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支书宋万银给他介绍说:“老杨你不知道,野庄尽是些老乡没有敌我友连他妈的一个地主富农也不生产,反革命坏分子右派也没给咱留下一个狗日的,你说我上了台抓谁斗谁难干不难干?”

“你们村土改没划过成分吗?”

“划是划过都他妈是贫雇农有甚么划头?老杨我已经给老乡们调查研究过了,野庄自古就是河头的长工村,河头你知道吧离野庄八九里地风水就不一样尽出产地主财主,野庄的地亩自古就都是河头地主财主的财产。不是好地净是黄土圪梁你去看过了哪有一块好地?现在村西那一片黄土圪梁好看啦那都是我上台以后建设的,狗日的你得敢跟他们斗越是沾亲带故越是亲老子亲爷你越得敢斗。老杨你是不知道我刚开始建设他们的黄土圪梁刚想给老乡搞一点水平,我那亲叔伯本家三伯就跳出来反抗了。他跳进古墓坑死活不出来还当着众老乡的面叫我活埋他,他以为我叫他三伯不敢活埋他,我心想你就是地主富农也不敢这样反抗我吧,我放着营长连长不当给你们建设水平你倒拿出不怕死的干劲跳进来反抗我,我要怕你还敢上台当支书?我的血脉都快憋破了心想我当兵五年没去打仗没给提干如今总不能因为叫你三伯就为你憋破血脉流血牺牲吧,那天我也没有下命令就亲自动手夺过一把铁锹亲自活埋起来他这个亲叔伯本家三伯来了。”

“真把他活埋了?”

“这还有假?你可以去找他调查,他是二队的也姓宋我的亲叔伯本家三伯,这不会有假。”

“他没有死呀?”

“他能给你死?土刚埋到胸脯他就投降啦我清楚他不会给你死,你连这也掌握不住还敢当支书?老乡都不想死又都有一股不怕死的干劲你清楚不清楚?”

“老宋,你说的这件事可以当事例使用,你再详细说说,时间地点起因经过各人说过甚么话,都具体说说像说故事似的说说。”

“老杨叫世俊给你具体说吧我给你说一下关键,世俊也是秀才是我的笔杆子是大队副主任你不是见过他了吗我叫他负责招待你,你不是就住在他家吗是我叫他把你安排在他家住。那是大队的一号院凡是上级下来的贵客我都叫安排在一号院前几天县里林书记下来你知道我就计划安排在一号院可惜书记没住只看了看村西那一片水平就走了。世俊和他女人都识字讲卫生,原来那里是红医站我叫红医站搬走了,又叫老乡修整粉刷安上玻璃,世俊和他女人迁回来我叫他们住进去成了一号院。他女人你也见了她叫唐玉环有水平的女人,她给你说了没有她原本就是野庄人是一队的后来嫁到河头跟了曹世俊,我上台以后又把她动员回来了连她老汉曹世俊也一起带回来了,都识字讲卫生。河头就是我刚才给你介绍过的那个尽出产地主财主的河头,以前野庄地亩的东家都在河头。野庄就是长工村的意思长工们每天来这黄土圪梁上给东家种地嫌路途远得麻烦,就在这里掏下土窑休息,到后来就有了现如今的这个上野庄,我给你调查研究过老杨你懂了没有?”

“老宋,你说你要说一下关键,那关键是甚么呀?”

“老杨我刚才都给你说啦,我看你都记了笔记了你还没懂呀?”

“刚才说的都是关键?”

“都是关键,不关键的我没空给你说,你去叫世俊给你说,去找老乡们盘问调查也可以。老杨你今年二十几?”

“二十五。”

“比我小一岁,你爱人不是老乡吧?”

“我还没结婚呢。”

“老杨你可以,宁可不结婚也不能娶老乡,老乡配老婆老上加老真他妈的没水平老杨我有严重教训,你还是不用着急沉住气找个爱人吧这也是关键你懂不懂?”

