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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拉几乎没有走出过她周围那块狭小的空间——也就是沙比斯的总部,部分原因在于一旦看出她有走开的迹象,哨兵立刻就会将她拦住,另外一个原因在于,她感到沙比斯不太愿意别人注意到她。在应邀赴晚宴的这个晚上,她跟随沙比斯穿过了自己早已熟知的废墟,随后进入的地区是仿照古代城市的概貌重建的。这里有漂亮的房屋和街道,在落满灰尘的小花园里还放有石像。他们在其中一座房屋前停了下来,房门前悬挂着的灯笼是用极薄的彩色石片做成的,所以在灯火的照耀下,石片上那粉色和白色的纹路清晰可见。宽敞的门厅里也悬挂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和悬垂饰品。在这里玛拉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能散发出香气的木门,那扇门一直通往一间大房子,这让玛拉想起了切洛普斯的家庭会客室。家具则更为精美,地上铺的地毯那么漂亮,玛拉真想在闲暇的时候跪在旁边仔细欣赏。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玛拉第一眼看到她就对她很不信任。那是个身材高大、相貌漂亮的女人,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用一只银卡子别住。她脸上满是笑容——玛拉甚至觉得她的脸像是要笑裂开来一样。她满脸堆笑大惊小怪地叫道:“这就是玛拉呀。”她将玛拉的手紧紧地压在自己的掌心里,眯缝着眼睛笑着盯住玛拉的脸。“能在我家里见到你真是不胜荣幸……我总是想让沙比斯带你过来……可我丈夫太忙了——这一点你可比我清楚得多……”她依然笑着,依然尖刻地说着,而玛拉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她只是极为诧异地想着,沙比斯就住在这漂亮的房子里,就和这女人在一起,这才是他真实的生活;当他离开玛拉,离开办公室,他就在这里度过每一个傍晚,毫无疑问,他就是在这样一间漂亮的屋子里——和这个女人,度过自己的每一个夜晚的。

玛拉在梅里克斯的裤子外面套上了那件棕色的蛇纹上衣,因为沙比斯的妻子说想看看她丈夫跟她说过的这种料子。这女人从头到脚将衣料摩挲了一遍,浑身颤抖着发出“唷,唷”的声音,她告诉玛拉,自己很钦佩她能有勇气穿了这么些年,这是沙比斯跟她讲的。她觉得玛拉十分勇敢。而当玛拉离开这里以后——这个叫潘妮斯的女人相信玛拉是打算离开这里的——潘妮斯希望玛拉能帮她个忙:请将这件衣服留在这儿吧,好给我和沙比斯留个纪念。

沙比斯如坐针毡,但是脸上却堆着笑容。玛拉能看出,这样一个晚上是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挨过去的。他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好在用餐的时间很短。那女人的眼睛一直盯着沙比斯,那充满怀疑的、冷冷的目光,不断地从玛拉身上移到沙比斯身上。当他们彼此回答问题或是打算开个玩笑时,那冰冷面庞上黑黑的眼睛就闪出了仇恨的目光。她这么做有多蠢呀,玛拉暗自想到,她离这样的生活已经非常遥远了,那时的生活中尽是充满爱意和嫉妒的目光,而它似乎早已被埋藏在南方的切洛普斯了——从旅行者那儿传来的消息说,那里整个东边的郊区已经被大火吞噬了。

晚餐一结束,沙比斯就赶紧说,玛拉学习了一整天,已经非常疲劳了,他得把她送回去。潘妮斯立刻暴怒了起来,看来是不可能让沙比斯陪玛拉走回去了,玛拉也赶紧说回去的路很短,只穿过几条街道,她可以自己走回去的。玛拉能看出,沙比斯对此极为恼怒:他面色苍白,为她感到担心,同时也对她有些生气。实际上他已经打算不再去听从他的妻子。正当他要和玛拉一起出发的时候,潘妮斯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叫道:“我敢肯定,在黑夜里走上几分钟的路对玛拉来说算不上什么,反正大家都看见她了。”

