爱瞌睡的老乡听说这狗孙能一口气睡四十多个钟头不动一动。把这个睡瞌货派到松树跟前以后,他又安排村里的大小干部都集中到庙里开会,汽灯马灯都点起来一定搞得明明亮亮。开会的气氛也要热烈但不能气愤要欢喜,热烈又欢喜叫那个人物看出开会与松树神灵没有相干,特别要叫那个人物相信他宋书记始终都在领导大家开会,其实是唱空城计。他曾经考虑挑一个老乡来装扮自己领导大家开会,可惜像他的老乡不好挑选,那些人都是稀软,扮得不像反倒容易引起那个人物的疑心。他不是普通人物,那个对手也不是普通人物。他在天将黑没黑时候从一号院走出来,尽量显出没事又很忙的模样从前街走向大队办公室,然后在那里换成老汉们的打扮。等到天一黑下来就尽量悄没声地走出大队然后出村,在村外再等到天色更黑暗了以后秘密潜入到村口松树跟前。但不能太靠近也不能离得太远。如果是夏天有庄稼就好啦可惜是春天庄稼子种刚刚入地还不知发芽率高不高呢,好在没有月亮天色够黑暗。他甚至想好了如果发生意外情况比如给手电的光亮扫住了,他就伪装成一个来求神的老汉,迅速跪倒伏地磕头。

总之一系列行动都是既机密又周密很有水平。他感到太有意思啦狗日的这跟逮特务也差不多,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当成特务捆到县上专你的政。春天了天气还真不暖和,风停了也没有露水天色够黑暗,因为要化装成老汉逮特务,所以又不能披大衣。甚么声音也没有,松树黑影静静地挺立着好像甚么都知道啦。

他听见了打呼噜的声音,知道是民兵瞌睡了,心里很满意。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响声。根据他的经验估计已经有老乡来磕头上供抠树皮了。老乡们做这种营生本事大绝不会弄出一点声音来,可那个人物不会不暴露出一点响声吧?比如咳嗽一声或是撒一泡尿,你蹲一夜能不撒一泡尿呀你水平再高也不能高到一夜不尿的程度吧?他是早有准备啦晚饭没喝米汤只吃了几颗煮鸡蛋,听说以前新媳妇坐轿怕憋不住尿就是吃煮鸡蛋。但那个人物也有可能做了这种准备吧?

你得沉住气不敢弄出响声来,天气真不暖和,一直没有响声只有那个民兵打呼噜的声音。你不敢瞌睡,放心吧瞌睡不了,腿都蹲麻啦狗孙你还真有水平。他渴望着一种响声渴望着一个人物出现渴望着一场厮斗,所以一种激情早钻进血脉里去了,他一点也不瞌睡就像一只等待猎物的野狼。

甚么响声也没有,一直等到后来起了风,松树开始在风中呼啸起来,民兵打呼噜的声音已经听不很清楚了。他估计快到后半夜了,因为春天的风到傍晚就停了歇到后半夜才重新刮起。很可能那个狗孙是估计到这种情况了,前半夜就没有出来睡到起风之后才出来接受老乡们的崇拜,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人物的确水平不低。他吃了煮鸡蛋也早憋不住尿啦天气不暖和,现在起风之后他可以撒尿了,但那个人物的响声他也很难听见。

狗孙你还真有一手,你得沉住气老宋。但他的血脉里早积攒满了渴望厮斗的激情,直想冲出去一把将那个对手揪出来。但你冲出去恐怕连一个磕头的老乡也逮不住,这个人物比老乡有水平,万不得已时候这狗孙也会钻进磕头的老乡中间隐藏起来。宋书记我不讲迷信可老婆非得逼我来她肚寒呢我敢不来吗不来她就离婚呀你说我不来能行吗我给你做检查,那人物一定会装扮得很像,狗孙。

