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他一听说领导又叫他去上野庄,心里就害怕起来了。

他说:“不能叫别人去吗?”

办公室的头儿说:“你去年到野庄写的那个材料很不错,题目叫甚么一棵松对吧?野庄情况你也熟悉了,我看还是你去合适。”

他只熟悉那一种害怕,他说还是叫别人去吧。

头儿说:“这回,不是叫你去写典型是叫你去调查情况。我给你说,领导最近接住一封状子,告宋万银的状呢这个后生也学会打骂社员了,状子上写的事例够厉害,花样还挺多,领导很可惜当然也生了气了,宋万银上台这两年野庄变化很大正准备号召大家学他呢,这后生倒先学会打骂社员了。去年你去野庄听说过这种情况没有?”

“我听说的都写成典型了,只有几个故事写不进去,没写。”

“甚么故事?”

“不是打骂老乡的故事。”

“是甚么故事,嗐,你怎么也没早给咱说说?”

“都是写不进文章的故事。”

“你说说,说说!”

“有一个老汉临死想吃西瓜,那时是春天也找不见西瓜。”

“还有呢?”

“老汉就死了,很生气。”

“我是说还有甚么故事?”

“有一个老汉临死想吃月饼,给他找到了却又没有力量咬,说给他带上吧。”

“尽是些这种故事呀?”

“全差不多。”

“拉倒吧稀汤寡水,这种故事还用你下乡去打听呀?我爷临死时也是想吃西瓜,那是冬天还真给他找来了,他愣说不是西瓜是猪血。你再去野庄用不着尽打听这种没滋味的故事了。”

他知道头儿想听甚么故事,他没有在野庄听到那种故事,只在一号院见过一个热烈得不真实的女人,热烈不是淫词滥调吧,他不能给头儿讲这个女人的故事,她的故事也更叫他害怕。

他说:“去年叫我去写典型,今年又叫我去查问题,不合适!”

“我给你说,你这回下去明里还是写典型,暗里你找社员了解一下情况,真有打骂问题你记下来,没有呢你就再写一个典型,领导叫慎重调查,我看还是你去最合适。”

“我不合适!”

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血脉也快给憋破了,心想总不能因为那个热烈的女人就憋破血脉流血牺牲吧,他还没有结婚呢她已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还很可能只是他想象出来的,今年再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农业婆姨,一片空荡。

“嗐,你是不是也害怕挨宋万银的打骂呀?”

听头儿这样一说,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样害怕血脉给憋破流血牺牲了的感觉,原来是宋万银给他说过的。他在向宋万银学习呢还是他原本也同宋万银差不多?刚才他并没有想到宋万银只想到那个女人,怎么就忽然产生出那种跟宋万银一样的感觉来,真是又给鬼魂们包围住了。

“我能害怕他?我是有事,真有事,你看,人家又给我介绍了一个,说好后天见面,这也是我的大事吧主任?”

“又介绍了一个?小杨你挑对象比选劳模还认真,我看挑来挑去也差不多,差不多拽回一个拉倒吧。”

“我得沉住气吧?”

“沉住气不少打粮食。你去了跟宋万银说说,叫他也沉住气,打骂社员干甚,群众不能武斗,领导也不能武斗,跟他说说!”

“主任,你还是叫我去?我去跟对象见面不是去武斗吧?”

“你不会在路上多走几天?见完面再去野庄,去了也不用再打听那种稀汤寡水没滋味的故事了。”

坏了事了还得去野庄,他除了害怕还很激动不安。去年八月从野庄回来以后,他害怕是不害怕了,只是一直激动不安,一秋天一冬天都没有能安静下来,一直到正月尽了似乎才安静下来。春天,到枣芽发种棉花的时候,又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就忍不住又激动起来,居然忘记了问媒人是不是农业闺女,只问了脸白不白。媒人说雪白,他一急慌就答应了见面。

见面以后他就失望了,那女子脸皮不够雪白吧也还不黑,眼睛似乎也有些圆,但毫无热烈气息,也没有给他笑面他已经知道即使给他笑了也不可能媚人。一问,才知道她从来没有摸过篮球,他终于彻底失望了,没有再问她是不是唱过秧歌。媒人也很失望,说他还是不想娶农业女子,直到那时他才想起事先居然忘记了问这个条件了。这个条件当然不能不问,但叫他失望的原因还主要是篮球,只是他无法给媒人说明。

