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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孩童时代到少女时代以至现在成年,她都曾努力回想过那个场景,开始的部分非常清晰: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惟一可见的是天上的星星,她被一些人推搡着——有时是抱着,有时则是拖着——送入一间屋子,那些人让她保持安静,随后便消失在夜幕中。她没有看清他们的脸和他们的身份,她都吓懵了,但她知道他们都是自己人——民人,这一点她非常确信。那间屋子很陌生,像个广场,由巨大的石块垒造。她是在一栋石房里,这样的石房她经常能看到。石房是那些石人居住的地方,那些对她的民族非常蔑视的石人族。她在路上经常会看到有石人走过,那些石人一看到民人就会迅速走开。由于从小就被灌输了对石人的厌恶感,她对石人很难有什么好的印象。她害怕他们,认为他们很丑陋。
空旷的石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想找水——肯定有个地方有水?但屋子里空空的。中间有个石块垒成的方形台子,她猜想那肯定是当桌子用的;但上面除了一支烧得只剩下矮矮一截的蜡烛之外什么都没有,烛光摇曳……很快就要熄灭了。她想起了弟弟,他会在哪儿呢?他也被人强行带入漆黑的夜幕中。她在他们刚被拖出家门时——她现在知道那是他们在得到解救——曾喊过他,接着有一只手伸过来捂住她的嘴,“安静”。她也听到弟弟喊过她一声,而接下来的寂静让她意识到同样有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她像是发烧了,全身燥热,究竟是自己身体的不适还是因为对弟弟的焦虑,很难分清。她走到刚才被推入时的墙边,费力地推动那块石板门,门沿着石槽移向一侧,但里面出现的还是一块石板,依然很沉重,但是在她正想放弃的时候,石板竟然滑到了一侧,她的弟弟大叫着扑了过来,凄厉的叫声吓得她浑身冰凉,惊颤不已,毛发竖起。她双臂抱住扑在身上的弟弟,眼睛朝门外看去,一个男人正站在那儿,指着她弟弟冲着她示意“安静,安静。”这次轮到她捂住弟弟张开着的,还在大叫的嘴,掌心被他的牙齿咬了一下。她既没有叫喊,也没有躲开,而是蹒跚着向后退了退,靠在墙上以支撑弟弟的身体,她紧紧地抱住弟弟,耳语道:“嘘——嘘,要安静。”接着还用了一个连她自己也感到害怕的威胁:“安静,再不安静,那个坏家伙可就要来了。”弟弟马上安静下来,手紧紧地抓住她,身体止不住地发抖。把弟弟带进来的那个人还没有走,他正在和黑暗中的一个人悄悄地说着话。接着,黑暗中的那个人走了进来,她几乎要尖叫起来:她以为进来的人正是她用来威胁弟弟的那个坏家伙。但很快她就看出来不是,这个人只是长得像那个坏家伙。她最后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她用闲着的那只手打了自己嘴一下,另一只手紧紧把弟弟的头揽在怀里。“我还以为你是……以为你是……”她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人说:“错了,那是我哥哥加思。”他穿的衣服和那个坏家伙的一样,黑色的,上面还有红色,他一边说一边脱光衣服。他赤裸着站在那里,这个情景她在爸爸和弟弟身上看到过,不过那是在一些仪式上,而且他们戴着各种金手镯、吊坠和脚镯,所以看起来并不像裸体。但面前这个人和姐弟俩一样疲惫、蓬头垢面;在他转身去穿另外一件衣服时,可以看到他后背上有被鞭打的血印,有的地方还在渗着血,有的地方则干了。他穿上一件大长口袋似的棕色外套,她又差点叫出声来,因为这样的衣服是石人的民族服装。他站在他面前,用同样的棕色料子在腰间系了一下,然后盯着她和她面前的小男孩,正在这时,小男孩也抬起了头,看到面前站着的那个人,又发出一声惊叫,就像他们的狗看到月亮时发出的叫声一样;她又一次捂住他的嘴——她没有用那只被他咬破、仍然流血的手——但还是让他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她说:“不是那个坏家伙。他是那个坏蛋的弟弟,不是那个坏蛋。”
她还是能感到弟弟剧烈的颤抖,她担心他会惊厥甚至死掉;她用力把他的头按回胸前,用双手紧紧地把他抱在怀中。
几天以来,但具体几天她也不清楚,两个孩子一直在自己家中的一间屋子里,那个和面前这个人长得很像的人对姐弟俩进行盘问。那个坏家伙以及待在另外一间屋里的其他人,男男女女,都穿着黑色的长外套,上面还有红色。两个孩子是整个场景的中心。所有的问题都是那个坏家伙问的,凶神恶煞般的表情至今历历在目,她不停地眨着眼以回避,而面前这位貌似那个坏家伙的人表情和善,像个朋友。那个坏家伙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她家人的情况,而不是整个族人的情况,刚开始时,她回答了,因为她还不知道他们是敌人;但后来那个坏家伙拿起鞭子威胁说,如果他们不回答,他就会用鞭子抽他们。这时,有一个女人表示反对,接着又有一个也不同意,但他让她们安静,然后愤怒地看着两个孩子,扬起鞭子,一顿抽打。但麻烦的是,她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她不得不回答,因为小男孩一看到鞭子就尖叫不已,脸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就像此刻一样。她有点意识到这些坏家伙可能是亲戚,尽管不是她自己家的——她好像记起了一些面孔——他们问谁来过她家、谁在这里睡过、他们的父母都谈论了些什么、有什么计划。她对这些一无所知。自从她记事起,家中就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后来还有仆人,他们都像朋友一样。还有一个问题好像是关于她母亲手下的那位管家,她回答了,但那个坏家伙却听糊涂了,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因为他指的根本就不是那个人。他弯下腰,冲着她的脸大吼,距离很近(就像她和眼前这个人的距离一样),能闻得见他酸酸的呼吸气味、看得见额头跳动的血管;她惊恐万分,眼前顿时漆黑一片,过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等她能看清东西、抬头再看那人时,那人正俯身瞪着她;两人同时被对方吓了一跳,但都没说话。受惊后的她还说不出话,舌头僵直,还有她太渴了。她指着桌子上的一罐水说:“请,请给水。”话语中带着她从小就被教出的礼貌。那个坏家伙非常高兴得到这个有利的新信息,他从水罐中倒出一杯水,然后回到她身边,故意让水溅出来,刺激她,让她更加渴望得到它,但最后一滴水也不给她。一切就这样反反复复着,那个坏家伙有时手握鞭子,有时又把鞭子放到桌子上——她能看见的地方;他玩弄着水杯,故意让水洒出来,故意津津有味地喝着水,一遍又一遍地问着那些她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接着,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屋子里的人惊叫起来,相互看了看,接着夺门而逃,朝储藏室奔去,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孩子;她正想去拿水,一群人涌了进来。她刚开始时以为他们是石人,因为他们都穿着棕色的口袋状的衣服,但后来看出他们不是,他们是民人,自己的人,都是瘦高的身材、和善的面容。接着那群人拉起她和她身边的小男孩,并让他们俩保持安静。他们在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了几个小时,星星在头顶跟着他们慢跑;最后她就被扔进了这间屋子,一间石屋,孤零零一个人。
她对那个人说:“我很渴。”听到这话,那人脸上露出禁不住想笑的表情,就像人们听到一个极不现实的要求时所露出的笑容。她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此刻,她头脑非常清楚,回顾过去发生的事,再看看面前这个人的脸,是个好人——像她父母一样,非常和善——但还是笑容:不,不可能,因为环境非常危险,因为一切都比水重要。她只能清楚地回忆起这么多。
他说:“等一下。”接着走到把敌人挡在外面的石门旁,推开,低低地说着什么,肯定是关于水的事。外面有多少人?他端回来一杯水。“小心点,”他说,“水不多。”这时,小男孩挣脱她的双手,抢过杯子,大口大口地把水喝下,接着……杯子失手滑落,仅剩的一点水洒落在地上。小男孩伤心地哭起来,她又一次用手捂住他的嘴,把他的头揽在胸前。她连一口水都没喝上,但那个人却没有注意到,因为他在小男孩喝水时转身去确认石门是否已归位了。她的嗓子干得要冒出烟,眼睛也干涩难忍,她想哭,但眼睛里已经没有眼泪了,全身都要干透了。这时那个人小跑着回到她身边,对着她说着什么。这一部分是她在以后成长的岁月中一直努力同忆的,因为她非常想知道他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
刚开始的部分她确实记住了。她知道——难道不是吗?——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情况非常糟糕,一切都在恶化……这些她肯定知道。是的,确实知道,因为她父母谈论过,她确实知道天气在转变,就像后来这个人所说的那样。气候在变十,但并没有什么规律:有时雨下得和往常一样,有时根本没雨或者下得少得可怜;和石人产生冲突,不同家族之间在交战,甚至连一般的家庭中也在剧烈冲突——他和他哥哥立场不同……这一点她看出来了。
她的小弟弟好像是睡着了,重重地靠在她怀里。她知道他不是睡着了,而是晕倒了,或者受惊昏厥,因为他无法再忍受了;尽管偶尔会有抽搐、颤栗,那几口水足以暂时让他平静下来,此刻他正瘫软、沉重地靠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要倒了。几天以来她一直是这个样子,只不过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她自己的家里,小男孩紧紧俯在她的怀里颤抖着,哭喊着,吵闹着,那个坏家伙抽打他让他安静时则变得悄无声息,那是吓晕了。此刻他正静静地靠在她身上,她抬起头盯着面前那人,因为距离很近,所以他的脸看得很清楚:瘦瘦的脸形,颧骨突出,这是饥饿造成的;表情中透着痛苦,因为他背上深深的鞭伤。他直冲着她的脸,快速地说着,嘴唇不断地动着,她一直在看着他的嘴:那些话语好像是在他嘴中里面滚动着然后被挤出……他已经疲惫不堪,疲惫得连说话、做解释都很费力。他讲的是关于他的哥哥加思,就是那个坏家伙,还有他的朋友。还讲了她的父母,因为有人追杀,所以他们就逃开,躲在某个地方。他还叮嘱她要仔细看护好那个小男孩……她觉得自己要倒了,她想说话,但嘴唇已经粘在一起,只感觉到里面有一块黏稠的东西,她看着那人的脸,那个要拯救她和弟弟的人——这一点她清楚,看到他的嘴唇也干得发白起皮了,难怪他说话那么吃力,他和她一样,也很渴。这时他抓住她的双肩,直盯着她的脸,希望她回答——但这次并不让人觉得恐惧,她模模糊糊地发出了“是”,表示自己听懂了;但她并没有听懂,因为她一直在想着水。好像到处都是水的声音,仿佛有水溅落在屋顶上和外面的石头上,她知道那是自己的想象;忽然,她从面前这张灰暗、疲惫的脸上看出他终于明白她的想法了。她腾出一只手,指指自己的嘴。他搜寻刚才那只茶杯,发现它倒在附近的地上,旁边还有水洒出的痕迹。他拿起杯子,起身慢慢朝门的方向走去,后背上的伤让他行动有些僵硬,他推开门,一手靠在墙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说了些什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送回了杯子,他端着杯子回来递给她,里面只有半杯水,她暗暗叮嘱自己不要像弟弟那样大口猛喝,但她还是难以控制住自己,她的嘴犹豫着,接着是贪婪地靠向杯子;不过她没有浪费一滴水,她看到在自己一口口喝着那珍贵的水的时候,旁边那人的嘴也在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喝水的每个细微动作。他很渴,也急需水,但他把珍贵的几口水都给了她。等她喝完,他接过杯子,放入怀中,然后用有力的大手轻轻抱起她和她的小弟弟,把他们揽在胸前,站了片刻。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的感受:安全踏实,她真想永远都不离开他温暖的臂膀。他轻轻把她放下,像刚才一样蹲在她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告诉他后,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副疲倦、失望的表情,她禁不住想抓住他,对他说,“对不起,真对不起,”——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往前探了探头,她可以看见他眼睛中的血丝、毛孔中的污垢,“你叫玛拉。我对你说过,是玛拉,我刚刚才告诉你的。”她现在确实想起来了,他是在她听不进去的时候告诉她的。他当时告诉她要忘掉自己真实的名字,从现在起就改叫“玛拉”了。“玛拉,”她顺从地重复道,但觉得这种声音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再说一遍。”他严厉地说,她知道他担心她不会立刻记住,因为她刚才就忘了。“玛拉,我叫玛拉。”“好——那么这个孩子叫……”但她实在记不起他前面所说的话了。他从她绝望的表情中看出她不知道。“他从现在起就叫丹恩。一定要把原来的名字忘掉。”他迈着僵硬的步伐慢慢走到门旁,然后转过身,望着她。她会意地说:“玛拉,我叫玛拉。”他走出门去,这次门没有推上。她可以看见漆黑的夜幕和门口黑色的人影。她放开弟弟,这时弟弟也醒了。“他是一位好人,”她告诉弟弟,“他是我们的朋友。他在帮助我们。你害怕的那个家伙是个坏蛋。你明白吗?他们是兄弟俩。”小男孩抬头盯着她,努力地去理解她刚才所说的话。她比他高,他才四岁,比她小三岁,自从弟弟出生以来,她就一直对弟弟呵护照顾。她又说了一遍:这个人是好人,那个人是坏蛋;从现在起她的名字就改叫玛拉了,他要忘掉她原来的名字,他现在的名字叫……她一阵惊慌,难道自己把弟弟的新名字忘了?没有。“你的名字叫丹恩。”“不,不是,这不是我的名字。”“是,就是。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真名忘掉,真名很危险。”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接着变成了呜咽声,小男孩抬起手抚摸着她的脸,这使她激动得想哭一场,因为她一直非常心疼的小弟弟在一段无助的昏厥后终于清醒了。她不知道他是否明白她刚才所说的话,但这时他说:“可怜的玛拉。”她紧紧地把弟弟抱在怀里,吻着他,他们正哭作一团,有两个身着石人服装的人走进了屋,但他们并不是石人。他们胳膊下夹着一卷棕色的衣服,他们拿出两件,一件给她,一件给丹恩。她不喜欢这种衣服的手感,又滑又薄,衣服从头上套下去,小男孩问:“我必须得穿这件衣服吗?”
