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她说是她愿意。

秃顶的戴校长立刻就皱紧了眉头。

她瞅见戴校长是皱紧眉头笑了,校长平时笑的时候总是先皱紧了眉头,她曾想戴校长是怕笑得太好看因此学生不再怕他吧。可他这种很特别的笑法却更叫学生感到快乐无比,总是忍不住要笑起来笑得轻松愉快不会害怕他。他见学生不怕他就把眉头皱得更紧但仍然有人笑。不过这一回她没有敢轻松愉快地跟着校长笑。校长似乎也只是猛不防笑了那么一下很快就绷紧了脸皱着的眉头间堆出一股严厉。她想校长也许并没有笑,是她自己想笑幸亏没有敢笑出来,虽然没有敢笑出来她也仍然没有害怕。

校长说得很严厉。

她说真是她愿意,她没有害怕。

校长又说时皱着的眉头松展开了,可脸面绷得更紧使松展了皱纹的额头,同谢秃的额顶连成一片,闪着严厉的光。她想起篮球都挤在他的木板床下,她给他洗了床单,他那间体育室也洒了石炭酸,他说夏天屋里总有很重的霉味儿。她第一次在杜家闻见这股石炭酸气味觉得很像在村里闻过的驴粪气味似的,后来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可笑。她真是愿意。

她说她要嫁给他。

校长说他去见过杜大夫了。

她问篮球队还会要她吗?

他说过很快就要同县中的女篮球队比赛一场,他说她比县中女篮的队员也不差,跳得高,投篮也有准头,体质好。她说她从小在村里就做活儿,背草背柴,现在在杜家又天天喝牛奶。她穿上球鞋短裤在球场上奔跑蹦跳叫喊出汗喘气就只觉得牛奶已化成了一种奔放的快乐。已经有好些天没有挨到篮球了,那一身的快乐也再没有机会奔放出来,他说她的肤色也真好看,晒不黑,她说她天天喝牛奶。

校长又皱紧了眉头。她注意到,校长的确没有笑。

她开始害怕了,问校长他会住法院吗?是她愿意她要嫁给他。

校长说他去见过杜大夫了,她可以不去上课啦。

她不知道校长说的是甚么意思,她说她没事还能去上课,她问校长白老师哪里去了她还能再见一见他吗她要嫁给他。

校长瞪了她一眼,是皱紧眉瞪她瞪得很吃力似的。她感觉有些可笑,要在平时她会愉快地笑出来现在她不敢笑了也顾不上笑了,她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平日住的那间体育室总是锁着门。那天就是戴校长敲开了这两扇门,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他,篮球队也再没有活动,体育课也换了老师换成了一个老老师。老老师有一口整齐白净的牙齿,比她的牙好看得多,只是她很快就明白那是满口假牙。老老师给她们上过地理课,说黄河长江说人参貂皮乌拉草,假牙总会掉下来得用手去扶一扶。老老师说他的真牙是因为过去吹号给吹掉了,不要笑他。学校的军乐队就是老老师训练的,铜号吹出的声音很硬,吹号的男生们却不怕把牙吹掉他们都很骄傲。她们这些打球的女生也很骄傲。可老老师只教立正稍息起步走不教打篮球,每喊一声口令老老师就用手去扶一回假牙,每扶一回假牙就总要很特别地看她一眼。她个儿高年岁大排在队尾,可她并没有走错步,她也没有笑过老老师的假牙。老老师上地理课时还说过,不要笑他小心笑掉了自家的大牙。“你们不知道有一句俗话么:叫人笑掉牙啦,这句俗话就是告诉人不该笑的就不能笑,不然牙也会掉得早跟我似的。”可大家还是更快乐地笑起来了。列队走步时,她真的没有笑,不知老老师为甚么总很特别地看她。新换了的音乐老师也是这样很特别地不断看她。她是女老师,鼻头很高很尖像外国鼻子可惜眼睛不很大看她时就有些像在偷看,女老师唱歌也没有他唱得好。她记得见过这位女老师的男人比她老比他更老,头发却很黑很密梳着背头穿着皮鞋,走路踩得很响。

老师们也都知道了她和他的事吗?

他会住法院吗?

她说她要嫁给他。她说是她自己愿意。她问校长她能再见见他吗?

