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汽车开始爬坡的时候,他瞅见了坡顶的那棵松树,它的确够绿。
“小杨,这就是上野庄的那棵松树吗?”
“就是,林书记,上了坡就是野庄。”
“我去年也来过一趟野庄呀,怎么不记得有这棵松树?”
“林书记你是没有留心吧,有。”
司机也说:“是有,我还记得进村前汽车得绕它转一个弯。”
“看来你们是对的啦,我的确没有印象。”
“林书记你去年来野庄是旧历八月时候,庄稼正绿,所以它不显眼。”
“你说的可能有道理。去年你写的那个材料上说野庄有一棵挺高大的松树,我看了就觉得奇怪,以为是你们秀才编出来比喻甚么呢,原来还真有一棵松。小杨你知道它有几百年了?”
“不知道,我没有调查过。只听村里老汉们说,冬天下再大的雪也沾不到它的枝叶上,说它的枝叶发热呢雪花一碰住它就化了。”
“说得真神了,不可能吧?”
“当然,都是村里的传说,老乡们讲迷信吧。”
“小杨,你怎么又老乡老乡,甚么语言?你这是跟谁学的,改不过来了?不像话吧?”
“是群众,群众讲迷信呢。”
“群众不讲迷信,是老百姓中个别落后社员讲迷信!”
他几乎也使用了老乡这个称呼幸亏警觉了一下及时想到了老百姓又觉悟到老百姓也不妥帖才急忙回到群众中来了。对于发生这种情况,他觉得很奇怪,就像他去年八月没有发现这棵松树一样奇怪。这棵松树独立于上野庄这样偏远这样荒凉的黄土坡梁中,的确够特殊了,但也不至于像老百姓中落后分子所说的那样神奇吧?传说和迷信。现在正是冬天,可惜没有阴着天有太阳呢不可能下雪,无法验证是不是迷信。这一类迷信在农村很多,他一直没有力量组织去验证过,当然号召群众破除过,横扫过。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了,是前年还是大前年,北边一个村子闹神树闹得很凶,老乡成群结伙去磕头求药,真是见了鬼了,会不会就是这个野庄呢,这里有一棵松,群众也把它说得挺神。
“小杨,你听说上野庄发生过神树显灵的迷信事没有?”
“没有听说呀,上个月我是去调查打骂社员的问题,林书记。”
“前几年发生的,没有听说吗?”
“没听说。”
司机说:“就是野庄的事。”
“你听谁说的?”
“老百姓。”
“老百姓?”
“老百姓。”
“小杨,打骂社员问题真的不大吗?”
“不大,林书记。”
他想,真是见了鬼了。在这烦躁中只想抽支烟,伸手到衣兜里却摸见满兜的落花生,就掏出几颗剥着吃起来。花生的确不难吃,丢一颗到嘴里慢慢嚼得满口香以后再丢进一颗,这样嘴里就可以一直保持满口香了,现在,他就是采用了这种吃花生法,也感到了满口香了。但仍然压不倒那由于烦躁所引起的烟瘾。省上领导喜爱吃花生可能因为人家没有烟瘾吧,人家采用的这种吃花生法只为了享受满口香不是为了压倒烟瘾,但老婆说你也学人家吃花生吧省得你一根接一根抽烟!当时,他没有很全面地考虑这个问题就接受了老婆的建议,把抽烟改成吃花生了。现在看来很可能是改得急躁了。刚改过来时候,办公室主任老谷就觉得有些奇怪,曾经问他:“林书记你这是学省上那位政委吧?”他说他是为了戒烟没有说是采纳了老婆的建议,不过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想向省上领导学习?这样的动机好像也不很明确吧,比较明确的还是老婆的建议。也可能老婆有这种动机?老谷似乎也没有十分反对,记得只是说:“林书记花生比好烟还不好搞呀!”当时他以为老谷不过是在表功吧。因为省上领导喜爱吃花生的消息,事先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事到临头才慌了手脚,幸亏老谷还能干,只在几个钟头之内就神奇地搞到了花生。领导吃了几颗就很满意,说比他衣兜里装的花生香。也幸亏领导衣兜里原来装着不少花生吧,使他们没有陷入窘境,给老谷留下了补救的时间。省上领导下到县上两天时间,一直很愉快,因为花生一直没有断绝供应。很可能在无形中他对花生也产生了好感吧,所以才同意将抽烟改为吃花生了。已经半个月了,他一直很愉快并没有发生甚么问题,没有难受,也没有烦躁,思考记忆的能力也没有下降,甚至已经决定明年号召老乡多种一些花生,鬼!