没有等他说懂了,支书就说还有要紧事丢下他走了,临走问他早饭给他吃月饼没有但没有再说吃月饼也是关键。

他见过写过不少支书,像宋万银这样年轻的复员军人这样说话啰唆派头不小的支书是早不足为奇了,一口一声老乡好像自己不是老乡,一口一句你懂不懂好像自己是怎样伟大的人物,他觉得有点可笑但一点不觉得陌生奇怪。宋万银只比他大一岁早已经娶了一个农业老婆了,只是这人那一对很圆很黑很亮的眼睛他觉得比自己强,圆得贼亮。

这个支书就瞪着这样贼亮的圆眼给他介绍了一片啰唆话,却派头不小地对他说那都是关键你懂不懂?他当然懂,很多支书就都是这样介绍情况。管它可笑不可笑呢,他必须从支书那一片啰唆话中找出一个关键来,然后再去寻找数字和事例,然后就赶紧写文章,然后就回县上去。他说你要沉住气找个爱人这也是关键,这很可能真是一个关键。可这个关键同野庄一年来的变化又能有甚么关系?不相干的扯淡话。认字讲卫生也不是关键。在支书说的那一片啰唆话中,他只觉得支书敢于同自家亲三伯斗争这个事例可以使用。只是,究竟是亲三伯还是叔伯三伯呢,支书说是他亲叔伯本家三伯,到底是亲的还是叔伯的还是本家的,这是一个关键,记笔记时他已经打了一个问号了。还有,这个事例究竟怎样使用才好,也是一个关键。敢于同自家长辈斗争以至于在活埋自家长辈时也没有手软妥协,这事例很难得,只是上级领导又不提倡武斗,究竟怎样使用还得费脑筋。不使用这个事例吧,他觉得太可惜了,无论从写文章说还是从感情上说,他都很想使用这个事例。这个事例叫他不由想到了母亲的粗暴和父亲的可笑,特别是以前母亲粗暴地丢下他们去唱秧歌,秧歌净是淫词滥调,她却一腊月一正月都在唱,还有父亲的扫帚,真应该同他们斗争一下,所以他很支持支书活埋自家亲三伯。但是,如果支书活埋的是本家三伯是八辈子以前一个亲祖宗的本家三伯,那他觉得就不应支持支书而应该支持这被活埋的老乡了。他知道一个村里七扯八扯用不着扯到前八辈子全村人就都扯得沾亲带故了。你支书是领导,老乡是你的下级,领导磕打下级也不能使用活埋的方式方法呀,他经常受领导的磕打,他的领导也得受上级领导的磕打,所以他应该支持受磕打的老乡。

翻着笔记想来想去,他不知道应该支持谁,应该怎样使用这个事例,不知道关键在哪里。支书说那都是关键你懂不懂?他就越想越生气,不由就忍耐不住产生了一种冲动,管它应该支持谁呢反正应该斗争需要斗争喜爱斗争渴望斗争,斗争就是关键,他又焦躁不安起来只想去解手。

得沉住气,不能连这个可笑的支书都不如,他已经写过多少文章材料讲话检查了用不着这样急慌。

他回一号院去了,计划跟曹世俊谈话,叫他提供数字和事例。

现在他再看一号院才觉得有些识字讲卫生的意思了。街门是青砖砌成的一个圆门,门外有几级砖铺的台阶,与其他人家的街门大不相同,青砖也都新着,不知是红医站时候新的还是改成一号院时候新的,因为显新所以觉得很卫生。院内也干净卫生,没有鸡也没有猪。北面正房是三间土窑,不过土墙外也刷了半截白石灰,门窗都安了玻璃,窑内也粉刷白了,他已经进去过。安排他住的西厢房是三间瓦房,更显新,玻璃门窗屋里又粉刷得雪白所以屋里很明亮,没有炕有床,床上的被褥也很新很干净,还有办公桌椅。还有满屋的医院才有的石炭酸气味,在正房的土窑里也充满了这样一种医院气味。他只是想这气味一定是红医站留下的,没有想到红医站搬走已经快一年了它的气味何以如此顽固不化。他知道先进大队都有很卫生的客房,上野庄很可能也先进起来了他得赶紧找到关键。就用斗争做关键吧,他不再耐心去寻找了,他只渴望斗争觉得斗争是关键。既有一号院,一定还有二号院三号院吧?

