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在年关将近的腊月里,他回忆着三次去上野庄的情景,一直回想不清楚。记得第一次去是在前年,第二次第三次都是在去年,今年没有去。今年野庄的典型材料是别人去写的,因为当时他跟着县上领导到外地参观去了,领导带他去很可能是认为他能喝酒。不过,也只隔了一年没有去野庄吧就会回忆不清楚啦?

的确是一直没有回想清楚。

他记得第一次去上野庄,分明是在阴历八月,因为刚过了月亮节,是从自家村里直接出发的,路上骑车走了很久。第一次走的路总是很遥远,一路都是绿色的庄稼,没有尽头似的。一路上很冷清,但他身上并不冷,骑车走了很久又有秋天的太阳,记得出了许多汗。衣裳也穿得不少,母亲说秋凉了,叫他一定得多穿衣裳,还说你不娶媳妇,自家该知冷知热。

他知道自己并不冷。

可她说你身上也是冰凉。

他知道自己身上并不冷,正热燥得厉害,仿佛血脉里真钻进了烟火似的。

她说你身上也是冰凉。

他说你身上为甚么这样冰凉你不是说不冷吗白天一直只穿着一件夏天才穿的单汗衫可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八月了?

她说我喝了酒跟你喝了酒。

他闻见了她满嘴腥气满身酒精气味还闻见了医院气味万金油气味只是闻不见女人身上该有的那种香味,你身上又细又滑一片冰凉没有女人的香味。

他说酒都是又辣又热大家喝酒都是想暖和身体为了发热你为甚么越喝酒身上越冷?

她说我身上要是不冷还找来你做甚?

她来找他原来就是为了叫他这样给她暖和身体呀?

她说你要只为了暖和身体不喝酒就可以啦白天你不喝酒的时候一直说你不冷。

她说我想喝酒我喜爱喝酒!

很可能直到那时他才终于明白了,她为甚么要喝酒,喝了酒又为甚么要说浑身发冷,原来是想叫人给她暖和身体。

他说你有男人,你不会叫他给你暖和身体吗?

他只会给我压三床被子。

他更加明白了,她为甚么在每顿饭的时候都要端来酒壶酒盅,他说他不喝酒,她仍然要端来,还说你要喝我就陪你,还说她也喜爱睡床,喜爱喝酒。那晚,他很可能早已经明白了,所以想跟着支书和老曹去听会,他们不允许他去,他真是又激动又害怕,明白她一定会来找他。那时八月的月亮已经不圆了但还是出来了照射到他睡的床上,他猛然回头看了看发现她穿的那双篮球鞋已经脱在了床下,给月光照得很清楚。他记得她说去给他烧洗脸洗脚水了,支书说老乡都不讲卫生身上积攒了黑泥脸上没有水色,可你是甚么时候进来的我没有见你端来讲卫生的水呀你怎么敢这样就脱鞋上床你一直一声不响,我惊吓得浑身都发热了你才说了那句话。

她说我浑身发冷。

你不是不怕冷吗?

他才发现她穿着一件单衫又披了一件绿色的棉大衣。

她说你火力壮你是男人!

他的血脉里就真像钻进了烟火热燥难耐激动不已,又害怕真会把血脉憋破了。

他说我不怕冷睡床睡惯了。

可她说你身上也是一片冰凉!

他身上怎么可能会是一片冰凉呀?难道也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吗?他回想了多少次了,第一次去野庄他的确没有喝酒。她给他端来酒,一直劝他喝,他始终没有喝。他只闻见她满嘴腥气满身酒精气味还有医院的气味万金油气味闻不见女人的香味,她身上又细又滑没有积攒下历史的黑泥却是一片冰凉。

她说你身上也一片冰凉我找来你图甚?

我身上不冷呀我又没有喝酒!

我叫你喝你不喝一身冰凉我找你来图甚?

是你来找我不是我去找你吧?

她说你看是睡炕不是睡床吧?