他只觉得有一种忍耐不下的急躁。可能是烟瘾终于又犯了吧,他想。他努力很从容地一颗一颗往嘴里丢花生仁,耐心地将它嚼得很香,香仍然是香,只是压不下那一种急躁。
小车已经爬上坡顶,果然在那棵松树下开始拐弯。
他叫司机停了车。车外很冷,有风,因为松树在风中呼啸着,很响,不过也很平常吧。他抬头望了望它,的确是一棵高大的松树,有许多年头了,在冬天它也够绿,但也并不见它冒着热气呀?迷信,老乡们的迷信!他没有发现自己又一次使用了老乡这个鬼名词,只是想这么高大一棵松树去年来时怎么没有发现呢?去年也太急躁了吗?
他转身朝来路方向瞭望了一下,是一片平川,有农田村庄河流和远远的山脉。又回头朝村后望了望,能望见整齐了的一层一层的水平田。
“不错呀,不错!”
小杨说了一句甚么话,他没有听清,风很大,松树的呼啸声也很响,像是一片树林在呼啸,响得很浑厚,不像是一棵独立的树。能绿树成林当然不错,可分明是一棵树呀,老乡们的迷信!一股更强大的北风忽然扑来,几乎将他披着的绿军大衣给吹掉了,他急忙掩紧大衣,听见了更浑厚的呼啸声,的确像是一片树林。
正要上车,就见几个老乡很可能是村干部吧迎出来了。
“林书记到底是小汽车跑得快我估计至少还得四十分钟才能到达老乡说有辆小汽车快进村了我还骂他几句!”
小杨说这就是支书宋万银。
他说他认得,就跟这人握手,但觉得仿佛是第一回见到似的没有任何印象。多少年了,凡是他见过的农村干部和老乡,再见面时大多能记忆起来的。去年来时他见过这个宋万银,后来又见过两回,一回是开劳模会吧,一回是宋万银到县上找他好像是要求打井,这一切他都记得清楚,怎么忽然没有印象了仿佛是第一回见面似的。看这人很年轻也披了一件绿军大衣没有甚么特别,只急躁得像是着了火似的,手很粗糙。
后面的两个,小杨介绍说是公社的米副主任和村里的曹副主任,他都有点印象,他们的手不粗糙。对这里的一把手反倒没有印象,他觉得奇怪也认为不应该。
“万银,你的土地建设得不错呀,建设速度也不错,很不错!”
“林书记要按我的速度早应该全部建设出水平来啦,老乡们太缓慢抽烟烤火拉屎尿尿真能沉住气,开会不说话上了工地又给你讲故事想吃月饼西瓜,野庄又没有地富分子,真能把你的血脉憋破!”
他没有听清宋万银说了些甚么觉得就像是松树的那一片呼啸声,只听见这人似乎也使用老乡的称呼。你一个村干部也把群众叫作老乡更不像话吧,也许他是在跟自己学习?可刚才他并没有在说话中带出老乡来呀只是在思想中使用了吧还很烦恼,鬼。
“不错,很不错!万银,先去工地看看你的建设!”
“林书记先回一号院客房休息一下暖和一下准备好啦,去年你来就没有进一号院休息一下老乡们一直难活呢说我不会热接热待这不是冤枉我呀?”
他仍然没有听清宋万银说了甚么,很奇怪这人说话也像是有许多人在吵嚷,但听清又使用了“老乡”,更觉惊奇。
“不错,很不错,那就走吧,先去看看!”
没有坐车,因为人多恐怕挤不进吉普车篷里,而且进了村了也应该下马下轿。村子还很破旧不像村后的田地那么整齐,这也很不错是先治坡后治窝吧。
宋万银把他引进一座院里以后,他才发现不对头:“万银,不是说先去工地看看你的建设吗?”
“林书记你听我的先休息一下暖和一下准备好啦!”
“真是林书记来了呀,林书记快进屋吧!老杨你也来啦是你把林书记给我请来了你的手冰凉路上够冷吧今天风大快进屋!”