“你回来啦,老杨。”

女房东从他住的西厢房走出来,他立刻就又觉得她朝他笑得太媚人了叫他难以沉住气。

“老曹在家吧我是回来找他谈话支书说他有数字和事例有具体情况。”

“他下河头给你买罐头去了。”

“买罐头干甚?”

“给你吃呀,快进屋歇吧。”

他回到了西厢房,她也跟了进来。

她一直太媚人地笑着,叫他难以沉住气不由想生气想斗争。

“买罐头做甚?”

“给你吃呀!老杨你喜爱打篮球不喜爱?”

他不知道她忽然问篮球是因为甚么,是想表示她识字讲卫生还是以为打篮球也是斗争,只是她问得太热烈太媚人了他不能不回答。

“以前也喜爱打篮球,现在不打了,没空也没心思打了。”

他忍住没有说出现在只喜爱斗争这句话,他正努力沉住气。

“老杨,我也是以前喜爱打篮球也是现在没心思再打了。你喜爱音乐唱歌不喜爱?”

“我不喜爱唱歌嗓子不好。”

他忍住没有说出他母亲喜爱唱秧歌,他仇恨唱歌他只想同唱歌的人斗争不管他是谁。

“我的嗓子也不好只能听不能唱,老杨你也是在城里上的学吗?”

她还是笑得太媚人问得太热烈,他不能不回答不能不同她斗争。

“我是在村里上的小学城里上的初中和师范。”

“老杨你也真的当过老师呀?”

“只当过一年。”

“我好像见过你!”

“不会吧?”

“我也在城里上过学,看你真面熟老杨!”

“不会。”

“我好像见过你!”

她真是太热烈了,他绝没有见过这样热烈的女人,县上的女人都没有她这样热烈这样媚人,可她总是说她好像见过他。昨天他刚到,她就说她好像见过他。那时他也以为可能给她见过吧,因为那时他以为她也是来野庄下乡的女干部,以为她的年纪也跟他差不多,后来才知道她原来是房东,昨晚又知道了她已经三十多岁。就算她真的进城上过学,真的这样热烈这样媚人这样雪白这样水色,他也不会去注意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怎么可能见过他?她的确够雪白的一对很圆的眼睛不像喜爱粗暴,她说她嗓子不好不喜爱唱秧歌只喜爱打篮球。昨天他就发现她脚上穿着一双蓝颜色的球鞋,心想她一切都顺眼就是她脚上穿的这双球鞋不顺眼,不像女人很可能是拣了男人的穿了不知道她原来是喜爱打篮球,打篮球可能也是斗争比唱秧歌好得多。但她今天只穿了一件雪白的汗衫干净卫生又衬得脖子脸面更加雪白,只是现在是甚么节气了八月十五都过了她就不嫌冷呀还能这样热烈?想到他是在很边远的野庄就不由觉得她仿佛是他想象出来的一个女人似的。

“大嫂,你不冷吗?”

“不冷呀,老杨你是说屋里发阴想过过火吗?你看这西房没炕只有床你想睡炕就去正房睡吧正房有炕能过火。”

“不是不是,我喜爱睡床在县上就是睡床!”

“老杨我也喜爱睡床我在城里住时也是睡床!”

她真是热烈得叫他害怕了,可她仍然笑得那样媚人甚么也不怕,她一定是他想象出来的一个女人。

“大嫂我是说你穿一件单汗衫也不嫌冷呀?”

她更加媚人地笑了,满口雪白的牙齿,头发梳得很光亮。

“不冷呀我还嫌热燥呢,老杨你穿那么多也不嫌热呀男人都火力壮,不过二八月乱穿衣穿多穿少各人自由我不喜爱多穿衣裳!”

