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一切都停止了,这是一阵真正的寂静。玉茭叶不动不响连风也没有,只有太阳从玉茭叶中间晒下来很耀眼,玉茭叶是绿的天是蓝的。

她终于躺在玉茭地里看太阳了,正是晌午太阳正高正热她等待着的也正是一个晌午。她终于想起来了那时候晌午是叫午休不是叫歇晌,头疼了多年一直就想不起来叫午休在这个晌午才终于想起来了,可她仍然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说快起来吧。

她说你不要说话。

他却又说你听见有人来了吗?

她听出他有些惊慌心里就不由有些失望,她是嫌他扰乱了这一阵真正的寂静可他却以为她害怕有人来了,这个挨刀后生也是这么不顶事,她才不怕有人来呢有人来了会拿镰把敲她吗她不怕疼痛正想疼痛。所以她对他的惊慌又开始感到高兴。

她就说你没有听见?

他更慌了说甚么也没有听见呀!

她说你仔细听。

他没有仔细听就慌张地说那还不快起来穿衣裳!

她躺着没有动只想叫他惊慌,他的衣裳和她的衣裳全都压在她的身下,他惊慌得吃不住了会站起来踢她一脚吗?都说他当队长就爱踢社员她还亲眼见他活埋他三伯,能踢她一脚她就会疼痛一回了。可他没有踢她仍坐在她的脚后伸直了脖子在听。听甚呀鬼也没有一片真正的寂静只有太阳。

她开始后悔跟着他一直走到这么遥远这么僻静的一块玉茭地里来,那时她没有细想只渴望着疼痛。他说今黑夜,她说不要黑夜要白天要晌午那时还没想起来歇晌曾经叫午休。他说明天歇晌时候,她说只要是晌午不管哪一天,他说晌午就到地里,她说她不怕太阳晒。那时她也没有想起来她很早就对另一个男人说过她不怕太阳晒因为那时候她天天喝杜家的牛奶。她只想到是晌午有太阳就跟他一直走到了这么遥远僻静的玉茭地里,看见山都不蓝了看不见有人来,只有一片寂静和太阳。她又不愿意叫他扰乱了这一种寂静,因为她终于想起来了那时候就没有守住这一种寂静,每到这时他也是有些慌张很匆忙地跳到地上同时很匆忙地催她快起来。那时她也很慌张不用他催她早跳起来了,没有守住这一种寂静一切都匆忙过去了,他匆忙打开了屋门。屋门外是过道她终于想起来了,去校长室教导处都得从这个过道走,但那时并没有人走,因为那时正是午休夏天长长的午休她终于想起来了那时管歇晌曾经叫午休。校长不许学生们午休时候去学校,但她还是去了没有害怕因为他喜爱她去。她不知道他为甚么又喜爱她去又要慌张,后来知道了但那时不知道只是见他慌张她就觉得应该慌张所以也不由跟着他慌张起来。可他为甚么也要慌张他不是已经当了支书了吗?

他又说快起来吧。

她说你听见有人来了呀?

他说没听出有人来。

她说那你不要说话。

他却又说你听见甚么响动了?

她就忍不住大声说鬼也没有你是慌甚怕甚!

他就更慌张地说你不能小声些呀?

见他是真慌张不是假慌张她就又高兴起来,她仍然躺着不动从玉茭叶中间看着天上的太阳看不见他。她不记得他是甚么模样好像从来还没有仔细看过他,只知道他是一个后生活埋过人还喜爱踢人已经当了支书,也没有听他说过他喜爱她。可那时候他说过他喜爱她她终于想起来了,那正是晌午时候那时曾经叫午休,他对她说考中学你岁数大了上体校打球吧,她就说你说上体校就上体校我喜爱打篮球,他跟着又说你也喜爱我吗,那时她还不知道喜爱是甚么意思就很爽快地张口说了一声喜爱。等她知道了喜爱就是又沉重又疼痛以后,也问过他你喜爱我吗,他就说喜爱。他说过他喜爱她她也说过她喜爱他,可那时候她也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只记得他会唱歌会打篮球教她们音乐又教她们体育。她就没有仔细看过他吗?终于把甚么都想起来了就只是想不起来那时候曾经仔细看过他。她终于想起来了那时候也正是晌午她终于感到了沉重和疼痛,这时候也正是晌午还能看见太阳却没有沉重更没有疼痛。他为甚么不对她说他喜爱踢人喜爱活埋人也喜爱她,她没有对他说她喜爱他可她喜爱给人踢给人活埋因为她喜爱沉重和疼痛不像那时候只是因为喜爱打球。