那么,不是在第一次去野庄时候是在第二次吗?第一次去野庄的时候,他仿佛也没有见她喝过酒,她一直穿着很白的单衫说她不冷,脸上也一直雪白很水色并没有喝酒喝黄了脸。当时,她来寻他时没有端来讲卫生的热水,他发现她脸已经黄了披着一件绿色的棉大衣不是只穿着一件鲜绿的毛衣,后来闻见了她满嘴酒腥气又感到了她一身冰冷。有可能是在第二回去野庄时候,但他记得那晚八月的月亮虽然已经不圆了可还是终于出来了,照得西厢房里一片辉煌,他看清了她身上没有积攒下来的历史黑泥,可惜脸喝黄了身上也喝黄了,一片冰凉却不是一片雪白,他还以为是给八月那已经不圆了的月亮照的。

她说不是睡床睡的是炕。西厢房里没有炕只有床呀!

那晚,也可能是十月的月亮吧,十月的月光就是一片冰冷。

那晚她没有端来讲卫生的热水,支书说上野庄只有一股狗鸡鸡尿尿似的泉水,刚够老乡做饭饮牲口,指靠这点水连女人的皮脸也不水色了水是关键你懂不懂,所以她又端来了酒。

他问老米呢?

他回公社了咱们喝吧。

支书和老曹呢?

他们上工地了要夜战不用管他们。

他说我的血脉又憋胀得厉害恐怕会流血牺牲。

朱先不是说你能长寿吗不用害怕。

我不能喝酒。

我早就知道你能喝酒,我早就认得你了。

不可能吧?

我经常听你做报告。

那是领导不是我。

林书记还喝我的酒呢你怕甚么?

你也喝吗?

你喝我也喝!

你不怕身上发冷吗?

不怕,天冷了喝几口酒身上暖和。

你不是越喝酒身上越冷吗?

我是叫你暖和身体。

那晚他和她都喝了酒,那晚也只有他和她。

就在那个晚上吗?那晚,他觉得上野庄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不记得有没有月亮。

你身上也是冰凉!

我已经喝了酒了还是冰凉吗?

还是冰凉。

我不相信,我的血脉里都着火了!

我不姓唐我姓杨。

我才姓杨谁都知道我姓杨!

你姓白我早就知道你姓白。

你才白!

他很清楚地记得,他对她说出了这句话。因为她一直雪白,雪白得仿佛不真实似的,他一直以为是他想象出来的,所以他终于喊出了这句话。可是,他第二次去上野庄的时候,她已经喝起酒来了,喝酒以后她的脸变黄了身上也全黄了,他还会激动不已地喊出那句话吗?那晚她同他喝了酒,她已经变黄了,而且那晚已经是阴历十月了。油灯吹灭之后,又没有月亮,他看不清楚她白不白,只能感到她的一身冰凉。他答应她也喝了酒,浑身的血脉已经热烫得快着火了,可她仍然说他也是一身冰凉不能给她暖和身体。她说不是睡床睡的是炕。十月的炕应该天天过火了,为甚么还说她冰凉他也冰凉?睡得可能还是床,可能还是在第一次去上野庄的时候。他清楚地记得,那晚很辉煌,他看清了,她的确是雪白,第一次他没有喝酒她也没有喝酒。

水是关键。

酒不是水么!

酒也是关键!

你是喜爱喝酒还是喜爱来找我?

是你从城里来找我呀!

是你从正房来西厢房找我吧?

谁知道你也是浑身冰凉!

那可能是在第三次吧?

第三次也喝了酒,大家都喝了酒。林书记也喝了不少,不像平时那么严厉了但也没有激动到底是领导吧,只是仿佛很伤心,他猜不出领导在伤心甚么。领导是不是听见老米的叫骂了?

他问老米在席上叫喊甚么?

她说他又在骂领导。

我怎么没有听清?

那阵你就急慌得坐不住了!

那时他急慌了吗?很可能。因为那一次她的确对他更热烈更放肆,没有挨着领导坐却挨住了他,当着领导和大家的面跟他热烈地说笑。他的确是又激动又慌张。她一直在劝他喝酒,甚至抓捏住他的手粗暴地灌他,领导说像是武斗。她喝了更多的酒。已经是第三次了他不能仍不明白。

他问林书记呢?

