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很后悔昨天一脚就将那朵西番莲花给踩扁了,真是太鲁莽,也没有多想,留着吧又有甚么可怕,要是留着今天还能用。给她踩扁又扔到院里的那朵花,不知又给扔到哪里去了,扔进茅屎坑里了吧。
再到支书家后院去掐一朵来?掐不成了。昨晚点灯时候,支书仿佛也来过她家,支书说过的话还没给脑虫儿吃掉,她还记得。
他说,老太太不吃饭啦,非叫赔她那朵西番莲不可,一家人劝了半天也不顶事。“我说我罚她工分罚她扫街罚她淘茅粪罚她当几天四类分子给你开会斗争她还不行呀?不顶事,老太太死活要叫赔她那朵花,咋掐下来还得咋给她安上去。这不是说浑话吗?如今是甚么形势,她养种花呀草呀就够浑啦,现在又说这种浑话,这不是给我皮脸上抹黑呀?可她好吧歹吧是自家老人,老糊涂啦,除了劝她哄她也没法跟她划界限,你们说是不是?她老糊涂啦,给你来了个绝食,要是来个寻死上吊,就更够我招架啦,摊了这么个糊涂老人你能有甚么办法?幸亏后来有人来给我说,你媳妇——吭吭,我起先不信呀哪能信,挺精干一个女人,又寻了你这样一个有水平的汉,就是晚育几天吧就能——吭吭,我不信!”
她记得听到这里,很想“呸”他一口。心里说,不是你在喇叭里吆喊我晚育模范,我也不会去掐你娘的花,模范捞饭不用你管,是你娘先骂的我,孙子才敢动,谁是你孙子?她好像并没有“呸”出口,只对他冷笑了一下吧。
他赶紧说:“不会,现在我也不信,你媳妇不是挺好吗?玉环你不是挺好吗?我知道那是有人耍笑你哩,耍笑人的话我哪会信。只不过我听了这话,倒有了对付老糊涂的主意啦,这是将计就计知道吧?玉环知道吧?我就跟老太太说,你快不用怄气咧,她——吭吭,她是一个——吭吭,你怄气还不是白怄气。我是将计就计知道吧。你说老人糊涂吧她还不肯相信。我说你不信去问问旁人,村里谁都知道她是个——吭吭,你再惹恼她,看她不来把你的西番莲连根薅了才怪!就这样将计就计,老太太总算是相信了,直叫嚷从今往后你把后院给我锁上,把那个——吭吭也给我锁上,锁上。我就说锁上锁上。”
听到这里,她真想说:那你就把我锁上呀?心想,可惜我没有疯。你不用吭吭啦,就说我疯了我也不怕,我还想疯呢可惜没有疯。
他又说:“玉环,我是哄老糊涂呢,你挺好呀我能锁上你?没事啦,没事啦,掐一朵花算甚呀,真给她连根薅了也是革命,没事啦不要有心事,我不会罚你工分罚你扫街淘茅粪当四类分子斗争你锁你,全是哄老糊涂呢。你们吃罢饭了吧?吃甚来?四丑你安心教书吧安心写画吧,我看没事,没事。不用调查,又是坐街老婆们制造的情况,四丑你再给咱写一篇材料批判那些讨吃老婆,记住了吧?”
当时她觉得支书真够歹毒也真聪明,居然叫她自家汉写文章宣传她疯了,说是批判坐街老婆,她们谁给他低头接受呀,朝着喇叭笑一回拉倒啦。可惜我不怕你宣传,可惜你寻不下个写画的高手,他写下的文章宣传不到全公社全县全省全中国,可惜我想疯还没有疯呢,你聪明也是白聪明。
可惜她就没有想到支书会走到她跟前来,伸手就扶住她的下巴,眯缝住两眼很正经地瞅她的脸面眉眼。你是在看牲口的牙口吗?幸亏没有扳开她的嘴唇,只用手扶住她的下巴。他的手粗涩得像是沙石,一股热燥之气就从下巴传到了腿上。她也闻到了他的汗腥气。可惜我不怕你。我只是不知道如若真疯了,在这时该怎样表现,是抓他一把,咬他一口,还是对他傻笑,还是真给他咧开嘴唇叫他看自己的牙口。她的牙口不赖,齐楚雪白,甚么茶饭都能吃,也能咬人,也好看吧。
不知道自家是怎样给他表现来,更不知道他看出了甚么,他松开了她的下巴,就像做完甚么肮脏营生似的,两手拍打着擦抹了半天。呸,我的下巴也是细白的皮肉,还不比你那沙石般粗涩的黑手干净呀?