她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她多想再到篮球场上奔放出一身的快乐。

校长拍了拍自己聪明的秃顶皱紧眉没有笑,只说他去见过杜大夫了,她可以不去上课啦。

她仍然不知道校长说的是甚么意思,她仍然想上课仍然想打篮球。是她自己愿意她要嫁给他还要怎么样呢?没有他的事。

戴校长往日也常来见杜大夫,校长住得离杜家不远也订了杜家的牛奶喝。他不常闲坐,跟杜大夫有说不尽的话。他们很熟也会说到她和他的事吗?可这些天,杜大夫和杜太太并没有那么很特别地注意她,仍叫她挤奶,叫她做饭,叫她喝奶,叫她按时去上学。杜大夫的那只假眼也仍然是湿汪汪的像含着泪,不大说话,同杜太太也不大说话。只有校长去了才说许多话。杜太太也仍然是那么高大,那么整天急急忙忙停不下来,喂牛,挤奶,给针管针头消毒,上街买东西,还出去给女人们接生。对她仍然是不特别亲也不特别远,在不亲不远中她想怎样总能怎样。他们会叫她嫁给他吗?

她也要对他们说,是她愿意,她要嫁给他,没有他的事。

那天,是他叫她留在他住的体育室里洗的,洗那一身的汗。刚打完一场篮球打胜了,请来的附小队给她们打败啦奔放出一身的快乐,也出了一身的汗。她们跟他兴奋无比谈论这场比赛,她们都走了,她还想说不想走。她是主力进球最多也最兴奋,贴到身上的球衣也湿得最厉害,可汗还在奔放地流。

他就给她打来一盆水,叫她洗。

她说,她回去洗。

他说,她还这样封建。

她就洗了。她当时很兴奋很快乐很骄傲,所以也不想封建。也只洗了脸,擦了擦外露的胳膊和腿。她很想伸进湿衣里擦擦脊背上的汗,但闻到他的毛巾有种奇怪的气味没有敢擦。她还是有些封建吧。

他没有怎么看她,只顾把篮球踢到床下,说她本来还能多进几颗球。

他又打来一盆水,毫不在意地自己洗起来,脱去了背心,洗擦光脊背,还洗了脚。他说,她应该去考体育学校,上中学岁数大了。

他说她的肤色不像运动员。

他没有再说她封建。可她回到杜家,就总想自己还封建。杜家也不封建。有一回,她隔窗瞅见,杜大夫把杜太太背回了上房。那是晚上,他们在厢房洗完澡。她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心都慌了。杜太太比杜大夫还高大也泼辣有力怎么会叫文雅的杜大夫背她呢?美国就是这样吗?听父亲说,杜大夫在美国留过洋,杜大夫的那只假眼就是在美国安上的,她瞅着和真眼差不到哪里,只是湿汪汪的。她问过杜大夫也跟真眼瞅得那么清吗?杜大夫说瞅不见。她有些替杜大夫伤心,美国的假眼也瞅不见东西难怪美国要侵略朝鲜呢。杜太太也叫她经常洗澡。打过篮球,汗腥气的厉害,不洗不行。回到村里,她妈就说她滋润得太水色了。她说她喝牛奶还时常洗澡。母亲说牛奶不腥吗洗澡不怕凉着呀还说耍篮球做甚这么大闺女啦疯甚呀,有空还不如在城里拣点蓝炭叫你爹捎回来烧。父亲就说不用听你妈去丢人给杜大夫丢人。她妈封建父亲也有些封建,她不封建。可他说她还是这么封建。

是她愿意,是她不想封建。她是那样害怕,心慌得腿都软啦,还是愿意了。那天,她又去给他洗衣裳,是晌午,午休的时候。夏天午休时候,校长不叫学生早到校,更不许去耍水,怕淹死。她是去给白老师洗衣裳,没有害怕。

他说,太热,先不用洗了。她说她不怕热。他就坐在他的床上看她。她给他看得奇怪起来,他还是只看她不说话,她终于觉得心慌了,天气真的太热。

她说:“白老师你午休吧我到院里的井跟前去洗。”

他说:“都午休呢看扰乱了别人。”

她说:“那我去东寺庙外的水池里去洗吧又不远。”

他说:“水坑里中午有男生们耍水,你不要去。”

她说:“那就在你屋里洗吧我去打水我洗得快呢你午休吧我轻轻地洗。”

他说:“太热先不用洗,你还是考体校吧岁数大了。”

她说:“杜大夫说考初中也行。”

他说:“初中高中上出来你都二十好几了上体校打球还有希望。”

她说:“你说上体校行我也喜爱打篮球。”

“你也喜爱我吗?”