这时那个人说:“快,我们得快点。”接着就连拖带抱地把他们带向门外。蜡烛还在那儿烧着;他忽然想起来,转身拿起蜡烛,举得高高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检查是否有落下的东西。
这个现在叫玛拉的小女孩也回身看了看,为了记住这间屋子,或者是尽量记住,因为她曾因忘掉那么多东西而感到焦虑不安。
那个小男孩后来只能记起姐姐温暖安全的身体,因为他一直依偎在姐姐身旁。“我们现在是回家吗?”他问。她想,当然是回家,因为她一直都认为“我们要回家了,坏人已经逃走了……”但那个人却告诉过她他们不会回家了,对,他曾经告诉过她——他蹲在她面前,滔滔不绝地向她叙说,而当时她因为在想水没有听进去。此刻小女孩刚刚意识到他们不会回家了。走出门外,漆黑的夜色中,她抬起头观察星星移动的方向。她父亲曾经教过她如何看星星。她在极力寻找“七友星”。它们是她的朋友,是她的星星。她曾经对父亲说:“可是有八个——不对,九个。”她被父亲称为“小亮眼”。她父亲在哪里呢?母亲呢?她正想拉拉刚才给他送衣服的那个高个子男人的胳膊,问他是否知道,忽然意识到前面那个人已经告诉过她了,只是她当时没有听进去,所以不敢再问了。她看见有四个穿棕色衣服的人走得又轻又快,不久就看不见了,剩下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小女孩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们粗重的喘息声,他们太累了,想休息睡觉——是的,睡觉……她站在那儿打起了瞌睡,接着有人摇醒了她,她又摇醒了站在臂弯中的弟弟。“你能走路吗?”那个女人问。小女孩正犹豫着,这时那个男人说:“好,走。”周围有很多石房子,尽管匆匆经过,但可以看出它们都是空的。为什么这个村子是空的?他们民人怎么可以随便走进一栋石房子,随便穿过石人村落而不受任何检查呢?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她抬头悄悄地问那个女人。“他们都往北方去了。”
没过多久,他们便停了下来。她看见头上方的空中有一只车鸟的头正在斜视着他们。她对这些体型高大的鸟感到十分恐惧:尖长的嘴巴、巨大的脚爪,完全可以把人撕成碎片。但这只鸟被套上了辕子,准备拉她乘坐的车。这辆车是在农田里用的,已经很不结实了,吱吱呀呀的,只能拉一些比较轻的货物。她自己爬不上去,后来被抱了上去,接着丹恩也被放到了她旁边,当两个大人也坐上来的时候,整个车都在吱吱作响,像要散架一般。车鸟站在那儿等候着。照看车鸟的那个奴仆——车鸟人就坐在鸟后面,用口哨声命令鸟起步或停车,这种声音她经常听到。那个男人和女人想让车出发,就说:“走,走。”但那只鸟并没有动。玛拉小声说:“它需要听到口哨声。”“什么口哨声?”“就像这样。”玛拉并没有想到她微弱的口哨声能让车鸟起步,但车鸟竟然听从了她的口哨,拉着车跑了起来,车鸟的大脚爪扑通扑通落在地上,带起阵阵尘土,散落在车上所有人的身上。他们这是在往哪里走啊?玛拉担心这两位来帮助他们的大人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但从他们一路声嘶力竭的交谈中可以看出他们知道,因为噪音太大了,他们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看,那座大山。”“那就是他们所说的黑石。”“我想那肯定就是那棵死树。”难道他们不该提防敌人,注意保持沉默吗?尽管车轮在尘土中滚动时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车身嘎吱嘎吱的声音附近任何一个人都能听见。小男孩在哭,她知道他是晕车,因为她自己也觉得有些眩晕。接着玛拉开始打起瞌睡来,时不时地醒来,看到车鸟的大头在星空下上上下下地跳动着……过了不知多久,车忽然停了下来,车鸟因为太累停住了脚步,半跪在那里,嘴大张着,它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失败了,又倒在尘土中。
“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是到了。”那个男人告诉两个孩子。接着两个大人抱起两个孩子,正要把他们放下车,这时玛拉说:“等一下,车鸟。”看到两位大人对车鸟并不了解,她又接着说:“如果车鸟还被套在车子上没法移动,它就会死的。”
“她说得对。”那个男人说,接着那个女人也对玛拉说:“谢谢你告诉我们。”
两个大人摆弄了一下套在车鸟身上的辕子以及与车把相连的绳子,但不知道该如何解开。那个男人拿出刀子把所有的绳索都割断了,这时车鸟才得到解放,颤颤悠悠地站起来,刚走到路边又倒下了,蹲在那儿,转动着头,嘴一张一合,它很渴:玛拉似乎从自己的嘴中感觉到它嘴中的干涩。
他们沿着一条小路向前走,这是石人族部落常见的那种路:不直也不宽,和真正的路一样,但穿越的是树丛和草地,绕着岩石蜿蜒而去。脚下很软,因为路面上全是尘土。有好几次她都差点跌倒,一脚不小心踏入土堆中就会打个踉跄,她还要拉着弟弟一起往前走。那个女人说了句什么,走在前头的男人便回转身,过来抱起小男孩,小男孩叫了一声,但马上就意识到可能会有手过来捂住他的嘴,于是叫声戛然而止。他们在尽量压低声音说着话,但是小女孩却在想:我们的呼吸声音那么大,附近的人都能听见,再说我们都很累了,根本没有心思小心翼翼地走路。她慢吞吞地在后面走着,中间睡着了一两次,一边走一边睡,直到那个女人过来拉了她一把,这时才醒。天已经露出了晨光,玛拉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很秀美的一张脸,但非常疲惫,嘴唇上满是干渴的痕迹。天还没有大亮,依旧是灰白,从大地尽头那抹红霞吹来的那阵冷风告诉他们,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就像那几颗星星一样,早晨的这段清冷也是她特殊的朋友,她很熟悉它,因为在家的时候,她就喜欢赶在别人之前早早醒来,站到窗前,等候可爱的清风吹在她的面颊上,然后朝窗外眺望,看世界如何变亮,看阳光怎样撒满天空。
丹恩趴在那个男人的肩上睡着了,那人因为一直抱着丹恩,累得脚步早已有些蹒跚。不过,丹恩并不重,她知道,因为她经常背着他。此刻,天已经大亮了,彻底变成了白天。可以看见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面覆盖着枯黄的草。玛拉发现那个牵着她的手的妇人一边走一边打着瞌睡;感觉到那只拉着自己的干涩大手变得松软无力时,玛拉就主动紧紧抓住不放。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凄凉和恐惧感包围着她,她没有办法不哭,但竟然没有眼泪流下来。
他们走下一个平缓的小山坡,眼前出现了树,一行行的树,空气中有一种玛拉熟悉的味道,那是水的味道。她叫了起来,接着四个人都向前跑去,朝那个味道跑去……他们来到一个大坑边上,这是一串大坑中的一个,坑底有一些泥乎乎的水。有东西在泥水中翻腾,那是在垂死挣扎的鱼儿,仅有的一点水连它们的身体都盖不过了,一股腐臭从坑中弥漫过来。四个人跳下参差不齐的坑沿,走过干涸的坑底,来到水边:可这根本不是水,而是稠稠的无法喝的泥。他们站在那儿,看着黑糊糊的泥水,看着在泥水中挣扎的鱼和乌龟,接下来出现了新的东西,一种新的声音,一阵咆哮,一阵隆隆声,湍急的水流声,水的味道非常强烈……紧接着那个妇人抱起玛拉,那个男人托起丹恩,迅速爬到了坑沿上,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地向小山上跑去。玛拉不明白怎么回事,扯着干哑的嗓子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抄近路跑到小石山,往山上爬去,转身再看……小女孩眼里看到的是大地在朝着那些大坑移动,一股褐色的激流喷涌而来,空中弥漫着浓重的水的味道。那个妇人说:“没事,那是山洪暴发。”那个男人说:“北面肯定下了大暴雨了。”玛拉现在已经不累了,但浑身都在颤抖,近在眼前的洪水让她感到恐惧,头顶上依旧是蓝蓝的天,没有一丝云彩,大暴雨从何而来?褐色的水正追向他们,水花跳跃着翻滚而来。水面不断扩展,到了山脚下。丹恩在那个男人的怀中挣扎,喊叫,闹着要下来去水里玩,很快,四个人便都站在了水中,拍打着水花,尽情地喝着,丹恩则像一条小狗似的在水里扑腾着,开心地笑着、拍打着,喊着“水,水”;玛拉干脆坐到了水里,她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尽情地吸吮着水;两个大人也蹲在那儿喝水,接着还往身上泼水——水刚刚淹没他们的膝盖,而玛拉的肩膀都快没入水里了。水还在不断地上涨。两个大人站起身朝洪水的源头望去,接着快速而惊恐不安地交换了一下看法,他们说的词玛拉根本听不懂。她知道,水来得迅猛突然,每个人都必须十分小心谨慎,而此刻情况大不相同,她已经记不清楚当时的情形了。不过,在那之前,她确实从没有听说过洪水、大坝、大暴雨和泛滥之类的词。接下来她感到自己又被抱了起来,而且看见那个男人把丹恩从水里托起来;他们刚爬到半山腰,又听见水咆哮而来,褐色的水流再次冲击小山,不过这次的水不仅仅带着咆哮声,而且带着碰撞声、炸裂声和呼啸声,因为这再次而来的洪水中卷夹着各种动物,其中很多玛拉只是在家里挂的画上见过。一些动物被浪峰推动甩到洪流一侧,猛然间发现自己落到地上,它们接着便慌乱地爬起来朝高处跑去。大一点的动物动作比较快,而小一点的则只能无助地惊叫着、呼号着,任凭洪水的翻打;玛拉看见其中一只很像她在家里养的宠物谢拉,那只经常睡在她身边的朋友一样的小宠物。那个小东西被洪水推动着,经过一棵爬满了各种求生小动物的树。看到那些可怜的小动物,玛拉禁不住哭了,而与此同时,又有很多动物从陆地高处径直涌到湍急的水流边,甚至跳到其中,尽情地喝着水,在水中翻滚着,就像他们四个刚才的举动一样,都是焦渴造成的。玛拉看见车鸟从草丛中蹒跚而来,因为过于虚弱,脚步沉重,它直接走到水里趴下,伏在那儿喝着水,但涨起的洪水很快就淹没了车鸟的身体,以致它不得不仰起脖子,这时水面上只能看见鸟伸出的长脖子,像一根插在水里的棍子,又像一条探出水面的蛇。水迅速地漫到四个人所在的小山,水位越来越高。他们刚才喝水嬉戏的地方现在已经淹没了一匹马的半腰;又一个浪头打来,那匹马只得迈开腿游起泳来。接着那只车鸟也站了起来,这时它全身都已经湿透了,黑白相间的羽毛更显稀疏,紧紧贴在身上,瘦骨嶙峋的身架一览无余。玛拉知道,由于干旱,到处都有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动物,车鸟如此瘦弱的身体印证了这一点。她有一本很大的书,上面贴着很多动物的图片,其中有一些她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而现在它们就在眼前,站在水边,尽情地喝着水。这时,玛拉看到有一棵大树在水中上下翻动,上面搭着很多求生的动物,树在水中被冲得翻了个跟斗……等它再次浮出水面时,上面的动物都不见了。玛拉哭了,手好像摸到了她的小宠物柔软的毛,她不知道现在是否有人替她照看谢拉。她第一次想到,在他们民人从家中快速撤离之后,他们家里养的动物是怎么样过活的,狗和谢拉怎么样了?就在玛拉苦苦思考的同时,她听见两个大人正争吵着什么,声音低低的,还带着几分恐惧。那个男人又开始上路,不久,玛拉和丹恩又被举了起来,水已经快没到两个大人的肩膀了,两个小孩子也有半个身子没在了水里,他们正以最快的速度朝附近另外一座较高而石头较少的山跋涉而去。但由于水位越来越高,那座山看起来好像更远了;他们被水下看不见的草丛绊得直打踉跄,有一次,那个男人甚至摔倒了,丹恩也被甩了出去,落入浑浊的水中不见了踪影,吓得玛拉大叫。不过那个男人很快就从水中站了起来,抓起了丹恩,紧接着听到后面呼叫着说又有一个大浪从后面翻滚而来,他用力迈开步子试图跑,结果真的跑了起来,因为前面的水变得浅了,步子也随之变得轻松了。他们刚跑到那座山下,巨浪就朝他们涌了过来,把他们淹没了,他们和各种动物一起被浪头带到了半山腰,浪头退却,四下里尽是哆哆嗦嗦、湿淋淋、淹得半死、嘴里灌满水的动物。
两个孩子被带到山顶,这座山比他们刚才离开的那座要高得多。他们回头向后看时,只见水已经淹没了半山腰,到了他们先前所站的地方,那些成群簇拥的动物所露出的角和鼻子就像家乡附近那片小树林。现在举目望去,一切都淹没在水里:除了黄褐色翻滚的洪水和站满动物的山顶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两个孩子紧紧地抱住两个救命恩人的腿,就在他们附近地方,一块表面比较平的大石头上挤满了蛇。玛拉从来没有见过活的蛇,但她知道这里面有些是活着的。它们有的是伸开躺着,有的则是盘着身体,几乎都不动弹,好像死了一样,但实际上是因为太累。还不断有蛇颠簸在浪尖,朝山上游过来,当它们到达干燥的地面时就顺势滑到上面,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一场大暴洪。”那个女人说。他们头顶上是蓝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照在洪水上。“我曾经见过这样的洪水,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个男人说,“我当时和这两个孩子差不多大。那是在北方,山里的大坝因为年久失修垮塌了。”“这场洪水可不是大坝的原因,”那个女人说,“没有什么大坝能拦住这么多的洪水。”“是啊,”他说,“我觉得是老峡谷上游的平原发洪水了,水穿过峡谷涌到这里。”“很遗憾我们无法阻止这些洪水白白地被浪费掉。”
这时丹恩在一块比较平坦的石头上发现一个凹下去的地方,水正慢慢地流入这个浅坑,他坐到水坑里,旁边伴随着他的是蜥蜴和蛇。
“丹恩,”玛拉叫道,而丹恩根本不在意,他正在抚摸着身边水中一条又肥又大的灰色的蛇,高兴地叫着。“别动,很危险。”玛拉一边说一边抬头看着那个女人,希望她能去阻止丹恩,但那个女人根本就没有听见,她正呆呆地朝北望去,这时又有一阵浪头涌来,虽然没有前面的那些浪头高,但力量也足以推动浪峰前的石块和动物的尸体,甚至是那些长着长鼻子、大耳朵和长牙的动物。
“我们不能再失去动物了。”那个男人说。而那个女人则说:“我觉得死几只动物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他们扯着嗓子大声地说着,为了不让自己的声音被汹涌而来的水声和动物的呼叫声淹没。
这时,丹恩从水坑里站起身,掰开刚才缠在手臂上的蛇,小心翼翼地往坑外走,惟恐踩到蛇或其他卧在地上的疲惫不堪的动物,他走到两个大人面前,说:“我饿了,我饿了。”这时玛拉也意识到自己也已经饿了很长时间了。他们上次吃饭距离现在有多长时间了?那些坏人没有给他们食物。在那之前……玛拉的脑海中全是些支离破碎的景象,她试图把它们拼凑起来:她的父母弯下腰对她说:“要勇敢,一定要勇敢,照顾好你的弟弟。”那个高大男人黝黑、愤怒的脸;在那之前,在那些恐怖的事情发生前,家中祥和平静的氛围。她记不起吃饭的情形了:食物短缺已经有些日子了,但一直还有东西吃。她仔细地看着丹恩,因为一直以来被渴和恐惧缠绕,她有好多天没有这么仔细地看着丹恩了,丹恩过去那张圆胖胖、光灿灿的小脸现在已变得瘦瘦的,还泛着黄色,她从没有见过丹恩这种样子。她还注意到另外一点:丹恩的棕色外衣,石人的传统服装,现在已经很干了。他从水坑中爬出来时,衣服上的水就流了下来。她的衣服也干了,她很反感衣服料子那种薄薄的、死垂的、滑溜溜的手感,但这种料子确实干得很快。
“我们没有什么食物了,”那个男人说,“如果我们把仅有的一点吃掉,很难说什么时候还能找到。”
“我饿极了。”玛拉小声说。
两个大人焦虑地看着对方。
“离目的地不远了。”他说。
“可到处都是水。”
“水很快就会退去的。”
“远?哪里?”玛拉拉着那个女人棕色的滑溜溜的外衣问道。“家?我们离家很近吗?”她一边说心一边往下沉,因为她知道这只是一相情愿的胡思乱想:他们根本不是回家。那个女人蹲下,和玛拉脸对着脸,那个男人也如法蹲下,面对着丹恩。“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吧?”那个女人说,她的脸颧骨突出,双颊凹陷,焦虑的眼神中透着绝望和哀愁。那个男人拉着丹恩的手,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但是小男孩并没有说什么,他哭了起来:喝足了水之后,他终于可以像样地哭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戈达王怎么和你说的?他肯定告诉过你。”
玛拉不得不点点头,眼泪堵住了她的喉咙。
“好吧。”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直起身。那个男人也站起身,两人站在那里互相看着;玛拉可以看出他们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说什么。“变化太大了,他们确实难以接受,”那个女人说,那个男人附着说:“这一点都不奇怪。”
“但是他们必须明白。”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玛拉说。
“好,”那个女人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小女孩想了想,说:“我的名字叫玛拉。”
接着那个男人问小男孩:“你的名字呢?”
