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以为活埋本家三伯够得上伟大,这算是他回农村两年来所做的最伟大的一件事了,无论是气魄无论是意义无论是轰动程度无论是活埋的深浅都很伟大。他坚决彻底把土填到老乡的胸口了,他妈的那是生死线生死关头他没有害怕老乡害怕了。本家三伯也是老乡,一个又落后又迷信又顽固不化的老乡,顽固不化也到底给他化开了软成一摊稀泥了。老乡再顽固不化他就不客气啦会坚决冲过生死线。那时候也的确准备冲过去了心里起了怒火血脉里热胀得憋燥难忍,不用说是本家三伯一个又落后又迷信又顽固不化的老乡,就是当权派县长省长他也不管了。那时候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涌出那么强烈的怒火和那么伟大的胆量,在生死关头你心里想甚么他记得连长说你要想世界革命,那时候他忘记了连长的话甚么也没有想只觉得心里起了怒火血脉里热胀得憋燥难忍,自己都不知道就涌出那么伟大的胆量和力量来。那时候连唐玉环也从村里跑来参观他的伟大行动了他都没有发现,在那生死关头他是甚么也看不见了甚么也不想甚么也不怕。所以他觉得这一回最伟大比给松树造神那一回伟大。那一回好像也是心里有火血脉里热燥,但那一回不关生死,老乡吃了神药只会生不会死。而且那一回他只能在心里在黑天打洞的夜里接受老乡们的崇拜,这一回可是在太阳下给众人看他的伟大,听说全村老乡差不多都跑去参观了连她也去了,彻底的轰动。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发生过这个伟大事件之后全村却忽然开始大谈他本家五爷,狗日的们都几乎忘了他的伟大行动了。男人女人村里地里松树下泉眼旁都在说他本家五爷,还有不少老乡问他:“万银你见过你五爷没有?”他对他们说:“我就是你五爷!”他们知道他那本家五爷早八辈子就给枪毙了,他连他的鬼影也没见过,是故意问他想扰乱他的伟大。他领导二队老乡把坟坑挖到底,没寻见棺木没寻见骨头连沤烂的木头渣骨头渣也没有寻见一星半点,只有几片细瓷碗片,除了黄土甚么也没见着。年轻老乡说是没挖到正经地方吧,老汉们说没差坟穴能看出来,都是黄土,黄土跟黄土不一样。后生们说是当初就没有往回领尸只堆了个空墓堆吧,老汉们说是他老大进城领的尸就下葬在这里没差。他说甚也没有更利索,推平拉倒吧,老汉们说还是移走平安。本家也抬来一副新棺材装殓了黄土,细瓷碗片装殓不装殓本家叔伯争吵了半天,有说当初不会陪葬细瓷碗有说不是陪葬是从哪儿来的。他说想装走就装争吵甚,他们听了他的话便装进棺材了。可这几片细瓷碗片老乡们还是在全村说了又说,没人说他活埋本家三伯怎样伟大。
狗日的活人没埋成,刨出来的死人倒活了,他真是扫兴。
奇怪的是他自己也忍耐不住跟老乡们说起本家五爷来了,虽然不是说他五爷怎样好汉只是调查他跟刘家七爷下河滩决斗是因为一句甚么话,但一觉悟起来就很恼怒自己,你这不是在灭自己的威风长老乡们的志气么?可到底还是忍耐不住想知道他们是因为一句甚么话下河滩决斗,他敢肯定那就是决斗。生死决斗准是为一句重要的话呀,他找很多老乡做了调查,本家老乡外姓老乡本队外队特别是上年纪的老汉老婆还找了支书主任下台干部们,他妈的不是不知道就是不记得了。这样关键的一个问题居然全村都不知道不记得真是老乡,他们是不是知道故意不告诉他呀?他找亲爹亲妈亲奶奶都调查过也是不知道。他很扫兴,终于决定不调查了,管它是一句甚么话,他本来就不该调查,骨头渣也沤成黄土了。可他记得坟坑里的生土也不是怎样潮湿呀就会沤得那样彻底,到底埋了没有到底决斗来没有到底有这样一位本家五爷没有那几片细瓷碗片到底是不是陪葬,现在连他还不是用细瓷碗吃饭,拉倒吧不调查了。