“喜爱呀!”

她还不知道他说的喜爱是甚么意思,就张口很痛快地说了一声喜爱,等她心慌得吓软了腿只觉得他浑身都是肌肉喷了她一脸又热又涩的粗气接着更害怕得甚么也不知道了只知道说不出来的沉重和疼痛又没有一点力气不知道是黑夜白天不知道是热天冷天不知道是在甚么地方不知道自家是谁了,直到很久了终于想起了叫唤和逃跑的那个时候,她才猛然间知道他说的喜爱是甚么意思,她再说不出喜爱也说不出不喜爱,她害怕得不敢出声不敢出气屋里很静院里也很静她才想起是午休时候,不敢睁眼看自己也不敢睁眼看他,知道了这时她和他都是难看的不能睁眼去看,只闻见了一股石炭酸气味又像马粪气味似的,又感到了他床上的床单有些发潮想起了床下堆的尽是篮球,又想起了还没有给他洗衣裳。等他像霜打了似的说他犯了错误,她张口说了一声我愿意,她没有明白他说的犯错误是甚么意思就张口说了这样一句。直到校长踢开了门,直到现在明白了他说犯错误是甚么意思,她也没有改口。她不能改口,她张口就先说了喜爱虽然还不知道喜爱是那样害怕那样沉重,那样疼痛那样难看,可她想了又想还是该说愿意,我愿意,我愿意穿上球鞋短裤在篮球场上奔跑蹦跳叫喊出汗喘气叫杜家的牛奶化成一种奔放的快乐,愿意叫球场里坐满一圈又一圈的人们都伸长了脖子观看我这一种奔放的快乐,还愿意听他夸我,听他弹着风琴唱歌,他会打球又会弹风琴唱歌教体育又教音乐,我还没见过这样一个人。在那个时候她就不记得他是怎样一个模样,他的长相,他的身材,他的口音,他的穿戴,她全都没记住,只记得他会打篮球又会弹风琴,还记得他有一身肌肉。她记得她说我愿意。她望着校长的秃头,怎么也记不起他的模样了。

校长说,是刚有的事吗?

她仍然没有听懂校长的意思,她说是早有的事了。

校长立刻就皱紧了眉头,脸色很可怕。她不由也跟着害怕起来,不过她又觉得校长的可怕不是那种训人时露出的可怕倒像是被甚么吓着了似的那种可怕。校长给她吓着了吗?她倒不害怕了。

她又说是早有的事了。

校长说都是在午休时间?

她就说都是。

说了才明白校长问的是甚么意思。不是,不是,不是午休时候都有也不是早有冬天春天还没有午休。但她没有改口冬天春天她打篮球,去年前年她也打篮球,打篮球是早有的事。她见到他这样一个人,也是早有的事。

她说还能再见见他吗?

校长不说话,脸色更可怕,真是给甚么吓着了。

真是我愿意,愿意喜爱他愿意叫他喜爱愿意给他洗衣裳愿意给他犯错误,愿意给他,全给他。他给了她打篮球的快乐,打篮球比喝牛奶还要快乐,比唱歌还要快乐,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他犯了错误,她那样害怕那样沉重那样疼痛那样难看,她还是愿意去,愿意在午休时候去。杜大夫很和善,一身石炭酸气味,没有训过她,可惜有一只假眼,总是湿汪汪的,也不和她多说话,似乎跟父亲也不多说话。父亲还是常来看杜大夫,送一车南瓜来,给房顶拔草。父亲肯定不会打篮球,她没有见过父亲奔跑,只记得父亲的腿不是那么舒展笔直。父亲常年就在杜大夫家喂牛,拔草,担水,做饭,父亲回村了,她又住到杜大夫家上学,也喂牛挤奶扫院做饭。叫我再见一见他吧我愿意嫁他,他还要叫我去考体育学校,校长你不用害怕,你不敢叫他住法院,要住叫我去住,是我先愿意,是我喜爱叫他犯错误。听人们说过是女人坏,我不知道是甚么意思现在知道了,是我坏我叫他犯错误。我愿意去给他洗衣裳,还不愿意封建,午休时候他没有叫我去是我想去我去了,他犯了错误错在我身上,我去住法院吧我不害怕。法院里也打篮球吗?校长你训我罚我站,不叫我住法院也行吧。他说还要叫我们去跟县中女队比赛一场篮球,没有我打不赢她们。我叫父亲也给你送一车南瓜,我们村南瓜甜呢,我给你天天早起送牛奶,不用来取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愿意,多么喜爱多么离不开篮球。我也给你洗衣裳,我还能上课。再上两个月不就毕业么,他还叫我去考体育学校,我能上课。我真要嫁给他。