天更黑更冷风更大了松树呼啸得也更激动,两腿麻木得厉害,他得想一个办法吧。

他担到第三担水时候,阳婆就慢慢爬上来了。第一担水第二担水是给牲口担,第三担水第四担水是给家里担,第五担水第六担水又给牲口担,天天都是担到第三担水时候阳婆爬上来,担完第四担水在家吃清早饭,吃完早起饭再去担第五担第六担水。给人担水不挣工分给牲口担水才挣工分,不过他喂牲口不是为了挣工分,是因为这一辈子甚么都不喜爱只喜爱喂牲灵。牲灵们也都喜爱他,不管是挤奶的奶牛还是耕地的黄牛都喜爱他。你们喜爱我就应该知道我出村下沟担水不容易吧,可一个个都死能饮水,就像庄户人家的子孙一般一个个都是吃不饱撑不死的大肚汉。你们都不怕我担水担得累死到半路上呀,一个个憨吃傻喝,真是牲灵。每天担到第三担水时候,他看见阳婆慢慢爬升上来了,就总要想到杜大夫家的奶牛并不是这么喜爱饮水。杜家后院里有井,他记得那时每天打不了几桶水。城里的井水不够甜没有村里的泉水好喝,可人家奶牛天天挤奶呢奶都是水化的呀。婆姨们坐月子全凭稀汤寡水地喝才下奶,你们又不下奶也不过撒几泡尿出一身汗吧不知喝那么多水为甚,泉水好喝也不能一心想把我给累死到半路上吧,真是牲灵。

担到第三担水时候,他开始感到担水的路途变得遥远起来,所以也总是在这一次才发现阳婆慢慢爬升上来了,想到牲灵们太能饮水,同时也看清了村外的黄土坡梁一年比一年修建得整齐了。这是女婿的功劳,自从女婿迁回野庄这黄土圪梁就一年比一年有看头了,当然也有宋万银的功劳。可女婿没迁来时候你宋万银只是一个队长,女婿有文化还是女婿功劳大。在担到第三担水的时候,他总会想到女婿的功劳。想到这里,他又会觉得自己是在给女婿担水,女婿是全上野庄的主任,牲灵们也都是女婿的,所以他担水不能嫌路途遥远。满眼一年比一年有看头的圪梁地亩也是女婿的,他必须把牲灵粪保管好,种地不上粪等于胡混,他懂得这个道理,支书不交代他也懂得这个道理。要牲灵多积肥不多吃草喝水不行,所以你多切几捆草多担几趟水还不应该吗?他不嫌路途遥远,只恨牲灵们放开肚肠吃喝了肥料产量也没有增加多少,奶牛吃好喝好牛奶就挤得多,你们拉屎撒尿比下奶还难呀,真是牲灵。都说懒驴上磨屎尿多,他喂的牲灵们懒是不懒只是屎尿出产得不多。

他曾经给女婿说过,可以进城去拉粪。女婿说城里的粪还不够城关使用。他说他可以多喂牲灵多出产粪。女婿说人畜吃水有问题。他说你不能打几眼井呀?女婿说宋书记正在搞水。

宋书记他不敢指望。他只能一步一步往回担水,不怕路途遥远,他记住是给女婿担水不是为了挣工分心里觉得很神圣。在这个艰难的时候,他想到朱先并没有一个当主任的女婿,又想寻思出一种办法能叫牲灵们多出产肥料。

把第三担水倒进自家的水缸里以后,看见自家婆姨含着两眼生泪从灶火的浓烟里闪出来吸气。她甚么话也没有对他说,他也没有想出甚么话需要给她说。自从女婿迁回野庄住进一号院又当了主任以后,他和自家婆姨就没有甚么话需要说需要吵需要对骂的了,日子又安稳下来了他很满意。每天给家里担两担水回来吃三顿饭不需要说甚么话,夜晚几乎都是在饲养院里睡,日子好过得多啦,每天担回第三担水来,总能看见她含着两眼生泪从浓烟里闪出来,便知道没有麻烦又像昨天前天一样好过。他就放心地挑起桶去担第四担水了。

阳婆在慢慢地升高,村里担水的人也多起来了。相互碰见也没有甚么话需要说。

今天,有个老汉给他说:“计官,你不是腿疼吗?黑夜去磕头没有?”

他说没有。

“去吧,磕头比朱先扎针省事。”

“我没叫朱先扎过针。”

“我是说我。”

“我不腿疼。”

“那你一定磕过头啦?”