他又说快起来吧。

她问你听见甚么响动了吗?

他说没有听见可地垄里冰凉野地里有风看受凉着风快起来穿衣裳吧。

她说我不怕你看见甚么了吗?

他说甚也没看见快起来吧。

仍然是一片寂静,玉茭叶不动不响连风也没有,可他却说野地里有风看着风受凉,地垄里不湿不凉她只觉得很热,可他却说地垄里冰凉,她也不是躺在地垄上是躺在她和他脱下来的衣裳上,她甚么也没有穿躺在他眼前可他却说他甚么也没看见,他连她的一身雪白也没有看见难道他也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不知道她的模样吗?那时候他是看清了她的雪白曾经问过她你天天打篮球给太阳晒怎么就晒不黑皮肤还是那么白,她说她天天喝牛奶。他看不见她难道连太阳也看不见呀,正是歇晌时候太阳从玉茭叶中间晒下来这么耀眼他看不见。她也没有看见他,她知道她只仔细看过一个男人那就是她的男人他也是教员他的脸面也很白,可他说他没有喝过牛奶他只喜爱记账也没听他说过他喜爱她,他只喜爱在黑夜里看她所以他也看不见她挨刀货。全不看她踢她活埋她她还这么躺着做甚,你们不是都说我是色疯吗?喜爱脱衣裳喜爱赤身露肉绕世界跑,我相信你们的话全把衣裳给你们脱了赤身露肉躺在太阳下还跟你们的这个挨刀后生色疯了一回,可你们又不看我踢我敲我活埋我不叫我沉重一回疼痛一回,难道又上了你们的当吗?

她突然跳了起来,把他的衣裳甩给了他,她也急速穿上了自己的衣裳鞋袜。玉茭叶终于高兴地又响又动,但仍然没有风只有太阳。

“我说你是慌甚怕甚你不是已经当了支书你咋不过来踢我一脚?”

他听她这样说惊慌得不知所措。

他叫她快走吧快回村吧,她说她不走不想回村除非他踢她一脚。他怎么能踢她她是野庄一宝他刚得了她正不知该怎样高兴呢,她不是落后的老乡他为甚要踢她难道她真是疯了呀?

他说快回村吧快起晌了。

她说她不怕她永不想回村去了。

他听不懂她说的是甚么话难道真是疯话呀?是老乡们说她疯了她不是老乡,也许她是不好意思再和他厮跟上往村里走吧。

他说那他就先走了你也赶紧回来吧。

她说紧赶回去救火呀?

他说庄稼正高你不敢在野地里独自钻着快回来吧。

她就又大声说你再不走她就回村喊啦你在野地里欺负了人。

他又说了句你一定赶紧回来就先钻出了玉茭地。

坡上的小路空无一人,四野里一片寂静只有太阳很耀眼,后山不很蓝了但也不很绿,他发现玉茭叶也不很绿想起有些天没有下雨啦又浇不上水,可要是浇了水他跟她还怎么躺到地垄里的泥水上呀?现在他简直不相信他已经得了她正像他还不完全相信他已经当上了支书一样,他还只相信支书相当于连长她不像老乡。但他分明是刚从那一片玉茭地里钻出来弄得玉茭叶又动又响,现在玉茭叶已经不动不响了在太阳下显得不很绿是受了旱了,太阳也是真太阳男人的太阳。

他没有想到她会那么快就又回到野庄,回来就问他你真当了支书了呀?