“叫丹恩。”玛拉怕弟弟万一忘记了,迅速替他回答;他确实忘记了,因为他接着姐姐的话说:“那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不是丹恩。”
“这可是一个关系到生死的问题,”那个男人说,“你必须记住了。”
“也许先试着忘记你的真实名字会容易些,”那个女人说。玛拉觉得这很容易能做到,因为那个名字是和她的另外一种生活氛围联系在一起的:周围的人都很友好,而且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过渴。
“我饿了。”丹恩又说了一遍。
两个大人张望了一下,看到他们后面的石头上一条蛇都没有了。只有两三只蜥蜴和一些蝎子,它们对水似乎毫不感到害怕。它们肯定是从石头缝隙中钻出来打探外面的骚动的。那个男人拿起一根棍子,轻轻地拍了拍蝎子和蜥蜴,那些小动物很快便消失在石头缝中。
四个人在石头上坐下。那个女人腰上围了一个大口袋,已经浸了水,但里面的食物因为有层层树叶的包裹,几乎没有湿,差不多还是干的。里面有粗粗两块白色的东西,她把它们掰成两半,这样每人都有半块。玛拉把那半块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发现什么味道也没有。
“这就是我们所有的食物。”那个女人说。
丹恩实在是饿极了,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嚼着、咽着。玛拉也学着他的样子。
“吃不下了,就给我。”那个女人说。她自己并没有吃,只是看着两个孩子吃。“吃吧,”那个男人对她说,“必须吃。”而他自己也只吃了一点点。
“这是石人吃的食物吧?”丹恩问,这个问题让他的姐姐吃了一惊,但她也很高兴听到这样的发问,因为从中可以看出他确实留心周围的事物,记住了而且后来还能回忆起来,尽管他可能会给人年龄太小、不懂事的印象。
“对,是的,”那个男人说,“你最好还是学着喜欢它,因为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得到别的什么食物——至少是最近一段时间没有别的选择。”
“很可能会是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女人说,“照现在这个样子看。”
那个男人和女人站起身走到岩石边缘,朝远处望去,探察水情。水位还是那么高。远远近近的山顶上都挤满了等待洪水退去的动物。山下是滚滚的褐色洪流,水中依然夹卷着丛丛枝杈,小动物正紧紧地抓住这些救命的枝杈求生,还有整棵的大树漂荡在水面,上面趴着稍大一些的动物;不过这时水面气氛已经不像先前那么紧张了,咆哮声也小了许多。
“洪峰已经过了。”那个女人说。
“如果洪水不再来的话。”那个男人说。
湛蓝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锅盖罩在大地万物之上。太阳发着刺眼的光,热烘烘地照射着大地,北方再没有涌过来大的浪头。
丹恩拿着那个吃了一半的白乎乎的东西睡着了。那个女人拿下他手里剩下的食物,放回她的包里。她坐下,闭上眼睛,头向前垂下。那个男人也闭上眼睛,垂下头睡着了。
“可是我们必须要保持清醒,”小女孩恳求道,“我们必须做到。想想要是那些坏人来了该怎么办?要是蛇咬了我们该怎么办?”接着她也摇摇晃晃躺下睡着了。后来之所以知道自己睡着了是因为她记起自己在梦里一直在想:我的弟弟在哪里?其他人到哪里去了?因为长时间躺在阳光下,她的头有些疼,太阳快要落山了,水面映射着粉色的霞光。不过,曾经淹没一切的洪水已经退下去了很多,变成了一条在山谷间流淌的河流。丹恩醒了,他拉着那个女人的手,跟着他们走到更高的地方,站在那里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周围的一切。山被褐色的泥水包围,黄色的草正渐渐地露出水面。
“我们要从那个地方穿过去?”那个女人问。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必须穿过去。”那个男人说。
现在他们周围的石头上也不再到处都是动物了,因为它们已经小心翼翼地沿着山脊走去了。玛拉觉得它们很快就会渴的,接下来又想到:我们也会渴的,还会饿。他们睡了整整一下午的觉。
“我想先试一试会安全些,”那个男人说,“那些大水坑之间肯定有坚实的硬地。”
“还是有点危险。”
“如果洪水再追过来,待在这儿会更危险。”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星星开始出现,明黄的月亮爬上了天空。泥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草丛的摇曳搅乱了月光,曾经汪洋的洪水变成湍急的河水,也在月光下闪着光芒。
那个男人从石头上跳下,跑下山坡,来到山下,走了几步,只听见脚在泥地穿行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下面是硬地。”他说。
他抱起正在熟睡中的丹恩,接着问玛拉:“你自己下山可以吗?”
玛拉跑跑跳跳下了山,脚下虽然有黏稠的泥,但泥下有一种坚硬的感觉。月光在岩石后投下巨大的阴影,插立在泥中的枝杈也在月光照耀下拖着长长短短的阴影,还有随处可见的被淹死的动物尸体所留下的凄惨阴影。他们继续往前走着,脚经常被草缠住,速度无法快起来,但没过多久,他们还是走过了刚才所待过的那座小山,现在那儿已经没有任何动物了。接下来,他们到了河边,河对岸看起来很远。那个男人捡起一根树枝,握着枝杈较多的一端,小心翼翼地往水边靠近,他把树枝探到水里,树枝很快没在水里,他沿着水边又往前走了走,树枝还是深深插入水中。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次树枝只没入水中一部分,大约有小孩的膝盖那么高。“到这儿来。”他说,那个女人抱起玛拉。两个大人走入褐色的水中,水从他们身边哗哗流过,这里的水不算深。那个男人抱着丹恩在前面一边走,一边用树枝试探水的深浅,女人则抱着玛拉跟在后面。玛拉想:如果洪水现在又冲来怎么办?我们会被淹死的。她吓得发起抖来。他们现在到了河中央,周围一切都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下,水面波光粼粼。对岸的泥泛着黄色的光。他们移动的速度很慢,走一步停一步,试探一下水的深度合适,然后接着再走一步,再停下来。就这样慢慢前行,终于走出河水,来到了泥岸上。附近有一些树,这些树原先是在水坑边上的,而此时树干的窝洞里积存着白天洪水泛滥时留下的水。这些树长得枝繁叶茂,因为它们毕竟靠着水坑,离水不远;而玛拉家附近的树都要干死了。树枝上有黑色的东西,那是鸟,它们肯定是栖息在这里,躲过了洪水。
此刻他们已经走出水很远了。玛拉被放下了,而那个女人也终于可以直起腰,长舒一口气。玛拉想:这个女人肯定是太疲惫、太虚弱了,因为我毕竟不算太沉。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又脏又湿的草丛中,离水越来越远了。他们到达一处高地,这儿曾经是他们当初站在最高的山上能够看到的最远的地方。翻过这片高地,眼前是一片树,很多很多。这肯定不是他们家附近的地方——玛拉明明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一直在幻想着他们也许是在回家。她努力回想着,搜索记忆中是否见过这么多的树。这些树都有叶子,但走在它们下面,玛拉可以闻到树叶发散出的干燥气息。这些干渴的树肯定在盼望着山外那些咆哮而过的洪水,可惜它们无法接触到。
那个男人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打了个踉跄,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大块白乎乎的东西——骨头。丹恩也被绊了一下,忍不住叫了出来,那个男人对他说:“嘘,不要叫,安静。”
眼前又出现一条河,水流湍急,河岸的湿润一直延伸到树林的边缘。土岸受河水冲击而塌陷,在附近形成一个个洞,洞里有很多白色的棍状东西:骨头。那个男人用手里的树枝在骨头中拨动,骨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你知道我们看到什么了吗?”
“知道,”那个女人说,尽管很疲惫,但对这些骨头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呀?”玛拉问,她拉拉那个女人,又拉拉那个男人。
“这就是古动物尸骨堆积的地方,现在水把它们冲出来了——看!”
玛拉看到那些牙又长又粗,像树一样;还有巨大的白色骨头;她曾经看过用白骨做成的笼子,但她当时没有意识到那是肋骨架。她从来没有想象过会有这么大的东西。
“这些都是绝迹的动物,”那个男人说,“它们几百年前就已经绝迹了。”
“怎么会呢?”
“那是上一次严重干旱造成的。那场干旱持续时间很长,很多动物都死了,主要是大型动物,那些动物的个头比现在的动物要大一倍。”
“这场干旱会像那场干旱一样长吗?”
“我们希望不要那样,”他说,“否则的话,我们也要绝迹了。”那个女人笑了起来。她笑得很诚恳,很开怀,但玛拉却觉得没有什么可笑的,倒是觉得很害怕。“我们真应该把这些骨头埋起来,在上面做个记号,等事态好转的时候再来仔细研究它们。”
玛拉可以看出他是相信事情会变好的。
“现在没有时间了。”那个女人说。
那个男人用树枝试探了一下潮湿的泥土,土随之落了下来,砸在那堆骨头上,骨头随之相互碰撞,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为什么会在这儿呢?”玛拉小声问。
“也许是一场今天这样的洪水把动物的死尸卷了过来,堆在这里。也许这里就是一个墓地。”
“我不知道动物也有墓地。”
“大型动物的智商其实是很高的,差不多和人一样聪明。”
“这儿可不是墓地,”那个女人说,“各种各样的动物都聚到这里?不是,这是洪水造成的。我们今天就看到过这样的情景。”
那个男人在骨头堆里拉出一个巨大的肋骨架,他站在其中,就像站在一栋房子里。肋骨架立在湿地里,因为自身重量,慢慢沉陷。横在中间的脊梁骨差不多有那个男人的腰那么粗。如果不是架子上有些肋骨已经断掉,留下很多缺口,那个男人就不可能拉得动:因为那肯定要比现在重得多。
“它们到底是些什么动物呢?”女人问。男人回答说:“可能是现在马的祖先。它们比现在的马要大两倍。”他继续站在那儿,头上方是断裂的、参差不齐的肋骨架,月光斜照在骨架上,投下一个黑色的骨架影子,中间的那个小黑影就是那个男人。
“不要忘记这个地方。”女人对玛拉说。“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回来的,但那时候我们应该带上有关资料和行家……”她停住了,担心吓着玛拉,她正在思考着什么。这也许说明玛拉并不知道她刚才所说事情的可怕性。玛拉连他们现在往哪个地方去都不知道,又怎么能记得起骨头堆放的地方呢?
“走,”女人说,“我们得抓紧了。”
但是那个男人并不想离开。他还想在骨头堆中翻弄搜寻,不过他还是从那个古马肋骨架中走了出来,抱起丹恩,几个人继续赶路。玛拉紧紧抓住那个女人的手。
很快脚下的路就变得干燥起来。他们又回到了玛拉熟悉的干燥中。树上的甲虫在拼命地鸣叫着。玛拉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干了,腿上和脚上的泥也已经干了。很快他们就会再次感到焦渴的。玛拉已经有点口渴了。她想起他们所喝过的水,希望能再次喝到。她的皮肤有些干燥了。月亮渐渐落下,正在从天空中消失。
很热。一切都在发散着干燥的气息:草、灌木丛和微弱的风。这时,前面出现了一个石人村,那个男人对小男孩说:“不要发出任何声响。”女人也低声对玛拉说:“安静,安静。”接着他们便朝那个村庄跑去。这个村子并不像前面那个村子那么空,因为可以感觉到有人居住的气息,从一座房子的窗口还透出一丝昏暗的灯光。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这座房子前,那个男人把门推拉开,里面马上出来一位高大的女人。她把手搭在玛拉的肩膀上,看到小男孩半睡半醒地从那个男人怀里滑下,她又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三个大人在玛拉的头顶上方悄悄地说着什么,声音很低,玛拉听不清楚他们的话;最后,终于听见了一句:“再见,玛拉;再见,丹恩。”那两个救命恩人——一路上拉着,抱着,喂着他们,带着他们安全躲过洪水的两位恩人——猫着腰,悄悄地跑走了,很快便消失在岩石和树林中。
“进来吧。”那个新面孔的女人悄声对小姐弟俩说,接着便把他们推进了屋,随后把门拉上。
这间屋子和其他石人居住的屋子一样,只是更大一些。中间是一张石块垒成的桌子,四周摆放着木头做的工具。墙上是一盏灯,和仓库或仆人房间所用的灯一样,是烧油的。
墙上还有很多根据室内光线自动开关的灯,但这些灯泡都坏了,就像家里那些灯一样。这些智能灯都是很久以前使用的。
那个女人说:“我来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玛拉。”小女孩回答说,没有一丝犹豫。
那个女人接下来看着那个小男孩,小男孩也丝毫没有犹豫,回答说:“我名字叫丹恩。”
“好,”她说,“我的名字叫戴玛。”
“玛拉,丹恩,戴玛。”玛拉冲着戴玛会意地微笑着说,戴玛也同样会意地微笑着说:“完全正确。”
戴玛把小姐弟俩打量了一番,玛拉也不自觉地随着她看看自己,又看看弟弟。他们俩身上都覆盖着一层尘土,那是最后一段干燥的旅程留下的,腿上还有在泥水跋涉时沾上的已经固结的泥垢。
戴玛朝另外一个门走去,端回来一个大浅盆,玛拉看出那个盆子是用一种不会破裂变形也不会生锈的金属做的。盆子放在地板上,玛拉脱下丹恩身上那件棕色的滑溜溜的外衣,让他站到盆子里,往他身上泼水。丹恩迷迷糊糊地站在那里,打着瞌睡,但还在努力地用手接水。
“我们很渴。”玛拉说。
戴玛从一个陶罐子里倒出半杯水,递给玛拉,让她给丹恩喝。玛拉端着杯子,看着弟弟贪婪地把杯子里的水全部喝完。她把杯子还给戴玛时,想着是否还会像昨天那样——昨天?……好像是很长时间以前了——当时丹恩把所有的水都喝完了,却没有人注意到她没有喝到一滴。于是,她在把杯子递出去时强调说:“我也很渴。”戴玛微笑着说:“我没有忘记你。”接着又给她倒了半杯。
玛拉完全理解为什么要对水如此谨慎小心,所以没有必要去问为什么。丹恩洗完走出盆子时,玛拉脱掉自己身上棕色的衣服,站到已经变脏了的水中。戴玛给她递来一只杯子用来往身上泼水。玛拉往自己身上泼着水,非常小心,因为她知道那个女人正在观察她,想了解她会不会做事。玛拉刚想说自己的头发里全是土,戴玛就拿来一块布,使劲地擦拭着她的头发,布很快就粘满了泥土。接着她又用另外一块布给丹恩擦头,他的头和玛拉的一样脏。两块粘满土的布被扔到洗澡水中,留着以后洗。
两个孩子光着身子站在那里。戴玛把他们脱下的衣服拿到门口,打开一点门缝,把衣服在门外使劲抖了抖。借着墙上的灯光,他们看见尘土随着衣服的抖动而飞扬。戴玛把衣服抖了好大一会儿才转身回来。
衣服又重新套到丹恩和玛拉的身上。她知道衣服现在不脏了,她对这种衣服料子很了解:不吸水,尘土和灰尘也只是落在表面,无法进入到布料内部,永远不用洗,永远也穿不坏。一件这样的衣服可以伴随一个人的一生,还可以供他的孩子甚至是孩子的孩子继续穿用。这种料子可以燃烧,但燃烧的速度很慢,这样穿者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把烧着的衣服脱下而不致受伤。家里的衣柜中有很多这样的衣服,但大家都不喜欢这种料子,所以除了奴隶,没有人穿这种衣服。
这时戴玛问:“你们饿了吧?”