“你才磕过头。”

他生了几分气就快走了几步错过了这个老汉。腿脚走起来还很轻快,他不需要去磕头也不能去磕头,因为女婿是主任。这几天到饲养院去歇懒筋的人们都说起磕头的事,他想制止他们说这事谁也不听。他想把他们撵走谁也不走,狗日的们只好咒骂他们啦谁也不能不听他的咒骂吧,他怎么会去磕头。

阳婆一步一步爬升高了。

在沟底等候接泉水时候,又有人说起磕头的事,他不想听但又不能咒骂他们,因为这里不是饲养院。他专心盯住泉眼,泉眼隐没在不大的水池里看不分明了。自从女婿当了主任以后,水池已用洋灰抹得齐楚啦,可惜泉水仍然不旺仍然是只会少不会多脾气没有变。担水的人一多,水池里的水就越来越少,可一夜没人担水,池中的水就总是那么些永远不会满得溢出来。听说是以前有个婆姨在泉水池里洗过一回脚,从此泉眼就不旺啦,真该拿镰把敲她。他记得泉水最多只涨到二尺深,多少人量过多少次从来没有超过二尺深。他相信这里才有神灵,要磕头为甚么不给泉眼磕头?村里没有留下给泉眼磕头的规矩也不知道因为甚。女婿当主任修了洋灰水池,可惜泉眼还是不肯发旺。

担到第四担水往回走的时候,他就甚么也想不到看不见了只觉得担水的路途太遥远了,就像遥远的庄稼岁月永远没有尽头,腿疼起来了脚也变得沉重,不知道自家能不能走到尽头。也许他真应该去磕一个头,可惜现在他除了喜爱牲灵还喜爱女婿,为了牲灵他应该去磕头因为磕了头就能给牲灵们担水了,让它们喝个够,但为了女婿他不能去磕头因为女婿是主任反对磕头。你是主任就不能在饲养院给我打一眼井吗?野庄人不会打井你是河头人又有文化又认得县长你不能给我打眼井吗?阳婆已经高了,还仍然是没尽头的路途,真该拿镰把敲她,他相信自家走不到尽头了每一步都舍得出力。

吃早起饭时候,谁也没有说话。

吃完饭他也没有需要说的话,婆姨却说话了:“你不要着急去死我问你,我敢不敢去替闺女磕几个头?”

“你去磕头做甚?女婿是主任。”

“我为了叫他们生养。”

“女婿是主任。”

“我替他们去磕头。”

“你能替他们生养?”

“你快欢欢喜喜去死吧!”

“女婿是主任。”

“主任就不能生养后人呀?”

“你叫他们去磕头嘛!”

“怕他们不去。”

“你不是够厉害吗?”

“你快欢欢喜喜去死吧!”

“你不敢去我去吧。”

“你快去死你的吧这是你做的营生吗?”

“你的营生你又不敢去!”

“谁说我不敢去?”

“你说的谁说的?”

“你才不敢去!”

“你才不敢去!”

“我不敢去。”

“知道你也不敢去!”

他担起桶担又去担第五担水去了,心里想你去吧叫民兵逮住才高兴。可她会不会给女婿丢人呢?不会吧民兵都知道她女婿是主任逮谁也不会逮她。还是她说得对主任也得生养子孙主任更得生养子孙,这回又是她会巴结女婿,你也快欢欢喜喜去死吧。

第五担水第六担水他担得很顺畅,每天都是这两担水担得顺畅,可能是吃饱肚了也可能因为是给牲灵们担水,他喜爱牲灵也喜爱女婿。

宋书记给他分析说,村里肯定隐藏着一个人物,一个不能小看不能轻视很有水平很有本事野心不小胆量不小又狡猾又力气大的人物,必须把这个人物挖出来但不能打草惊蛇懂不懂?

他懂了。给宋书记一分析他明白了这一回松树显灵与前一回根本不同,那回可能是真有神灵可能是老乡们迷信,这一回却是有人捣乱而且是一个不能小看的人物在阴谋捣乱。他说这个人物是想破坏野庄的大好名誉吧,宋书记说不只是破坏名誉那狗孙是有野心想接受老乡们的崇拜。

他问:“谁崇拜他呀?”

宋书记说:“老乡们都去磕头了还不是崇拜是甚么你还不明白呀?”

“老乡们是给松树磕头呀?”

“松树背后站的是谁?”

“老乡说是神灵。”

“神灵是谁?”

“老乡们的迷信。”

“鬼,神灵就是那个人物你还是不懂吧,我给你说那个人物对老乡说你们快来磕头吧松树又显灵了,其实哪有神灵是这人物想接受老乡的磕头,你懂了没有?”

“懂是懂了,那前一回呢?”

“前一回跟这一回根本不一样你懂不懂?”

“懂了,这人物还真够聪明。”

“比你聪明,给你说了半天你还是不懂!”

“我懂了。”

“你不能打草惊蛇不能给任何人说我在逮这个狗孙,他比鬼还精昨天黑夜我蹲了半夜这人死活没露面,不是一般人物。”

“你估计可能是谁呢?是不是咱们斗争过的社员?”