过了七天,那些关键问题还是断不了要来缠绕他,而且他发现唐玉环已经回河头婆家去了,他心里不由又起了怒火。当晚他给二队老乡开了大会禁止他们再谈他本家五爷,然后安排了工地建设。第八天一早他下了河头。至河头村口桥上碰见一辆进城的拖拉机,他拦住爬上拖斗。
在拖斗里他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已进了城过了晌午,这时候他才想起不知道为甚进城来。本来只想去河头怎么进了城?管它呢,肚饥了。他想买半斤月饼吃,但一想不能吃月饼。老乡们天天说他本家五爷临枪崩前只想吃月饼他可不想挨枪崩,就买了两个锅盔吃了。吃锅盔的时候,他才想妥不再去县上安置办了就去一趟水利局。
他说他们上野庄村后黄土圪梁上有泉眼,他们刚挖过的一个古墓里,木头渣骨头渣全沤成黄土了只有细瓷碗不怕沤肯定有泉眼!
田技术员不相信直打呵欠。
他知道田技术员准是刚午休起来不相信就不相信吧,他也觉得自己说错了,鬼,还是丢不开他本家五爷,在县上水利局又说那坟坑做甚你还想伟大,伟大个鬼。他心里不由又起了火改口就对田技术员说,他们上野庄村前有一棵大松树是坐在一口泉眼上!
田技术员还是不相信又打了一个呵欠。
他觉得这一回改了口是说对了,松树跟他本家五爷不相干肯定是坐在一口泉眼上,他就对田技术员说:“你要不相信我就不走啦非等你相信了才走!”
田技术员又打了一个呵欠不过打完就笑了笑:“看你这个憨后生!”说完居然站起来伸手很响地摸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心里立刻就火塌了,你又不是农村老乡怎么也用这种摸姿势侮辱人你当我也是农村老乡呀,他真想扑过去照样摸一下这货的脑袋。这时候他才忽然发现自家浑身尘土,那是拖拉机给他染的染成个土老乡了。他慌忙跳到院里甩打了一阵,又在田技术员的办公室啊扑啊扑地洗干净了手脸头发,只可惜公家没给他预备香皂那种女人气味的香皂。
他又对田技术员说:“老田我们上野庄村前有棵大松树真是坐在一口泉眼上!”
田技术员还是不相信。
“你真不信我就真不走啦!”
“看你这个憨后生!”
“我看你也是憨货!”
田技术员咧开大嘴笑了好像很快活终于睡醒了。
他正要扑过去摸这憨货的脑袋就一眼发现这人的衬衫也不干净领口更肮脏得出了油,心想这货也是老乡不知道娶下怎样一个老婆肯定不如唐玉环。
他就说:“老田,你去咱野庄瞅瞅呀!方圆几十里全是一片黄土圪梁,就它,那棵大松树终年绿森森的,绿得冒水呢,粗得两个后生搂不住高得狗日的像座大楼,你说有多少年啦怎么旱不死不是坐在泉眼上才是跟上鬼啦!”
“憨后生,你们野庄我去过。”
“甚么时候去过?”
“去过不止一回了,后生。”.
“那你说说,我们野庄的闺女媳妇哪个最漂亮了?”
“漂亮?哈哈,你还会用名词呢,不简单呀!”
甚么话,连漂亮也不懂真是把他当作憨货了狗日的,当上个烂技术员就以为只有他自家懂得女人漂亮,好像他们野庄人就只懂得分公母不知道分漂亮不漂亮,鬼。难怪不肯下功夫去给他们看水脉准是以为他们野庄老乡有水没水也没事,他真是火塌了血脉里热胀得憋燥难忍。
“伙计,我看你也不简单娶媳妇大概还知道娶母的吧?”