沙比斯只得说:“如果有哨兵想阻拦你的话,你就告诉他今晚的口令是‘值勤’。”

夜晚的天空被雨季的浓云遮蔽着,漆黑一团。玛拉静静地走在那已经重建过的街道中心。每一所房屋的外面都悬挂着灯笼,这样一来,她可以把周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一直看到那些废墟上的街道。因为太黑,她小心翼翼地走着。这时在一块深深的阴影里,有一个影子向她走了过来,她刚要张嘴说出口令“值勤”,嘴就被一只手捂住了,她被抬了起来,一个亨尼斯人抓着她的脚,另一个抬着她的肩膀,她的嘴巴则被一只巨大的、散发着酸臭味的手紧紧地捂着。她被抬着穿过了废墟,那两个人一直顺着原本已经十分黑暗的街边阴影里走着;当他们到达废墟东边的一条街道后,又有一群阴影摸了过来,随后她被一堆交错的手臂抬了起来,那些人的手臂如同树干一般结实。她一直被抬到了一支有五十个亨尼斯人的队伍旁才被放了下来。她跟着走进了亨尼斯人的领地,嘴被布条堵着,整个晚上她都以相同的速度向前行进着,直到曙光初现,她才走进了一个用泥砖搭建的营区,里面全是用黑色厚布做成的帐篷。这是一座兵营,但和阿格雷人军队住的地方不一样。这个营区很大。他们把她嘴里的布拿了出来,将她推进了一间小屋子,在角落里点燃了一枝蜡烛,并且告诉她角落里有面包和水,还说伊扎克将军会传唤她的。

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现在她和丹恩分别在对立的两个军队里了。紧接着就想到,她离开了自己一直放在身边的袋子,而她一直依赖这口袋里的东西生活。她所有的财产都在那里面。两件古老的莫洪迪袍子,两件从切洛普斯带来的漂亮衣服,还有梅里克斯的衣服,包括一整套服装和一件上衣,因为她现在身上穿着另外一套中的裤子和这件棕色的上衣。那里面还有一把梳子、一把刷子,以及肥皂和牙刷。另外还有在船上当翰倒在死人堆里时她抢过来的一袋子钱币。尽管东西不多,但那是属于她的,除了这些她几乎一无所有,只有身上穿的裤子、上衣和阿格雷人常穿的用树皮做的轻便鞋。可是,有了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她不还得在这地方待着吗?——玛拉站在那儿,身体健康而又结实,心中毫无畏惧,因为她知道,自己能和亨尼斯人较量一番。屋里有一张矮床,她倒头便睡,一直睡到了下午。醒来之后她发现窗户上加了护栏,门也无法从里面打开。这个监狱其实不过就是个简陋的棚子:也许她只需要用一两个钟头就能把这泥墙凿穿。屋子里有一扇门通往卫生间,里面有一盆水。她用了卫生间和那盆水,水还算干净。她站在窗前向外看,只能看到红色的土地以及更多的棚屋和帐篷;这时来了一名亨尼斯士兵,说将军想在明天见她,在这期间她必须得锻炼身体。她非常不习惯那士兵看人的方式:他好像直愣愣地盯着她,但是却没真正注意到她的存在。他说话的声音很单调,但同时又断断续续,弄得她心神不定。亨尼斯人所做的一切都让她有这种感觉,不过她知道自己不会向这一切屈从的。