“你身体好。”

“你是不多见太阳吧?”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激动了不知该再说甚么,只想跟她斗争又觉得她一定是他想象出来的一个女人。他常常觉得他能相中的闺女,还没有等他想象好就给别人娶走了,生养了娃,比他先老了,她比他老五六岁也早嫁了人了却不显老也没生养。她这样热烈媚人却不粗暴不喜爱唱秧歌,她一定是他想象出来的一个女人。她一定已经生养了至少三个儿女,以前也一定唱过秧歌,她一定很冷很粗暴,她和她男人还有姓宋的支书一定都在给他弄虚作假。弄虚作假他已经见得多了,女人他也见得多了,而且她已经三十多岁了,他不能激动不能被她蒙骗了,还是赶紧寻找关键吧,斗争就是关键。他已经没有耐心没有心思再去寻找别的关键了,就用斗争做关键啦,就这样决定吧。支书说沉住气也是关键,他已经沉不住气了,所以不能用沉住气做关键,上级和领导也不提倡沉住气,他自己在感情上也沉不住气,就用斗争了。只等她男人回来提供数字和事例,然后就写文章,然后就回县上去。

她一直不走,西厢房里明亮辉煌却又拥挤憋燥,是医院里才有的这股石炭酸气味太重太顽固吗?在这奇怪的气味中,她光彩夺目不像是野庄的真实女人。但他又不知道该怎样跟她斗争,她很可能也在等待他拿出粗暴来,她说不喜爱粗暴那一定是在给他弄虚作假。

他问她:“你们的二号院三号院在哪儿?”

她说:“没有二号三号,就只有我们一个一号院。”

没有二号三号又何必叫一号?这里面很可能有问题。

但她一直不肯走,在激动不安中他无法分析问题,又回想起以前在冬天的野地里感到过的那一种寒冷和荒凉,因为他知道母亲又要顽固不化地去唱秧歌了。野庄也是一个荒凉的地方,不知她迁回来是希图甚么,就是为了住这个一号院闻这种顽固不化的医院气味呀?

直到她男人回来她才走了,她说她得去给他做饭了,说完立刻就走了。

她男人老曹给他买回一挎包罐头还有几斤月饼,说是支书叫买的大队开支,吃吧。

老曹的确像一个秀才,眉眼清秀,皮肤也不黑。昨天他就知道了老曹原来在河头当民办教员,去年秋天分口粮时候跟着女人迁到这村来了,冬天当了副主任。他问他,你愿意?他说女人愿意他就愿意,还说他愿意支援上野庄的农业建设。昨晚,他给他搬来好几本很厚的材料叫他参考。他翻了翻,都像复写的稿件似的,开批斗会养猪妇女出勤沤绿肥查苗补苗路线问题赤脚医生棉花产量,有白纸有稿纸但都装订得很整齐,一片空空荡荡。他对他说:“很不错老曹,只是都是河头的材料我用不上,你保存起来吧。”

他女人就说:“我说你天天记账是白熬油灯你还不信!”

老曹急忙说:“这本是野庄的。”

他看了看,见牛皮纸封皮上有红墨水写的几个字:上野庄新史记(一)。上野庄三字是一行,字小,新史记是又一行,红字很大,再一行是(一)的标号,只有一号没有二号三号。他回头又看了看河头那几本,才发现一样都是牛皮纸封皮,也一样都用红墨水写了三行大小不等的红字:河头村、新春秋、(一)(二)(三)(四)。

那时就忽然觉得老曹比他自己强。他也当过老师还是公办,他也是笔杆子还是县上的笔杆子,他也天天在记账写了许多材料讲话典型检查,可他就没有心思也没有想到把它们装订成书,包一个牛皮纸封皮,写上新春秋新史记的红字。他写的文章都打印了或铅印了,装订到一起可能更整齐,可他总是觉得一片空荡一片荒凉由它们散落去了。老曹能有这一份心思这一份精巧,他想很可能是因为娶到了那样热烈那样媚人那样不真实的一个女人吧。一片空荡荒凉,甚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只是渴望斗争。老曹的春秋史记里不知有没有真实的数字和事例。