“看你这个赖鬼!”
田技术员给他斗草了拉长了脸眉眼恼悻悻的,还抬手捋起耷拉下来的一缕头发,先前那一股耍笑人的派头是给斗掉了,只顾急了来跟他计较不知真人已露了本相。他得意起来,心里来了胆量和力量。
“老田同志我还学了一个名词儿是玩笑,咱开了个玩笑可惜我们农村老乡水平不高想玩笑也玩得不够水平凑合笑笑吧,玩笑这名词儿发明得挺科学,玩笑玩笑笑完就拉倒啦,水平不高将就笑笑完了就完了。”
“行啦行啦,你走吧。”
“你还没笑呀?咱一个农村老乡鼓足干劲开了一个玩笑不能白开吧?水平不高你就凑合笑笑吧。”
“赖鬼。我看野庄还是不旱,怎么没把你这个后生旱着?”
“我说是有泉眼呀,你看我们野庄不光是那棵大松树终年绿森森村里的闺女也比别处的水色吧?你笑甚么,水利技术员还不懂闺女们脸面上的水色?水色就是水灵就是漂亮,泉眼你看不准,水色该能看准。”
“没看出,你倒长了一张好嘴。”
“农村老乡水平不高鼓足干劲将就说哩,不敢笑话。”
“好啦,还有别的事吗?”
“有呀,请你去看水。”
“我说了,去过,去看过了,没甚么希望,你们人畜吃水也没问题。”
“我不信,去过不能再去一回呀?看完水稍带也看看我们的水色不会白跑。”
“今天碰了你这么个难缠的鬼,好吧,过一段时间,我再去看看。”
“说个时候我们好准备迎接你呀!好家伙你田技术员的名声哩,我们得准备准备叫全村一片欢腾!”
“你可真是好嘴,不过,今年怕去不成了,明年开春吧。”
“太迟了太迟了,明天,明天吧明天跟我厮跟上去。”
“明天,哈哈,明天你准备不了全村欢腾吧?好吧,争取今年冬天去,可以了吧?”
“还是太迟!”
“看你这后生,讹人来了?”
“不敢讹你全县有名的田技术员我们农村老乡敢吗?我是怕,不瞒你说怕你去迟了我就当上支书啦!当了支书咋能引你去看水色呀?”
“你当支书?别扯淡啦,你狗日的。”
“笑甚么,又没再给你开玩笑是真的,我很担心怕很快当上支书,当上就坏啦。”
“那你现在当的是甚么?”
“小官儿,上野庄大队第二小队的小队长相当于部队上的排长刚够吊四个兜儿,支书相当于连长公社书记主任相当于营长县上的书记主任相当于团长,这没差错我研究过。你相当于团里的参谋水利参谋,参谋也给吊四个兜儿可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不过伙计别误会千万不敢误会,你老田是参谋带水定音一锤全村欢腾喊你万岁万岁不敢喊你千岁吧怎么样?”
“看你这张烂嘴,还想当支书?”
“我没想呀?我怕当哩不信吧?等你去了野庄就问呀谁是你们支书,谁都会告诉你宋万银呀那狗日的正不好活呢。为甚么不好活?我跟你老田说吧咱宋万银是当兵出身,叫咱当个连长团长不愁,可咱给农村老乡当支书有甚么劲头?”
“你还当过兵?”
“你没瞅见我穿的是甚么衣裳呀?正经军装伙计。”
“谁知道,现在谁都弄一件绿衣裳穿,我那六岁的女子,也穿了一身绿。”
“你老婆穿了没有?女人怀上娃娃肚大了穿上这衣裳才美呢!”
“你像甚么当兵的,赖鬼一个!”