“是的。”玛拉说,小男孩一声没吭,他站在那儿快睡着了。
“在去睡觉之前,有件事需要记住,”戴玛弯下腰对丹恩说,“如果有人问你们的身份,你们就说是我的孙子孙女。丹恩,你是我的孙子。”但他睡着了,玛拉抱着他,把他放到戴玛指的地方,一张低矮的石头床,上面铺着垫子,垫子上盖的又是那种棕色的滑溜溜的料子。她把弟弟放到上面,并没有给他盖上东西,因为床已经很热了。
戴玛在石桌上摆放了一碗白色的东西,就是玛拉昨天曾经吃过的那种食物,不过现在是碎块状的,里面还掺了一些绿色的叶子和汤水。玛拉把它全都吃光了,戴玛在一旁看着。
接下来玛拉说:“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问吧。”
“我们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问的时候,她自己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会待在这个地方的。”
玛拉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我们的父母在哪里?”
“戈达对你说了些什么?”
玛拉说:“他对我说话的时候,我渴得厉害,没有听进去。”
“很遗憾。要知道,我自己对情况了解得不多。我还希望你能告诉我呢。”她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我一夜都没睡,一直在盼你们早些到来。”
“路上发洪水了。”
“我知道。我看见水流过。”她指着窗户说,所谓的窗户就是墙上一个方形的洞,没有东西遮盖,外面同样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外面已经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戴玛手伸出窗户,顺着她的手望去,可以看见几栋石房,远处是一道山脊,“你们就是从那儿来的。山脊那边是一条河,不是你们穿过的那个地方,而是那个地方的上游。再往远处,还有一条河——如果可以把它们称做河的话,其实是一连串的大水坑。”接着她搂着玛拉的肩膀,让她转身,这样就面朝屋内,“你的家在这个方向。拉斯塔姆在那儿。”
“离这儿有多远?”
“用过去的交通方式衡量需要半天时间,如果是步行的话,要走六天。”
“我们有一段路是坐鸟车来的。但鸟后来累倒不干了。”这时玛拉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她说着说着就开始哭了起来,“我想它现在肯定死了,它太瘦了。”
“我想你也累了。我送你睡觉去。”
戴玛把玛拉送到里面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和外面的屋子很相像,只是中间没有那张用石块垒成的大桌子。四周靠着墙有三张用石块垒成的床。屋顶不是茅草,而是薄薄的石块。
戴玛告诉玛拉用哪张床,然后指着一间小石屋告诉她那是茅房。接下来她说:“我也要躺一会儿。我起床时,你不要在意,继续睡你的觉。”说着便躺到一张铺着垫子的床上,好像很快就睡着了。
玛拉躺到她的那张石床上,尽管上面铺了垫子,还是感觉很硬,怎么也睡不着。她一是担心隔壁的丹恩,如果他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待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那会怎样呢?她想去叫醒戴玛,告诉她自己的担心,但却不敢。有好几次她都想悄悄爬下这个石床,到门口听听外屋的动静,好在戴玛不久便起身了,朝隔壁房间走去。玛拉这时有充足的时间仔细观察她。
戴玛年龄很大,像玛拉的奶奶和姥姥。她也有同样光亮的黑色长发,中间夹杂着一缕缕灰色,腿上有静脉曲张形成的小包包。她的手又瘦又长。玛拉忽然意识到她是民人,可是她为什么会住在石人村呢?
玛拉知道自己睡不着了。她坐起身,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蜡烛在一个落地烛台上燃烧着,光线很亮也很稳,借着烛光,周围的一切几乎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墙是巨大的石块垒成的,表面很光滑,还可以看到上面的雕刻图案,有些还是彩色的。这些墙和她上次所在的那栋石屋的墙壁不同,那些墙很粗糙。头顶上,大石柱支撑着覆盖在屋顶上的石片,石柱上也刻着花纹。靠着墙有几张石床,屋子的一个角落通向一个伸出去的小房间,小房间正对着一扇通向内屋的门,门上挂着那种棕色的滑溜溜的布做成的门帘。这间屋子有个窗户,但这扇窗户上有木片做的窗板,但并没有关严,外面的人如果想往里面看,也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此刻,外面已经有人来回走动了;玛拉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他们在说话。
玛拉坐在那里,双手托着腮,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她从来没有这么认真思考过。
有一种父母和孩子在家里一起玩的游戏,叫“你看见了什么”玛拉像丹恩现在这么大时的一天晚上,第一次被叫到父亲的房间,父亲正坐在他那张雕花的大椅子上。他对她说:“我们现在来做个游戏。你今天最喜欢的是什么事?”
刚开始时,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和小姐姐小哥哥玩……我和谢拉到花园里……我搭了间小石房子。”父亲说:“给我讲讲那座小房子吧。”她说:“我从河床里捡了一些石头,用它们搭了一间房子。”父亲接下来说:“给我说说那些石头吧。”“那些石头大多数都很光滑,但是也有尖的,形状不同的。”“给我说一说石头的形状、颜色和手感。”
等到游戏结束的时候,她知道为什么有些石头是尖的,为什么颜色不同,为什么有的身上有裂缝,为什么有的会小得像沙粒。她知道河水是如何推着石头前进,把一些石头从远方带过来。她知道那条河过去河面比现在宽一倍。她想知道的东西似乎没有穷尽,可她父亲并没有给她多少答案,而是一直在提问,让她自己去寻找答案。例如,“你知道为什么有些石头光滑圆润,有些石头却很尖利?”她想了想,回答道:“有些在水里待的时间很长,和其他石头碰撞摩擦;另外一些石头可能只是刚刚从大石头上裂开掉下。”每天晚上,父亲或母亲会叫她进来,一起做“你今天看见了什么”的游戏。她非常喜欢这个游戏。白天,不论是在外面玩或者在屋内摆弄玩具,一个人玩或和其他小孩子玩,她都一直在思考:注意你所做的事,这样晚上就可以向父母讲述了。
她曾经认为这个游戏会一直不变;但是后来有一天晚上,她在父母身边,而父母却先问弟弟:“你今天看见了什么?”这时她知道这个游戏对于她来说,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因为现在她现在要回答的不仅仅是“你看见了什么”,还要回答“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会那么想?”“你相信自己的想法正确吗?”
不久前,她七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她和另外大约二十个孩子坐在一间屋子里上课,这些孩子都是她本家或者同一个大家族的,老师是母亲的一个姐姐,她说:“来,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叫‘你看见了什么’。”
大多数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这个游戏了;但有些孩子没有做过,那些做过这个游戏的孩子觉得他们很可怜,因为他们观察东西很粗略,眼里似乎没看到什么东西,当别的孩子争先恐后地说“我看见了……”时,他们却一直沉默着。玛拉刚开始时觉得和这么多孩子在一起做这样的游戏有些太小孩子气了、太简单了,不像和父母在一起玩时那么有趣,而是像回到她刚开始学做这个游戏的时候:“你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一只鸟。”“什么样的鸟?”“黑白羽毛、黄色的嘴巴。”“嘴巴是什么形状?你觉得它的嘴巴为什么会长成那个样子?”
接下来,她开始理解这种做法对她的意义,她可以去思考:为什么有些孩子看到了这个东西而另一个孩子看到了另外一件东西?为什么有时需要几个孩子一起才能把一块石头、一只小鸟或一个人描述完整?
但由于周围的变故,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那个地方,来上课的孩子也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玛拉、丹恩和他们血缘关系最近的叔辈兄弟姐妹们。
再接下来,课干脆就没有了,连和父母做游戏的机会也没有了,父母经常沉默不语,神情焦躁不安,经常把孩子喊到屋子,不让他们在外面玩。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在家里找不到了父母,她和丹恩面前出现了一个坏家伙。那个坏家伙的兄弟戈达是个好人,被人们称为“戈达王”,他们的那两个救命恩人就是这么称呼他的。她知道有国王,知道父母和法庭有点联系。
她极力回想着那个场景:站在戈达面前,听着他给她讲的事,但怎么也听不进去,只看见他疲惫的、颧骨突出的脸,急需睡眠的、红红的眼睛,发干的嘴唇。他很瘦——就像那只车鸟似的。玛拉意识到他可能离死亡不远了。也许现在已经死了吧?她父母呢?他当时还一直给她讲述有关她父母的事。
现在这个地方,这个村庄,石人的村庄,住着一位民人,她看护着小姐弟俩,担心有人来跟踪抓捕。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和丹恩为什么这么重要?到底是谁认为他们如此重要?
这些问题让她迷惑不解,最后她的头垂到了双膝上,身体往一边一倒,睡着了……接下来,戴玛过来俯身看着她,她还听见了丹恩的声音:“玛拉,玛拉,玛拉。”
刺眼的黄色阳光穿过窗户照在屋子里,肯定是中午了。外面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了脚步声。中午是人们躲避太阳的时间。这间屋子里很凉快。玛拉迅速坐了起来,因为她听见弟弟在尖声叫喊“玛拉,玛拉”,她下了床,朝隔壁房间跑去,丹恩也在朝她跑来,差点把她撞倒——“玛拉,玛拉……”他的脸上和声音中堆积着几天来积聚的所有恐惧。玛拉抱起弟弟,走到石床边,把他放下,自己也在他身边躺下。戴玛坐在石床上,看玛拉如何照顾弟弟。“好了,没事,没事。”玛拉一遍遍地说,而丹恩却痛哭道:“不,不,不,不。”
戴玛说:“尽量让他安静下来。”丹恩听见了,哭泣声立刻小了很多,叫喊声也低多了。这是他所学会的:害怕时要听话。玛拉搂着他,他头趴在姐姐的肩上,呜咽着说:“不,不,不,不,不。”然后静静地躺在那里,但仅仅保持了一会儿,又接着呜咽起来。整个下午,玛拉一直躺在弟弟身边安慰他,后来戴玛说:“我想他该吃点东西了。”玛拉把他抱到桌子旁,他看了看桌上烂乎乎的食物,不像他过去习惯吃的东西,他拿起汤勺尝了一下,皱了一下眉头,但饥饿已经使他顾不得口味了,刚开始时吃得还很慢,但接下来就快了起来,最后把一碗全吃光了。
“我可以出去吗?”他突然问。
“现在还不行,”戴玛说,“我们会在一个特别的时间出去,三个人一块出去。这样做很重要。在那个时间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待在屋里。”
“有人往窗户里看。”丹恩说。
“我知道。没事。他们现在都知道这儿至少有一个孩子。我们明天会出去的。”
他再次紧紧靠在姐姐身上,姐姐便抱着他坐在石床边上,和他玩起那个游戏来。“我们爬上第一座山的时候,你看见了什么?接下来,在我们爬到第二座山上时,那里有什么动物?”和往常一样,弟弟的回答又让她吃了一惊,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他提到昆虫:“一只在两块石头之间织了一张网的大蜘蛛,身上是黄色和黑色,有一只小鸟被网粘住了。在第二座山上,有一只蜥蜴……”听到这里,戴玛打断他问:“什么蜥蜴,哪种蜥蜴?”丹恩说:“个头很大。”“有多大?”“像……”“像我一样大?”玛拉问。“不,不,像你一样大,戴玛。”戴玛吓了一跳,玛拉能从她的脸上看出来。戴玛说:“下次再见到这样吓人的动物时,要跑开。”“我没办法跑,因为到处都是水。它没想吃我,它在吃一只小动物,整个都给吃掉了。”“那是什么时候,你是什么时候看见的?”玛拉问,她觉得他在编故事。但不是,他没有编造:“你当时睡着了,那两个大人也睡着了。你们都睡得很熟。我醒了,因为那只蜥蜴动静很大,啪嗒啪嗒地走着。它吃掉那只小动物之后,就躲到岩石缝里了。我使劲想把你叫醒,可是你就是不醒,我也只好接着睡觉了。”
戴玛说:“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
玛拉接着和弟弟做着游戏:“我们穿过水,从山上下来时,你看到了什么?”
丹恩给她们讲述了当时的情形。玛拉很快想到下面该问什么了,再问“你看到了什么?”让他回忆起他受那个坏家伙恐吓的场景;但现在还不能问,玛拉知道他现在还受不了那个场景,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愿去回忆那个场景。
“你做过这样的游戏吗?”玛拉问戴玛,“我是说,在你小的时候,你玩过这样的游戏吗?”
“当然玩过。这是民人教育孩子的一种方式。我们一直都用这种方式。跟你说吧,这种游戏让我受益很多。”
“一直”——玛拉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这个词让她感到有点害怕。“一直”是什么意思?
外面的光线已经变成了黄色,不再是火热的橘红色,窗外又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时而有人把头探进窗洞,朝里面观望,戴玛冲两个孩子点点头,示意他们不要在意,继续做自己的事:玛拉一边抱着弟弟,一边给他哼着歌,戴玛坐在桌子边上。天黑了,戴玛又端上来白色的小块块食物,这次上面放了一点奶酪。罐子的水带着泥味。夜晚开始了。玛拉过去很喜欢这样的时候:外面的光线暗淡了,屋里的灯光点亮了,在屋子里做各种各样的游戏,有父亲或母亲陪着吃晚饭,有时全家都围坐在一起,叔辈的小姐妹兄弟也经常过来和他们一起过夜。
戴玛在墙上划着一根玛拉从来没有见过的火柴,用它点着了落地烛台上一支高高的蜡烛,然后又点着从墙壁缝隙中伸出的烛台上的灯。屋里的光线算不上明亮。灯光在窗外吹来的风中摇曳着,昆虫也跟着飞进来朝着灯光扑去。这时,戴玛拉起厚重的窗板,把窗户关严。灯光立刻静止不动、不再摇曳了。玛拉不喜欢这样,因为她习惯让晚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吹进屋里。
丹恩坐在玛拉的腿上,弟弟的重量压得她的腿开始疼起来,但是她知道弟弟需要这种安全感,只要弟弟需要,自己就必须坚持。这时丹恩开始做一个从很小时候起就不再做的动作:吸吮自己的大拇指,还发出很大的声响,让人心烦。戴玛对此非常反感。玛拉把弟弟的大拇指从他的嘴里拉出来,但是他马上又放了进去。
“我想我们都该睡觉了。”戴玛说。
“可是时间还早。”玛拉说。
一阵停顿,没有答话,玛拉知道戴玛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很重要。“我知道你们习惯的生活方式和现在的不同。但在这里,你们必须跟着我做。”又是一阵停顿。“我也曾经习惯于——你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对不起,玛拉。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
玛拉忽然注意到她们俩几乎都是在悄悄地说话。自从她进了石房子,她一直把声音放得很低。这时,丹恩大声地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戴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嘘——”戴玛说,他的声音立刻变小了:“为什么,为什么?我想知道。”他已经学会了顺从,玛拉看到弟弟的变化过程不禁有些心酸。她非常喜欢弟弟过去的自信、勇敢和讲述自己想法时的那种样子,声音时大时小,形象生动把自己的梦或脑中的故事表演出来。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从来没有,可是现在……
玛拉对戴玛说:“明天,我们可以玩‘你看见了什么’的游戏吗?”