在西厢客房睡着了。

支书呢?

上工地了。

你男人呢?

他在看管老米怕他再跑回一号院来咒骂领导。

还有领导的司机?

司机找朱先号脉去了,你放心吧不用害怕。

那是在正房那里有炕没有床十一月的炕头也很热了那时也不是黑夜还有太阳照得窑里很辉煌他喝了酒觉得身上肯定不再冷了,她喝了酒脸上身上也没有变黄,他正要像老米似的突然叫喊一声好得很,可她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你身上也是一片冰凉。

第三次也不可能了。应该是在一个晚上,那晚的上野庄叫人觉得很遥远,他一直走了很久才终于到达了,很久。第三次是坐了小汽车,没有走多久。应该是走了很久,把县城大院、他的村子,把领导、父母、媒人全忘记了,才终于到达,然后就有了那个辉煌的夜晚。你身上也是一片冰凉。

难道酒真的也是关键吗?

他知道母亲已经十分仇恨他了,连粗暴的咒骂也不再给他,只是说你想娶金枝玉叶还是等着娶皇上的娘娘。她甚至已经拒绝给他缝补衣裳了。他想问她:又是腊月了,你还想跑去唱秧歌吗?他没有问,因为一见面,他就不想问了。他们村里有井,井水不够甜但也不金贵,母亲的脸色却是焦黄的。他不记得母亲曾经喝过酒,只记得她以前唱过秧歌。现在,即使把秧歌给解放了,母亲也唱不成了。他也不记得以前母亲的脸色白过没有。妹妹的脸色也黄了,她已经生养了两个娃一男一女。他已经做了舅舅,也做了大伯了。

父亲也不再使用扫帚来扫地,只是每次见了面,总要叫住他:“当官的,你站住!”

他只好站住吧。

“我这个老百姓能问你个问题吧?”

问吧,他不能不叫老汉问吧。

“我说,你今年多大啦?”

第一回,他上了老汉的当,以为父亲真记不准他的年龄了,就很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岁数。

“狗日的你还知道你多大呀,我还以为你们当官的连岁数也不讲究啦连岁数也扫进茅屎坑沤成粪啦,你狗日的还知道你多大呀!”

老汉对他这一手成功了的计策,显然很得意,所以就一再使用,凡见面必得亮一亮这一手。第一回他中了计了,还惊奇老汉居然也会这样用计来收拾他,但他还能一而再再而三上当吗?可惜,他还是得一直中计上当,因为老汉对自己这用滥了的计策一直很得意,他无法叫老汉扫兴。而且,在忍不下的烦恼中,他更发现父亲的确是很高明地抓住了一个人人都不能不回答的问题,除非你真能把岁数取消了横扫进垃圾堆沤成粪。他只要还有性命,只要还没有憋破血脉流血牺牲,他就不能不回答老汉这个问题,不能不一直中计上当,野庄的朱先说他能长寿。父亲很可能也会长寿,母亲还曾经想叫父亲去参加工作,老汉也很自信地说他能下夜扫院,小山似的一捆青草,老汉仍能一口气从野地里背回来。他记得奶奶也长寿了。

腊月里,母亲不断布置他在城里买年货,像一道又一道的命令。

年货里也有酒。

他记得母亲不喝酒,父亲也喝不了几口酒。但年货里总有酒。村里城里的红白事宴上也少不了酒,大家都要像武斗似的喝许多酒。

他没有听见谁酒后叫喊冷。记得村里老乡下去淘井的时候都要喝酒,说是为了暖和身体。

“当官的,你给我站住!”

他又站住了。

“我是老百姓吃五谷杂粮的老百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吧?”

“问吧。”

“我说,你今年多大啦?”

“二十七。”

“狗日的你还有岁数呀?你们当官的还不取消岁数呀?快下道告示把你们的岁数取消了拉倒吧!春种秋收桃三杏四梨五年还知道吧?你们是化学人琉璃人是泥胎木偶吧?柏木还能沤烂铁皮还能生锈知道吧?狗日的你还知道你多大?春种秋收!”