“连这你也不信,你去你们安置办查查呀?绿衣裳都叫老乡给穿得不值钱了连你老婆也穿上了,穿了遮盖那颗女人的大肚皮,你说我不倒霉还等甚么?”
“谁说我爱人穿上绿军装啦,谁说我爱人怀孕肚大啦?”
“刚才不是你说的呀?不是你说的就是我啦。是我吗?我的记性赖塌了。是我老婆肚大了是我老婆穿了咱一件绿军装,穿坏啦不倒霉还等甚么!不给安置个县长当吧连个工人也不给安置,就叫咱复员成农村老乡,穿绿衣裳的人太多啦,你老婆——是我老婆也穿上绿衣裳倒运啦。我说老田,你不想要一件绿衣裳吗给你老婆穿?你穿也行水利参谋,咱还有一身正经货不收你布票怎么样?”
“不要,不要,还是留给你老婆穿吧。”
“嫌是两个兜呀?你不会叫你老婆再给吊两个!你老田是县上的水利参谋级别够上啦。你是叫爱人不叫老婆,爱人这个名词发明得也挺科学,你爱见她才是你的人。咱给复员成农村老乡连爱人也没啦只给你安置了个老婆,老乡配老婆都是姓老,谁爱见?你说得多来劲我爱人我爱人,听着也丁零零响,我说老田你真不想要一件绿军装呀?”
“不要不要。”
“那你想不想生一个男娃呀?女人怀上肚以后穿一件绿军装准能生个男娃,你不用笑灵验得很但必须是正经绿军装老乡们自造的假货不顶事,不信?你不信可以实践一下呀,谁发明的?我发明得挺科学你试一下吧。”
痛快,他感到很痛快地出了一回火心里真是美塌了,血脉里熨帖得多了好像放出了一股血不再那么憋燥,他知道没有放血只是放出了许多鬼话。公母水色当支书穿绿军装生男娃,他知道这都是鬼话老乡才说的鬼话,可这些鬼话真够精彩,他张嘴就倒出来了不用费劲不用费脑筋一句比一句精彩。他觉得田技术员后来已经开始相信他的鬼话了只是不好意思改口吧,因为他说得太精彩了鬼也不得不相信,够痛快。今天这一趟城没有白来,没有费劲费脑筋就斗败了全县有名的一个水利参谋,像老乡就像老乡吧他看田参谋也像一个老乡,只可惜没跟到田技术员家里去看看这个老乡到底娶了怎么样一个爱人。
还有这位马王爷到底明天跟他去不去野庄看泉眼呀?狗日的只顾了精彩了忘了正经事,你看你又犯了错误!他已经离开水利局走在大街上,脸相像马王爷似的田参谋已经回家见爱人去了,他忘了打听老田家住哪里,真是又犯了错误。老田是天生脸长下巴颏又像粪勺似的吊在长脸下一副马王爷相,可人还不赖很有兴趣地欣赏他说鬼话。他要是明天能把这位马王爷请回野庄那就更精彩啦,可惜他只顾精彩又犯了错误。他知道他不是上野庄的红太阳,村里的水利化也没人叫他解决,可那棵松树坐的泉眼真要喷突出大水来那才会更痛快。真要喷突出大泉水来,他建设的水平地真就有水了,只是往村后坡梁上引水狗日的还是个问题,爬坡过沟好几里地他还得建设一道红旗渠吧?管它呢他真当了支书了吗?引水不引水先喷突出大泉水来也够痛快!这趟城他是没有白进,说了许多鬼话但松树坐在一口泉眼上不是鬼话,他相信这是真的,这是今天进城他发现的一个真理。老乡们不清楚真理这个名词,他得给他们讲解清楚,讲清楚了老乡们也会相信吧?相信不相信反正是真理,他没有给田参谋说真理这个名词说了他准会相信,只说了玩笑和漂亮两个名词他都相信了。