她哭了,不知道是因为喜爱和快乐,还是因为害怕。

她也记不得校长又说了甚么,她回杜家去了,没有再去上课。财主的旧院改做的校园很安静,她忘了老师学生都在上课,也没有想到去学校的甚么地方寻找他。校门外,东寺庙院外,长长的小巷里,也很安静。在一片安静中,很久才终于听到一种鼓乐声。她只觉得那是一种快乐的声音。

她就在这种快乐的声音中走出了长长的东寺小巷。一向热闹的南大街这时也很安静了,那样多的人安静地拥挤着呆立在大街两厢的店铺门面前,留下了空寂的街心。她只觉得仿佛是都在等待着叫她快乐地奔跑而去,就如同圈坐在灯光球场外那一圈又一圈的人们。她更觉得是有一种快乐的鼓乐声音飘荡在空寂的街心,只是在这快乐中似乎还有哭号声。是因为快乐而哭号,她也正想哭号呢为了她的快乐和喜爱。她相信了,她哭是因为快乐和喜爱。

不知谁低声说:“是二龙杠。”

她不知道甚么是二龙杠,就随着人们瞭望的方向望过去。在空寂的街心远远地有一列盛仪的队伍缓慢地移动过来,她没有辨认出高悬的引魂幡只觉得那是飘扬的旗帜,但她望见了两个银亮的龙头在从容而快乐地摇动,没有望到龙头之后蓝色的棺罩。她明白了那鼓乐和哭号是从这盛仪的队伍里传出的,仍然相信这鼓乐和哭号是因为快乐和喜爱,只是觉得这快乐的队伍走得太从容太缓慢了。正月里那闹红火的队伍也是行走得这样从容缓慢吧,那时还有鞭炮响着,人们拥来挤去,不像这样安静。她喜爱这样的安静,喜爱哭号着的快乐。她没有见过二龙杠,没有见过这种飘扬着的旗帜。她也跟人们一样安静下来了,耐心地挤在他们中间,瞭望那盛仪的队伍从容走过来。

“是二龙杠。”

“有几年不见二龙杠了。”

“是谁家?”

“刘先生。”

“扎针的刘二先生吗?”

“是。”

“二先生还结实得很呀!”

“寿数到了,八十三啦。”

“祖传的医道,不知度给谁了。”

“过继的儿子,不喜爱医道,只好武术。”

“万事难全,二先生还结实得很呀。”

“寿数到了。”

她听不懂他们说的是甚么,仍然安静地瞭望着,只觉得他们跟她一样,也没有见过二龙杠。不知他见过没有。给人们挤住,很热,又出了一身的汗。可二龙杠走得还是这样缓慢,等不等呢?等吧,她没有见过,人们也都在耐心地等待。杜大夫还有父亲会叫我嫁给他吗?会吧,他是个甚么都会的人,是跟杜大夫一样有文化的人,是父亲说的学校的先生。她已经记不起他的模样了,不知道校长把他藏到哪里去了,总不叫她见他。他也不会偷偷跑出来见见她吗?他一身肌肉,弹跳得很高,也不傻。见不着他,她不知道怎样去考体育学校。

飘扬的旗帜。

童男童女,她记得那就是童男童女,都很俊秀,肤色雪白。

银亮的龙头快乐地摇摆着,笔直的龙身也是银亮的。

热烈的鼓乐。鼓圆的两腮,不怕吹掉牙齿地在吹。

那么多人抬着,不是八抬,不是十六抬,还要多,没有数,已经过去了,竟忘记了数一数,抬的人很多。

一队哭号的男人。

一车又一车哭唱的女人,胶皮马车。

又是一队人,没有哭,都安静地在走,五路六路纵队,不够整齐,却很安静,手里都捧着香枝,封建的香枝,敬神的香枝,队伍很长,望不到尾。

她仍然觉得鼓乐和哭号是因为快乐。

这就是二龙杠吗?她见过了。

捧香的队伍走了很久,她一直耐心地等着看着,跟人们一样,甚至已经忘记了她是要回家去,忘记了校长跟她谈的话,更忘记了去回想他的模样,也忘了热和身上的汗。

“二先生有这么多人送,也可歇心了。”