屋外有一条土路向东一直穿过营区,她可以趁机对这地方有个大致的印象。亨尼斯哨兵荷枪守卫在一栋大型建筑的外面,她知道那可不是摆样子给人看的,在其他建筑外也有哨兵,那些也许是仓库吧。看守她的这个亨尼斯人开始大步跳跃起来,于是她不得不跟在他身边慢跑着。他根本就没打算和她讲话。在走了整整一个晚上之后,玛拉感到疲惫不堪,她不知道让她锻炼身体有何必要。不过她也明白,这都是些按习惯办事的家伙罢了:囚犯必须得做运动。营区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玛拉发现自己置身于开阔的灌木丛地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那士兵她很累,于是他停了下来,转过身开始往回慢跑。那感觉就好像她伸手将他的肩膀转过来一样。那时已是下午的晚些时候了:太阳似乎要将那些营区里的屋子、棚屋和帐篷挤压到它们自己抛下的那片长长的阴影里去。在营区外的训练场上,有士兵在练队,军官们则向他们吼出命令。这和她在其他军队里看到的训练、听到的命令没什么区别。如果听不懂查拉德语,她现在就会感到非常害怕:她打心眼儿里感激沙比斯让她学习语言课。

当他们路过有警卫把守的那栋建筑时,出现了一队亨尼斯军人,他们站在那儿看着她。她觉得其中一个是位将军——当然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他们会让这个从他们身边跑过的莫洪迪女人做些什么呢?她与他们以及大多数阿格雷人极其不同。这时她看到从帐篷里走出了两个人,他们与沙比斯总部里以及曾在她屋里服侍过的人属于同一个民族,都是身材颀长,动作轻盈,有着修长的四肢和窄小的头部。他们和这些体形庞大、面貌丑陋的亨尼斯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可他们手中端着盛食物的盘子,看上去像是奴仆。

回到小屋后,那个看管她的亨尼斯人又给她端上了食物。用过饭后,她准备睡觉,于是就躺了下来;但很长时间她都没能入睡,脑子里一直在想事情。他们抓她来做什么?那些密探又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又要让她来生孩子?要不,她还能往哪儿想?要女人就是为了生孩子,她会一次又一次地怀孕——在这儿是这样,在查拉德的各个地区也是这样——当然如果一个女人体内有很多卵子……但是亨尼斯人不会知道这些的:甚至如果她不告诉沙比斯的话,他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那就是,即便让她和一个亨尼斯人去睡觉,她也不会自杀的。这样问题就好解决了……不,不会的,她不会自杀的。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她都幸存了下来,现在却……不,她不会自杀的。但是她也不想生孩子。她会确保在她能生育的日期里不和人发生性关系:她躺在那儿,想着能用什么法子避免那些男人进入她的身体。然后她得逃走,她得跑去找到丹恩,然后……她躺在那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石村,她身上穿的这件光滑的上衣让她产生了这种感觉。

当卫兵带她去见将军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就绪了。他就在昨天她见过的那栋大型建筑里:墙是用泥和草混在一起建造的,房顶用芦苇搭建,地板则是用夯实了的泥块铺成的。沿着一张长桌坐着大约二十名亨尼斯人,每个人都穿着军装,样式和阿格雷人的差不多,都是那种没有光泽的棕色。这些人的面孔都一模一样,都那么盯着她看。玛拉立即坐在将军的对面,他的肩章是红色的,和其他人的不同。每个亨尼斯人都戴着有颜色的肩章、扣子或是徽章。他们那黄色、扁平的大脑壳看上去油腻腻的;他们的眼睛呈灰色,头顶上那一大丛头发看上去也是油腻腻的。他们在头发上抹了油吗?是油脂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他们露在外面的皮肤和头发好像湿乎乎的,不过那是因为有油脂的缘故。

她已经准备好把自己的故事再讲一遍,要讲得尽可能短。可那位将军却问道:“你什么时候生孩子?”