“没事,我看没事,可恶的坐街老婆们真是讨吃货,我走啦,黑夜还开会。”
支书走时,自家汉还送出了街门,他也是讨吃货。别人扶你老婆的下巴,你倒大方地站在跟前看,你也把这情况写进文章宣传吧,我不怕。
支书走后,自家汉没有熬夜写材料,倒给她煮了两颗鸡蛋吃,还给她洗了脚。她更觉得疯了真不错。想了一夜,仍然觉得疯了好。
只可惜再也找不到一朵鲜花来戴了。没花插到头发上,怎么证明自家还疯着呀?男人走时,居然问了她一句:“给不给你锁门?”她没有细想,便恶恶地瞪了他一眼。他没敢锁门,悄声敛气地到学堂去了。
她又想,给他锁住也好。自家给锁住,就证明是疯了,省得再去找花戴,也不用发愁出门去接受人们的笑话了。支书娘就说,快把她锁住。我也想把我锁住呢!想把我锁住,想得挺美,我看你们谁敢?我还没有疯呢,我想疯是图轻快,能吃鸡蛋,能叫男人给洗脚,还能不怕丢人不怕笑话,自由自在绕世界跑,要图给锁住,还疯它做甚。她觉得自家的脑筋到底不好使唤了,绕来绕去几乎愿意叫他们锁住自己,真成了憨婆姨了。自家脑仁里生了虫是没错。她早就听下乡来的公家人员说过,脑筋里能生锈,也能生虫。可红医白医愣是不相信。她相信公家的话,相信自家脑仁里是生了虫。
生了虫就能变疯吗?但不能给他们锁住。锁住就一把火烧了他的三间房。
她的一张照片夹在镜框里,她没有笑,那时她就头疼吗?那时,她的脸也是白的,头发也是黑的,但头上没有插花。那时她有一双白球鞋,是从城里带回来的,坐着她爹赶的牛车。她舍不得穿,她娘偷偷给她扔进煮蓝盆里,白也不白了,蓝也不蓝,她哭了,她娘还是愣给了她兄弟。她兄弟穿得恶臭,两个月就露出了脚拇趾,又穿了十个月,扔到房檐下不穿了。她爹捡起来,用镰刀把胶皮底跟帆布鞋帮割开了。胶皮底,在当间戳了个圆窟窿,套进了铁锹把,贴在锹背上,翻地时垫了脚了。帆布鞋帮,给绑在了麻绳上,背柴背粪背庄稼时,垫了肩了。她恨了她娘她兄弟她爹,不能不恨,现在她还恨。她只记得那时从城里带回了这双白球鞋。她真是哭了,胶皮底垫在锹背上,蹬着有弹性;可帆布鞋帮绑在麻绳上,每回都把他们肩膀上的顽肉给染蓝了,真是活该。你也没给我买过一双白球鞋,白跟你睡在一条炕上多少年,你甚么也不知道。
烧了吧,先烧了他那三本账。一本有半寸厚,都包了洋灰纸封皮,订得死齐楚,放在躺柜里。都是白有光纸只一把火就烧成灰了。她说是三本账,他说是三本书,自家写的三本书。鬼,你不知道我也识过字念过书吗?今天是沤绿肥,明天是批判会,后天过河跨江,一天写一张,都垫了印蓝纸,写一张印三张。三张装了信皮,不花钱邮走还想宣传到全县全省全中国,你说你憨不憨,留一张订成你的账。你说不是账是书是你写的书,哄鬼吧除了哄你自家。我一把火烧了你的账看你能疯了疯不了。
烧了他的三本账,他就更相信她疯了。他信了,全村人不能不信吧?他是你男人你老汉跟你睡一条炕的憨傻货,鬼。
不用他宣传,她甚么也不怕。
她走出了屋门,走出了街门,也没有在门外的石头上坐街,没有理坐街的女人老婆,走在了当街中间,走尽了后街,走进了前街。