老妇人点点头,但停顿了片刻之后:她说话之前总是先把事情想清楚。玛拉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慢,她习惯于快速、无忧、轻松的生活——富于幻想的。屋子的空气有些憋闷了,充满了蜡烛发出的热气和油腻味。
“明天早上,等我们起床的时候。”戴玛站起身说,她缓步走向隔壁,身体有些僵硬。玛拉听见里面的窗户也上了窗板,接着是火柴在墙上划动的声音。里屋门口透出昏黄的灯光。戴玛回来,一边从玛拉身上接过丹恩,一边说:“安静,时间不早了,该安静了。”她把丹恩抱到了里屋,丹恩则尖叫着:“玛拉,玛拉……”玛拉跟在后面。戴玛把丹恩放到她下午所睡的那张床上,并没有给他脱下外套。两个孩子在家时是要换上白色的小睡衣睡觉的。戴玛说:“天亮的时候我就醒了。我会叫你的。不需要灯的时候就把它吹灭。”
里屋和外屋之间的门道并没有安上门。玛拉听见戴玛走动、吹灭灯和躺下的声音。过了一会,玛拉走到门口,往外看,借着里屋的灯光,玛拉看见戴玛已经睡熟了,重重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灰色的长发披散在头上、脸上和肩上,几乎把上半身全盖住了。是该睡着了,她昨天晚上可是一点都没睡。
玛拉回到自己住的里屋,发现丹恩也睡着了。她又一次自言自语地说:“这么早我睡不着。”很自然,她躺在那儿,没有丝毫睡意,警觉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人们好像都入睡了,或者至少都已回到家中。四周一片静寂。玛拉开始仔细地研究起墙来,她一点无法理解上面的图案。有一个大石块上刻着一些人,他们好像正在举行某种仪式,正抬着罐子和盘子向戴着高高头饰的一对男女敬献。但这些人绝对不是民人,因为民人都是瘦高的身材,黑亮滑爽的长发。而这些人长得很敦实,肩宽,腰细,腿长,脸窄,头发中分,很短,也就刚盖过耳朵。他们穿的外套都露着一个肩膀。这些人长得也不像石人。他们是什么人?在另外一块墙石上,打磨细致的白色底面上画着彩色的图案——红色、黄色和绿色——其中的人物还是那些陌生民族的人。头发是黑色的,皮肤是重重的粉红色,衣服上有条纹,还扎着长长的腰带。但可以看出这幅画只是另外一幅画的一部分,因为上面的人物不全,故事在石头边缘中断了。另外有些石头是空白的,有的表面甚至很粗糙,有些石头上面的雕刻则是关于另外一些故事;白色底面的彩绘图在别的地方也有,但有的竟然是倒着的,玛拉只好歪头看。她原来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呢?那些明亮的、色彩斑斓的衣服都到哪里去了呢?那些衣服的料子比她见过的要精美得多,她闭上眼睛想象着,手指似乎感觉到了它的柔软舒适。
那支立在小烛台上的蜡烛就要倒下了,一旦熄灭的话,玛拉就无法再点燃了。如果还想继续看墙上的图案,只能去开窗户借着外面的光,但她又担心吵醒戴玛。这时她看到蜡烛旁有一枝和她手指差不多长的小棍子,她知道如果需要的话,就可以用这根小木棍在墙上摩擦点火。她过去吹灭蜡烛,接着赶快跑回她那张铺着滑溜溜垫子的矮床上。
天已经全黑了。黑暗和屋里的空气一样令人窒息。在自己家里,玛拉睡觉的房间非常高大,色调轻柔,四周都有窗户,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把窗帘都拉上,屋里从来都不会是彻底黑暗的。天空就在伸手可及的窗外,星星亮晶晶地闪烁着,星光有时竟然能把她唤醒。
玛拉躺在硬硬的床上,依然十分警觉。这栋房子矗立在村子边缘。不远的地方就是她曾经见到的那片低矮干旱的树林,这里应该能听得见一些声息:也许应该有几声鸟鸣,也许应该能听见甲虫的叫声,这些小虫子在天气炎热的晚上经常会叫个通宵。但是她什么也听不见。空气凝重,充满了蜡烛燃烧的味道,还有正在熟睡的小男孩丹恩所发出的气息。她一直喜欢把自己的脸贴到弟弟的脖子上,他会大笑不止,紧紧地抱着她,她则尽情地吸纳着弟弟发出的温暖、清新、友好的气息;但他现在没有笑,而像是在做梦,做一个噩梦,因为他在梦中呜咽着。她该不该叫醒他,安慰他,抱着他……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见戴玛正在卸窗板,让晨光透进屋里。丹恩早已经向她跑过来,扑在她的身上——“玛拉,玛拉”——已经坐起身的玛拉被扑过来的弟弟撞躺倒在床上,她再次坐起来,抱住弟弟,弟弟也紧紧搂着她。隔壁屋子的窗户也打开了,戴玛的床也已经收拾整齐。
后来,她回忆这段时光时,脑海中经常出现的画面是这样的:弟弟沉重的身体,埋在她肩膀上的小脸,弟弟紧紧的依偎,她酸疼的胳膊和后背。这一切戴玛都看在眼里,她理解玛拉,于是就想方设法地喊开丹恩,让他跟着她到隔壁屋子或帮着她做点事,这样玛拉就可以借机休息一下。
桌子上已经摆上了饭:几碗白色的东西,这次上面放了些酸奶。玛拉开始讨厌这种饭了,但她不得不吃。丹恩已经开始吃了。戴玛只吃了一点点,就停下来坐在一边看着两个孩子。玛拉看出这可能是因为食物短缺。
他们吃完时,玛拉问:“我现在可以看你的房子吗?”
“从这间屋子开始吧。”
玛拉仔细地看着,她首先注意到的是石墙上并没有雕刻或彩色的图案。屋顶上铺的是茅草,这种草很毛糙,有些枝杆从屋顶上耷拉下来。所有的石块都一样形状、一样大小,表面平滑,垒得严丝合缝,石块间不需要她过去常看到的那种黏和物,石块相互紧贴,只是偶尔有地方出现开裂痕迹,有的裂缝很大,正好被利用起来插了一个灯台柱子。有的缝隙中钉了很多钩子,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勺子、盘子和刀子。他们用来吃饭的东西都挂在墙上。
玛拉走进她和丹恩睡觉所在的房间。她现在了解这间屋子了,在那间石头小茅房里,她看到马桶只是一个深深的、通向地下的坑,旁边放着一只装着土的盒子,上面插着一把铲子。还有一个水罐子供方便后冲洗,但是没有提供擦干用的东西,这都是因为那种滑溜溜的棕色料子被当做布料造成的,布料是不吸水的,擦与不擦没什么区别。好在这儿的空气非常干燥,方便后身上留下的潮湿很快就会干去。
丹恩从她后面跑了过来——“玛拉,玛拉”——接着抓住她的手,玛拉拉着紧紧贴在身边的弟弟,走进与卧室一帘之隔的房间,戴玛也跟在后面走了进来。里面的石头地板上,只有中间堆放着儿块石头,这是戴玛做饭的地方。一共是三块石头,中间有燃烧留下的灰。所有的石头都被烟熏黑了,靠着墙边,立着圆底锅和平底锅。在灶台上方的屋顶上有一个洞,这间屋子的屋顶是由一片片的扁平石块铺成的,下雨时只要拉动一根垂下来的绳子,洞口就会合上,防止雨水落进屋里。那根绳子早已经有蜘蛛借着结网了,而且落满了灰尘,看样子绳子已经很久没用了。搭建这间屋子的石头很粗糙,缝隙很大,有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到外面,墙上也没有雕刻或壁画。另外有一扇门通向另一间屋子,门上横着一根很沉重的木段,木段一头垂着一根链子,戴玛用一把大钥匙把链子从中间打开。她把木段挪到一边,三人走进一片黑暗中。戴玛在墙上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一支落地蜡烛,接着又点着了另一支。屋子没有窗户,像一个方形的大石头盒子,屋子一角有一个小的石头盒子。玛拉看不见盒子里的东西,她松开丹恩,用双手扒着盒子边沿,身体借劲往上提,最后坐到边沿上,发现盒子里面是水。另外还有一个大石箱子以及一个风格和她家中家具类似的木质箱子。丹恩拉着她的衣角,呜咽着,她只好跳下来,拉起弟弟的手。戴玛抱起他,他顺从地接受了她,他已经开始习惯她了。他依偎在戴玛的怀里,把自己的大拇指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戴玛没有阻止他。玛拉走到另外一个石箱子,发现里面装满了白色的粉末状的东西。这就是他们所吃的东西。她尝了一口,但并没有什么味道。
“这是一种植物吗?”
“一种根茎。”
“是这里生长的吗?”
“过去是。大家过去都种它,但现在不种了:这里的雨水不足了。”
“现在这些是从哪儿来的?”
“是商贩从北方运过来卖给我们的。”
“如果那些人不来了,会怎么样?”
“那我们就会挨饿了。”戴玛说。
玛拉被丹恩吮吸手指的声音吵得烦透了,她恨不得过去给弟弟两个耳光,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该对弟弟这样,她无助地哭了起来。这一段时间以来,她几乎没怎么哭过。她边哭边走到那个大木箱子旁,吃力地掀起上面的盖子,里面是他们在老家所穿的那种衣服:浅色的、做工精细的外套、裤子和围巾。衣料是她在干旱前见过的一种植物纤维,也有的是一种昆虫所吐的丝。因为泪水沾在手上,她知道自己的手脏,就没有去碰那些衣服:但她非常想把手伸进那些衣服里,或在上面抚摸感受一番,然后脱掉身上那件令人恶心的棕色衣服,从这箱子里拿出几件穿上。她站在衣箱边呆呆地看着,心中充满了渴盼,希望得到其中几件衣服,她的泪依然在流着,耳边是弟弟恼人的吮吸手指的声音。这时戴玛把丹恩的手指从嘴里拉了出来,他把脸伏靠到她的脖子上,哭号起来。
玛拉想到戴玛面对两个哭号的孩子,也很可怜,于是便停止了哭泣。
她把手放在衣服上小心地擦干净,然后轻轻地抚摸放在箱子最上面的衣服。这是一件柔软的、光泽柔和的黄色衣服。在家里的时候,这样的衣服通常都放到大柜子里,因为很珍贵,需要细心保护。她现在意识到这些衣服都是精心保存下来的过去的衣服,现在不可能再有新的这样的衣服了。
她恋恋不舍地放下衣箱盖子,随后打量一下四周灰色的石墙,上面没有任何图案。
在一个石台上凌乱地堆着几件棕色的外套。这些衣服随便怎么放置都不会受到损坏。
她走到一扇门前,这扇门上是一块镶在滑道中的石板,但对于她来说还是太沉了,推不动,戴玛过来帮她推开门。里面黑黑的——几乎是漆黑一片,只有门口透过来的微弱烛光。屋子是空的,但墙上有支离破碎的图案,像是画在坚硬白底上的重彩画。
“你进来,再看看这些墙上的画。”戴玛说。
她穿过这间黑屋子,来到另外一扇石门边,把门推开后,点着一根火柴,借着火柴的光亮,玛拉看到里面又是一间空空的石屋。
“还有两间这样的屋子,”戴玛说,“这样的空屋一共是四间。”
“它们墙上都有画吗?”
“其中两间有。”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戴玛把储藏室门上的锁链重新归位并锁上。回到两个孩子睡觉的房间之后,戴玛把睡着的丹恩放到床上,“他睡着了是件好事。也许睡醒后,那些痛苦的记忆就随着他的梦消失了。”她说。
老妇人和小女孩走到他们吃饭的屋子,在石桌旁坐下。
“你想开始吗?”戴玛问。
玛拉脑海中装满了新的想法,她差一点想脱口而出说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但迟疑片刻之后马上说:“好吧。”接着便开始说了起来,她一边想着,一边慢条斯理地讲着:“你有四间空屋子,这就是说,其他的房子也都没有住满,是不是那些石人还会回来住呢?他们是不是有一些人离开了?”
“很多人在干旱的时候就死了。有些人朝北方去了。”
“拉斯塔姆情况也一样,那里也有一半的人走了。”
“是的,我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里经常有南来北往的路人,我们从他们那里知道外面发生的事。现在,路上很少有人来往了,最近一次见到路人也是两个月之前了。听那个人说拉斯塔姆正在打仗。”
“两个月前……我不知道有战争。”
“我想可能是你的父母在尽量不让你受到惊吓。”
“这就是说,他们认为战争就要结束。”
“不是,玛拉,我不相信他们会有这样的想法。”
玛拉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静默了片刻,之后说:“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我不想再哭了。”说着说着,嘴唇竟抖了起来。她稳定了一下情绪,说:“你把粮食和水放在有锁的房间里,是不是因为担心被偷?但是如果那些石人联合起来,揭开屋顶的石片,还是一样能够偷走你的粮食和水。他们没有这么做,说明他们自己还有水和粮食。”
“我们现在的水和粮食还够吃,但只是刚刚够。如果这儿雨水正常的话,我们就可以种些庄稼,仓库里就可以贮备充足的粮食,水箱里也可以蓄满水。”
“我能看出这里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从树上就可以看出来,我们路过的那些树长得没有你这里的好,但这里的树很干。”
谈论着雨,玛拉感到了口渴。她已经习惯口渴了,但还是禁不住舔了舔嘴唇,戴玛意识到玛拉渴了,起身给她倒了半杯水。
玛拉继续说:“这栋房子不是一次建成的。那些墙壁上有图案的房间是最先建的,那些石头肯定是从另外一栋房子上拆下来,然后搬到这里重新按照原来的样子垒的。”
“说得对。”戴玛说。
“有的房间是后来建的,这间屋了就是这样。”
“对。”戴玛再次表示肯定。
“这就是说,这个村子过去曾经有很多人,他们需要修建更多的屋子。”
“现在村子里的人比过去少多了。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在你出生之前。”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玛拉苦苦地想象着“在你出生之前”世界的样子,她的人生轨迹似乎已经非常漫长了,细细碎碎、闪亮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大多数都是关于弟弟的。
她说:“石头上画的人不是石人,也不是民人。这里住的是其他族的人。”
“那是过去的事了。”
“什么时候?”
“他们说有几千年了。”
“几千年……”玛拉想象不出这个时间概念。刚才她还在苦苦思考着:十年前是从我出生那年往前推三年,那三年对于她来说就好像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听说至少有六七千年了。那座山上还有他们留下来的古建筑。”
玛拉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那“几千年”就像戴玛曾经用过的“一直”一样,对玛拉具有催眠的力量,她想躺下,像弟弟一样睡去,因为一切都让她感到茫然,难以理解。
玛拉接着说:“你是民人,可是你却住在这里,石人也接受了,是不是因为他们怕你?”
戴玛点点头:“对。”她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现在不像过去那么怕了。”
这次,玛拉想象不出其中的原因了。
戴玛说:“你前面说得不错。我来给你讲余下的故事吧。”
“不用,不用,还是让我猜猜吧。你过去也像我和丹恩这样来到这里。你不得不逃开。”
“是的。”
“那是在我出生之前吧。”
戴玛微笑着说:“对,是的。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三十……”玛拉还是无法想象这样长的时间,说不下去了。
“我带着我的两个孩子来到这里。我的丈夫在一场冲突中死了。我们走了很多天,有时不得不停下来躲藏一下,因为有当兵的在搜捕难民。有两次我从石人那里偷过马,骑着马走了一段路程,但之后就把它们放了,好让它们沿路返回自己的家。我们经过一些村子时,他们不让我们停留,但这个村子的人没有赶我们走。”
“为什么?”