真是坏了事了时候已经不早,搭不上回村的汽车拖拉机了,活该住一回旅店。他摸了摸衣兜,我的先人住鬼吧,只给吊了两个兜钱也没给装满。不过他心里还装着些痛快呢不用着急,没有钱也难不倒他宋万银,不能牺牲了自己的肚肠先买半斤月饼吃了再说吧。鬼,又想吃月饼,痛快了这么一场又发现了真理他本家五爷的孤魂还跟着他呀?他又买了两个锅盔吃下肚了,还想再吃两个可惜钱没给装满,他五爷一口吃了三斤月饼真够好汉,决斗得也够英勇死得也够好汉脸没变色心没跳只眨了眨眼。鬼,管他好汉不好汉呢,至今调查不出他们是因为一句甚么话。甚么也不想了抓紧时间遛一遛马路,农村没有马路也没风景只有黄土圪梁还埋着好汉的孤魂,鬼,管他好汉不好汉,现在只可惜没个爱人厮跟上遛马路。她小时候在城里住过也不知早早回农村去图甚,回了野庄也不等他长大就又着急地嫁到河头,是嫌野庄水色不好又没有喷出大泉水吗?田参谋是相信了野庄的闺女有水色,这也不全是鬼话水色都叫她一个女人拔尽了,真该跟去看看这位马王爷到底娶了怎么样一个爱人。爱人爱人,鬼。他只相信松树坐在一个大泉眼上,这是真理。
他混进电影院看了半场电影,我的先人,电影上也尽是穿绿军装的男人还有农村老乡。他想起在部队下农村时连长说不要总想瞅老乡的闺女,还想起在部队五年只跟团长握过一回手,团长还没有看他正扭头跟连长说话,只握见团长的手很细软。他很扫兴就钻进火车站的候车室蹲了一夜,候车室里也尽是老乡。
第二天后晌他回到了野庄。在村口,他瞅见那棵大松树果然绿森森像憋胀着一身活水,连洒在黄土地上的树影也像是一摊泥水。
就在这天夜里,老米把他叫去了问他:“万银同志,公社想换你当支书,怎样?”
还怎么样,干啦,干啦。
老米说:“现在的支书是好人就是太软,闹迷信上级生了气,你敢干不讲情面亲戚本家也不留情面,你带头建设样板田,怎么样?”
他没听清老米说甚么只想干啦,干啦。
他还想起昨天在城里给田技术员说的鬼话,也许那不是鬼话他张嘴就说出来了他怕当支书。
活埋本家三伯那天,她也对他说过一句话:“除非你当了支书。”她也会预言他的今天呀?
他发现了松树是坐在泉眼上,村里老乡们说那松树是神树是全村的风水。他没有得罪它是叫众人崇拜它,它真是一棵神树吗?
他可能也是好汉。
还怎么样,干啦,干啦。
她终于从娘家回来了,他正想松一口气却见她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像挨了霜打似的软蔫耷拉不像平常又厉害又粗野,心里就更紧张起来不敢松气。
“玉环,你在你娘家住得日子不短了还好吧?”
“你看我像不好吗?”
“不像挺好。”
“不像好是像赖吗?”
“不是,我是说你挺好不像不好,你头不疼了吧?”
“还疼呢疼得更厉害脑仁里是有虫就是求不下打虫药。”
他记得她回娘家是求生养的药怎么又成了打虫药,平常她叫喊要打虫药是又暴躁又厉害现在却软蔫耷拉的不知到底是咋啦,是不是去求药给民兵逮住啦挨了批斗,他一直在担心会出这种事。
“玉环,你去求药来?”
“求来,可神不等我先走了不知顶事不顶事。”
她走后他就听说野庄盘查得很紧担心她给盘查住,他妈说不用担心查住了就会捎讯来,他不放心又没听说野庄批斗谁,但她神色不对劲软蔫耷拉像挨了批斗。
“玉环你去求药没给人看见吧?”
“没见人只见有太阳。”
“你白天去求的药?”