老曹给他开罐头,手指给菜刀割破流了血,比红墨水还红的血,他宁静又恭敬地笑着,说不要紧。

见了血,他才发现那是一瓶葡萄罐头。支书说我总不能因为叫他三伯就为他憋破血脉流血牺牲吧?不知道老曹把支书的这句话记到春秋史记里没有,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在自己的文章里使用这句话。这句话很有力量。

从第三天开始,他决定到老乡家里轮流吃派饭了。因为在一号院里吃饭,每顿都是热烈的女房东脸对脸陪着他吃,她男人跑进跑出端菜盛饭,他总是激动不安吃不饱肚。她还一直劝他喝几盅酒,他说他不喜爱喝酒,她也说她不喜爱喝酒。可她还是每顿都热烈地劝他喝,她说她要喝她也陪他喝。她男人就每顿都端来酒壶酒盅,也帮她劝他喝,也说自家不能喝玉环可陪你喝。他坚守着不喝,害怕强喝了会更加激动不安饿肚肠。他想,一号院之所以会这样女人陪客男人跑堂与老乡不一样,很可能是因为他们都识字讲卫生吧,只是他激动得受不住顿顿饿肚肠。因此他坚决要求到老乡家吃派饭。支书瞪了圆眼说:“那还不一样,你到老乡家吃派饭也得我们给老乡送白面胡油罐头,老乡又做得没水平不卫生,老杨你是图甚?”她也激动得闪着圆眼说:“老杨你是嫌我不干净呀?”他不敢动摇,坚持说他是想找老乡了解事例,领导也只允许吃派饭不是因为不干净。

吃派饭的第一家是红医站赤脚医生家。赤脚医生是一个老汉已经穿上了棉裤,不过脸色很红润,院里窑里也干净卫生,饭也做得有油水很可口。他吃了很多,老汉也吃了很多吃得不出声。老汉陪他吃,老汉的老婆给他们端饭盛饭看他们吃,他安静下来了。

他问老汉支书活埋自家三伯是不是真有的事?

老汉说是真有的事,他很支持支书修地平地给先人们移坟移穴,今年庄稼长得美。

他说是移风易俗。

老汉说他知道给先人们迁移坟穴是移风易俗,子孙们早都伙到一搭集体养种庄稼了,先人们也该迁移到一搭集体过光景。老汉说他爹死的时候就只想吃几口西瓜,那时正是春天他跑遍邻村上下还跑进城也没寻见一颗西瓜,他爹愣等了三天不肯咽气。去年给他爹迁坟又赶上是冬天,还是没寻见一颗西瓜给老人吃。他说他不怨支书支持支书,吃不上西瓜那是他爹的命,他爹死时刚解放他早就知道他爹只喜爱吃西瓜,今年庄稼长得美。他说他是中医知道他爹死时心火太旺想吃几口西瓜败火又是春天更容易上火。

说完,中医老汉又不出声地吃了很多。

他觉得老汉提供的事例与斗争不相干因此不能使用,就想既然是中医怎么还给一号院遗留下那么浓重那么顽固的石炭酸气味?