此后他是不再激动了,在安静中日子过得不快不慢,就像头儿喜爱说的一片稀汤寡水。到八月,那月亮又叫他急慌地等待了半个月,仍然是甚么也没有等待来,他也没有再出发。现在,庄稼已经早收割了树叶也早落尽了泼到院里的水到夜里已经开始结冰了,夜里的月亮圆时缺时都是清冷得恓惶谁也不再等待它,他却必须出发了。并没有人再给他介绍甚么对象,他不过是不想出发去野庄吧,但仍然得去,仍然又激动又害怕仿佛真会流血牺牲似的。

第二天一早,他就急急慌慌出发了。

一路上,他不敢去想一号院那个女人,只想着支书宋万银,但仍旧还是激动不已。在激动中,他回想起宋万银一直也显得很激动,和自己差不多。但他并没有发现宋万银显得害怕甚么,这人显然并不害怕那个女人,只说这女人很有水平老乡没有水平。老乡没有水平也不应该给你打骂呀!他说我的血脉都快憋破了总不能因为叫你三伯就流血牺牲吧,他敢跟亲三伯斗争。在文章里他已经这样写过了,没写活埋的方式方法怕人们把斗争误解成武斗。憋破血脉流血牺牲的话他也写进文章了因为他觉得很有力量。可惜办公室头儿拿红墨水把这句话给涂抹掉了,说这句话太古怪野蛮,所以这句很有力量的话在他的稿子上变成了两道很浓的红墨水,倒像真把血脉憋破了流了两道血似的,后来油印出来当然甚么也没有了。活埋人很显然也是打骂老乡的一种方式方法,可在状子上却没有提到这种方式方法。其他方式方法很多,其中竟然有一种叫老乡口含驴粪蛋的方式方法,这个家伙真是太可怕可恶太野蛮了!那么他自己也会这么可怕可恶这么野蛮吗?他也和那家伙一样激动,一样觉得血脉快憋破了可能流血牺牲,他还羡慕过那家伙的一对圆眼睛呢。他只是喜爱斗争渴望斗争并不想打骂谁活埋谁。父母能打骂儿女都说打是亲骂是爱,可他还没有儿女所以自己至今还是一个受过打骂的儿子。上级能磕打下级,可他也没有一个下级只有一层一层的上级。老师能打骂学生,他就给村里的老师打过手心拧过耳朵,可他只当了一年老师那时学生们正造老师的反他只怕学生打骂。村里的男人也敢打骂农业婆姨,可他还没有一个中意的对象,就是有了他敢打骂她吗?她是那么热烈那么媚人那么雪白那么不真实,一巴掌打过去很可能是一片空荡一片荒凉一片稀汤寡水吧。

又想到那个女人了吧,不能去想小心真把血脉给憋破了。那封状子没有写明是谁告的,只写着“野庄老乡”四个字,状子上的字也写得不难看,难道也是一个识字讲卫生的人?会是谁呢?自从去年去了一回野庄之后常常不知不觉也把社员群众叫成老乡了。给办公室头儿听见挖苦了他几回。有一回不知不觉居然给领导的讲话中也写上了“老乡们”。挨了一顿狠骂没有挨打。难道那状子也有习能是他自己写的呀?他记得昨天从办公室头儿手里接过状子看时,猛然间觉得状子上的字迹有几分熟悉,再一看就觉得有几分像是自己写的似的,吓了一跳。不过,那状子也写得很激动,沉不住气的一种激动,跟他的心情宋万银的心情也差不多。

鬼,他这是又给鬼魂包围住了吧。

骑车到达野庄时候,他看了看太阳估计只有下午三点左右,比去年第一回来时早到了很多,他想这可能是因为路熟了吧。在初冬的太阳下,满眼单调的黄土圪梁赤裸着荒凉,其中的确就只有野庄村口那棵松树还高高挂起一片奇怪的绿色,这正像他所想象的那样。细看那赤裸的黄土圪梁,显然已经整齐了许多,齐直的地堰勾画出一层一层的水平田。记得去年还只有村西那一片,数字是几百亩他已经忘记,现在似乎满眼都是这种水平田了,黄土圪梁没有绿色却赤裸出水平来。除了老乡这个名词之外,宋万银还最爱说水平这个名词,这个家伙难道在打骂老乡方面也想搞出点水平来吗?他还说过唐玉环是一个很有水平的女人。

他直奔一号院去了。

一号院仍像去年一样显新,一样透露着识字讲卫生的气象。但他又激动又害怕地进入院内时,却不见一个热烈的女人慌忙出来媚人地欢迎他,像他想象的那样。难道真是不真实的吗?