他已经开了群众会干部会天天给老乡开会却仍然不相信他真当了支书只相信支书相当于连长,但他没有多想就对她说这还能假吗?

她就盯住他死瞅了一阵才说好你个挨刀后生。

那时他没有顾上注意她说的这句话只是想起了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除非你当了支书,那时也只注意了她死瞅他的神态不笑不恼很庄严就像他阻拦武斗时所看见的女大学生那种神态,很英勇很庄重不像老乡。

他就张嘴问了她你还记得你说过的那句话吗?

她说是你本家五爷说过的那一句话?

他说不是是你说过的那一句话!

她问他说过一句甚么话?

他就说你说除非你当了支书。

她瞪了眼说我说过吗?

他说你说过这还能假吗?

当时他已经开始怀疑她到底说过这句话没有,因为他记得她说这句话是在他活埋他本家三伯那天,那天他心里有火血脉里热胀得憋燥难忍很可能记错了,也许真是他本家五爷说过的那一句话不是她说的。但他清楚地记得在狂躁难忍的那一天他是听人说过这句话,不是她说的难道真会是他五爷说的?他五爷连骨头渣都沤成黄土了怎么可能预言他会当支书!可这么重要的一句话她说过怎么能记不得呢,她不像老乡。

他越想越不对劲不由又狂躁起来了。就在这时她却很严厉地问他:“我说过你想咋吧?”

他就狂躁地说:“今黑夜。”

她似乎也是狂躁地说:“我不要黑夜我只要白天只要晌午。”

他说:“明天歇晌时候?”

她说:“只要晌午不管哪一天。”

“晌午就到野地里!”

“我不怕太阳晒!”

现在想起来她在那时就有些不对劲狂躁得像是又疯了,可他那时也狂躁不已他并没有疯。今天到了歇晌时候她果然跟着他走出来了,她并没有披头散发赤身露肉吃屎吃土,她头发梳得很光俊衣裳穿戴得干净齐楚脸面很白净眉毛很黑眼很亮,神情很庄严没恼没笑没喊没叫一路没说寡淡的话就像参加武斗的女大学生一样。钻进玉茭地里她也仍然一句话没有说只有玉茭叶又动又响肃静得使他不由想起他本家五爷跟刘家七爷下河滩决斗时的情景来。他忽然疑心起来她不是把他诓到这野地里来决斗吧,她严肃得真像是要参加武斗。但她在忽然之间就先把衣裳脱了全脱了。

他已经走了几十步远了,回头看看仍不见她钻出玉茭地来,不知她还在等待甚么会不会出事呀,他还是忍不住惊慌站住了,想喊叫她又怕声音太大。站住回头看了一阵才想到那块玉茭地里没树没井也没有石头更没有河,如果有狼她一定会叫喊可甚么动静也没有,只有一片寂静只有太阳她说她不怕太阳晒。他又继续往回走心想她是怕羞吧要等他走回村她才肯钻出玉茭地来。

但那时她却没有害羞没有厌烦没有咒他骂他没有趁那时说许多平时不能说的咒骂话就像他的傻婆姨那样,她不是老乡。那时他只是充满了狂躁甚么也看不见甚么也听不见甚么也忘记了,她没有哭叫咒骂挣扎吧好像没有她一身冰凉。他自己也丢不下那一种惊慌因为她不是老乡,可她怎么会是一身冰凉?太阳是真的她却一声没吭一动不动一身冰凉,她一动不动躺在那冰凉的地垄里不起来,她还说了不少奇怪的话,他分不清那是疯话还是女大学生的话只知道全不是老乡的话。幸亏坡地沟地全浇不上水地垄里不泥不湿受了旱。他给老乡们讲话说他要给他们搞来水,现在他更相信村前那棵松树是坐在一口泉眼上,因为他刚发现了这个真理就叫他当了支书,刚当了支书就又叫他得了她。野庄的两个宝都叫他得了,难道它真是一棵神树吗?全野庄都叫他得了,它可能真是野庄的风水,她把野庄的水色拔尽了她也叫他给得了。他已经给他们讲了坡地沟地全都要建设成水平地,然后他给他们搞水。老乡们光靠沟里那一股小鸡儿尿尿似的泉水你们说够做甚,刚够做饭洗脸饮牲口你们连衣裳也不洗脚也不洗对不对,老乡们这不行!我给你们搞水,地亩都要浇水你们也都得给我洗澡知道甚叫洗澡吧,就是把衣裳全脱了跳进水里给我洗那历史上积攒下来的黑泥,不知道甚么叫历史吧历史就是百年千年八辈子懂不懂。他不知道老乡们懂了没懂,她应该懂可惜他给老乡讲话那天她没有参加开会还在河头婆家,他讲得够精彩。她应该懂甚么叫历史甚么叫洗澡,她应该洗过澡那时闻见她身上有一股香气是香皂的香气吧没闻出是甚么香皂只觉得像是万金油气味似的,有檀香香皂还有万金油香皂呀。