“快到晌午了,都说神走了松树跟前冷冷清清没人只有太阳。”
“真是白天?”
“还不到晌午呀!”
他吓了一跳,但她说得不慌张只是软蔫耷拉,难道她在野庄真是又犯了疯吗?他一直在担心会出这种事。她白天去磕头求药准是又犯病了,不知穿衣裳没有,老天爷。他记得那回她跑到学校犯病之后就变得软蔫耷拉了,老天爷。
“玉环你没事吧?”
“我没事,是万银他本家三伯给活埋了。”
“你说甚?”
“活埋人呀。”
“活埋谁?”
“野庄万银他本家三伯。”
“谁敢活埋他?”
“万银呀二队的宋万银。”
“因为甚?成分不好?”
“不为甚,想挨一回活埋又没死土刚埋到心口还没埋到脖子就停止了,你不想活埋我吧?”
“玉环看你说甚!”
他更紧张了,老天爷,她肯定犯过病犯得不轻,他记得那回犯病以后她就说你把我锁住吧这回又说活埋她,现在哪能活埋人宋万银是队长又是民兵,还掩护过他磕头求药哪会活埋人,老天爷。
她走后第三天他就担心会出这种事,可他妈说不用担心吃了药了有事娘家就会来送信。他问过他妈,他本家四奶真的疯过吗?他妈说,哪有这事不用听村里婆姨们鬼说,你四奶活的时候就是嘴馋临死还想吃月饼,十一月哪有月饼,就是有她嘴里只剩一颗牙了也咬不动,不用听婆姨们鬼说。但他不是听婆姨们说的是听学校的教员们说的,连公办教员老刘也说你本家四奶就色疯过。他们说她疯的时候也是三十多岁也是不爱穿鞋袜只爱往头发上乱插野花,不疯的时候跟好人一般,疯起来就爱往街上跑见人围住她就要脱衣裳。他说他四奶也有儿孙呀为甚疯呢?老刘说女人色疯不一定都是因为想生养,懂不懂?他说他懂是懂可他四奶为甚会疯呀?老刘说听你们村的老婆们说是因为你四奶没有裹脚,她要裹了脚不穿鞋袜还能往出跑吗,她们说得恐怕也有些道理,所以解放妇女就先废除裹脚啦。本村的民办教员们问老刘,你又不是我们河头人你是从哪个老婆那里听说的?老刘只笑不答。他想他的女人玉环也没裹脚呀为甚么也色疯了,但这个问题不能再问他们,他们说这问题得问你自家。他也问过他妈,他本家四爷是怎样一个人,他妈说你四爷能是甚么人一个庄稼人呀,年轻时出外学过买卖没学成就回来种地,置下十几亩地都是下湿地怕涝不怕旱,成分定的中农比你四奶死得早。他又问他四爷厉害不厉害,他妈说平常不厉害话也不多说,犟起来跟牛似的端起锅能摔到院里,一个庄稼人吧你老子不也是这样。他发现他亲妈也没有裹过脚更没有听说她病过,他还想过玉环的嘴也不馋,队里分甚吃甚又不爱细做茶饭。他对她也爱说话想说亲密的话只是她不爱听一声挨刀货就把他的话堵住了。他对她也不厉害,不是不会厉害不会拧她的耳朵不会端起一锅没滋味的茶饭摔到院里,他是不想厉害只想把她变成爱人,因此他也不犟无论她怎样厉害他也能忍让,可她怎么就忽然想叫他活埋她?他更没有逼她生养呀,他愿意解放妇女同意男女同工同酬都记一样的工分,不愿意把女人变成生娃的机器愿意把她变成爱人,她有很优良的条件是她自己总愿意厉害愿意粗野愿意生养,他没有逼过她。
她忽然软蔫耷拉的,真叫他害怕。
这天夜里,她仍然软蔫耷拉的早早上炕睡了,但不叫他再记账。自从她回了娘家之后他也没记成几回账,只有支书催他记的两篇账不能不记,一篇是反对迷信神鬼,一篇是反对偷盗嫩玉茭,他觉得这两篇文章都没有写好。今夜他是这样害怕更不能写文章了,可她不叫他记账的口气也很软蔫,他越发害怕起来。
她对他说,你也快上炕来睡吧试试吃了生养的药到底顶事不顶事。
他更给吓愣了,难道她真是色疯呀他记得她从来没对他说过你快来睡吧只是说挨刀货白熬油记账,口气更不是这么软蔫。明明白白是说明叫他来试验生养却一点也不羞竟像说你快来吃饭一样不当一回事说得软蔫耷拉,老天爷。
“玉环你不是头疼呀?”