“因为在那之前的一年,民人惩罚了他们,因为他们袭击了一架落在附近的空中飞行器。”
“他们是不是认为你也要惩罚他们?”
“他们认为我是间谍。”
“我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们认为民人派我来监视他们,汇报情况。”
“他们肯定很讨厌你。”
“是的,他们恨我们。我的孩子每时每刻都得十分谨慎,担心中圈套。一次我去市场——那时候有市场——把孩子留在了这里,他们把一条恶龙塞进屋里,好在孩子把自己锁到了里面的一间屋子里。
“你回来发现情况后是怎么做的?”
“什么都没做。我装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把恶龙赶了出去,恶龙回到了那面的山上。”
玛拉从戴玛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出她因为孩子遭人憎恨而经受的痛苦。“你的孩子在哪里?”
“我还曾想从你那里打听消息呢。他们去了拉斯塔姆。”
“我们家就在那里。”
“是。”
玛拉默不作声,想了很长时间。“也许我认识他们?”
“你也许听说过他们,莫里和克鲁阿特。”
玛拉摇了摇头。接着又是长长一段的沉默,接下来玛拉说:“还是你讲吧。”
“我不得不逃出那里,是因为你们家把我们家人赶出了我们的宫殿。”
“我们家对待你就像那个坏家伙对待我和丹恩吗?”
“那个坏家伙是我的堂弟加思,那个好人戈达王也是我堂弟。”
“真是难以理解。”
“实际上不难。家族之间可以成为朋友,也可以成为敌人,这样的变化一直都存在。”
“一直。”玛拉一边悄悄重复着,一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泪水。
“是的,你必须理解这一点,玛拉。有时候是一个家族掌权,接下来会是另外一个家族。但是我的家族有一些人过去和你的家族是好朋友,也是王室的一部分。你的家族后来听说我在这里,还给我送来过礼物。”
“他们送了什么?”
“钱,金币。但在这里没有什么用,我就把它们藏了起来。我会领你去看它们藏在哪里;但我想先确认没有人跟踪你们,因为如果他们抓到你们,他们就会想知道究竟有没有钱,藏在哪里。”
玛拉害怕地发起抖来,她想起了那个坏家伙加思威胁她的情形,如果她不说实话,他就要打她。
“我知道你很不容易,”戴玛说,“不过,趁丹恩睡着了,我们一起聊聊倒是很好。你的祖母是我母亲的表姐。她一直很喜欢我,有一次还托人给我送信,让我回去,说是你父母同意的。但他们并没有给我送过这样的消息。另外……”她拉开自己衣服,露出皮肤松皱的胸口,上面有很多鞭打留下的伤痕,“……这些我怎么也忘不了。是你父亲下令让人打我的。”
玛拉哭了起来。
“为这些事哭不好,玛拉。对于坏事,要尽量去理解、弄清楚,这样做要好得多。还有一件事,你提到的那个坏家伙,关于他有一些传言。我知道加思想造反。我和他在一起长大,对他比较了解。他一直……你叫他坏家伙是叫对了。我理解他想夺回我们家族所拥有的东西:宫殿和土地。”
“如果加思是你家族的人,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吧?”
“不会的。我对他不信任。另外,这样的局面不会长久。造反和争斗还会出现。还有更糟糕的事,为争夺水和粮食打仗。另外,如果他真的掌握了政权,很快也会招致憎恨,因为他非常残酷,所以不会长久。玛拉,我现在年龄大了,在这个村子里已经度过了半生。我对村里的人很熟悉。他们虽然不是我们的人,但我亲眼看着一些人长大,而且有些人对我也很友善。我把孩子送回拉斯塔姆之后,生病时,这里还有个人来照看我。她就住在隔壁的那栋房子里,名字叫拉巴特。我们经常互相帮助。”
“石人知道那个箱子里的那些漂亮衣服吗?”
“知道。我生病的时候,拉巴特从我手里拿走了钥匙,到里面看了个遍。我躺在角落里,看着他们进去,好奇地查看我到底有些什么东西。他们还以为我有很多东西。他们还想找金币,但没有找到。
“箱子里的衣服他们一件也没拿走?”
“拿了,拿走了几件,但他们没法穿。我们的个子又瘦又高,他们又矮又胖。这里孩子的衣服都是穿到小得穿不下时才扔掉——我们的衣服可没有那么耐穿。”戴玛说着声音有些哽咽。玛拉想,真可笑——她说起自己丈夫被杀、自己被打及被迫离家时都没有哭,但现在竟然想哭了——而此时她只是在谈论衣服。“一切都很丑陋,玛拉。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了,因为年景不好。说起来真可笑:我们的衣服——我是说民人的衣服——还有盘子、家具、窗帘和床罩,都那么漂亮、精致,耐用时间不长。但是这里的东西却一直能延用下去,虽然非常丑陋,丑得让我受不了。”
“民人没有想过要让东西永远延用下去吗?”
“那些东西在民人之前就已经发明出来了。”
“发明?”
“你不知道这个词是因为现在没有发明了。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文明——一种生活方式——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新事物。他们有科学——一种发现事物成因的思维方式——他们不断制造新机器和金属……”她停顿了片刻,看着玛拉的脸,接着把自己布满皱纹、粗糙的手伸开放到玛拉的手上。“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个时代,那个时代有非常聪明的机器,可以做任何事,你所能想到的事,它们都能做。不过,我这里要讲的不是那个时候的机器。谁也说不清楚那个时代是怎么结束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据说因为那些机器导致了很多战争,最后大家都想销毁那些机器。我现在要讲的是那之后的机器,简单一些的。人们发明了这种永远穿不坏的料子,还有你在这里看到的无法损坏的金属。这些东西装满了一个个的仓库,但这些仓库都在大森林的深处,还没有被人发现。之后,民人来了,他们想阻止石人占有那些仓库,把那些东西据为己有。后来,我们发现这样并不好,一直穿着一样的衣服,用着同样的东西,穿不烂也用不坏,单调枯燥,所以我们把那些东西送给了石人,重新回到原来的传统,耕种织布,用黏土烧制碟子、罐子。不过,你也许注意到家里厨房中还有这种金属制成的容器,因为用它们存储东西很方便。”
玛拉默默地听着,希望自己能全部听懂戴玛的这一番话。
“屋里那些特别的灯是怎么回事——看,就是那种?在家里,只有我们才有那样的灯,仆人和奴隶没有。”
“石人趁宫廷出现叛乱的时候抢劫了一些东西。但这些灯很长时间都不能用了。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工作原理。”
“你怎么没向那两个把我和丹恩带到这里的人打听你孩子的消息?”
“没来得及。”
“那两个人是谁?他们为什么想救我们?”
“是戈达花钱请他们把你们送来的。他可能是觉得其他地方都不安全。”
“我们现在安全吗?”
“不是很安全。”戴玛说,“不过,既然我的孩子都挺过来了,我想你们也没问题。”
“我有点害怕。”玛拉说。
“这样才好。”戴玛说,“这说明你会很小心。”
“我会尽量做到的。”
“噢,玛拉,我们先说到这儿吧,你再想想这些事,我们以后再接着聊。”
“还要玩‘你看见了什么’的游戏。”
“你想什么时候玩,我们就什么时候玩,因为这里没有学校可上,没人教孩子。”戴玛说着站起身,“现在是中午了。今天下午,村里每个人都要越过那个山梁到河边,那里会有随洪水新来的水,我们要给水箱蓄水。我打算带你和丹恩一起去,所以他们会看到你们。记住一点:你们是我的孙子孙女。”她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玛拉,接着说,“我希望你们真的是我的孙子孙女。玛拉,我要把你当成我的孙女。你是个好孩子。不,现在可不要哭;留着今天晚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要是现在就开始哭起来,那我们可就停不下来了。我要把丹恩叫醒,要不,他晚上该睡不着了。另外,我还有一样新东西给你们吃。”
她从一个坛子里拿出一根黄色的根茎,细心地削成片,然后分放在三只碗里,倒上水,然后去领丹恩过来。
玛拉尝了一口根茎泡过的水,甜甜的,味道很新鲜,玛拉没有忘记饭桌上的规矩,自觉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候戴玛和丹恩。丹恩过来坐到玛拉的腿上,还是吮吸着手指,后来被戴玛制止了。
他们吃光了根茎,把碗里甜甜的、味道可口的水也都喝完了。丹恩还想吃,但戴玛说坛子里剩下的已经不多了,还得等她找机会出去到地里再挖些回来。
接下来,戴玛给玛拉一只大罐子,给丹恩一只小罐子,而她自己则提起用绳子吊在扁担两头的四只桶。她推开推拉门,阳光和热气扑面而来。玛拉的眼睛被强烈的光线刺得有些发疼,而丹恩则一边眯起眼睛,一边把脸转向一侧。玛拉拉着丹恩走出门外,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的照耀,又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了。旁边的一群石人都在看着她和丹恩,玛拉镇静地站在那里,迎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希望他们看不出她的恐惧。这是她第一次与石人距离这么近,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灰暗的皮肤和灰白无神的眼睛,像病了似的,苍白拳曲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堆干草。他们身材高大,在玛拉看来,他们外表透着病态和怪异,但她知道他们并不是生病了,他们这个民族体质实际上都很强壮。她过去经常看到他们身上背着很沉重的东西赶路。人群中有一个女孩穿着一件又破又脏的民人服装,衣料原来是柔和的黄色,衣服由于太大而被撕去了一半。
戴玛说:“这是我的孙子和孙女。他们来和我一起住。这是玛拉,这是丹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两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孩子身上,两个孩子的黑色的短发本应该光亮柔顺,却因为沾满灰尘而变得僵硬。
人群中一个男人说:“是,我们知道拉斯塔姆在打仗。”接着,他对玛拉说:“那你的父母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玛拉说,她咬住发抖的嘴唇站在那里,那个男人冲她笑了笑,露出一嘴黄色的大牙。
“这是库利克,”戴玛说,“他是这儿的头领。”
“你不向长辈行屈膝礼吗?”库利克说。
“屈膝礼?”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的玛拉不禁重复道。
“我想她可能还在希望我们给她行屈膝礼呢。”一个女人说。
这时,另外一个女人走出人群,对戴玛说:“走吧,水流得很快。”
“这是拉巴特,”戴玛对两个孩子说,“她就住我们隔壁的房子——想起来了吗?我给你们讲过她。”
拉巴特说:“很高兴见到你们。我还记得你们父母小时候的样子,和你们差不多。”
接下来,整个人群开始出发,朝着山梁走去,山那边就是那条河。每个人都拿着至少一样容器:坛子、罐子或桶。
走在玛拉前面的是拉巴特,玛拉只见她巨大的屁股在棕色衣服下晃动着,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圆形靠枕,汗水顺着她肥胖的胳膊流了下来。拉巴特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热烘烘的馊汗味,苍白的头发闪着亮光,好像抹了油脂——但并不是油,而是汗水。玛拉注意到每个人穿的棕色外套好像都不一样,实际上是因为强烈光线的反射造成的:滑溜溜的棕色衣服有的变成了银色,有的竟成了白色,甚至有一两个人的衣服泛着黑色;颜色一直在变,以至于这些人身上好像罩着躲躲藏藏、时时都会跳动滑落的影子。玛拉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时,看到的是棕色,但抬起胳膊,滑落的袖子则泛着白色的光,而褶皱里则是黑色。
这时拉巴特的速度慢了下来,和戴玛走在了一起,她低声对戴玛说:“昨天晚上,有四个大兵来打听过你,我当时正从河边回来,先看见了他们,他们问你身边有没有孩子,我说没有,没有孩子。接着他们又问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我说在河边。我没说你待在家里,虽然我知道你当时是在家里守着孩子。我还担心他们会到河边问个究竟,还好,他们都累了,看得出来他们都快要累瘫了。有一个士兵提议在村子里歇一夜再赶路,我刚想告诉他们这里正流行干热病,这时其他三个人说他们还是应该赶快上路。他们差一点吵了起来,吵得很凶,恨不得要动起手来,甚至还以命威胁。我看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把找孩子的事放在心上,他们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向北方逃。”
“真是多亏了你。”戴玛对拉巴特说,那语气连玛拉都能听出带着某种特殊的含义。
拉巴特点点头:你说对了。接着她冲玛拉弯下腰,带着虚假的笑容问:“你的父亲和母亲怎么样了?”