前街有门楼,也有扁圆的门洞。还有一棵老槐树。都说门楼里从前是财主的宅院,她就说那原是她家的宅院。都说老槐树已经活了三百年了,她就说这树原来是她亲手栽活的。村外还有一条河,她就说这河也是她引过来的。天上还有几朵云彩,她敢说云彩也是她绣成的吗?她还要给人们说,她姓杨不姓唐。他对她说过,你的名字有意思。有意思个鬼。他说,杨贵妃的名字就叫杨玉环。杨贵妃是谁?他说,你在城里没学过历史呀?杨贵妃就是唐玄宗的婆姨。唐玄宗是谁?他说,就是唐朝的皇帝呀。她就“呸”了他一口,你是哪朝的皇帝,讨吃货。他还满得意满有学问给她说历史唐朝皇帝婆姨,岂不知她在城里念完小学,杜大夫就早给她说过了。你家姓唐,怎么又给你这女孩子起了个玉环的名儿,不好。怎么不好?唐朝就有一个杨玉环,自从玄宗皇帝宠了她,唐朝就开始败落了。杨玉环也是个女的?她妨主吧?杜大夫说,也不能怨她,有一出戏《贵妃醉酒》,就是唱她。贵妃是谁,她一个女人还喝酒呀?她问过她爹,为甚叫她玉环?她爹说,女娃们不是都叫玉兰玉芝玉环玉蝉吗,能为甚。她又问,她为甚么姓唐?她爹说,祖宗姓唐你就姓唐,能为甚。不为甚,她从今往后就姓杨不姓唐了,她就是妨主的杨玉环了。不说她家是财主,就说是皇帝,她本是皇帝家的婆姨。皇帝家的婆姨还不兴在头上插花吗?她就来学扮皇帝婆姨的腔调,给人们说唐朝皇帝家的事,人们就相信她疯了。
在前街,人们也高兴地盯住看她。真当她是唐朝的皇帝婆姨啦?但她不知道皇帝婆姨该是用怎样一种腔调说话,也不知道皇帝家吃甚穿甚老婆老汉吵不吵架栽不栽槐树修不修引水渠绣不绣花种不种西番莲。记得前年前街就有一个婆姨,给她早死了的四奶跟上了,声调举动都像她四奶,告诉出来的事也全是她四奶经过的事。那婆姨后来说,她就没见过她四奶。她也没见过杨玉环,可她不知该怎样学扮她。杜大夫说古戏里有她,可惜那时她不爱看古戏。那她也去喝酒吧?
你们是看甚?看你娘那脚后跟!幸亏她又头疼起来了疼得心里起火血脉热胀。
他应该上两堂课,只上了一堂课。学生们今天不再安静听他讲愚公和智叟的辩论了,总是笑。他问他们笑甚么,有个学生说葵花,其他学生便大笑不止。他并没有给他们讲葵花呀!他便使劲拍了一下教桌,严厉地又问:“到底笑甚!”这回是许多学生齐声回答说:“棉花——”甚么棉花,他只觉得拍过教桌的那只手很疼,便走下讲台,拧了三个学生的三只耳朵。别的学生还是笑,所以,第二堂课就叫他们自习了。
在教员室,不上课的教员都来跟他研究他老婆。
“你老婆好打扮吗?”
“我咋没见你老婆给你打扮过?”
“我看她应该好打扮,实际上又不打扮,这里很可能有问题。”
“老曹,是你不叫你老婆打扮吗?”
“我看你也管不住她!”
“听说她早先在城里上过完小,城里也不戴花呀?”
“不是有资产阶级思想吧?”
“有甚思想,有思想就不疯啦。”
“你是说他老婆真疯啦?”
“谁说来,我是说资产阶级才戴花呢,她不怕吃家伙?”
“贫农也不打扮呀!”
“鬼也不打扮。”
“老曹,昨儿黑夜你老婆笑来没笑?”
“笑不笑有甚关系?”
“这是关键。要是笑来,就说明她是在疯闹,疯闹的疯不是疯了的疯,是活泼,活泼也不准确,是活跃,是耍笑,是疯耍,知道吧,总之不是真疯,是正常,也不能说是很正常,先严肃后活泼,婆姨们太活泼,队长们头痛发火。要是没笑过,问题可能就严重了。”
“四丑,你说你老婆笑过没有?”
“主要是对你笑过没有,人都走了,就剩你和你老婆?”
“说呀!”