小杨说:“是林书记要来看看。”
这位年轻妇女是谁呢?很活泼很热情又白净又明亮笑得够媚人一件很鲜的绿毛衣和小杨握了手,不过她似乎也有些急躁吧没有停顿说了一番话,声音还好听。小杨居然没有给他介绍是谁。
屋里也白净明亮不像是老乡的家也不像是大队,他正想问这是甚么地方就发现了桌上摆着梨果糖球纸烟火柴,于是想起了自己兜儿里装着的花生。他们也是给省上领导摆了满桌的水果和好糖好烟,但领导说他不喜爱吃这些。
“林书记抽根烟吧烟不好你将就抽一根吧来!”
“我不抽烟了,万银。”
“我记得你抽烟呀?还是嫌我们的烟不好吧?丑话我已经先说啦林书记你不能不抽来一根!”
“我真戒啦,已经有半个月了。”
“林书记那就把你的好烟掏出来叫我们抽一根!”
“万银,我真戒烟了。”
这时候他已经很急躁了,直想掏出一把花生来给这位支书,然后自己再掏出几颗从容剥着一颗一颗仔细嚼它个满口香,就像省上领导那样。但时机还不到呢,不能太急躁。
“林书记那你吃个梨吧都洗过了干净卫生!”
现在时机到了。
“万银,过来坐到我跟前,来吧来,我不喜爱吃这些东西,给你,拿住,我只喜爱吃这个东西,你也吃吧!”
宋万银接住他给的一把花生在奇怪地看,他当时也这样奇怪来。他给自己又掏出几颗,剥了一颗丢进嘴里嚼起来了,只是觉得不够从容,嚼出很响的声音来,可能还是太急躁吧。
那个年轻妇女给他端来一杯茶水,又对他说了一片不停顿的热烈话。她的确白净明亮笑得媚人。他真想也掏一把花生给她吃,只是省上领导当时只掏了一把花生给他,其他人都没有给,而且他也不知道她是谁。看去不像是老乡,是公社的妇联主任吗?他知道那些妇联干部不会这样活泼明亮,他能记得她们。会是支书老婆吗?他还没有见过这样活泼明亮的老婆。
“不错,很不错!”
“林书记这一冬一春我就把黄土圪梁全部建设出水平来啦,你不知道老乡们一个个都会蹲懒茅屙长屎真能沉住气,野庄是长工村不出产地富分子,只有一股狗鸡鸡尿尿似的泉水刚够老乡做饭饮牲口,真能把你的血脉憋破水是关键!”
他看宋万银不像是在表功,的确很急躁,他给的那一把花生也没有吃几颗已经撂到桌上了,却抓了一个黄梨一口咬下少半个来放肆地嚼着,一边嚼一边说,梨水四溅。而那个年轻妇女这时又在跟小杨说笑也够放肆,越显得活泼明亮。只有老米和老曹在观看他嚼花生。
“不错,万银,还是先上工地看看吧!”
他站了起来。
那个年轻妇女说:“林书记晌午在这里吃饭午休!”
他说:“好吧!”
坡梁沟的确都建设得不错,他很后悔没有带省上领导来这看看,只好像省上领导那样伸展了右臂指划着辽远的土地对宋万银说:“这都是你的土地吗?”
“林书记以前你没来过吧全是不成风景的黄土圪梁你要建设老乡们还反对你,怕伤了风水惹恼老先人们的鬼魂,我说老先人也喜爱风景吧也喜爱皮脸水色的女人吧没水平都没水平!”
宋万银说话的确就像一片松树林在呼啸,他只能听清老乡老乡,这个村干部到底是在跟谁学呢?你难道不是老乡?是在跟他学吗?他已经很警惕了,并没有说出老乡来。
他在给工地上的老乡讲话时,真几乎喊出“老乡们”来,真是见了鬼了。
为了压倒这种见了鬼似的急躁,他脱掉绿大衣和老乡社员们一起拉了几趟土。省上领导并没有拉平车运土,他不是跟谁学,只是想这样干,希望流点汗把那股急躁流出来。
他感觉自己拉车还可以,用不着急躁,也不必像老乡社员那样拉得快,但还是沉不住气跑起来,不由得还是想快心里发急。
很快就出了汗了,但那急躁似乎更高涨起来了。工地上的老乡社员似乎也给他引发出一片狂躁来,尘土飞扬,吵吵嚷嚷。他们可能在向他学习吧,不错。
宋万银拦住了他。
他答应把电线架到野庄来。
他还想问那个活泼明亮的年轻妇女是谁,终于没问出来,怕太急躁了。
他说:“老乡们干劲不错呀!”