这天中午,他又来赤脚中医家吃饭的时候,见有另外两个老汉在等着他。他们说他俩都是朱先的邻家,都支持支书修地平地移坟移穴,都说野庄自古还没有长过这么美的庄稼。

一个老汉说他爹死的时候就只想吃几口月饼,那时麦穗还绿呢没有白面想给他打月饼也没白面和红糖,他爹还非要吃城里点心铺卖的青丝玫瑰细月饼。他说爹你等我我进城给你买月饼,那时麦穗还绿呢城里也不卖月饼那时也不通汽车。他四更天就起身进城到大半夜才赶回来,买回一斤细点心,点心里有三个银圆大小的圆点心像月饼,可他爹没有等他。去年冬天给他爹迁坟也是期限太短只下了一趟河头也没有给老人买回月饼来,只好自家打了两个笨月饼老人不肯吃,烧纸的时候划了四根洋火也没点着,不过庄稼今年倒是长美了。

另一个老汉说,他妈死的时候只是想吃几口嫩灰菜。灰菜是野菜不是甚么金贵稀罕东西,那时是五月野地里也正有灰菜。可给她拣嫩的挑回灰菜来煮了调了喂她吃她只闻闻不肯吃,说不是灰菜是他们拿菜缨哄她,谁说她也不信,只说他们就是给她山珍海味她也不想吃只想吃几口嫩灰莱谁也不肯给她吃。他们谁见过山珍海味呀?去年冬天给她迁坟寻不上嫩灰菜了只有晒干的干灰菜,也不知她还疑心不疑心她一直没有给儿孙他们托梦来。

他不明白为甚么老汉们都来给他提供这种不能使用的事例。三个鬼魂差不多一样的故事,难道老乡在死的时候都是只想再吃几口西瓜或是月饼或是灰菜呀?他奶奶临死的时候是想吃甚来?他记得仿佛也是想吃甚么来,他爹妈慌忙去寻找没有找到,但他已经记不得奶奶临死是想吃甚么了。

晚饭时候,又有两个老汉在等他,又给说了两个差不多一样的故事。一个临死也是想吃月饼,给他寻找来了又没有力量咬,说给他带上吧就死了。一个临死是想吃石榴,没给她找到很生气地死了。故事之外,他们也都说还没有见过今年这么美的庄稼。他记得他只给支书和老曹说过,要像讲故事似的给他介绍情况,并没有给这些老汉们说过,更不是要听鬼魂们的故事。他已经给野庄的一片鬼魂包围住了。

这天晚上,支书来到一号院对他说:“老杨还有一个关键忘了给你说,你瞅见村口那棵大松树了吧它够美观吧,它就是关键!它是坐在一口泉眼上,因此我要求老乡们把黄土圪梁坡地全得建设成水平地,地平了才能上水呀这是真理。水利局的田技术员你认得吧我请他来过一趟要求他把这口泉眼搞出来,他架子不小只住了一天就跑啦,老杨你回去给领导说说叫田技术员赶快回来这也是关键不敢给我忘了。老乡的派饭水平不行吧?”

没有等他说鬼魂们的事例,支书喊了老曹说是开会就急忙走了。他很害怕便想去听听他们的会,支书说没水平不叫他去。

他害怕鬼魂们的包围,又害怕女房东的热烈,果然她又走进西厢房来坐住不走了。

“老杨你吃派饭能吃饱吗?”

“能吃饱我吃惯了。”

“你不喝酒喝不喝牛奶?”

他为甚么要喝牛奶谁给他喝牛奶领导也不喝牛奶呀他说他不喝。

“我也喝不惯牛奶!”

“你喝过牛奶?”

“以前在城里喝过喝不惯,老杨你就是姓杨呀?”

她问得更奇怪了,他说他是姓杨,姓是祖宗传下来的他还能改换吗?

“你真是二十五岁?”

“你看我比二十五老呀?”

“老杨我是见过你!”

“不会吧?”

“见过你!”

她又热烈得叫他害怕,他说他得赶紧写文章了。

“老杨又没电灯你熬眼做甚白天再写!”

“领导着急要呢。”

“你不会跟领导说没有电灯呀?老杨你不用着急多住些天白天有太阳你为甚得熬夜不多见太阳?”

他发现她仍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汗衫,想起了中医朱先已经穿上的棉裤想起了那许多鬼魂差不多一样的故事,一片鬼魂包围住他,中间坐着这样热烈媚人的一个女人陪伴住他不走,更觉得自己是跌进了一种想象中了。他很激动又很害怕想来想去不知该再说甚么,不由又说:

“大嫂你不冷吗?”