玛拉可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么个问题!——她坐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让自己保持镇静,随后回答到:“我没有怀孕。”

听到这句话,那些扁平的大脸庞转动着,彼此对视着,这时将军发话了:“你怀了沙比斯将军的孩子。”

“不,我没有。”

“你是沙比斯将军的女人。”

“不,我不是。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女人。”

那些脸又一次转动着,彼此都感到——大概是——吃了一惊吧。

“你从来都不是。”

这不像是个问句,倒像是陈述句;在一定的上下文中,他们的陈述句就是问句,可他们的声调没有变化——总是平平的,没有声调,语气也是沉沉的。

“你们得到的消息是错误的。”玛拉说道。

“我们得到的消息是错误的,你不是沙比斯将军的女人。你没有怀上他的孩子,你没有怀孕。”

最后一句是个问句,于是玛拉回答道:“我没有怀孕。”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用这种开玩笑的口吻逗这些家伙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于是说道:“如果你们抓我是因为这错误的消息,那干吗不放我回去呢?”

“我们不会把你送回去的,你会派上用场,我们会有事情让你做的。”

她想,看样子至少他们并不打算让我来生孩子。“我能问个问题吗?”

他们又对视了一下——他们缓慢地转动着脑袋,最后又转回到她身上。

“你可以问个问题。”

“如果我怀上了沙比斯将军的孩子,那对你们有什么用呢?”

“他是个很棒的将军。他很成功。我们会把他的孩子抚养大,好成为一名将军。我们还打算把其他三个将军的孩子抓起来。”

“那你们要我有什么用呢?”

“这是个问题。你还没有获准问问题。”

“对不起。”

“不过我可以回答你。你已经学会说查拉德语了,而且你还懂莫洪迪语。”

说到这儿,玛拉以为他会问她自己的故事,不过他对此并不感兴趣。没有人探过身子来看她身上穿的那种令人吃惊的、穿不破的衣料,虽然他们当中谁也没见过这东西。

“我还想问另一个问题。”

“你可以再问一个问题。”

“沙比斯将军想和你们休战。他认为休战对整个查拉德地区都有好处。”

“可是我还没考虑到这一步呢。”将军训斥道。“在这之前我必须告诉你,我们会告诉你需要做的事情的。也许会把你派到军队里去。会说莫洪迪语也许会有些用处的。”

“可在这一段时间里,我没有换洗的衣服,甚至连把梳子或是牙刷什么的都没有。也许你可以再安排一次突袭,好把我的东西拿过来?”那口气就好像她不知道开玩笑只会让他们更生气似的。

“我们可不打算为你那点儿财产就再安排一次突袭。你这么想真是太傻了。”

玛拉现在才算领教了,在亨尼斯人这儿要遭的罪里,无聊才是最可怕的。

“沙比斯将军要求停战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他相信这对整个国家都有好处。”

“我在问他的真正原因。”

“这就是原因。他希望战争能够停止。他说你们打了二十年的仗,双方都一无所获。”

“可是我们打仗的时候总能赢他们。”

“可那四个将军统治阿格雷人居住的地区已经有很多年了,而你也一直守着这片地区——什么都没有改变呀。”

“你这么说是不正确的。”伊扎克将军说道,很显然他被激怒了,他的眼睛甚至在眼眶里转动了一下。“我们一个月前刚赢了他们一大片土地。是在两军分界线的堑壕那儿,位于我们的西部前线和他们东部前线。一年以前,他们把我们脚下同样大的这块营区给占领了,但一个月后我们又给赢了回来。我们只失去了五百名士兵,而他们有四百名士兵丧命。”

“沙比斯将军会觉得那都是些无谓的伤亡,可以让那些士兵做些别的。”

“让他们做别的?”将军重复道,他越来越不高兴了。围着桌子的这一大圈亨尼斯人不断转动着他们那闪着油光的大脸盘,眼睛不停地眨巴着。

“建城镇,改造农场,清理河道,生孩子,还有种庄稼。”

将军的大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于是所有的亨尼斯人也都像他那样,一个接一个狠命地砸起了拳头。

“我们可以得到自己所需的食物,我们袭击他们,然后就能抢得食品,另外,我们自己的市民也种庄稼,我们可以从他们那儿得到需要的食物。”

显而易见,沙比斯将军打算停战的要求是不可能实现了。她希望自己能告诉他。现在她明白了,沙比斯要在亨尼斯营区里安插一名间谍,而她现在就是。可是亨尼斯人也从敌军那儿获得了一名间谍——那就是她,她可以告诉他们自己知道的一切。而她现在正打算这么做。要是他们得知那四个将军的组织是如此严密,统治是那么牢固,那么令人满意,那么他们——这些亨尼斯人——也许就会改变主意的?他们曾经改变过想法吗?他们会改变吗?