年货里一直有酒。

办公室的谷头儿也给他当了媒人,那是在旧历九月。在九月,头儿就说:“你快拉倒吧憨后生,好赖拽住一个就拉倒吧!我给你说的这个闺女可不赖,我看你挑不出毛病来,拉倒吧不用再挑啦,就是她啦她就是你家婆姨啦,到腊月请我喝喜酒,听清了吧腊月都是好日子。她就是你家婆姨啦,明年生养个娃就姓杨啦,腊月我就喝喜酒,不过你得给咱计划生育,不敢一窝挨一窝生养,拉倒吧听见了没有。”

拉倒就拉倒吧,他早想拉倒了,他把她拉倒或者她把他拉倒,都行,他已经走了很久了,一次又一次出发,一直都在等待,又激动又害怕,害怕流血牺牲。

不过你用不着害怕,我能长寿。

她是谁呀?她是不是农业闺女,雪白吗,皮脸水色吗,热烈吗,喜爱唱秧歌吗,打过篮球吗,识字讲卫生吗,身上有历史黑泥吗?他全没有问媒人头儿。头儿也没有仔细给他介绍,只是说她不赖。

他同她见了面,是在头儿的办公室。他记得他走进去的时候,那里有许多人,有男有女,女人有三四个。他认为头儿是叫他挑呢,他没敢一个一个仔细瞅,因为他已经决定不挑啦,由媒人头儿介绍吧哪一个都行。他慌张地打量了一下,真觉得哪一个都行。

发现他进来了,大家也一齐兴奋起来一齐打量。他觉得那几个女人似乎也全都满意他。

你们都不要害怕,我能长寿。

“闲人都走,我们有正经事情要研究闲人都走吧,想闹洞房等腊月再来吧,闹洞房我有一手不是吹,等腊月都走闲人都给我走!”

闲人都给撵走了,只剩下媒人头儿和一个女人。他忍不住就很热烈地细看了她一下,不免吃了一惊。

你不要害怕,我没有喝酒。

“就是你们两个啦,我不用介绍了吧?你们研究吧都知道研究甚么事情吧不是研究生产不是研究春种秋收不是研究棉花养猪花生知道吧,也可以说是研究生产,婆姨汉也是有种有收,你们也不反对花生吧生男又生女,可不敢一窝挨一窝生产,得给咱计划生育!喝喜酒闹洞房可以下一次再研究,我可有一手你们得小心。”

他发现她居然很热烈地笑了。

你不用担心,我没有喝酒。

“小杨,我看你们还是到你的宿舍去研究吧,我这里像城门似的断不了有众人来往,去吧去吧都去吧!”

她就很爽快地跟着他来到他的单身小屋,跟得很紧,仿佛仍有一脸热烈的气息似的。他觉得自己的小屋里立刻就辉煌起来了。

她也雪白她也水色她也热烈,她笑得也媚人,她好像也有三十岁但显得很年轻。他不能相信这一切。

她也姓唐吗?她说她姓李。她也叫玉环吗?她说她叫玉团。玉环玉团是姊妹呀?不是一家姓不可能是姊妹。她娘家也在上野庄吗?她说她家在田村。田村在城东,上野庄在城北,她还未嫁呢不叫娘家。三十岁还没有嫁人呀?她说她二十四岁,知道他二十七岁。她是不是农业闺女呢?她说她在县上的文化馆工作。那么她也识字讲卫生啦?她说她是在城里上的高中。她真是在城里上的学!

她笑着说:“你的床铺真不卫生。”

他就忍不住想问她:你是喜爱睡床还是喜爱睡炕?没有问出来,只说:“你在文化馆工作,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她就媚人地说:“我见过你!”

她也说我见过你,他更加吃惊了不能相信这一切。

“你去过野庄吗?”

“没有呀。”

你不用担心,我没有喝酒,我血脉很热身上很热,不会叫你失望,我现在不是也够热烈大胆吗?

他忽然就问她:“你喜爱秧歌吗?”