玛拉迅速地思考着,仅用片刻时间就琢磨出拉巴特指的并不是她亲生的父母。“他们过去都很好。”玛拉回答说,“但是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可怜的小东西,”拉巴特脸上又挤出一堆甜甜的笑容。“这就是小丹恩吧。你的父母怎么样了,亲爱的?”丹恩被脚下的草绊了一下,打了个踉跄,他正集中注意力恢复身体平衡,玛拉担心他会忘记原来的嘱咐、脱口而出说丹恩不是他的名字,戴玛也在担心。“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丹恩说,“他们走了。”说着泪水顺着他脏兮兮的小脸流了下来。
玛拉完全可以想象出自己和弟弟在别人眼里的样子:两个瘦瘦的、尘土满身的小孩子,长相和这里的人那么不同,只和戴玛有些相似。
他们沿着山坡往上走,穿过饱受干旱折磨的树林,玛拉可以感觉到树上的叶子又干又脆又轻,似乎放在手里一捻就会变成粉末——和家里那些植物的叶子显然不同,它们又肥又厚,手感柔和,上面还时常挂着水珠。而这里的树离洪水泛滥的地方很远,无法吸收到水分。
人群在山梁上停了下来,等着落在后面的这四个人。玛拉再次走在石人中间:这些人身材高大,体格强壮,头上披着团团乱发,玛拉发现他们的头发并不总是苍白色,有的时候几乎就是白的,而有的时候则呈现深黄色。如果他们想杀了丹恩和她,他们完全可以做得到。但是他们并没有杀戴玛,不是吗?而且拉巴特还是戴玛的朋友……不,她不是。玛拉的脑海里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不,她不是戴玛的朋友,她只是装出一副朋友的面孔。
前面是一片被洪水淹没过的草地,上面覆盖着洪水退去之后留下的褐色泥浆,现在已经干却了。沿着山坡往下走就是水的所在地了——不过这里肯定不是原来的那条河,因为原来那条河很宽,而面前这条河只是一个小山谷。
前面的一些树显示出河的位置,河边还集结着各种各样的动物,这就是为什么村民们要结伙来打水的原因:为了保证安全。
距离不远了,前面的人开始大声呼叫起来,试图吓走那些动物。这些动物多数都是民人过去肉奶的来源。有些个动物毛茸茸的,个头很小,它们试图在草丛中找到藏身之处;还有车鸟,玛拉看不清她的那只车鸟是否也在其中。动物身上的羽毛和皮毛都很干,蓬松着,遮住了瘦弱的身体。
这时丹恩拉着玛拉的手,“水,水!”他禁不住喊了起来。
“你最好小心点,”拉巴特对他说,“小心水里的恶龙出来吃了你。”她带着微笑说,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微笑,丹恩扭过头没有理睬她。
此刻,所有的人都站在水边,用树枝、木棍打着水面,水下开始骚动起来,有黑色形状的东西时起时伏,最后出来一只巨大的蜥蜴,这就是住在水下、专门扑食岸边小动物的水龙。看到水龙咝咝地吐着气,伸着舌头,摆动着尾巴,人们禁不住向后退了几步,之后,水龙掉头朝岸边草丛中爬去。“它们都朝大河去了,”拉巴特说,“那儿的水多,而且一直都在流动。”
玛拉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动物都朝对面的山梁跑去,翻过山。她现在明白了,这不是她原来穿过的那条大河——有多长时间了?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面前这条小河只是那条大河的一条支流。
人们还在抽打着水面,接着水中出现一只巨大的水蝎。玛拉虽然知道这种动物,但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只水蝎个头很大,有最高大的石人那么大,它巨钳般的前爪不断挥舞着,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丹恩撕碎,长长的蜇针像一把鞭子。水蝎从水里跳出,向人群发出攻击,它的大钳子一张一合,两只贼亮贼亮的小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人们并没有逃开,而是勇敢地把它围了起来,一起挥动着棍子打过去,很快,那只蝎子便顺着人群给它留出的一条缝隙逃窜而去,哗啦一声跳入附近一个水塘里。站在那个水塘边的动物则迅速躲开了。这时,玛拉看到那个水塘边有一只个头稍小的水蝎正用蜇针刺入一只毛皮动物身上,并挥动着钳子撕下那只动物身上的肉,塞入嘴里,那只可怜的动物发出痛苦凄厉的嘶叫声。
此刻人们站在刚才抽打过的水面旁,弯下腰,开始往自己带来的大大小小的容器里装水。戴玛和拉巴特也在忙着装,玛拉在人群中找了一块地势比较低的地方,给自己的罐子装上水,接着又帮丹恩。所有的容器装满之后,人们再次站在水边,看着水。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入水中,或是跳入水中。丹恩挣脱玛拉的手,也跳入水中,拍打着水花,嬉戏着,像一只小狗似的。“嗨,快来看啊,”库利克满脸笑容地说,“看我们抓到了什么。”他把丹恩猛地按入水里,丹恩没有马上浮出水面,看样子是库利克在使劲按着他。“住手。”戴玛说。拉巴特没有说什么,而是俯身把丹恩拉出水面,丹恩呛了水,不住地咳着。库利克恣意地笑着,露出一嘴黄色的大牙。这时,玛拉走了过来,戴玛也跟在后面。丹恩好像没有明白刚才所发生的事,因为他在笑着,嚷嚷着要挣脱拉巴特的手,想再次潜入褐色的水里玩耍。但是戴玛把他从拉巴特的手里接过来,拉着他走出水面,毫不理会他的挣扎和抱怨。戴玛没有看库利克一眼。玛拉把自己全身也都浸湿了,她紧紧地靠着拉巴特,棕色的外衣漂在没及腰间的水面,她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库利克。这时,戴玛喊道:“玛拉。”玛拉极不情愿地走出水面,她感到水迅速地从衣服上滑落,衣服很快就干了。玛拉明白戴玛之所以喊她,是因为有一个女人正在俯身拿戴玛的桶。戴玛阻止了她,而那个女人却笑了笑,好像她根本没有打算偷戴玛宝贵的水桶。
拉巴特也走出水,和他们站到了一起,她的衣服流着水,衣料颜色很深,但很快就变浅了,接着还泛起了银光。
人们从水里走出之后,那些还没有走远的动物回过头,重新占领了水边的位置。
玛拉看到丹恩身上的泥土都洗掉了,但头发还是乱糟糟地纠在一起,她自己的头发也硬邦邦的,脏得很。她还会再次拥有柔软、黑亮、干净的头发吗?
戴玛挑着四桶水,玛拉拉着丹恩和拉巴特一起踏上返回的路程。丹恩拉着玛拉的手,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水和动物,嘴里念叨着:“水,水,我要水。”
“你绝对不能一个人去那儿。”戴玛说,玛拉忽然意识到那样做会有多大的危险。如果丹恩离开她们,自己一个人跑到水边……她一定要小心看管弟弟,决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
很快他们便穿行在石房中间,有些房子很大,有些房子很小,而有些则只不过是一间盖着茅草的屋子。有些屋顶上的石片掉了下来,还有一堆堆坍塌的石头,那曾经是一些房子的所在。每栋房子外面都有一个巨大的、用石头做成的容器。戴玛家门前也有。房顶上伸出的各种各样的管道通向这些容器。
拉巴特对戴玛说着什么,玛拉从语气中听出内容很重要。
“我给咱们产奶的牲口挤了奶,”她说,“给它喂了食,饮了水。我知道你在忙着照顾自己的孙子孙女。”尽管她最后一句话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但玛拉听出拉巴特是在暗示戴玛她不相信她编造的故事。
“谢谢。”戴玛说,“你是个善良的人,我欠了你很多的情。”她的语气有些特别。
“和往常一样,我把奶拿走了一半。”拉巴特说。
“我也要给孩子弄些奶。”戴玛说。
“它产奶量比原来少多了。”
“那我可能就要拿走全部的奶了。”
“你已经欠我的了。”
“你可以把我在产奶牲口上欠的账和你欠我根茎的账折合起来。”
“那我还为了你对大兵撒过谎呢!”
“这个人情可是太大了,这可是一点点奶回报不了的。”
“那就把奶分给我四分之一吧。”拉巴特说。
“好吧。”戴玛说,声音低沉而愤怒。她对拉巴特看都没看一眼,而拉巴特正看着她,脸上透着遮不住的羞愧。“这两个孩子长得真漂亮。”拉巴特讨好地说,试图挽回为争夺奶而失去的面子。
戴玛没有吭声。
他们在戴玛家隔壁的房子前停下来,这时,两位妇人突然拥抱起来,玛拉看出她们都不是出于真诚的态度。拉巴特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吃的了。如果没有奶……”
“不要担心,”戴玛说,“我们会有办法的。”
拉巴特提着水桶,走进了自己的房子,其他三个人往戴玛家走。
玛拉在房前蓄水的大石缸停了下来,“里面有水吗?”
“如果下雨,就会有水的。”
丹恩像小狗一般跳了起来,扒着石缸的沿,想爬上去。戴玛把水提进屋里,赶紧回身救下丹恩的水罐,那水罐放在地上,差点被丹恩踢倒。把水放好之后,戴玛回来把丹恩抱起来,放在蓄水石缸的沿上。
“里面有只蝎子。”他说。
“肯定是什么时候掉进去的。”
玛拉也想爬上去,但手总是抓不稳,因为她只是刚刚能够得着缸沿。戴玛把她也抱上去,让她和丹恩并排坐着,她使劲跷起脚,离那只愤怒的蝎子远远的,蝎子一次次地在沿着缸壁往上爬,一次次地跌落缸底。
“可怜的家伙。”玛拉喃喃地说。
“很像水蝎子,”丹恩说,“就是个头小了很多。”
戴玛拿来一根棍子,撑着它也坐到了缸沿上,“小心点,”说着便把棍子探了进去,蝎子伸出钳子,抱着棍子一端,戴玛提起棍子——但蝎子却松开了钳子。“如果你不抓住了,你可就要死在这里了。”戴玛说,这次蝎子真的紧紧抱住了棍子,戴玛小心翼翼地提起棍子,蝎子回到了地面,三个人目送蝎子爬进旁边干枯的草丛中。
“它饿了,”戴玛说,“和其他动物一样。”
石缸沿在太阳的暴晒下很热,玛拉的大腿被烫得焦灼难忍。她跳了下来,戴玛也随着跳了下来,丹恩还没有来得及反抗也被抱了下来。
“那里面有多长时间没水了?”
“大概一年前,这里下过一次大暴雨。大石缸灌满了水。我就不住地把里面的水往屋里的容器里运,储存起来留着慢慢用。”
“也许还会再下一场大雨的。”玛拉说。
“有时候我觉得老天再也不会下一场像样的雨了。”
在屋子里,丹恩打起了哈欠。他喝了一些酸奶,酸得直做鬼脸。接下来玛拉把他带到隔壁的屋子,去了洗手间,然后把他送上床。丹恩立刻就睡着了。
玛拉想让丹恩通过睡觉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而她自己却在极力回忆着一切。如果不是为了记住一切,那么“你看见了什么”的游戏又有什么意义呢?外面亮起了灯,戴玛把地上的那个烛台点亮了。因为石墙的缘故,屋子里很凉快,尽管窗户时时会把热空气吹进来。明天,太阳又会像仇人一般升上天空,把外面照得一片炙热,让人无法出门。
玛拉和戴玛一起坐在石桌旁。
“拉巴特是密探吗?”她问,“她有没有向其他人讲我们的事?”
“她是个密探,不过她不会把一切都说出去的。”戴玛说,从玛拉的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这个小孩子接下来不知该问些什么了。“事情并不简单,”她说,“我确实不信任拉巴特——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是的。”
“不过,她在我生病的时候确实也照看过我。她腿摔断的时候,我也照看过她。我孩子小的时候,她也帮过我的忙。”
“她自己没有孩子吗?”
“有,但都死了。那时我们这里正遇上一场干旱,他们都得了干热病。”
“她会向其他人讲那几个大兵打听我们的事吗?”
“也许会,不过,我觉得不太可能。不管怎样,这件事并不重要。如果大兵出钱收买关于我们的消息,她可能就会说。但我觉得他们实际上只想尽快逃离。拉巴特需要我,她快没吃的了。商贩上次来的时候,我给她买了一些吃的,因为她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做交换。商贩用面粉来换这儿的根茎,但现在很难挖到根茎了。这儿有些人种了点罂粟,但现在天太干了。还有,她储备的水喝完之后,我还给过她一些水。她确实也帮我喂过那只产奶的牲口。
“她为什么自己不养一只呢?”
“我说过,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她曾经有过四头产奶的牲口。她和她丈夫把其中的一头送给我喂孩子。这是她丈夫的善举,那个人为人非常好,但后来死了。有一天,一些逃难的人路过这里把她家剩下的三头产奶牲口都给偷走了。所以现在就和我共同享用这头牲口了。我觉得这样很公平。”
“你经常去我们今天到过的地方取水吗?”
“那条小河已经干了好几年了。大河也快干了。不过,如果节省着用,我们储备的水还够用。明天大伙去取水时,我还会跟他们去,我想让你待在家里看着丹恩。”
“你觉得库利克是不是想把丹恩淹死?”
“我不知道。也许刚开始时只是开个玩笑,接下来……把他没在水里时间长一点很容易做到。”
“他为什么要害丹恩呢?为什么要害一个小小的男孩?”
“小男孩会长大的。小女孩也会的,玛拉。要时时刻刻小心才是,但并不是让你天天待在屋里,我会教你挤奶的,还要教你怎么做酸奶,怎么做奶酪。还要教你怎么挖根茎——这一点非常重要。你必须里里外外做好你应该做的那份家务。玛拉,我年龄已经很大了,会死的。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告诉你钱在哪里。要记住:在衣服夹层中塞进一只蝎子,或者躲在墙后扔石头、装做石头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或者把小孩子放到大石缸里盖上石盖,这些事非常容易做。曾经有过孩子因为这些原因丧了命,虽然死的是石人的孩子,你们也要小心。像最后一种情形,因为缸上盖着石盖,没有人能听见里面孩子的叫声,孩子就这样被闷死了。”
“是不是有人故意想害人?”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
“就是说,他们自己也有冲突——石人中间。”
“是,确实有。有些人家相互之间不说话。”
玛拉突然格格笑了起来,戴玛有些吃惊。玛拉立刻说:“我们的水不充足,我们吃的也只剩下一点了。但是他们在争吵。”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戴玛,看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戴玛嘶哑着声音,但面带着微笑说:“我发现你长大得很快。你说得确实不错。最难解决的事是人们之间的冲突。你过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吧。”
第二天,戴玛对丹恩说他可以出去到门口玩,但不能走远,一定要待在她们看得见的地方。丹恩站在门口,用棍子捅着尘土堆,无精打采地玩着。玛拉在想,如果妈妈看到面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子,她肯定认不出是谁。至少这种无精打采的神情会让她觉得陌生。很快,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两个男人走了过来,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明目张胆地朝屋子里打量,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戴玛和玛拉坐在桌子旁。丹恩盯着他们,接着一步步朝他们走去,眼睛来回地盯着那两个人的脸,那两个男人盯着慢慢走过来的小男孩,先是吃惊,接着有些不安,再接着则是恼怒。两个人低低地、愤怒地说着什么,而丹恩依旧盯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过去,“嘘——”其中一个人说,而另外一个人则冲着丹恩挥舞着棍子,好像丹恩是个什么动物似的。
“这孩子怎么了?”戴玛说,“让他停下。”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玛拉说,她确实知道,尽管刚开始时并不知道。那两个人的脸长得如此相似以至于很难区分开来:两张愤怒的脸同时俯视着小男孩,一副厌恶的表情,细薄的嘴唇绷得紧紧的。玛拉冲出去拉开丹恩,其中一个男人正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要朝丹恩砸来,“丹恩!”玛拉惊叫道,“不,不,不要这样。”接着对那个男人说:“不,请您不要这样。”丹恩还是盯着那两个人,但身体已禁不住发起抖来。
“看好你的孩子。”其中一个男人冲着屋里的戴玛喊道。
之后,那两个人便走开了,他们的身影和他们的一样相似:粗壮笨拙,连头往前探的姿势都一样。
玛拉把丹恩抱在怀里,小男孩趴在姐姐的肩上无声地哭泣着。玛拉侧过头对戴玛说,曾经有两个脸长得非常相似的人,其中一个威胁着要打她和弟弟,不给他们水喝,而另外一个非常和气、友好,还给他们水喝——刚才那两个长得非常相似的人使丹恩想起了那兄弟俩:加思和戈达。
戴玛说:“刚才那两个人和我两个孩子一起长大,我认识他们,一对地痞流氓,非常狡猾。丹恩要躲开他们,你也一样,玛拉。”
玛拉接下来向丹恩解释说两个人可以外表相似,而内心本质却会相差很远,过去所发生的事让他感到迷惑不解……玛拉意识到那些事距离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
玛拉说话的时候,丹恩一直在朝门外那两个人站过的地方望去。玛拉不知道丹恩究竟有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尽管如此,她还是继续讲着,解释着,因为他时不时会让她吃一惊,他会在某个地方嘟囔着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我们一起玩游戏吧。”玛拉最后说,“你看见了什么?——”想想,回忆一下在家里和那些坏家伙们在一起时是什么样的情景?后来,跟那个给我们水喝的人在一起时,“你看见了什么?——”慢慢地,丹恩的记忆好像打开了,他开始回答玛拉的问题,但他的眼神变得沉重了,嗓音也变得低沉起来。玛拉坚持让他接着说,丹恩也没有停下,但他只讲那个坏家伙,那个拿着鞭子的坏家伙。最后,玛拉不再勉强弟弟了,因为弟弟好像把事情都搅在一起了:那个在他们家持续数小时的场景——他们被迫站着,又渴又饿,还要受鞭子威胁;还有那个在石屋里的场景——戈达走进来,还给他们弄了一些水喝。“你难道不记得他对我们那么和气、还给我们要来了水?”可是不管怎样,丹恩就是想不起来,他喃喃地说:“刚才那两个拿着棍子的人,他们为什么长着同样的脸?”