他已经又走了几十步远,回头望望仍不见她的影踪,只有一片寂静一个太阳满眼受了旱的庄稼,没有听见她的叫喊。他真想叫喊不是因为狂躁是因为痛快,可想想觉得不对劲她怎么还不出来?

他决定蹲到庄稼地里等她,现在他不再慌张不再害怕碰见人了,全野庄他都得了还怕甚呀?他想起她刚才就说你不是已经当了支书了吗还慌甚怕甚,她说得对她觉悟不低她应该参加他的建设。可惜她早早就嫁到河头去了是因为那村有水有河有肥地呀。野庄的闺女都往河头嫁,她能不能带头迁回来呢?他已经得了她了怎么不能把她调回来,把她老汉也一齐调过来他是教员有用处。刚才就没有想到跟她说这件事光顾了慌张了,她也没说一句话,她靠了他怎么能不说一句话?她只说他怎么不踢她一脚呀,这是甚么话他分不清,他记得女大学生是爱说再踏上他一只脚可她却说咋不踢上她一脚,真是疯话呀?

等了很久仍然等不来她,他觉得一切都不对劲了,终于又忍不住慌张起来匆忙返身折回到那块玉茭地里,把玉茭叶碰撞得很响可那里甚么也没有了。他慌张地喊叫她,仍是一片寂静。难道是寻错地垄了?他看了看似乎没有错,地垄里有脚印有躺压过的印坑还有那几棵碰折了的玉茭棵弯着腰那时他狂躁她一动不动,可现在甚么也没有了。是见了鬼吗她一身冰凉一声不吭,可太阳是真的他一定是寻错地垄了!他又喊叫她仍然是一片寂静。一定是寻错地块了,他钻出来又喊叫她,依旧是一片寂静。

他终于相信了一切都不对劲一切都可能是假的,她跟他做这样的事怎么可能这么突然又这么严肃,这么爽快又这么古怪?那他当了支书也可能是假的吧?满眼的庄稼是真的可这庄稼能都是他的吗,太阳也是真的太阳也会是他的?可能都是假的。

他必须赶紧回村里去。

他又喊叫她,仍旧是甚么也没有。

他匆忙赶回村里去了。

在村口他碰见了朱先,朱先说:“支书,你没歇晌呀?”

他的心落下来了太阳是真的她也是真的,只是他觉得朱先红润的脸色也寂静得出奇,不像是真的又像是已经知道了他的一切。

她究竟到哪里去了?那里没有树没有井没有石头没有河可能会有狼但没有听见她叫喊。

“支书,热红晌午,你下地去了?”

“鬼。”

他更觉得朱先已经知道了一切,他知道她哪里去了吗?

他瞅见了那棵松树它也寂静得出奇不像是真的又像是早已知道了一切。

他走出玉茭地之后晌午是更加寂静了,没有响声没有风没有人只有稠密的玉茭叶只有天上的太阳只有她,她也不由慌张起来了。

她不相信这是晌午这是野庄的玉茭地不相信她就坐在这里,她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

祖宗,这是真有的事呀?