“谁也有可能社员干部队长都有可能,不是一般人物我只相信不会是你,你能有那么大本事呀?”

“就是,我没有野心你知道。”

他放心了,不过心里一直很兴奋,觉得野庄终于有了一个尖锐的事例了。县上老杨来写过几次文章,总是嫌他没有记录下有力的事例。这不是我没有水平是上野庄没有这种尖锐事例可记呀。宋书记经常同老乡做斗争,打骂批判处罚事例不少,老乡们谁都能接受没反抗没流血没死人也没有曲折的故事,这不能怨我水平低吧?但这个人物会不会就是你呢?

不可能吧根本不可能,宋书记已经肯定了不会是他,宋书记说除了你谁也有可能。但为甚么就不可能是你呢?耍阴谋闹迷信这不是甚么光荣功劳吧你争取它做甚也想叫宋书记捆一绳呀。昨天黑夜你根本就没有出村更没有隐藏到松树背后吧,在庙里领导干部们开完会你就回一号院睡了觉了,你爱人玉环可以作证明。但你回到一号院时候正房西房的灯全灭了那时可能已经是后半夜了你爱人玉环早已经睡熟了她不能给你作证明。你在散会之后跑到松树背后接受了几个老乡的崇拜才忽然想到宋万银正想逮你,你就赶紧跑回来了。当时不是慌忙逃跑如果是逃跑一定就暴露了,你的鞋底钉着铁掌呢走路还有响声你怎么会那么没有水平呀?没有跑没有慌张钉了掌的笨鞋你是早脱下来插在了裤腰上没有一点响声。你猛然想起宋万银早已埋伏在黑暗处想逮住你,你心里笑了笑就装成老乡给松树磕了一头,人呢忽然就不见了。你其实也不是害怕给宋万银逮住,他怎么可能逮住你。要是害怕他逮住你你也不敢号召老乡们来崇拜你了,你是明知他做了埋伏还故意去接受老乡的磕头,接受完了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叫他埋伏在野地里受冷冻吧。你回到一号院放心地睡了一个暖和觉。他说我蹲了一夜那个人物死活不露面,其实你早露面啦可惜他水平不高看不见你懂不懂?真实情况就是这样,很可能就是这样。

但宋书记给他分析了半天,为甚么还一直不很明白呢?你必须故意装出不明白来懂不懂?胡扯淡这是胡扯淡,你真想给宋万银捆一绳踢几脚吗?全野庄可能只有你没有挨过他的踢打,你也想挨几脚是不是?胡扯淡。不过,昨夜回到一号院时候,的确是正房西房的电灯全灭了大概已经到后半夜了,爱人已经睡熟。因为没有穿鞋跑回来,凉袜上全是土,上炕以前甩打了半天,居然没有把她惊醒,当时你心里还有些奇怪,记得她并没有喝酒怎么又睡得这么沉重。

吃午饭的时候,他忍不住问她:“玉环,昨天黑夜你是几时睡的觉?”

“几时几时你给我买下手表以后我就告你几时!”

“大概是几时?”

“我去磕完头回来就睡了,谁知道是几时天一黑就停了电了,你管我几时睡呢我不串门天天黑夜都睡在你的炕上你不放心是咋?”

“玉环你又去磕头来?”

“去磕头你也管呀我想生养你能叫我生养我也给你磕头看你那架吧!”

“玉环我给你说你不敢再去啦我们正逮人呢!”

“我又去磕头来我天天黑夜去磕头,你把我逮住吧想踢想打想批判斗争我全都喜欢!”

“看你又说甚么话,谁能逮你呀我好赖也是主任,我是说怕影响不好。”

“我不生养就影响好是吧?”

“我是说去一回就可以啦不用天天去。”

“我想天天去看谁敢逮住我,他宋万银敢逮我呀?你去告他就说我天天去磕头上供献来,看他敢不敢逮我!”

“看你说甚么话,我能去报告你吗?”

“那我去报告你,我敢!”

他吃了一惊,难道那个人物真是你呀?她怎么会知道呢,难道你真是天天夜里都隐藏到松树背后接受老乡们的崇拜吗?

“我没有去磕头吧你报告我甚么?”

“不是你叫我去磕头的吗?”

“我叫你去磕头?我好赖也是主任。”

“不是你对我说松树又显灵了快去磕头吧?”

“我几时给你说来?”