宋万银说话仍像一片呼啸,只能听清老乡老乡,他才发现自己终于说出了“老乡们”,心里更加焦躁,只想抽一支烟。掏出几颗花生来剥着吃时,没有嚼成满口香,只感觉到浑身的汗已经在变冷了。
风很大,尘土飞扬,眼前仿佛是很壮观的战场。
直到吃午饭时候,他才知道了这个年轻妇女是谁,原来是村干部老曹的老婆,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失望之后心里也就不再那么急躁了。
给他炒了四五个菜又开了几个罐头,也算是满桌锦绣了吧,而且居然也是一齐开花!年轻妇女把罐头炒菜一齐都摆满了桌,就像老谷给省上领导开饭那样。老谷能够满桌锦绣一齐开花,是因为事先派人到省上领导视察的前一站探听了消息。那里对省上领导也不小气,可惜在开饭方法上出了问题了,好菜不少却是一盘一盘往上端,两盘之间又隔得太久。领导只吃了第一盘菜,等第二盘端上来时已经要离席说吃饱啦你们慢慢吃。那里做东的县上领导慌了一齐劝说,省上领导只好又尝了一口,说饱啦饱啦还是离席走了。结果厨房里的许多好戏没能出台。探听消息的人回来说,省上领导的确没有生气,人家饭量小,第一盘菜吃了不少可那盘菜不算好。老谷说:“听他们鬼说吧,招待省上领导还能使用支应农村事宴的方式方法呀,上一盘菜,等众人争抢干净了再上第二盘?看他们那架吧!你们听我的,咱是满桌锦绣一齐开花啦!”老谷的这种开饭法果然不错,省上领导说你们这里的饭菜很不错。虽说不错,领导到底也没吃多少,饭量的确不大。而且领导喜爱吃花生的消息也没有探听到。当然,老谷也够有功了。这位年轻妇女难道也到县上打听过消息吗?她还是够白净明亮。
她挨着小杨很活泼地坐进席上了。
宋万银说:“林书记先干一盅!”说完他咕咚一声倒了一盅酒进肚了。
明亮的妇女也说:“林书记我也干一盅!”她嗞嗞一声也咽下一盅。
他记得省上领导也喝酒,但说不喜欢干杯只喜欢随便抿几盅,干杯像打仗似的武斗似的太紧张了对不对,他觉得很对。
“好吧,我也抿几口,今天就取消干杯吧干杯太紧张啦打仗似的你们说是不是?”
说完,他咂了一口。
“林书记不行咂那么一点连牙也湿不了不行你是看不起我们农村老乡呀干了你得干了这盅酒!”
宋万银站起来呼啸,妇女是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把酒盅举到他脸前了。
“林书记你得干杯天冷干了暖和我都干了你不干还行!”
在跟前看这妇女的确够明亮的。
他说:“你们看这像不像打仗像不像武斗?还是随便喝点好吧干杯太紧张了对不对?”
“不行你得干了这盅!”
“不行干了干了!”
她真要往他嘴里倒了,十分像是武斗的形势,省上领导说得很对。但他不能把她推倒吧,只好从她手里接过酒盅喝干了。酒很辣很热,可她的手却很凉,她十分的明亮。
她离开他又去劝小杨干杯。小杨也不肯干,他说干了吧,小杨也喝干了一盅。她又去劝老米,老米惊慌失措了真用力推她,她却只是活泼地笑。
他说:“不能喝就不必强迫他啦。”
她说:“老米能喝瘾还大呢!”
他说:“老米,能喝就喝一点吧。”
老米更加惊慌了。
宋万银说:“老米你没有听见呀林书记叫你喝呢不要敬酒不喝喝罚酒!”
他说:“喝了吧。”
老米很惊慌地望了他一眼,只好喝了,喝得很顺畅,但一脸不安。
拣着吃了几口菜,觉得味道还不错,就说你们这里的饭菜还不错,才想到省上领导虽然说了饭菜不错,却仍然很快就说已经吃饱了,当时他觉得领导吃饭似乎有些急躁了吧。记得是咂了两口白酒两口色酒拣着吃了六口菜又吃了四五口大米饭曾经夹起一个水饺又放下了,然后就说吃饱了已经很饱,然后擦了嘴,然后掏出几颗花生来剥了丢到嘴里仔细嚼,似乎也嚼出了声音。现在他也有些急躁了,但不是想急着剥花生吃是急着想多吃几口菜,菜的确还不错。
“林书记来再干一盅这一盅是我宋万银敬你的你干不干由你吧是我敬你的!”