她说:“我喜爱,我还会唱,我看秧歌也能唱新戏。”

当时他听了居然没有失望,反而是那么满意,似乎一直到那时他才终于放心了。后来回想起来,才明白很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他犯了错误。当时,他一定是把秧歌错当成篮球了,本来他应该问她喜爱不喜爱篮球却误问了喜爱不喜爱秧歌并且一点也没有发觉,她回答了喜爱秧歌以后他仍然没有发觉。他怎么可能满意她喜爱秧歌呢?秧歌不仅是淫词滥调,秧歌还是一个粗暴的女人。可他一听说她也喜爱秧歌就那样糊涂地满意了,一直没有再问她摸过篮球没有,以致使他后来又犯了粗暴的错误。

那个粗暴的错误,是在第一次见面时候还是在第二次或者第三次犯下的,他也回想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就在听说了她喜爱秧歌之后,他对她便十分满意了,相信她真的是雪白水色热烈媚人,真的相信她识字讲卫生身上没有历史黑泥三十岁了还像二十四岁一样年轻,相信她在城里上过学喜爱打篮球,相信她去过野庄以前见过他认得他同他曾经熟悉得不同一般了。那时,他的小屋里也一直很辉煌,他忍不住地热烈又大胆着。

你不用害怕,我没有喝酒,我的血脉里已经着了火了身上热烫,再也不会叫你失望了!

当时他没有闻见她有酒腥气也没有闻见医院气味万金油气味已经闻见了她有女人的香味,一直焦急狂躁地想知道她身上冷不冷,甚么都知道了甚么都相信了就只有这一点还不知道!他已经热烈大胆地问过她你冷不冷,她也是说她不冷。那是阴历九月天气不热也不冷,可我是问你身上冷不冷不是问天气你还是说不冷不冷,你用不着害怕我浑身热烫但不会流血牺牲我没有喝酒!

他就粗暴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的确不冷也不是一团热火似的。她立刻满脸惊慌,脸色也不再雪白了像失去了水色。

“你喜爱喝酒吗?”

她害怕地摇了摇头。

“你为甚么不喜爱喝酒?”

她就惊骇地夺门逃走了。走时,她几乎把他拉拽倒,因为他还粗暴地发着狠劲抓捏住她的手忘了放开,给她拉拽得闪失了几步快要跌倒了才想起来松手,她也给他猛然闪失了一下跌撞出门外,仿佛是给他一脚踢出去了。

你不敢误会我没有那么粗暴我没有踢你我没有喝酒!

“狗日的你真是教条主义!我是叫你们研究喝喜酒没有叫你逼人家喝酒吧?人家是闺女家能给你喜爱喝酒你真是教条主义,你狗日的学会喝酒才几天就强迫人家闺女喝酒,我喝的酒比你喝的水还多你不识抬举,教条主义!”

他挨了媒人头儿一顿狠骂,她再也没有来。这个粗暴的错误,他也一直回想不清楚到底是在哪一次见面时候犯下的。应该是在第三次,第三次是最后一次,在最后一次他把她粗暴地踢出了门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但她记得是在第一次就错误地问了她喜爱不喜爱秧歌,错误地相信她是喜爱篮球,一时就失去了控制飞起一脚把她踢出门去了。难道是只见了一次面吗?

你不能误会不能造谣我千真万确没有踢你也没有强迫你喝酒!

但年货里一直有酒。

可能不只是一次不只是那一个晚上吧。

第一次去上野庄时候,他没有准备发现她。他一直希望发现她又一直没有准备好,所以他见了她是太紧张了。人在紧张的时候都要发抖,第一次明白了父母是在打架,他都紧张得发抖了。冬天也会冻得发抖,特别是以前在腊月正月跑在野地里,总是给冻得浑身发抖。紧张得浑身发抖时,身上一定是冰凉的,因为是第一次。

第一次他的确甚么也没有准备好,只知道紧张发抖浑身冰凉,她不应该奇怪不应该失望不应该生气发火吧。她可能早已准备好啦,他记得她一点也不紧张,仍然很热烈很媚人很雪白,不激动也不害怕,从容爽快得叫他害怕,一害怕身上一定就更加冰冷了。

他说我是第一次。

她说她不相信。

我真是第一次见你。

你早就见过我。

你早就知道我喜爱睡床呀?