“不冷呀!老杨你是嫌屋里发阴吧,这西房也没炕只有床你想睡炕就去正房窑里睡吧窑里有炕。”

“不是不是我喜爱睡床在县上就是睡床!”

“我也喜爱睡床我在城里住时也是睡床。”

“大嫂我是说天都黑了你还穿一件单衫不冷呀?”

“不冷呀,我不喜爱多穿衣裳老杨你穿那么多不嫌热燥吗我记得你也不喜爱多穿衣裳呀?”

“不会不会!”

他又激动又害怕再也沉不住气了只好跑出去解手。

院里很黑,八月那残败的月亮还没有出来也没有人再等待它出来了,他知道大家早已经都宁静下来了不再急慌着准备出发去参加一件甚么大事,甚么大事也没有发生只有一片空荡,很可能只有他还这样激动不安沉不住气吧,一切都可能是他想象出来的。但在黑暗中他觉得那许多鬼魂是的确在包围着他,只有这个女人才可能是他想象出来的。他那么急慌地出发了就是想寻找这样一个不真实的女人吗?支书说你要沉住气这也是关键,但这个女人却是这样可怕的不叫他沉住气,支书又说村口那棵松树也是关键,哪里能有这么多关键,鬼魂的故事是不是关键这个女人是不是关键?在这荒凉的野庄那棵松树也的确绿得奇怪,也可能一切都在给他弄虚作假。

回到西厢房,他很坚决地说他要办公写文章了。

她还是说白天再写吧。

他没有答应她。

她就说那你就办公吧,我去给你烧洗脸洗脚水。

她终于离开西厢房回正房土窑里去了,走时没有生气仍然很媚人地给他笑了笑。

因此,她走后他就立刻觉得自己很孤单地给一片鬼魂包围住了,她一定不是真实的,许多差不多一样的故事他又无法使用。翻看她男人留下的新史记也没有甚么可以使用的事例,里面有不少讲话稿就像他给领导写的许多讲话一样,差不多一样的讲话,但他还是觉得老曹比他强。

写吧他已经写过许多这样的文章了,就用斗争做关键,他一直喜爱用斗争做关键却一直不知道该同甚么去斗争,因为他一直不是写自己。现在他是写谁呀,不是写自己不是写这个热烈的女人也不是写鬼魂们的故事,他得写支书。他明白了他是来写支书,才终于意识到这个只比他大一岁的宋万银差不多同他一样也是一直激动不安一直显得沉不住气。已经来了几天了,这个人一直是急急慌慌,仿佛准备出发去参加甚么大事似的。

他已经开始写了,一直害怕她会很快又回到这西厢房来,他只要一想象她就真会出现似的,她太不真实了。他已经去见过她的父母了,想证明她是不是真实的女人。她母亲说玉环的确是她的闺女的确是嫁到河头去年又迁回来了,说河头婆家风水不好闺女嫁过去总闹病迁回来病好啦。他没有问是甚么病,因为他不相信她会有病她身体多好秋凉了还只穿一件单薄的汗衫还说她不冷。他不明白她有病是不真实还是不冷是不真实,反正他仍然觉得她不真实。她父亲没有说她只说他自己也在城里住过,已经喂了几十年牲口了。不是为喂牲口挣工分多是喜爱喂牲灵就是天天担水太远了。他觉得她父亲是真实的,她不真实。他已经把那棵松树写进了文章,没有写它坐着的泉眼只写了它的绿,冬天老乡们在黄土圪梁上修地平地时候只有它很绿,鬼魂们的故事却无法写进文章里。

他觉得她很快就要来了,于是又害怕又激动听着院里的动静。院里仍然很黑,八月那已经残败的月亮还没有出来,可能知道已经没有人再等待它出来了,他是在等待她回来吗?他是害怕她回来,但她一定要回来很快就要来了。

也许只不过是一片空荡一片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