她不相信这是真有的事不知道怎样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可她知道是真有了这样的事。

她不是已经回了婆家了吗,她已经想一心生养,生养下一个后人她就跟她们一样了。她们都生养了她还没有生养她不算女人只是个神经货。神经货就神经货她听她们的,真神经一回真疯一回,要不一样就真不一样她就是皇帝婆姨!可她们不说她像皇帝婆姨,只说她像他四奶到头来嘴里只剩一颗牙的庄稼老婆。她不想听她们的鬼话了。她已经回到河头婆家了不明白怎么又跑回野庄来,难道她又疯了?

但她知道她心里明明白白。是听说神又回来了吗?只记得听说宋万银那个后生当了野庄的支书。他当了支书跟她有甚么相干,怎么就又跑回野庄跟他这个挨刀后生有了这种事,她想不明白。她喜爱支书吗?河头也有支书,河头的孟支书也够聪明也够厉害说话一句顶一句,他捏住她的下巴看过她的牙口能看出她疯时心里仍明白。要喜爱她就喜爱河头的这个支书,他天天熬眼开会怪辛苦的,一脸胡碴也顾不上剃他家后院还能种西番莲,她也喜爱西番莲也喜爱孟支书。她们说孟支书也有相好女人她不信,他很严肃很聪明天天开会熬眼,她见他挨公家干部的训骂怪可怜,又见他训骂戴帽分子怪厉害,要喜爱她就喜爱这个支书了。

她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当上支书,一个挨刀后生喜爱踢人喜爱活埋人。他说她说过除非你当上支书,她不记得她说过这句话,他当上支书她就能做皇帝婆姨呀,鬼。她是真跟他有了这种事,她想不明白仿佛是谁早已谋划好了的。

她盯住看了看地垄他和她踩下的脚印还有那几株给碰折了的玉茭棵,又抬头望了望玉茭叶中间的太阳,忽然就站起来朝玉茭地更深处钻去了。

玉茭叶又动又响使这个晌午显得更加寂静更加热燥更加古怪,她朝玉茭地深处走了很远只想一直走下去永远也不再出来。可惜她感到很累很渴嘴里又苦又涩想喝水想让天下一场雨,她又在地垄里坐下来了。

地垄里只有她一个人踩下的脚印,玉茭棵也都好好地长着,玉茭穗已经很大吐出了一团红缨,这里也能望见太阳。但她还是忘不了她跟他真有了那种事。她真会喜爱他呀?鬼,她还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只知道他是个后生喜爱踢人活埋人刚当了支书没有几天。她不是喜爱他只是听信了她们的话吧,她们都说她是色疯都说她喜爱脱衣裳喜爱男人,她知道她们是想叫她色疯因为她们坐街时就最喜爱说男人女人。她一定是又听信了她们的话你们说色疯就色疯吧真跑回野庄来给他脱了衣裳真跟他色疯了一回有了那种她们最喜爱说的事,祖宗。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只有这样她才能想明白。可她们还说她色疯是因为想男人喜爱男人,她真喜爱男人呀?鬼,她只喜爱他们挨刀挨枪崩挨活埋,她只喜爱支书不是这个后生是河头的支书老汉,喜爱他是因为他说话顶事又辛苦又可怜又厉害又聪明,他一个挨刀后生不像支书,他只会记账不是她的男人。她真喜爱男人吗?喜爱喜爱现在她敢对自己说了她是喜爱,只是想不起来她是喜爱怎样的男人了,不知道他是甚么模样他现在在哪儿做甚么不会已经死了吧不会。

她忽然听见那个挨刀后生在喊叫她。

她还没有死他是在喊叫鬼魂呢。

她从四周围稠密的玉茭叶中间望着太阳,猛然就想起了这个挨刀后生活埋人的那个情景,她也很像给活埋了全身都给埋住了只留出一颗头来能看见天上的太阳。那一天她就那样喜爱全身都给埋住只留出一颗头来出气看太阳,今天终于盼到了。今天跑回野庄来原来只是为了这样,她明白了是这样就是这样只有这样她才能完全想明白。现在她完全想明白了,真高兴。