他想了想说:“点灯以后,支书去来,她对支书笑过。”
“她对支书笑过?”
“怎么笑来?微笑,还是大笑?”
他说:“像是冷笑,又不太像,也不像微笑不像大笑,像是怪笑,也不怎么像,是我觉得奇怪。”
“那是不是苦笑呢?或是失笑,笑得叽叽咯咯?”
“是傻笑吧?”
教员们都没有笑,公办教员和民办教员都没有人笑。他就说:“都不像。”
“那支书走后,她对你笑来没有?”
“就是,对你笑来没有?”
“就是,笑来没有?”
“笑来没有?”
他又想了一阵,说:“想不起来了,那时我很紧张很害怕。”
“再想想。”
“我看你也管不住她。”
“老曹,你老婆不生养,你领她去医院检查过没有?”
他说:“她不去呀!”
“嗐,你老婆不是石女吧?”
“都说石女就生得俊呢。”
“你最有发言权,是不是?”
“是不是?”
他瞅了瞅在场的两个女教员,她们都很严肃,男教员也很严肃。他就说:“不是。”
“那你去检查过没有?”
“对,不是你的子种坏了吧?”
“可能是你不行吧!”
“你应该查一下,老曹。”
他见所有在场的教员仍旧很庄严,便说:“我没问题。”
“那是你老婆有问题?”
“我看问题也不大。”
“我看也没事!”
“我看你们先过继个娃养活吧。”
“我看不能大意失荆州!”
教员们走后,他把大家的研究归纳了一下,主要研究了三个问题:第一是老婆爱不爱打扮,第二是老婆对他笑来没有,第三是老婆为甚么不生养。最后意见不统一,大多数教员认为问题不大,他们包括两个女教员在内都是本村的民办教员,少数人主要是其中的一位公办教员老刘,认为不能大意失荆州。他虽然想赞成大多数人的意见,可是很害怕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里,而且代表少数人的公办教员老刘的确水平很高。研究的那三个问题就都是老刘首先尖锐地提出来的。研究的气氛也始终很庄严,更给他增加了思想压力。因此,在这个时候他更感到自己太脆弱了,真正像一个没有改造好没有结合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了,以前总怕不像,现在终于得到验证了。
第三堂没有他的课,他想回家去看看老婆。想了想又不想去请假,倒不是怕扣工分,就怕领导和教员又围住他研究他老婆,还会有新的尖锐问题给提出来。他的思想包袱已经够重啦。大意失荆州,他不能失了自家的老婆。唉,他们都叫她你老婆,他是想把她培养成他爱人。当爱人,她的条件比谁都强。她长相够出众了,脸白皮嫩眼大嘴小牙口也雪白,身材不低也不胖不笨,看着也不土气俗气野气,脑筋也伶俐说话也伶俐笑起来也伶俐,条件很好。她还有文化,还是在城里念的完小,还说她喝过牛奶,在一个留过洋的西医大夫家住过,条件很好。她给他当爱人很好,可就是不给他好好当,对他也很粗野,张嘴也是讨吃货挨刀鬼,跟村里的婆姨差不多。她以为他也是一个粗野的受苦人吗?你不生养,我还是尊敬你,给了村里的受苦人不成天敲你才怪。我写文章,你说是记账,这多像农村婆姨说的俗气话。我也没有反对你打扮吧,我也欢迎你对我笑,我也没有强迫你生养呀。功到自然成,他并没有灰心沮气,还在刻苦努力下功夫。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给他来了这么一手鲜的,轰动了全村。
她是想浪漫吗?
他不止一次分析过浪漫的可能性了。她浪漫那当然太好啦,就是豁上挨批判斗争,也坚决支持她。因为她要真是浪漫,那就证明她终于变成爱人啦。你不要看我这么脆弱,为了支持你浪漫,我才不怕它批斗呢!可惜怎么说也不像是浪漫呀?女人往头上插花,那是封建现象。插一朵真花,那就连封建也不如了。我一直想抬举你当爱人,当爱人怎么能发了疯呢?
他又体会了一下,的确思想压力很大,今天写不成文章了。
“曹老师,你还不快去!”
他发现突然跑进来的人是刚才参加研究他老婆的一个女教员,也是民办教员,很低很胖,很庄严很兴奋。
“你还不快去!”
“去做甚么?”
“你家婆姨!”
“在哪,她在哪?”