这时,从他住过的西厢房里走出一个人来,不是女人是一个他不认得的男人。

“同志,你从哪来?”

“县上。”

“贵姓?”

“姓杨。”

“你是去年来过的老杨吧?”

他点了点头。

“秀才,好得很,我姓米,县上的大秀才好得很,我是公社的姓米,米面的米,知道吧?我知道你老杨,常听你的报告好得很!”

“我做过报告吗?”

“书记主任的报告不是你写的吗?好得很!”

他乍见到这个老米时,觉得是个瘦小的老汉,现在细看似乎也不老,个头也不小,只是脸上皱纹多身上皱纹也多,会给人一种往瘦小里缩去的感觉吧。他不认识这个仿佛正在缩小的老米,看来西厢房是先给这人占了,他得跟这人做伴而居了。他不再很害怕但却很失望,一路上的激动也开始缩小了。

“房东不在吗?”

“老曹跟上支书上了工地,玉环找朱先看病抓药去啦,好得很,老杨你快进屋吧!”

她真的也会生病有病呀?

他跟着老米走进西厢房,立刻又闻到了那种医院气味。又是一年过去了,这气味还这样顽固不化,很可能是她从医院里带回来的吧她不能真有病。他记得赤脚朱先是中医,朱先身上并没有这种气味。在这种气味中,他又闻到了一种酒腥气,医院里也有酒精气味,他想。

“老杨你还没吃饭吧?好得很,我去给你叫玉环回来做饭!”

“不着急,我先喘口气,真累。”

他不想看见她也在缩小,他觉得她重病在身很可能也会满脸皱纹满身皱纹正在缩小,当然他的确感到很累,稀汤寡水的。

“够累吧?好得很,你先洗脸!”

这位老米口不离好得很,甚么都好得很,你在缩小也好得很吗?他必须警惕自己,不能再学会这句好得很。这时,他只觉得浑身热燥,没有警惕就把棉袄脱去了,只穿着一件刚换的雪白衬衫,等脱去了才意识到可能是在学她不喜爱多穿衣裳吧,接着也才发现在衬衫之外还有一件毛背心呢是妹妹给他织的,又发现屋里已生起火炉了,又想到一路急慌着赶路身上出了许多汗的确是热燥。

老米问他还是来写典型吧好得很,他只含糊地应承了一声,不知该不该对他说调查打骂老乡的任务,老米很可能会说打骂老乡好得很,而且他已经发现酒腥气是从老米口里喷出的,每一声好得很里原来都裹着酒腥气。老米也是野庄的贵客吗?

“是老杨来了吗?”

他终于听到了一声热烈的喊叫,她立刻就媚人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她并没有缩小还是那样雪白那样水色那样不老那样没有皱纹,她甚至真像识字讲卫生的人那样热烈地跟他握了握手,用了两只手握得很奔放。他在一阵急慌中没有发现她的两只手很冰凉,只听见老米说了一声好得很。

“我在红医站听人说你来了心里不相信就赶紧跑回来看,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老杨!”

“大嫂你得了病了是甚么病?”

“我没病呀!”

“好得很,玉环你快去给老杨做饭!”

“不着急我不着急。”

“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好得很,快去做饭!”

一切又都像想出来的了,她的确并没有缩小,只有这个老米不是他想象出来的,甚么都是好得很,也可能应该说好得很吧?他身上还是很热燥。而且又产生了那种血脉快要憋破了的感觉,真要流血牺牲了老米也会连声说好得很吗?他得沉住气。

她给他端来茶饭的时候,棉袄也脱去了穿着一件绿毛衣,像村口松树高高挂起的那种绿。她仍然热烈媚人。那个状子会不会是她写的呢?他忽然这样想。

“老杨你还是不喝酒吗?”

“不喝不喝。”

“好得很!”

“天冷了你喝点也不怕,你要喝我陪你喝几盅?”

“好得很!”

“不喝不喝。”

“老米你喝不喝?想喝就再喝两口。”

“好得很,我不喝酒!”