她又听见他在喊叫她,叫得很慌张。

喊叫吧慌张吧都由你,她已经不能答应不想答应只能露出头来出气看太阳了。

她在不知不觉中躺到地垄里了,知觉到的只是给埋得更深更厚很熨帖很高兴。

又听见他喊叫了几声,声音很闷很远。

她仍能看见太阳仍能出气,她很高兴。

他喊魂的声音消失了,又是一片真正的寂静又是晌午,她仍然很高兴觉得一切都明白了。

她心里明明白白能望见太阳能出气只想这样很熨帖很高兴地一直躺下去,但慢慢又觉得仿佛有些事情终于想不起来不由又慢慢焦急起来了。她还能出气心里明明白白,玉茭叶埋住了她她躺在地垄里地垄不湿也感到有些发凉了,已是旧历七月二十几眼看就进八月了,八月要过十五要吃月饼她没有想吃月饼只想喝水,到八月天气就要凉了不再会口渴不再会这样热燥,她也再不能给埋在又绿又稠的玉茭叶深处了玉茭到八月就快收割了。到了八月就再也不会有七月她是为这着急呀?那时她终于想起了许多事情,那时她没有穿衣裳。

她越想越觉得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她能不穿衣裳躺在太阳下的玉茭叶中间,是最后一天最后一个晌午她一定是为此着急。她们都说她就喜爱脱衣裳,喜爱就喜爱,她又开始脱衣裳但没有着急只是一件一件都扔得很远仿佛对它们都有冤仇似的。

她脱净了就安静地躺在地垄的松土上了,这时她甚么都不想回想了也不再着急只想守住这一片真正的安静一直躺到八月九月,等玉茭收割了她们和他们才发现她死了,叫她们和他们说她死的时候也不爱穿衣裳。

但她还是想起来了那年已是快进冬天时候,天气已经冷了已经在刮西北风庄稼都已经全收割了,她也早已经从城里杜家回到野庄。她穿回来的白球鞋也早已经叫她亲妈给了她兄弟穿了穿得恶臭,打篮球时她穿的白颜色短裤白颜色短袖汗衫也已经洗不很白了但还是她的。她记得那天天气很冷又刮风村里的男人女人都穿上棉袄了她就只穿了这身白颜色短裤和白颜色短袖汗衫旁的衣裳她远远地扔在了地头。地头还放着一堆玉茭面干粮一把竹皮暖壶,她记得这把竹皮暖壶是从朱先家借的,壶里的热水是从村里的大食堂灌的。她也记得因为她这一身打扮惊动了全村也惊动了公社的公家干部,都跑来围住她看过一阵,她亲爹亲妈更受了惊好几回跑下沟想抽她敲她可惜都不敢。她是在放卫星不是在色疯,在那天她要深翻完一亩五分沟坝地,她听村干部说平川最大一颗卫星是一亩三分还是男人放的所以她要放一颗一亩五分大的卫星赛过男人。村干部很支持她她不记得那时支书是谁了。只记得那天她下沟很早天还不亮吧很冷又刮风,她先做了预备活动就把外头的衣裳脱了只穿着那一身白颜色的短裤短汗衫,天气真是够冷可心里很热燥血脉里也热胀得厉害。只是觉得脚上穿的家做布鞋又笨又丑太难看心里很怨恨她亲妈可怜她那双白球鞋给她兄弟穿得恶臭了。她记得那时这双白球鞋还没有给她兄弟扔了还没有给她亲爹拿镰刀割开,她深翻使的那把铁锹背上也还没有套上她的白球鞋底,它还没有给戳了窟窿套进锹把上,还没有。天气真够冷又刮风,可她很快就出汗了,血脉里热胀心里热燥不像在篮球场上跑跳时那样能奔放出一身的快活,不过她仍觉得很有劲心里血里都憋有劲气。太阳出来的时候村干部下沟来看过她,她不记得谁是支书了。太阳有一竿高的时候村里的男人女人跑来围住看过她,她也不记得人们说了甚么只记得他们很激动。太阳又高了的时候她亲爹亲妈跑来咒骂过她,她记得她没有理爹妈。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公社的公家干部也来看过她,那时她就不知道那个公家干部是甚么官姓甚么,但她记得他也是男人,记得他问过她你多大了。她说她十九了;他说你不冷呀?她说不冷;他说你不累呀?她说不累;他说你是穆桂英,她说她叫唐玉环;他说你身体真好,她说她喜爱打篮球;他说你皮肤真白,她说她不怕太阳晒。那时候她就不记得他是甚么模样还是一个流鼻涕的憨娃吧现在就能当支书。那时候她更不知道河头有个他,不知道他的脸面也很白,后来媒人说过他脸面很白净她也没记住只听见媒人说他是教员她就愿意了,那是后来她说她愿意。但在那天她喝了四暖壶水吃了十四个玉茭面干粮一直深翻到太阳落了又出了满天星星又出了月亮,月亮不圆又不亮她还得靠马灯照亮,是她爹把饲养院的马灯给她送来了是她兄弟给她灌了四回热水送下沟来,她亲妈只来咒骂了她三回。那天她也出了四暖壶汗吧白颜色的短裤短袖汗衫早就湿透了,风吹上来她却又觉得冷只觉得全都是水。深翻了三尺的沟地全变成了水柔软地在翻滚,脚踩住的硬土也变成了水柔软得不知深浅,连她自己的身骨也成了一团柔软的水,冷风也像水一样柔软地涌来。土地、她和风全都要化成一片柔软的水了。但她血脉里仍然热胀心里仍然热燥奔放不出一身快活,她真想停止下来躺进那一片柔软的水里去。她不记得那天最后她放了一颗多大的卫星只记得最后全是柔软的水。