“都是给他救过命的人。”

“我还当他结实呢,没有买把香送。”

“我也刚知道。”

“可惜殁在热天了,不能多停放。”

“也算有寿了。”

“殁得快,也是不该受罪。”

“可惜没度给后人。”

“也可歇心了,万事难全。”

她没有听见他们说甚么,只记住了自己已经见过二龙杠,前不见首后不见尾,从容缓慢地行走着,伴着快乐的鼓乐和哭号。

人们慢慢地散开填满了街心,满街又慢慢地热闹起来,听到了吆喊江米凉糕的叫卖声。但她没有看见那个戴老花眼镜和白布套袖的老汉,只瞅见了百货铺,然后是西药铺,然后是杂货铺打铁铺点心铺。人们再次散开,街心不再拥挤,却也更热闹了,听到了笑声和叫声。

“嗐——穿白鞋的你过来!”

但她没听见这个叫声,只想在热闹起来的大街上逛一阵。

“嗐——穿白鞋的你过来!”

在满街的笑声和叫声中,她还是没有听见这个声音。

“嗐——穿白鞋的说你哩过来!”

她终于听见了,但还是不明白不是在对她喊叫。

她发现了好些人站住在看她,好像很快乐似的。从她身上看见了甚么?她早已不哭了。

站住的人们除了看她,还看另一处,饭铺的门外。

“嗐——穿白鞋的你过来!”

她终于看见了饭铺外蹲着的这个人,是他在喊叫,对她喊叫。

是她和大家都熟悉的一个疯子。有人说他并不疯,只是喝了酒才疯。不疯的时候,他满城拾破烂,卖了破烂就去喝酒,喝了酒就疯。疯的时候,他只满街寻找穿白鞋的女人,寻见了就这样叫喊。给他喊叫的女人常就吓跑了。因为常穿打篮球的白球鞋,她也常给他喊叫,常吓得逃跑。这一回,她却忘记了害怕,没有给吓跑,只想他是又喝酒了又疯了,还想到刚才那一车又一车的戴孝女人,白衣白鞋,他为甚么没有对她们叫喊?她没有听见他叫喊,只听见了快乐的鼓乐和哭号。他不是真疯吧,又怎么能永远不洗脸不洗衣裳?

她忽然就对他笑了一笑。

她笑甚么呀?她还穿着白球鞋吗?还穿着呢,已经忘记了,她是那么想再打篮球,没有打成。

可这个疯子不再对她叫喊,甚至不再看她,似乎重新开始寻找穿白鞋的女人。吓不跑就不喊了,真是疯子,她觉得很有意思。站住看她的人也似乎觉得有意思,不过很快都走了。

她也不再想逛大街,弯进了小巷,回到杜家。

杜大夫在给人看病。

她见了杜太太,杜太太也没有问她为甚么就早早回来了,眉眼也没有甚么不同,还是那样不远不近,还是急急匆匆忙着停不下来,还是那么高大的身躯,很短的剪发头没有梳个鬏只有许多的白头发。

她就说她在大街上见到二龙杠了。

杜太太说她也上街去了也看见了二龙杠,人多太挤没能拥过市场去买菜,刘老先生可能是肺炎早打几针盘尼西林可能不会引起并发症。“玉环你打扫一下牛厩,算啦你休息吧,我去吧还得消毒,午饭也由我来做,要多炒几个菜,你休息一下,你没有不舒服吧吃饭还香吧?”

“没有不舒服,我去打扫吧!”

“不用你了,我去,还得消毒,天气热,你休息,收拾一下你的房子。”

“我去吧!”