武斗似的干杯又开始了,形势更紧张更明亮。你说你是敬我,可你叉着腰瞪着贼亮的眼睛一脸激烈之气,这是不是在跟我斗呀,我喝啦干啦我不能不吃敬酒,有利的话都给你说啦你的酒可真辣真热啊,我也有有利的话有力的话对你说,我不能瞪眼不能站起身叉起腰但我有有力的话,你们的菜还是不错叫我再吃一口行不行。你不要动手你是妇女你动手我可不能动手呀,你也说你是敬我可动手干甚你的手冰凉你是妇女怎么也喜欢武斗,你没有瞪眼一脸明亮的笑,可你动手干甚是表示你活泼呀,我喝啦干啦你放开手吧,菜都是你炒的吗?暂停一下行不行叫我放松一下行不行,你们把形势搞得太紧张啦,省上领导不提倡干杯不提倡武斗,老乡们!真是太奇怪了,你们这里真有鬼吗?我抵挡不住总想使用老乡,老乡就老乡吧只要不再喊出口在心里放松一下还不行么,老乡们!你们鼓动老米敬我干甚,老米一脸痛苦是不能喝酒吧,不能喝算啦我也没有提倡你喝酒吧,你也敬我这样一脸苦相敬我,我记得你在这里蹲点有成绩,那个妇女在笑,笑得够明亮,可她在笑甚么我不明白,好吧我喝啦就为你的一脸苦相,老乡们!我还能拉车,省上领导不提倡干杯你们不知道吗?菜不错,小杨你不必敬我酒,你不能受妇女鼓动,你为甚么不先给我介绍这个妇女是谁?好啦我也喝了你这盅酒,只为我经常得念你的讲话,广大干部群众同志们老乡们,你们把形势搞得太紧张了,都坐下吧,不要武斗,你们太激动了!这哪里是敬我你们是都想武斗,尘土飞扬,一片狂躁。你说话像一片树林在呼啸,我甚么也听不清,你也笑得太明亮了,我是不能再干啦,你瞪眼我也瞪眼啦,你动手我也动手啦,老乡们!我来敬你们,我也会用敬酒的方式来斗你们。你给我喝,这是指示懂不懂,你先不用呼啸我听不清,很好,你咕咚一声不在乎?你呢,你不必给我笑,你的笑太明亮我能看清你笑里也是一片激烈之气,你的手也太凉了,很好,妇女也能喝酒干杯太激烈了!你呢,用不着惊慌,不能喝我就不强迫你啦,你不是老乡,要喝三盅?你太惊慌了我没有训过你吧,一脸苦相是因为甚么?三盅都喝干了你也太激烈了请坐吧,老乡。小杨你也喝一盅,你犯甚么愣又是在思谋甚么讲话吗,喝了,很好。差不多了吧,老乡们,省上领导早已经退席了,你不要呼啸,你不要动手,你又要来三盅,小杨你不能叫老乡们停止吗?尘土飞扬,一片狂躁,你们为甚么要这样激烈呀,真都想武斗吗,我们都去拉车吧,都去叫喊吧,我们的血脉里都着了火了,都去要求下一场雪吧!你的手太凉了,我真是不能喝啦,不要动手,你太明亮了,你也去叫喊吧,像一片松树林那样呼啸叫喊。
他忽然听见像有人在真的叫喊起来了,还以为不过是自己狂躁的愿望,就见宋万银跳起来冲到了老米跟前,像拖猪羊似的把老米拖走了,老米的确是在叫喊,他听不清是叫喊甚么。
他问:“老米怎么啦?”
妇女说:“没甚,他想吐。”
小杨也说:“没事,他们出去解手去了。”
他就说:“老米想喊叫就由他喊叫吧,你们听见我喊叫甚么了吗?”
妇女笑得很明亮,说:“没有呀,林书记喝酒也不跟我们多说话!”
小杨说:“林书记没多说可没少喝,差不多了吧?给我们上饭吧。”
妇女说:“也没有多喝呀?”
他疑心他们听见他没遮拦地喊叫了,只是不敢告诉他。
宋万银回来时,后面跟着老曹端了两盘水饺,他才发现老曹一直不在席上。
“来,我来敬你一盅酒!”
“林书记我不会喝。”
“敬你一盅还能不喝?”