她爹对她说城里杜大夫也给戴上帽了他又不是地富。

那时她还不知道戴帽是甚么意思,野庄没有地富没有人戴帽,后来嫁到河头才知道了是甚么意思可仍然不知道为甚么要给杜大夫戴帽。

她爹说杜大夫家的奶牛也没啦。

她问奶牛都死啦?

她爹说不清楚。

她真想问她爹听说他了没有还在不在城里是不是还做教员,不能问就是问了她爹也不会给她说实话,她再也没有见过他。自从那天晌午给戴校长踢开房门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那时她害怕他会住法院。

媒人说他家早先有房有地。

她没有听清楚。

媒人说他家如今也是好成分。

她记得他不是本县人。

媒人说他的脸面白净。

她想不出他的模样。

媒人说他在村里当教员。

她说她愿意。

她记得那时她亲妈就松了一口气。那年她二十一岁了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村里的婆姨老婆们也认为她已经太老了,她就骑了一头驴嫁到河头。那时她已经不热燥只是很饿也想吃月饼。

已经快进八月了到八月人人都要吃月饼,她不想吃月饼她还有满口的牙雪白的牙,河头的孟支书就捏住下巴看过她的牙口。她感到身下的松土有些发凉但很柔软像水一样,玉茭叶也像柔软的绿水,她的身骨也像一团柔软的水,又全要化成一片柔软的水了。现在是热天不是那个冷天,是白天是晌午不是那个黑夜,是太阳不是那个不圆又不亮的月牙,她甚么也没有穿只是一团柔软的水,就这么躺着一直躺到死,很熨帖很高兴很安静。

她们一定会说,她连死的时候也不爱穿衣裳,不要皮脸的货。

由她们说吧,因为她疯了不怕。

还是疯了好疯了才自由,想说甚能说甚,想回娘家回娘家想回婆家回婆家,想戴花就戴花想吵架就吵架,想打篮球就打篮球想脱衣裳就脱衣裳,想这样躺在玉茭叶深处死就这样死了,她愿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