“不用了。二龙杠我也没有见过几回。”

杜太太说着就急急匆匆去了后院。她回到自己住的东厢房,就又闻到了石炭酸气味像马粪气味似的。校长说他去见过杜大夫了,不知道是甚么意思。没有上课回来了,杜太太也没有说甚么。她该问一问考体育学校行不行,还该问一问嫁给他行不行,只是她嫁走了杜太太就更忙乱了,没有人帮她挤奶喂牛扫院做饭。再叫父亲来吧?父亲在村里分下地亩了得养种。离开杜家,她也喝不成牛奶了,肤色怕不会再这么白灵,一晒就黑啦。黑脸婆姨,他还会喜爱她吗?校长不叫她见他,难道也不叫杜大夫杜太太见一见他吗?杜太太说她也没有见过几回二龙杠,今天倒给她见到了,幸亏没有上课早早就回来,真巧。飘扬的旗帜,银亮的两条龙,快乐的鼓乐和哭号,还有望不见末尾的队伍。“嗐——穿白鞋的你过来!”那阵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穿着白球鞋,但她对疯子没有害怕。

“玉环回来了吗?”

她听见是杜大夫的声音,就慌忙走出屋,果然是,只是他很和善地望住她。

她跟了杜大夫走进他的诊疗室,那股石炭酸气味就浓烈地扑鼻而来,一片白色,她想起了那飘扬的旗帜也似乎是白颜色的,心里有些奇怪。

杜大夫说:“街上人很多?”

她说:“可不是人多,有二龙杠!”

杜大夫说:“刘先生也算高寿了,他不吃肉,也不喝牛奶。”

杜大夫的那只假眼湿汪汪的,头发一片白了。她忽然想到,喝牛奶是不是能把女人的头发给喝白了呀?

“玉环你今年十七岁了吧?”

“十七了。”

“是大姑娘了。可惜上学太迟,我早给你父亲说,可以把你带到城里上学,你父亲说女娃上学不上学不要紧,你看迟了,还跳了级,也迟。戴校长说你成绩还好,篮球也打得好。

“好,参加运动好,对身体好,对脑筋也好。我读书时候也喜欢打篮球。”

“杜大夫我还想打篮球。”

“好,打篮球好,你是一个大姑娘了。”

直到那天她才第一次觉得杜大夫真和善,平时他只是对病人和善,很和善地给病人们说不用害怕不用发愁,和善地劝病人说牛奶不腥也不比药贵,吃药加喝牛奶病好得快,那只假眼湿汪汪的好像有泪。那天他就是那样和善眼里像有泪,她也真想快乐地流泪了很后悔没有听他的话改一个名字,他说她一个女孩子家叫这个名字不好,历史就因为有个女孩儿叫这个名字败落了。那天她更觉得她的名字是一个妨主的名字了,妨得白老师犯了错误。杜大夫说打篮球好,她没有哭出来。

那天晌午杜家的饭真好吃是杜太太做的,杜大夫仍然很和善眼里湿汪汪像有泪,杜太太还像平时一样高大有白头发只是一直叫她多吃。她吃得很多。

后晌父亲就来了,拉来一驴车谷草,卸了谷草又装了一驴车牛粪,跟着把她和她的东西也装上了驴车。

杜太太叫他住一夜再走,说时候不早啦。

他一定要走。

杜大夫叫他不要生气。

他还是生着气一定要走。

杜太太还是叫他住一夜再走。

杜大夫也说时候不早啦,不要生气。

他还是吆着驴走了,驴车上装着牛粪和她的东西和她。

一出城她就闻见车上的牛粪有股石炭酸气味。

父亲一直在生气但没有骂她抽她只是一路在骂牲灵在拿鞭子抽打牲灵,他也没有坐车一路都跟着驴车走。

那天一直走了很久,走得太阳落了又出了满天星星了出了不圆也不亮的月亮,还是一直在走,走了很久。

天快黑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穿着白球鞋,想起了那个一喝酒就寻找穿白鞋女人的疯子嗐——穿白鞋的你过来,今天她第一次没有害怕还对他笑了笑把他笑败了,又想起杜大夫说那个叫她的名字的历史女孩儿在戏里也喝醉了酒,可惜她没有看过那个戏,她不喜爱看戏只喜爱打篮球,还喜爱听他唱歌,他唱的歌里说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她不是好姑娘,杜大夫说她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他的假眼里总是湿汪汪像含着泪。

月亮出来的时候她才猜想到二龙杠也是出殡打发人吧,不过她仍然觉得那鼓乐和哭号是因为快乐。

那天一直走了很久很远,以前和以后她都没有走过那么久那么远的路,那天的路也像水一样柔软。

她记得那天她没有哭,从那天以后她再没有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