那两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仆人端着盘子走了进来。在他们优雅举止的对比下,那些面貌丑陋、粗俗不堪的人更加令人讨厌。他们难道不知道吗?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许有几千年?——他们的祖先曾经居住在一座美丽的城市里,离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只需要走一个晚上,而他们祖先的文明曾经影响了整个艾弗里克洲。

每个亨尼斯人面前都摆了一盘食物,比起对方营房里的食物可真不怎么样。他们开始吃了起来。现在玛拉才看清,原来这些并不全是男人:有些是妇女,她们的胸前有鼓起的部位。此外就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们是女人了。他们都吃得很慢,动作有条不紊,而那两个举止优雅的仆人就侍立在一旁。

“你会在自己住的地方得到食物的。”将军说道。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他们又吃了一惊。“我们在吃东西的时候不讲话。这场讨论已经结束了。明天也许还有事情会问你的。”

玛拉被那个卫兵送回了那间小囚室。她想让他和自己说说话,可他只是说:“有事儿会再通知你的。”

食物被端上来了。她怎么能够逃跑呢?如果她成为这里的士兵,那么也许……当天下午她又照例被带去跑步,在回来的路上,她又看到将军和他的手下。如果是正常人的话,他们的表情表明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她,也没听说过她,可是对于亨尼斯人来说,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早上有人送来了两套军装,和他们穿的一样:棕色的上衣和裤子,棕色毛线帽子前面的帽边可以用扣子按到后面去,还有两双树皮做的轻便鞋,很显然这不是用来行军的。还有用来当牙刷的树棍儿以及肥皂。另外就是一个口袋,用来搭在肩上,袋子能垂到后背。很显然这是女军人的装备,因为除此之外还有一袋子碎布头,都用绳子绑了起来。从将军那儿还传过来一条消息,要是她没怀孕的话,得拿出证据来。

看守她的卫兵告诉她:“你现在已经不是犯人了。我们不会再把这门给锁上了。”

她想跟他开个玩笑:“如果我不是犯人的话,那么这命令是不是也允许我走出营区,回到阿格雷人那里呢?”不过她知道,这可怜的家伙脑子会被弄得一团糟,他得跑到将军那儿去请求指示。

再过四天,她就会让将军看到她来月经时流的血,与此同时,她会利用这段时间通过观察尽可能地多获取一些信息。当她四处闲逛时并没有人注意她——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一眼看去营区的布局一片混乱,这不禁让她吃了一惊。她看到一片片区域彼此间都不相连。其中一片帐篷规划得很好,相互之间以整洁的小径连接了起来,但是这个区域和一些同样安排得很好的棚屋区形成了一定的夹角,而这两块地区与相邻的小片郊区又没有连在一起——在那片郊区全是一排排如盒子般的小屋子。这营区实际上算得上是一个城镇了——要从营区的这一头到另外一头很困难——因为显然这一段的路程很长。玛拉发现,当她顺着最整洁的那条道儿往前走,希望能到达下一个住宅区时,结果却可能碰上一栋房子的外墙,或是干脆就无路可走了。商店和水池散落于四处,而在营区,或者说是城市的正中心则建了一座瞭望塔,那本应该是建在城市边缘的。