“老杨你认得老米吧,他常来野庄蹲点今年刚升了副主任,喜爱喝酒又不敢喝酒,他说是怕老婆骂,鬼。老杨你猜他是怕甚?原来是怕酒喝多了乱骂人骂老婆骂领导骂老乡,贫雇农四类分子都要骂。”

“老天爷,玉环你怎么能给老杨胡说,老杨你不敢听她胡说,好得很!”

“老米你不用怕,我跟老杨早就认得了早就是老关系都打过篮球你不用害怕,老杨你没有闻见他的酒腥气呀?”

“好得很,你千万不敢听她胡说,老杨!”

“老杨等黑夜吧,到黑夜你就相信了!”

她热烈地说着又媚人地笑着,仿佛比去年还要不真实,更像在冬天里高高挂起的那一片绿,但他已经很喜爱听老米不断说好得很了,原来老米满口酒腥气是因为想骂人,那么那个状子会不会是这个老米在酒后写的呢?她说等黑夜吧而且是当着老米的面说老关系了,他很害怕血脉真会给憋胀破。

老米要搬出一号院,在野庄他有老房东,说你是秀才需要安静。他一听更不安静了又激动又害怕越发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幸亏老米一直没有走,不明白是为了监视他还是为了保护他,他只闻见一股酒腥气。

到了黑夜原来还是喝酒,甚么大事也没有发生。

老米仍然没有多喝不管她怎么劝怎么笑,所以他也没有听到老米骂人只听见说好得很。她却喝了很多酒,他还是第一回亲眼见一个女人喝这么多酒,雪白的脸都给喝黄了,也可能是给昏黄的煤油灯照得吧他想。但她那热烈的气息是分明给酒浇灭了,她只是说冷,越喝越说冷,她穿上了棉袄,支书又给她披上了绿军大衣,她还是说冷。难道她真是有病吗?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她跟他很奔放地握手时她的两手是一片冰凉,可那时她是多么热烈。他又发现她此时是那么恐惧地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支书,他,还有她男人老曹,只有老米她似乎还不害怕她在恐惧甚么呢?他本来以为像她这一个不真实的女人是不会恐惧甚么的。也很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也喝了酒,经不住她的劝她的笑终于喝了几盅酒,一股苦辣灼热的烟火已经窜入了血脉里脑浆里,在暴躁昏热中又看见了更加不真实的情况了?他并没有想象她会发冷恐惧呀,他之所以决定也喝几盅酒原来是想看到她更加热烈雪白更加不真实。

也许那份状子真是她写的,否则她为何会这样发冷惧怕?

也有可能是老米写的,否则他为甚么不肯多喝酒?他本来就满口酒腥气,会不会是她和老米合谋写的呢?她现在谁也怕只不怕这个老米。

也可能是她男人老曹写的吧,他是笔杆子会写状子而且今晚只有他一口酒也不敢喝!状子上的字他觉得有几分熟悉,他看过老曹写的春秋史记,很可能就是像老曹的笔迹,老师都很正直。

状子上的笔迹也很像他自己的笔迹,难道是他写的状子,有没有这种可能?头儿说你去调查最合适,很可能头儿已经从状子上认出了他的笔迹了。宋万银你派头不小,先告你一状再说,也有这种可能。

老曹已经扶了他女人回正房窑里去了,回来说给她压了三床被子还嫌冷。

他听了几乎也想叫一声好得很,没有叫出来只觉得稀汤寡水。

宋万银也喝了很多酒,但他仍然在说:“水是关键你懂不懂当下这一冬一春我就把老乡的黄土圪梁全部建设出水平来啦,狗日的田技术员还是不给认真定泉眼他要是老乡我早禁闭起他来了禁闭到太阳底下晒他四十个钟头,水是关键你懂不懂老乡们那股狗鸡儿尿尿似的泉水能给你浇地?刚够做饭饮牲口连衣裳也洗不成更不用说洗澡老乡们浑身都是历史积攒下的黑泥,历史你们懂不懂就是八辈子一千年水是关键没有水连女人的皮脸都不水色你们懂了吧?”