“你从河头回来说是听你妈说的,还问我知道不知道,我说知道,你说你知道为甚么还不去磕头,我说我磕过了。”

“我没有叫你去磕头吧?我只问你知道不知道,对不对?”

“就是你叫我去磕头的,你是主任叫我去我敢不去?你不叫我去我又咋敢去!”

“我没有叫你去!”

“就是你叫我去的!”

“不对吧?”

“你是主任对不对?”

“对呀。”

“你是挨刀主任。”

“我没有叫你去。”

“我想去不用你批准!”

“你不敢再去了。”

“我想生养!”

很可能就是他叫爱人去磕头的,爱人又传给了别人,别人又传给了别人,本村又传到外村,外村又传到河头。他回河头一问,连母亲也知道了。他一听心里当时真激动,情况可能就是这样吧。你当时激动甚么呀,证明了你就是那个不同一般的人物吗?但你总不能叫母亲也来给你磕头吧,没有号召母亲崇拜你,当时母亲想来,你赶紧制止啦说你是主任去了影响不好,母亲说那就叫你媳妇去磕头吧她当紧得生养你不敢再憨傻啦。因此你回来就问爱人玉环知道不知道磕头的事,她就劈头骂了你一声。她说不是你叫我去磕头的吗怎么又问我知道不知道看你那水平吧还当主任。你不要尽说玩笑话啦我不是没水平是因为太激动了玉环。你为甚么要激动呢是因为你爱人也给你磕头也开始崇拜你了吗?我一直同意男女平等不喜爱她给我磕头可她想崇拜我也不能制止她打骂她吧,她崇拜我我也可以崇拜她,她想生养我也想生养,我们是平等的。但你动员老乡们都来给你磕头只是为了你爱人玉环能生养吗?可能情况不完全是这样,她说想生养你一直也没有强迫她生养。你不是老乡不是一般人物,你应该接受老乡们的崇拜!你从河头迁来支援他们的农业,放下教员不当给他们当主任,谁敢说你没有水平?你只是想给老乡们给宋万银拿出一点水平来看看。他说他白蹲了一夜,你不白蹲一夜还想咋呀。情况就是这样。你说这情况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告诉我,你说谁也可能是那个了不起的人物只有我不可能是,其实那个人物就是我!你说你非得把我挖出来不可但我站在你眼皮底下你还看不破,你倒敢说你比我聪明?真是太有意思太机密太尖锐太像一个故事很惊险的一个故事啦。

老宋我实话对你说吧我不是对你有仇恨,你谁也打骂教训可没有教训过我吧,我只想露出一点水平给你看看你懂不懂?惊险故事我比你懂得多,你想破案可能太困难。

后晌,他到坡梁上去检查玉茭子种发芽情况时,远远望着很小的野庄和那棵很绿的松树,觉得并没有多少惊险的色彩。野地里风很大,土地的墒情不是很好。

晚上,在一号院的西厢房里,宋书记跟他很机密地分析一个个的可疑人物,又一个个给否定了。被宋万银否定不是因为不能落后不够可恶而是因为不够聪明不够水平。难道只有敌人才够聪明才够有水平呀?野庄没有敌人。他更看清了宋万银是在寻找一个他能看得起来的人物,不管这个人物是敌人还是伟人是好人还是恶人。因此,他也更激动起来了直想对宋万银说一句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懂不懂?他甚至已经开始担心宋万银会发现他的这种异常激动,血脉都热起来了脸面也会给烧红吧,你狗孙脸红甚么?只要宋万银吼出这一声,他很可能会立刻就吓白了脸,必须冷静,不能脸红也不敢脸白,太惊险了。

但宋万银却一直不来仔细注意他,瞪着一对贼亮的圆眼瞅是瞅住他了却仿佛是在搜寻另一个人物,满眼惊险在闪动,却不是对着他。

狗孙,看你那水平吧!

也可能这狗孙早在疑心他了故意装着不疑心他,故意对他说只有你不可能想麻痹他。很可能会这样,你也不想想他能当面对你说我疑心你吗,他更不能跟你来分析你本人吧,你有文化你够聪明你当过教员你生在河头你祖上有房有地你又是主任你有水平你爱人也有水平很可能就是你只能是你除了你谁也不可能是这个了不得的人物啦。他再没水平也不可能当面这样来分析你,你居然没有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还想有水平?

不能脸红更不敢脸白,太惊险了。

但宋万银仍然闪着满眼惊险望着很遥远的地方,不是在瞅他。

狗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