他把大拇指放到嘴里,又嗞嗞地吮吸起来,玛拉轻轻地拍着他,很快,小男孩便睡着了,而戴玛则拿起其他容器,又和村民去河边取水了。
回来后,她让两个孩子站在水盆里,给他们洗了澡,还洗了头,尽管四处飞舞的尘土并不会让他们干净柔亮的头发保持很久。
戴玛带着两个孩子来到饲养产奶牲口的地方——她告诉拉巴特她要自己来挤奶。丹恩紧紧地抱住玛拉,以至于她几乎无法走动,她站在离戴玛很近的地方,因为面前这头巨大的牲口让她感到害怕。它的背和戴玛一样高,而戴玛本身个子就很高。那牲口身上是黑白的花纹,如果没有厚厚尘土的遮盖,白色花纹还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肚子鼓胀鼓胀的,显然是病态;眼睛很机灵,很懂事的样子,玛拉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眼睛:深黄色,下面带着一道黑色条纹,长长的睫毛,而不像通常见到的那种眼圈浅淡柔和,眼底白色的眼睛。她觉得它看起来有些邪恶,但戴玛早已经在它的犄角上缠了一圈绳子,把绳子另一端系到一个桩子上,接着便跪在它的肚子下,那儿垂着一个大袋袋,上面伸出几个像巨大的粉色手指一般的奶头。戴玛把一个盆子放到奶袋下,用双手挤着奶,奶水喷射到盆子,发出清脆的声音。那牲口安静地站着,嘴里快速地咀嚼着。它回转头,把鼻子放到戴玛脖子上,然后又放到玛拉脖子上,吓得她大叫起来,但戴玛说:“不要介意,米什卡,它不会伤害你的。来,坐到这里。”玛拉被戴玛按着坐到了牲口的肚子下,她感到丹恩躲在她后面,依然紧靠着她,他虽然对这头牲口也感到害怕,但他更需要姐姐。“用两只手握住一个奶头,”戴玛说,玛拉的手握住了热烘烘、滑溜溜的奶头,用力挤了起来,但只挤出了一点点奶;戴玛接着教她挤奶的技巧,很快奶就开始从玛拉的手中喷溅出来。“嗯,你已经掌握技巧了,”戴玛说,“它现在也认识你了。”戴玛继续挤着,直到挤到奶袋空瘪下来。那牲口哞哞叫了几声,等犄角上的绳索解开之后便穿过一堆堆草,朝着一群站在荆棘树下的牲口群走去。它们虽然分属于不同的人家,但却整天生活在一起,在同一间屋棚下过夜,这样是为了防止恶龙的偷袭。
戴玛一共挤了两罐奶,一罐满了,另一罐半满。他们把那罐半满的奶送给了拉巴特,拉巴特用犀利的目光往罐内寻视,看自己是否得到了应该得到的分量,然后脸上露出玛拉最讨厌的笑容,说:“谢谢。”
此刻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间,他们坐在大屋子的阴凉处,丹恩坐在地上,吮吸着大拇指,身体靠在玛拉的腿上。
玛拉看到戴玛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接着泪水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真是滑稽,”戴玛对玛拉说,口气中显然把玛拉当成了个大人,“同样的事一遍又一遍地发生。”
“你是说,你的孩子之后又出现了丹恩和我吗?”
“他们当时想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可是库利克却过来告诉我:看好你的孩子。”
玛拉把丹恩放在一边,过来爬到戴玛的腿上,用胳膊搂住她的脖子,戴玛却因此哭得更厉害了,玛拉也跟着哭了起来,接着小男孩也凑了过来,他碰碰玛拉的腿,让她抱起自己,很快,两个孩子都坐到了戴玛的腿上,三人哭作一团。
接下来,玛拉说:“但是你孩子现在好了,他们都已经长成大人了,没有人敢欺负他们了。”
“很多人都曾想欺负他们俩,等我帮他们渡过所有难关,他们又离开了。我知道他们不得不离开,我也希望他们走。”戴玛坐在那里,任由眼泪无声滑落。
“我不会走的,我发誓。”玛拉说,“我决不会把你单独留在这里和石人住在一起,决不会,永远不会。”
“我也不会走的,”丹恩也呜咽着说,“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我会先离开你们的。”戴玛说。
丹恩大哭起来,玛拉马上解释说:“她的意思不是说她想离开我们,她不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直到睡觉的时间里,玛拉一直在安慰丹恩,让他相信戴玛并没有打算抛弃他们。
此刻,戴玛说该教玛拉怎样做家务,怎样喂那头产奶的牲口——米什卡,怎样做酸奶,怎样做奶酪,怎样借助草丛中的一种小草判断那种黄色甜味根茎的生长地,哪些草可以下菜,怎样做蜡烛。最后玛拉还提到玛拉该知道钱藏在哪个地方。
“玛拉,如果让你来藏钱,你会藏到什么地方?”
玛拉想了想,说:“不会藏到放水坛的屋子,也不会藏到食物附近。不会藏到这间屋子,因为人们可以轻易地进来。不会藏到屋顶的茅草里,因为草会被烧掉。不会藏到屋外的地方,因为你去找的时候很容易被别人看见。也不会藏到空屋子里,因为这样很容易被人们猜中。”
接下来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那么,藏到哪里呢?”戴玛坚持问,但玛拉想象不出哪个地方最好。
在这间屋子的一角,立着几根落地大蜡烛。最粗的有玛拉的腰那么粗。其中有一根其他地方和别的蜡烛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底部比较光滑,剥去一层之后,里面会露出一个塞子,里面是一个洞,里面藏着一只装着硬币的皮袋。一共有五十枚沉甸甸的小金币。玛拉记起来在家的时候曾见到民人佩戴这类沉甸甸的金质大装饰品,她出生的时候就曾得到一只用这种金子做成的手镯,她知道这些金币非常贵重。那只手镯现在到哪里去了?那些在高大、宽敞的宫殿中所度过的岁月越来越像一场虚幻的梦了,甚至已经很难记起。她还曾有过另一个名字,但已经想不起来叫什么了。她问戴玛是否知道她和丹恩原来的名字,可戴玛也不知道,还说忘掉它们也不是件坏事。“不知道的事会让你省心。”她说。
玛拉经常爬到戴玛的腿上,但只有在丹恩睡着的时候才这样做,因为她不想让他知道她也经常感到自己像个小娃娃。她紧紧地抱着戴玛,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胳膊和腿上硬硬的骨头,戴玛身上没有柔软的地方。玛拉把头靠到戴玛骨头突出的肩膀上,想着妈妈,尽管此时妈妈的面容已经很模糊,但依稀中仍然可以感到她柔软的身体、芳香的味道,还有那带着手镯拥抱着她的双臂,以及长长的黑发,玛拉曾经那么喜欢把脸深埋在妈妈的头发里。而戴玛身上很干糙,散发着酸味和尘土味。尘土、尘土味,铺天盖地的尘土感觉:脚底下粘着一层软乎乎的土,门的推拉槽中堆满了土,石板地面上每天都会出现有待清扫的尘土。食物上落满了尘土,甚至是正在吃饭的时候,也可以看见尘土落到饭菜里,经常风卷带着尘土和枯草四处飞扬,甚至达到遮天蔽日的程度,世界一片脏乱。
“也许会下雨的,”玛拉安慰戴玛说,戴玛也只有附和着说:“也许吧。”
不久,米什卡的产奶量开始降低了。有些早晨甚至挤不出什么奶来。拉巴特的笑容有点怪异,玛拉怀疑她夜里出去偷挤了奶。戴玛听到玛拉的怀疑后表示赞同她的猜疑,但她对玛拉说:“不要对她要求太严了,毕竟她没有什么可吃的。”
“她为什么不像我们一样出去挖根茎呢?”
戴玛叹了一口气说,对别人期望太高没有什么好处。
“她为什么不能呢?”
尽管旁边没有其他人,戴玛还是把声音放低了说:“她头脑有点简单。”接着声音更低了,“这也是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和她来往的原因,也是她为什么很高兴和我们做朋友的原因。”戴玛说着,脸上露出玛拉所讨厌的那种无奈表情。“两个同命相连的人。”
“如果下雨了,米什卡是不是会多产一点奶?”
“会的,但是它越来越老了,而且早该交配了,如果再不交配,它的奶就会完全干掉的。”
“它为什么不能交配?”
“库利克拥有全村惟一的一头公牲口,但他不让它和我们的牲口交配。”
玛拉心乱如麻,很不是滋味:她刚刚说服自己接受戴玛这么多年来惟一的朋友是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这个现实;现在又听到库利克这么残酷无情。
她爬到隔壁自己睡觉的石床上,脸冲着墙壁躺下,苦苦地想着。她不想告诉戴玛她想要做的事,因为她知道她会不同意的。趁着戴玛领着丹恩出去给米什卡送水,玛拉悄悄出去,在村庄中穿行,冲路上所遇见的每个人礼貌地微笑着,来到村里男人在炎热的中午经常相聚的地方。在一栋无人居住的石房屋檐下,紧挨着墙的是一长排石凳,房檐上耷拉下来的茅草遮住了炎热的太阳。长凳上坐了大约有十个男人,双手悠闲地叠放在膝盖上,都是一副迷迷糊糊半睡着的神态。库利克就在其中。
要走近他们非常困难,玛拉明显感觉到他们的脸色随着她脚步声的临近而变得难看。这种表情是她过去在石人的脸上经常见到的:眯缝着的眼睛,紧闭的嘴唇,一副愤怒的样子。
她站在库利克面前,尽力让自己露出一丝笑容,然后说:“对不起,我们的米什卡需要交配。”不管她如何努力,声音还是很微弱,嘴唇还止不住地发着抖。
听到这话,男人们感到很吃惊,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他们大笑起来:丑陋的、短促的笑声,像狗叫一般,然后则是神色严厉地盯着她,而库利克却龇着牙,脸上露出几分笑容。
玛拉接着说,声音依然颤抖:“我的小弟弟需要喝奶。”
库利克眯起眼睛,笑容僵硬起来,盯着玛拉说:“那你拿什么跟我交换呢?”
“我知道我们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我能挖些根茎给你。”
那群男人又笑了起来。
“我可不想要什么根茎,”库利克说,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吓得玛拉直想往后退。“跪下来,你这个莫洪迪小崽子,跪下来求我吧。”
刚开始时玛拉不太确信他到底想让她干什么,但最后还是跪到了布满尘土的地上,眼里含着泪花,库利克的模样有些模糊。
“把头叩到地上三遍。”库利克说。
玛拉有些发懵,但迟疑片刻之后,便一、二、三叩了三次头,每次都尽量不让自己的头发碰到地上的尘土。最后一次时,她感到库利克伸出大手,把她的头往土里摁,之后才松开。她立起跪下去的腿,库利克并没有说什么,于是站起身,头上的尘土纷纷从眼前飞落。
玛拉说:“请问您会让米什卡交配吧?”
男人们爆发出一阵震惊后的狂笑——但这次库利克并没有和他们一起大笑,只是微微露出笑容,坐在那里往前探探身,冲着玛拉的脸喷着唾沫星说:“等它发情的时候把它带过来。你在农场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做了那么多农活,这些情况我相信你是了解的。”
“我确实知道,”玛拉说,“我学过怎么给动物交配。”
“那些知识很有用。你看来很会支使奴隶。”
“请您帮帮忙吧,”玛拉说,“麻烦您了。”
“把你家的牲口带来,但只要你一个人陪它来,我不想和那个老家伙戴玛打交道。一个人来,听见了吗?”
玛拉听见他把戴玛叫老家伙非常生气,但脸上还是强装出笑容,“谢谢你。”她说。
“如果生下来的是公崽,就归我。”
“好吧,谢谢您,谢谢您——”说着便跑开了。
她告诉戴玛刚才发生的一切,戴玛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前,坐下来,“玛拉,”她说,“玛拉……那样做太危险了。我知道库利克杀过反抗他的人。”
“什么是莫洪迪人?”
“我们就是莫洪迪人。民人就是莫洪迪人。他是不是把你叫做莫洪迪人了?是的,你是,我是,丹恩也是。”
“他说如果米什卡生下的小崽是公的就归他。那就是说,如果是母的,我们就可以留下自己喂,等它长大了就可以从它身上挤奶了。”
“母牲口太多了,”戴玛说,“我们不能喂那么多。他想再养一只公的,是因为现在的那头老了。有了公牲口,他就可以控制哪些人可以挤到奶,哪些人挤不到。”
“也许米什卡会生一对双胞胎。”
“不要想得那么美。即使是双胞胎,我们也得杀掉其中一头。我们喂不了那么多啊。你自己也知道给牲口找食物有多么不容易。”
米什卡发情了,戴玛把情况告诉玛拉,玛拉便用绳子缠住它的犄角,牵着它穿过一栋栋房屋,来到那些男人围聚的地方。
她领着牲口走到库利克面前,说:“这是米什卡,我按照您的吩咐,一个人领它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没有改变主意呢?”库利克说,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那里,故意让她担心他改变了主意。
“你许诺过的。”玛拉十分镇静地说,并没有慌乱地叫喊,因为她下定决心不叫嚷。
“好吧,跟我来。”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玛拉觉得他像一头威猛的野兽——向他养牲口的围栏走去。米什卡在绳子的另一端跳窜起来。
库利克回过头,咧嘴笑着说:“是等不及了吧?——你们都一样。”
玛拉不明白他的意思。
在围栏的入口处,这是一个很小的围栏——里面的空间刚好容下一头牲口,剩余的地方不多——他打开围栏的门,把米什卡推了进去,接着把玛拉也抱了进去,玛拉周围只见牲口迈动的腿和晃动的犄角。库利克靠着围栏上,邪恶地笑着,看着玛拉在两头动作猛烈的发情动物之间逃避着、躲闪着……有好几次都差点落入动物的蹄下。此刻围栏周围站满了男人,幸灾乐祸地笑着,希望看到玛拉被踩上一脚或动物的犄角刺一下。围栏里的冲撞继续进行着,好像过了很长时间,玛拉极力想从围栏缝中钻出来,每次都被那些人推了回去,这时玛拉正站在米什卡的头下,那头公牲口正压米什卡的背上,但为了不让玛拉受伤,米什卡极力支撑着,尽量让自己的头和腿远离玛拉。最后,交配终于结束了,两头牲口离开了对方。玛拉全身发抖,几乎站不住,她感到自己的尿顺着腿流了下来。但是她紧紧地抓住系在米什卡犄角上的绳子,和它站在围栏门口。库利克的手迟迟没有从围栏上放下,过了很久才打开围栏的门,站在一边,让玛拉牵着米什卡从围栏里走了出来。对库利克以及那些围观的幸灾乐祸的男人,玛拉看都没看一眼。
“记住,如果生下来是公的,就归我。”库利克说。
“我保证。”玛拉说。
“她保证。”那些男人学着玛拉细嫩的腔调互相逗着乐,但走调的声音让他们显得十分滑稽。
她把米什卡牵回牲口群中,站在那里,默默地抱着她其中一条前腿,因为她够不着更高的地方;米什卡低头舔着玛拉汗津津的额头和脖子,吸吮着汗水中的盐分。
玛拉回到家后,向戴玛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戴玛趴在石桌上,默默地、无助地听着。
“唉,但愿它配上了。”她说。米什卡确实配上了:它怀孕了,生下一只公崽。丹恩几乎无法离开米什卡和那只小崽儿,他非常喜欢那只小小的动物。而那只小崽儿也期盼丹恩过来,因为他会给它从草丛中挖一些嫩草,或者给它拿一片黄色的根茎。
玛拉说:“不要太爱那只小动物了,因为我们不能留养它。”
戴玛说:“对,他必须了解世界的真实面目。”
“世界也许不会一直这样。”玛拉说。
接下来,那只被丹恩称做“丹恩”的小牲口被库利克领走了,丹恩紧随不放,库利克驱赶他:“滚开,我不要任何莫洪迪小崽子跟着我。”
丹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满脸的迷惑和悲伤;但接下来,他心中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我恨库利克。”他说,脸上的表情已不像一个小孩子。“有一天我会杀了他。”他没有哭,脸绷得紧紧的,猜疑的表情中散发着严肃,而此时他还只是个不到五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