他记得在状子上有一种打骂老乡的方式方法就是晒太阳,在地上画一个圆圈叫老乡站进圆圈里给太阳晒。领导在旁边批了一行铅笔字说这是奴隶社会的画地为牢。宋万银说想禁闭田技术员晒太阳又说自己懂历史,那么状子上告他的情况很可能是真实的,这个野蛮的家伙。但他说一句话就要用十个“老乡”那状子也可能就是他自己写的想故意摆下迷魂阵吧这家伙有一对贼亮的圆眼。

他忽然又想起来,领导在状子上批的铅笔字仿佛跟状子上的字迹也有几分相像,当时曾心里一惊,因为是领导没敢疑心下去,领导千真万确不是老乡。

他真是越想越弄不懂了,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苦辣灼热还是直往血脉里脑浆里窜,浑身热燥并不发冷呀?

第二天他又见到女房东时,她热烈媚人如故脸也不黄了依然雪白,但他已经不肯相信了,本来他也不太相信一直疑心不真实现在更有了疑心的证据了,她居然也能喝酒!

他决定安心做调查,所以要求还是到老乡家里吃派饭。支书宋万银又瞪了贼亮的圆眼说:“拉倒吧坚决拉倒吧老乡们全体都是三出勤两送饭谁能给你做饭坚决拉倒!”他疑心这家伙是在反调查,就不再坚持了,心想在一号院吃饭也符合明里写典型暗里做调查的要求,只是后悔不该当了这家伙的面也使用老乡这个名词。

第一步他先调查驴粪问题,因为状子上没点含过驴粪蛋的那位老乡社员的名,所以他秘密地走进一处饲养院。调查已经开始了他才发现饲养员大叔原来是唐玉环她亲爹,去年他见过她爹,今年就认不出来了,没有缩小也没有扩大吧?原来是戴了一顶绿军帽。唐大叔说:“驴粪很金贵牛粪马粪也很金贵,支书有话谁也不能私拿一颗就是想吃也不能给他一颗你敢给看我撤不了你才日怪!你说我喂了一辈子牲灵还不知道驴马牛粪金贵呀?以前单干时候我时常进城拉牛粪那是奶牛的粪上到地里真顶事!羊粪也够金贵,我给你说村里羊群不管到哪儿屁股后头都跟着老婆娃们一颗一颗拣羊粪。你不是想要几颗驴粪吧?那得支书批准呢!我看你要驴粪也没用,你不种旱烟吧要是想种几苗旱烟那上驴粪牛粪都美,你要是养花还是上羊粪好,你听我的没差!”

“驴粪出过问题没有?”

“问题?谁说我有问题?我没偷过牲灵草料这一辈子我就喜爱喂牲灵你信不信?这两年口粮也分得多。”

“我是说驴粪!”

“驴粪还有牛马羊粪都金贵不够用,我天天下沟担水路太远能算一个问题吧?”

老汉说得还都有道理吧。而且对驴粪并不气愤,如果真发生过那件事作为一个老乡不可能不气愤。他对驴粪也不很气愤了小时候他也拾过粪也跟着羊群一颗一颗拣过羊粪蛋。这件事可以存疑了。

“水是关键你懂不懂?”

他给老汉丢下这句话就走了,一直没有发觉这是宋万银说过的活。

他决定找宋万银的亲叔伯本家三伯调查一下活埋问题,去年没有找这个老汉因为他十分想使用这个事例,怕老汉把他感动了使用不成。

宋三伯虽然很瘦小可真够痛快,一问就说有活埋这回事。

“你气愤不气愤?”

“同志你还不知道呀?万银是周瑜我是黄盖,那是苦肉计!”

“苦肉计?”

“对了苦肉计,愿打愿挨。你说公家怎么不叫唱古戏了?连秧歌也不叫唱了够可惜。”

他想说秧歌是淫词滥调,却说了一句:“那是历史你懂不懂?”

苦肉计,他觉得这倒是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他又找了几个老乡打听晒太阳的事,都说庄户受苦人谁不是天天给阳婆晒,不晒阳婆庄稼也熟不了。

“那也不能晒你四十个钟头吧?”

“我晒了四五十年了,你看我的皮脸是晒了三五年吗?”

他几乎又说出水是关键这句话来,幸亏警惕住了。宋万银说没水连女人们的皮脸也不水色了懂不懂,可唐玉环还是够水色,难道宋万银说她有水平是指她皮脸水色吗?她又说过她喜爱晒太阳。鬼,他又像给鬼魂缠住了甚么也想不通弄不懂,可这回调查中间谁也没有再给他讲鬼魂们那种故事。

他决定再找一下赤脚中医朱先。

朱先的皮脸仍然像去年一样红润,又像已经给太阳晒了几十年了。朱先说他的气色不赖,不知是不是指他的皮脸没给太阳晒黑。

“我给你号一号脉吧?”