“在操场,你还不快去!”
猛然间,他忘记了思想压力,很利索地冲出了教员室,冲到了操场上。
在操场的篮球架下,学生和教员挤成了一堆。他赶紧也挤了进去,就看见他婆姨了。
她给学生和教员围住,坐在土地上,白布汗衫已经脱下来给扔在一边,只穿着她自家做的那件红布背心。这时正在脱鞋,已经脱下一只了,连那只白洋袜也给脱下来了,正在脱另一只鞋,她自家做的黑布鞋。
“玉环,你这是做甚!”
他给吓傻啦,没有了思想包袱,也忘了自家的脆弱,忽然就朝老婆大喝了一声。
她抬头很冷静地瞅了他一眼,就说:“你是到哪儿扑死去来,快去给我寻一双白球鞋!”
“穿上,你快给我穿上!”
“你不给我寻一双白球鞋,叫我穿甚?买不起不能给我借一双了?”
“玉环,你快给我穿上!”
“呸!”
她才不听他的喝叫呢,这时早已把另一只黑布鞋和另一只补了蓝布补丁的白线厚洋袜也给脱掉了。老天爷,她不会把裤子也给他脱下来吧,因为在这时他已经忘记了审验自己的这个念头是否粗俗得像农村受苦人一样。
老天爷,幸亏她只把裤腿挽了挽,就站起来了。他想去拦挡她,可又怕她当众扇他一巴掌或是咬他一口。
她赤着两条胳膊光了两只脚,冲出了人堆,从一个流着鼻涕的男学生手里抢过篮球来,便老练地拍着它,接着就来了个三步跨篮投了一颗球。球没有投进篮筐,却也差不了许多,它砸到了没有挂网的空铁框上,又弹到缝隙很大的篮板上,又弹到土地上,然后弹到她的手里了。因为篮球架原是一根圆木柱上钉了不够尺寸的缝隙很大的篮板,金鸡独立似的稳定性差些,忽然给她这一砸一弹,便咕咕咯咯摇晃起来了,那不够粗细的铁框更发出了很动听的颤音来。
在场的学生和教员,很可能也有学校的领导人在场,全都一下子被曹老师婆姨这老练的有水平的甚至可以说是很精彩很漂亮的篮球技术给镇住了:啊呀,真还不简单呀。因此,全都暂时顾不上去注意她的其他方面了,比如她的光臂和赤脚,她的红布背心和清晰可见的红裤腰带,还有昨天插过一朵鲜花的头发。
他没有看见老练的漂亮的篮球技术,只看见自家婆姨那两条赤裸的胳膊和那两只踩在土地上的光脚,还有胳肢窝里那黑森森的腋毛,还有在红布背心下颤动得很欢的两只奶:我的天老爷,她是真疯了。这是在众人前太阳下!在太阳下,她的光臂和赤脚实在是太白了,雪白得发亮,明亮得刺眼。她把它们养得这么雪白,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给众人看吗?在他印象里,她可从来没有给别人亮过这一份雪白,她不是那种粗野发泼憨傻的农村老婆。就是村里粗野发泼的憨婆姨,热天光臂露胸吊着奶也有过,可再野再憨也没见过哪个女人光了两只脚片在太阳下乱跑乱跳她真是疯了。
“玉环,你快给我回去,回去!”
他用力喊了一声,自己能听出吼喊声有些发哑。
这时,就有人轻轻拽了他一下。回头看见是那位参加研究她的公办教员老刘。
“老曹,你要冷静。”
老刘声音低沉有力,而且一脸庄严一脸兴奋。再看其余的学生和教员,也是很庄严很兴奋,全都十分专心地在看他老婆耍篮球。
这时,他再去看她,就开始注意到篮球技术了。她还真会打篮球?他看见她进了一颗球。她已经在全场奔跑起来,拍球,蹦跳,飞跑。在太阳下,她已经变成了一股风,一道雪白的闪光,一团红热的火了。他不知道自家是出现了幻觉,还是又犯了写文章的旧瘾,他不相信这就是他老婆。但那红布背心红裤带,还有雪白的皮肉,黑森森的毛,的确是他老婆。
“老曹,她打过篮球?”
“没有呀!”