我知道你喜爱熬夜。

我不喜爱熬夜!

你喜爱看秧歌吧?

我不喜爱!

你喜爱我吧?

他没有说不喜爱,记得也不敢说喜爱,因为太紧张了是第一次。当时他发抖得厉害只想去解手。

他好像惶恐地说你喜爱吃西瓜吗?

不喜爱。

你喜爱吃灰菜吗?

我不喜爱。

月饼呢你喜爱吗?

不喜爱更不喜爱。

那时他可能想到月亮快要出来了,因为第一次是在阴历八月。

他说月亮快出来了吧?

她说我喜爱晒太阳不喜爱月亮。

你不是说不冷吗?

谁知你身上也一片冰凉!

不对吧很可能是他又错了把热烫误当成冰凉了,她身上并不冷一团炽热又细又滑,记得她一直说不冷不冷不喜爱多穿衣裳,她一直热烈得叫他吃惊。很可能是她希望他浑身冰凉吧,那时他激动得血脉里都着了火了身上也热烫得厉害。可那是第一次他太激动了又太害怕了害怕真会把血脉憋破了。

她说你见过我。

他说不可能吧?

我早就见过你。

那你喜爱我吗?

我喜爱喝酒。

第一次没有喝酒,谁也没有喝酒,也没有见到喜爱喝酒的老米。所以在第一次他没有敢问她喜爱不喜爱他,只问了你喜爱不喜爱西瓜和月亮,不明白她说他身上冰凉是因为她喜爱冰凉。在第二次、第三次他应该明白了,可惜一直没有明白。

窑洞里也粉刷得雪白,门窗上也有玻璃,也能闻见医院的气味,他一直没有记住墙上贴着年画和喜字没有,因为他还是太紧张了。窑里的确是炕,炕就靠着窗户,很大,占了多半孔窑,太阳和月亮都能照到炕上。炕上很硬但很热,铺着席子又白又滑,一直记不清铺了毡子没有,羊毛擀成的毡子不很白了吗?记得窑里比院地低了半尺,他进门时很可能闪失了一脚,但没有跌倒。他一直都能听见松树的呼啸,可能太寂静了。

他说风真大。

她说窑里冬暖夏凉。

他说怎么不把窗户上的玻璃遮住?

她说你不喜爱晒太阳呀?

他说老乡都喜爱晒太阳。

你是不是老乡?

我是老杨!

太阳不晒庄稼熟不了。

你也喜爱晒太阳?

你看我像只晒了三五年吗?

那你为甚么还这样水色?

我喜爱喝酒。

我也喜爱喝酒!

可你身上还是一片冰凉。

很可能是他记错了,她说他身上冰凉的时候并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笑得很热烈,声音很高,他吃惊极了而她说不怕。很可能她一直是说不怕不怕甚么也不用怕,不是说不冷不冷甚么时候也不冷。

你不敢笑得太响。

我不怕。

你不怕领导不怕父母不怕老乡不怕男人女人呀?给人揪头发被人活埋嘴含驴粪蛋在野地里受冻中计上当你全都不怕呀?

她说都不怕。

那你也不怕我的一身冰凉吗?

谁知你也是一身冰凉。

他一直很害怕甚么也没有记清,每一次都没有记清。

你不怕憋破血脉吗?

朱先说你能长寿。

你也能长寿吗?

我不怕长寿。

你也喜爱长寿?

我喜爱喝酒。

旧历十月一直是刮西北风,上野庄是在城北不是在城东,一路上一直是顶风,风不小也很冷,野地里也没有庄稼了树木也早不绿了,能望得很远,但也望不见尽头。这一次也走了很久一直望不见坡梁上高高挂起的那片绿,忘记了注意太阳更没有想到月亮,只觉得路很遥远只想走得更远。

在今年的年货里,他没有忘记买酒,是高粱酒不是薯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