老曹就顺从地喝下了,喝了后显出一脸苦辣。
老曹也回敬他一盅,他喝了,心里就又涌起想去拉车去叫喊去请求下一场雪的愿望来。他夹起一个水饺想放下,但还是忍不住吃了,吃了一个又一个,大约吃了九个吧,才决定离席而去。这时他接住宋万银递来的一支烟,点着,急躁地吸起来,忘记了吃花生,只给那种急躁的愿望折磨着。眼里的宋万银还是仿佛第一回见到,听不清他那一片呼啸,年轻妇女仍然那么明亮,笑得太激烈了。他们很满意也很得意吧,因为又一次战胜了他。
他躺了一会儿,可能睡着了。
走的时候寻不见司机,忙乱了一阵老曹才说:“他可能去找朱先号脉去了吧?我去叫他。”
他问:“朱仙是谁?”
小杨说:“村里的赤脚医生。不过号脉号得挺准,林书记你不号一号呀?”
他说:“我没有病,号甚么脉!”
小杨说:“朱先是老中医。”
宋万银就说:“林书记我去把他给你吼来!”
他问小杨:“那位妇女呢?”
小杨说:“休息了可能喝多啦。”
“喝醉了?”
“醉可能没有醉,她喝多了就浑身发冷可能又压了三床被子休息呢。”
“你知道得够清楚。”
“她男人说的!”
他发现自己又抽着一支烟,老乡们。
朱仙来给他号脉时候,叫所有的人都出去了。朱仙也完全是一个老乡,只是脸色很红润。
“首长身体很好。”
“没有甚么病吗?”
“没有。你二十三岁腿上出过血吧?”
“二十三岁?”
那年是负过伤,是大腿这条右大腿上,那是攻打八达岭。
“你受了惊,是黄昏时分。”
“受惊?”
扯淡吧,负伤时他连知道也不知道,血洇湿了裤腿才发觉了发觉以后也没有受惊,当时更不是黄昏时候。黄昏时候他已经躺在担架上给抬着走了很久了,记得还从担架上跌下来一回狠吓了一跳,以为又挨了炸弹。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民工太笨,绑担架连个猪蹄扣也不会挽,挽的是笨透了的“老婆扣”,半路上绳扣松脱哗啦把他忽然给摔跌下来,真受惊不小。难道就是指这一惊吗?那时的确是黄昏时候,记得天边有火烧云就像炸开的炸弹,在惊魂稍定后他望着火烧云想到了自己的性命。
“首长娶了个瘦女人吧?”
“你说甚么?”
瘦女人,他老婆也的确是一个瘦女人,一直都吃不胖。这个朱仙连老婆肥瘦也能号出来,难道真成了仙了?肯定有人给他透露了消息,会是司机和小杨吗?他们能见到他的瘦女人。可他负伤的事并没有给他们说过,他在那个黄昏给笨透了的“老婆扣”狠吓了一跳,几乎没有给别人说过,他转业已经很久了。在那个黄昏,他望着火烧云的确想到了自己的性命。
“首长腰疼不腰疼?”
“有时候疼,不厉害。”
“你可以捡捡豆子。”
“捡豆子?”
“把豆子撒在地上,再捡起来,黄豆黑豆都顶事。”
”捡豆子干甚?”
“首长你身体很好。”
坐在汽车里归去的时候,他奇怪这个朱仙号脉怎样能号准那个黄昏。但小杨和司机问他号得准不准时,他庄严地摇了摇头甚么也没有说。可能酒力已经消退了吧他冷静了安静了,纠缠着他的老乡和花生就像几十年中无数曾经纠缠过他的问题一样平淡下去了,野庄支书的呼啸和那个年轻妇女的明亮也沉落到他天天都见到的无数男人女人中间去了,只是一直还想着那个黄昏。在那黄昏,他的确想到了自己的性命。
那天回到家里,他发现自己的老婆的确够瘦一点也不明亮。她发现他又抽起烟来,很吃惊也很生气,但他已经既不奇怪也不激动了。
后来,在城里甚么场合,他仿佛又见到过野庄那个年轻妇女,她也既不年轻也不明亮了。那似乎并不是很久以后吧,但他也没有奇怪,因为他正要去讲话已经顾不得奇怪了,只记得她皮肤白,所以还认得她。在野庄同她喝酒时,似乎曾经想过可以把她调到城里来安排一个适合明亮女人干的工作,那次在城里又见到她后再也寻找不到这个想法了,只匆忙同她握了一下手。
酒,他也仍然还喝,武斗似的喝法也常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