他回答得太快了,又一想,依稀记得她似乎说过她以前打过篮球。再一想,又不敢肯定她说过。她要是想打篮球,为甚么不跟他说呢?她要能打篮球,她就是爱人了。可赤膊光脚露着庄户裤腰,她是疯了。
专心看他老婆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了。先是学生,学生中又先是男学生,然后是女学生,然后是教员,男教员和女教员。他觉得都是民办教员,因为代表少数的唯一一位公办教员一直站在他身边,一直很庄严,说话也一直低沉有力,不像其他人那么尖锐地喊叫。骚动也不是从喊叫开始的,先是有人低声说话,然后是低声哧哧地笑,然后才是喊叫。好像首先是一个男学生喊了一声“赤脚医生”,接着又有几个学生喊了一声“棉花”,凌乱了一阵,终于组成了整齐的有节拍的呐喊:“赤脚医生——棉花!赤脚医生——棉花!”这就像在举行拔河比赛时,啦啦队在吼喊“四班男生——加油”一样。教员们先还想制止学生们这出色的呐喊,后来就只管笑了。而这个时候,连他老婆居然也停止了耍篮球,一屁股坐到了球场的土地上,劈开两腿,把篮球抱住捂在她胯下,喘着粗气,快活地观看学生们那出色的呐喊。
他正要冲上去,公办教员老刘就又轻轻碰了他一下,低声对他说:“老曹,你老婆还真白,你要冷静,她白得不像打过篮球,可动作又像打过,很奇怪,你老婆真白,你要冷静。”
他见公办教员仍然很庄严,这时甚至皱紧了眉头,他才想到他冲上去怎么办呢,打她踢她骂她,还是扶她哄她回家呢?
“赤脚医生——棉花!”
他终于冲上去了。可她仍然那么快活,那么耀眼,那么雪白。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对付她了。
她瞅了瞅他,眼光很陌生。
“我姓杨,我是皇帝婆姨!”
“赤脚医生——棉花!”
“玉环,快回家吧!”
“我姓杨!”
她真疯了。他正要去拽她,她就霍地站起来了,丢下篮球,啪嗒啪嗒朝校门走去。
“玉环,你先穿上,你快穿上!”
她并不理他,径直朝校门走去了。学生们和教员们都跟在她身后,好像在欢送她。
他慌忙返身去捡了她的汗衫布鞋洋袜,追了上去。
她已经走出校门了。欢送她的学生和教员可能被领导喝住了吧,都停在校门外没有再往前送。因此,只有他一人追去送她。临别时候,公办教员老刘好像又低沉有力地对他说了一声:老曹你要冷静。他没有听清,又说你老婆真白来没有更没有听清。
学校原是一座古庙,坐落在村东头,出校门往北贴住苗圃走,那里很背静。他想在那里截住她,强迫她穿上汗衫布鞋洋袜,然后从那里拐进后街。但他的计划又落空了,她没有向北拐却朝南走了。难道她还要走前街呀,老天爷!
他急忙紧跑了几步,堵截住她。
她陌生地瞅瞅他,不是平常的恶狠,也不是刚才那一种快活。在太阳下,他只觉得她一片雪白。
“你快穿上!”