“头疼不碍事我不怕疼你快上炕来睡吧试试顶事不顶事都说神走了我不信我不怕疼。”
“玉环还是等你头不疼了吧?”
“我不怕疼你快上炕来吧活埋我我也不怕。”
“玉环看你说甚谁活埋来谁敢活埋你?”
“我是说活埋他本家三伯呀,活埋也不疼也死不了你不用怕快上炕来吧!”
他越听越害怕真想赶快去叫他妈看看该咋办,但又怕她明天疯得更厉害再跑到街上脱衣裳,只得吹灭灯心惊肉跳地爬上炕。这时候他又想起教员们给他说的你叫她怀上肚她的病就好啦,他们还说恐怕是你不行。他知道自己能行就是她厌烦他,现在她主动叫他来他就用功来试验吧,但一想到多年来总是他先愿意她不愿意就还是很害怕。
她又说:“你快来试呀看顶事不顶事我不怕疼。”
一片黑暗看不清只能听见她软蔫耷拉的话说得不低不亲密也不厉害粗野就像叫他快吃饭吧一样不当一回事,他还是不能不害怕。他心惊肉跳地挨她的热肉之后猛然间想起了她到学校发疯时他看见的一片雪白,就觉得有一股粗野的力量涌上来了。
一片黑暗,甚么也没有,只有一股粗野的力量。
但试验完后,她说还是不顶事一点也不疼痛。
他慌忙问她是头不疼了吗?
她说她不是说头疼,不顶事还是不疼不痛。
他问是哪里疼痛,心想他太粗野了。
她说她是想疼痛,不疼不痛不顶事,药白吃了,神真走了。
他还是问到底哪里疼痛,但终于没有问清就在一片害怕中瞌睡了。
她睡不着仍在渴望一种彻心的疼痛。在一片黑暗中她更加明白了,原来她是在渴望着一种彻心的疼痛。在野庄看过宋万银活埋他本家三伯以后她就明白了原来她不是想疯是想疼痛。那几天她心里又起了火血脉里热胀得憋燥难忍,正想再疯一回给他们看,没有想到宋万银这个挨刀后生就抢先活埋了他三伯,活埋又不是真活埋。可从那天起全野庄都在说他五爷他三伯还有他这个挨刀后生,谁也不再仔细看她了不再管她疯不疯,连她亲妈亲爹那么仇恨她也不再管她了。她终于明白了她也给他们活埋一回他们才会说她好。她发疯自家也不疼痛旁人更不疼痛,他们和她们还高兴地观看她,但没有说她是好汉。她听见她亲爹说咋不拿镰把敲她,他也是只说不敲,爹你就敲呀嫌镰把敲得不疼就拿锹把敲呀我不怕疼正想疼呢我一声不吭叫你们也说我是好汉。我不是想男人是想疼痛。他真是不顶事多少年叫她不疼不痒,不疼不痒还想叫她给他生养后人呀?
她更头疼得睡不着觉,头疼多年了可头疼能算好汉吗?她头疼是脑仁里生了虫,谁能拿镰把敲她的头脑把脑虫敲死才算好汉,红医白医谁敢?
一片黑暗,甚么也没有,没有瞌睡,没有疼痛,只有一种明白了又不明白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