她发现自己正在向西看,那儿有一条人们常走的路——她自己就是从那儿被带进来的——她觉得也许没人在注意她,于是抬脚便走;可是刚走到营区边上,她就听到了一阵轻快的、踏在厚厚尘土上的脚步声,她转身看见一个动作优雅的尼安斯人,她好像不是跑过来的,而是飞过来的。她伸出了修长而又纤巧的双手。“你得回去,你不能这么做的。”

她们一同走了回去。玛拉说她很希望能有支写字用的小棍儿和一些用来写东西的树叶,好多学些查拉德语,但是那女孩回答道,这里是不鼓励士兵学习的。“尤其是对于尼安斯人来说。你看,他们其实挺怕我们的。”到了玛拉的小屋后,她便离开了,走的时候她冲玛拉开心而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她行动的姿态不像是走路,倒像是在跳舞。

到了来月经的日子,玛拉给将军送了信儿,说她流血了,因此真的没有怀孕;可是那个尼安斯女孩又回来说,她奉命得亲眼看看那血。“但我也可以把手指给弄破了呀。”玛拉低语着,另一声低语传了过来:“所以你看见了吧,他们有多愚蠢。”她手里拿着那证据向将军那儿跑去,回来时又捎了个信儿:“你现在流血了,所以没有怀孕。你明天就得开始训练。”

第二天玛拉才发现,招募的新兵并不都是亨尼斯人。在训练场上有一百名男女新兵,大多数是亨尼斯人,也有少部分尼安斯人,但是有三分之一的人玛拉从来没见过。他们个头矮小,但很结实很强壮。他们皮肤发黄,总是瞪着眼睛,以前当丹恩吃不饱的时候就是这副神情——玛拉自己大概也是这样吧。这些人是索瑞斯人,他们自愿来到营区参军好混口饭吃:由于亨尼斯人最近总掠夺食物,他们的家乡已经一贫如洗了。训练时立即就看出来,那个子很高、双腿修长的尼安斯人是没法和个头矮小、短腿的索瑞斯人在一起训练的,前者的步伐是后者的两倍。于是新兵们被重新分组,其中六队亨尼斯人,每队十个,还有三队索瑞斯人和一队尼安斯人。玛拉和尼安斯人被分在了一队。她并不像他们那样高,也没有那么轻巧、苗条,不过她和他们当中个子最矮的差不多。

这些人在满是尘土的训练场上练习着队列,听着亨尼斯人的指挥官冲他们叫喊着,与其说这训练艰苦倒不如说它令人厌倦。接连几个钟头,他就让他们在炎炎烈日下练队列,所踏之处扬起一团团的尘土,士兵们开始变得焦渴难耐,疲惫不堪。看来这指挥官是打算把他们弄得精疲力竭,但他很快就又发现了这些士兵的不同之处。那几队体格结实、表情淡漠的亨尼斯人看上去没有一丝疲惫之色,而那些营养不良的索瑞斯人的情况就不行了,至于尼安斯人,他们已经开始晕倒了。这些人根本无法在一起训练。每次新兵来的时候都会发生同样的问题,但是很显然,亨尼斯人总是寄希望于下一次的情况能有所改变,可是看到每次发生的事情都一模一样时又感到非常吃惊。

从这以后,亨尼斯人就比索瑞斯人提前两个小时开始训练,又过了一个钟头后尼安斯人再加入进来。为了将玛拉和其他人训练成为士兵,这种队列练习要持续一个月。对于这种练习,玛拉说不上喜欢,但也并非厌恶。士兵就得接受训练,而她现在就是一个士兵——不过如果她想办法的话,也许不会当得太长。

突然间事情有了急剧的变化。他们在一个晚上对东部又进行了突袭,又抓到几个囚犯。他们需要玛拉住的那间小屋,于是她被赶了出去,她眼睁睁地看着四个索瑞斯人被赶进来占了她的地方。

她奉命跟随一队士兵向北行进,去和北边前线的哨兵换岗。她希望走之前能从伊扎克将军那儿打听到些消息,但是什么都没有:他们之所以对她感兴趣,也只是因为那个原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