她不理他,继续朝前走了。太阳下一片雪白,他不知应该怎样强迫她。
这时大概有十一点左右,他看了看太阳。太阳很耀眼,也是一片雪白。不过这时前街还不是人多热闹的时候。但她光臂赤脚从前街走过的时候,还是人多起来热闹起来了。他甚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一片刺眼的雪白。
她走得很从容,走尽了前街,走尽了后街,才终于钻进了他家的街门,钻进了土墙中掏出的那扁圆扁圆的洞。
接着,就来了许多的人。他已经记不住是谁,谁又对他说了甚么,总之人很多。他只记得支书又来过,仿佛仍然是扶起她的下巴,又好像是用拇指和食指夹住了她的下巴,仍眯缝了眼,很正经很庄严地看了一阵她的眉眼,又肯定地说:“没事,我看没事,你不用害怕!”他还记得,他娘也来过,没进屋,只在院里对他说:“听说上野庄她娘家村那棵松树又灵验了,你还不快去替她磕头上供献抠点树皮回来给她熬了喝,说不定能治了她的疯,有民兵站岗,你得黑夜去得小心,得后晌阳婆没落就起身先住她娘家,等天大黑了就去磕头上供献,听说后半夜民兵困了好办事,好办事也得小心你快去不敢吱声,不敢再发憨了,迷信不迷信治病要紧。你也不敢发愁不敢着急,疯婆姨赤身露肚比她闹得厉害的也有的是,都好了,你快去吧。”去就去,他分不清支书和娘谁说得对。
不管谁说得对,他不该跟住赤脚老婆从前街走到后街,抱了她的汗衫鞋袜。他回想自家的这番形象,就心惊肉跳。她疯了,他也疯了吗?他很可能不够冷静,害怕村里的农民观看他老婆的一片雪白吧。可跟住她,也不能把村里农民的眼睛全捂住呀,不够冷静。赤脚医生——棉花,他是给这喊叫声给喊浑了。在太阳下,他只见过她的白脸白牙,没有见过她的一身雪白。她会闹得更厉害赤身露肚跑到太阳下给大家看一身雪白吗?老天爷,他是得去给松树磕头上供献了。他记得他给学生们讲解过,不穿鞋袜光脚当医生那是南方的事,你们这里是北方,不行,村里红医妮子也光脚给老乡看病,那不是疯子吗?很可能他不应该这样解释,那时他很可能也不够冷静。
自从钻进自家的街门那一刻起,她就开始感到恐惧了。老天爷,今天她真是疯了吗?没有呀,她心里还清清楚楚,还认得村里的所有人,隔壁的对门的后街的前街的男人女人、队长支书、他娘他哥他嫂,还有他。他是自家老汉在学校教书不是公办是民办,他抱着她的汗衫鞋袜,傻愣傻愣地呆站在屋地中间,那么可怕地盯住她。她自家是只穿着红布背心,挽着裤腿,光着两只脚,出了一身的热汗,浑身乏累,心跳气喘,脸上发烧。她就这样从前街走到后街,就这样到学校的操场上打篮球来吗?学校的学生和教员,满街满村的熟人,就这样看她出丑丢人来吧?
她真是疯了吗?要是真疯了,那倒好啦,她就不用这么害羞害怕了。可惜她心里依然清清楚楚,这是她的家,那是她老汉,院里有太阳。院里涌进很多人,都是她知道祖宗三代的人。这些人都还想看她的疯样呢,有的挤在屋门口,有的趴在窗户上,有的干脆走进屋里来了。支书走到她跟前,又用那粗涩的黑手捏住她的下巴,很正经地看她的眉眼,看完又说:“没事。”她在无比恐惧万分羞愧中,觉得支书到底太聪明了,不但会看牲口的牙口,也能看透她心里清清楚楚。她早就急切地想穿上汗衫放下裤腿穿上鞋袜,揩揩汗拢拢头洗把脸喝口水,立刻恢复到平素的模样,但她心里清清楚楚:不能。因为一恢复平素正经模样,她就完啦,你心里既然清清楚楚,怎么能做出这种营生来呢?一个好人怎么能这样不要皮脸!她不能,只能照旧这样疯了似的给大家看。这就是支书说过的将计就计吗?可支书是多么聪明的人,她可吃不住这将计就计的折磨啦。谁也不知道我是在怎样艰难地愣撑着吧?心里清清楚楚,却必须显出满脸不在乎,光脚板还得站在冰凉的屋地上。也许应该咬支书一口才更像疯了,可我已经没有那一份力气了。
在操场上和前街后街的大道上,光脚踩在土地上,她曾经觉得很暖热,甚至觉得很熨帖,仿佛身上有股甚么在不断往热地中传流去了,心里轻快了许多。可出这么大的丑,就是为了这么一种奇怪的感觉吗?这能治病吗,能治了她的头疼吗?
她觉得今天发生的事真是太奇怪了。她怎么就跑到了学校,是去找她老汉吗?她下辈子也不想找他。可她又疑心这一切都仿佛是她早已谋划好的,已经谋划了很久很久了,还没有嫁他就在谋划了。那是在上辈子就谋划好了吧?真像疯婆姨的念头。还有昨天往自家头上插鲜花的事,也太奇怪了。
她真疯了吗?但心里分明还清清楚楚。从此,她还怎么出门见人呀?还这样赤身光脚跑出去?她支撑不住,已经支撑不住了。
把我锁住吧,我愿意你们锁住我,我出不了门了,从今以后就把我锁住吧。满院人满院太阳,脚底下一片冰凉。我不知道这是谁谋划好的,锁住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