他说可以。

朱先闭目号了一阵后,说:“你三岁时候得过一场病吧?”

“三岁?”

“三岁时候。”

“是得过病,听奶奶说病得怕人,可能是出疹受了风,说浑身都黑紫了,烧香也不顶事,还是进城找西医打了一针才保住了,说幸亏我是长子要不就舍不得花那份钱啦,那时打一针太贵。”

“知道。你三岁到十三岁身体不强,到十四岁才发了,发得迟。”

“我小时候身体是较差。你说十四岁才发了?”

“十四岁。”

“十四时我已进城上了县中了,那年去南山植树,一天走了百十多里,从那以后身体是壮了。”

“你还没结婚吧?”

“没有。”

“三十五到四十以前,你要多对付。”

“对付甚么呀?”

“身体。”

“会害大病吗?”

“你留意对付就不怕,你能长寿。”

他听了很高兴,忘记了向朱先做调查,回到一号院仍然一直奇怪这个赤脚朱先怎么能把自己的性命把握得这样准呀?知道他三岁害过一场病又知道他能长寿,他很高兴,忘记问一问他到底会娶怎样一个女人了,也忘记了做调查。倒是朱先把他的身体性命全都调查清楚了,又宁静又从容,那里的确没有医院气味。看来他是不可能把血脉憋破流血牺牲啦,也很可能甚么问题也没有吧。老乡们的性命如果真受到野蛮的打骂,朱先不会还那样宁静。

老乡们都很宁静。

驴粪很金贵,人人晒太阳天天晒太阳,一场有趣的苦肉计,可能都是真实的。他翻了翻老曹这一年写下的第二本新史记,里面也没打骂老乡的事例和数字。可能只有水是关键了,没有水恐怕就没有性命啦,他想。他真会长寿吗?三岁生病是真实的。看来只好再写一回典型文章了,就写水是关键吧如果没有水连女人的皮脸都不水色。他又看了看那份状子,字迹更加熟悉起来,越看越像是他自己写的,不可能吧?

每顿饭都是老米陪着他吃。她每顿都端来酒壶酒盅劝他们喝酒,但他没有见老米暍过,却闻见满口酒腥气,很奇怪。这天吃饭,不见老米了。

“老米呢?”

“回公社去了,咱们吃吧!”

“老曹呢?”

“上工地了不用管他。”

他立刻觉得血脉又开始憋胀了,想着朱先说他能长寿,仍然有些害怕。

“老杨你还是不喝酒呀?”

“不喝不喝。”

“我看你也能喝,天冷喝两口吧!”

“你比男人还能喝!”

“谁说的?”

“我亲眼见的,你忘啦?”

“以前吗是早以前吗?”

“就是我刚来的那一天。”

“老杨你是编故事吧?”

“真有的事呀你真忘啦?你可能喝醉了。”

“你胡说呢,是想讹住我喝酒是不是?”

“我讹你做甚?真有的事,你喝了酒直说冷。”

“真的呀?我正嫌热呢叫我喝一口试试。”

她就喝了一口。这时他很激动也想喝一口。

“呸呸,真辣真热,哪里会发冷?你是编故事激我喝酒呢老杨你也得喝,我记得你能喝!”

她说的话就像他想象出来的话,他忍不住也喝了半盅,的确是又辣又热直往血脉里窜。

这一回他可能喝了不少吧,因为后来的情形他怎么也回想不清楚了。只记得她没再说冷,一直都是很热烈很媚人很雪白,他好像还很大胆地对她说了一句:“你才白!”但又仿佛不是说她的皮脸是说她的姓。她好像很奇怪地说了一句:“老杨你不姓杨我才姓杨我知道你姓白!”他就说了一句:“你才白!”她这句话说得够奇怪,那时她可能也喝了不少。再后来他就甚么也记不得了,又说了甚么胡话没有出了甚么问题没有全回想不起来了,很可能就醉倒到床上睡死过去了。因为在黎明时候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是睡在床上,记得是给一个梦惊醒了。那个梦他还记得清楚,野庄的黄土圪梁全部都长满了松树,都像村口那棵松树一样,满眼都是绿,冬天了也满眼都是绿,他给惊醒了。

醒来的时候,他浑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