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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时他们穿越了一片草原,不时地遇到一片片荆棘树丛;当晚他们在一片平原的边上安营扎寨,那平原上不时地隆起一座座山头。到了第二天,当他们向那平原开拔时才发现,亨尼斯营区周围已经不是沙土和红色的土壤,而代之以坚硬的、黑色的土地了,上面稀稀疏疏地长了一些低矮的植物。从北方刮来了一阵风直吹到他们的脸上,风里夹杂着一股股的泥土,于是士兵们赶紧用布蒙在脸的下部以便能呼吸。整整一天他们都在穿越那些低矮的、表面凹凸不平的小山丘,偶尔还能碰到索瑞斯人的村庄。当晚他们走出了平原,又开始向高处挺进,前方是一座座荒芜的山头和崎岖的道路。这是他们行军的最后一天。晚上他们看到前方突起了一排岗楼;每个岗楼下面都有一座营区,或者不如说是一座村庄,因为那里面不是帐篷,而是一间间小屋。如血的夕阳在岗楼间的平地上洒下炫目的光彩,平地上的泥土被吹得四散开来,大地就仿佛是一只动物在喘息着。在太阳坠落下去的那一瞬间,小山头的顶端被霞辉渲染成了红色,随即天空便被浓浓的夜色所笼罩;很快在黑色的夜幕上出现了颗颗繁星,但它们并没有闪烁着光芒,所以无法看清。由于天空浮满尘土,它们看上去显得非常暗淡。

队伍被分开,向着不同的岗楼开进。玛拉去了最远的那一个,在那儿的顶端可以看到茫茫夜色中四处点燃的营火。这是最北面的前线。再往前就是阿格雷北方将军统领的地区,延伸过去就是沙里地区,到那儿大约需要走十天。在远处是敌方用来进行应答的营火。玛拉知道,丹恩就在那儿——就在她的敌军那儿。不管怎样,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的——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她很不自在地问自己。这是因为她在每个地方待的时间都不长,她总是在压力和危险的驱使下漂流着;不过大家都知道,被送到前线的士兵往往要在那儿待上好几年。

在玛拉所在的这个前哨有二十名士兵,有尼安斯人也有索瑞斯人——亨尼斯人可不喜欢到前沿来放哨。他们的指挥官是一个叫罗兹的索瑞斯女子,她从幼年起就被俘,除了军队她什么都不了解。这个前哨组织有序、工作有效,而且非常整洁,玛拉清楚,自己曾经待过的地方条件比这儿可恶劣得多。不久,她就有了自己的一间小屋,并且和自己比较喜欢的那些人一起开始值勤。指挥官罗兹总是把能合得来的人分在一起,并且总体上能按照士兵的要求分配他们去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玛拉喜欢值勤,所以就总是被安排做这份工作。其他人去拾柴火、打水、建棚屋或是做饭。其实这里也没有多少东西可用来做饭:每月一次从亨尼斯人的营区会有通讯员来送供给,不过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得吃面包、干果和蔬菜。有时候指挥官会派些士兵出去,看能不能抓住只野鹿或是鸟儿之类的东西,但是在旱季里也没什么野生动物。自从玛拉离开石村,这已经是第三个旱季了。

玛拉通常自己一人值勤。按照规定必须有两个人放哨;但即便有两个士兵,也往往有一个在睡觉。好几年以来,在这一段前线一直没有战事或是突袭,甚至连“意外事件”都没有。士兵们最担心的也就是间谍了。玛拉值勤的时候,指挥官总会上来。她对玛拉很感兴趣,而玛拉对她也是。罗兹对于自己十一岁被俘前的日子已经记不清了,她一直都是一名军人,只知道上哪儿去找下顿饭,只知道该穿什么,该做什么。说她生活在军队里好像不大恰当,她已经融入了军队。当她在听玛拉讲那些经历时,她手捂着嘴巴,眼睛圆睁。当玛拉笑着说“你根本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时,她也跟着紧张地格格地笑起来。不管她是否相信,她总是说“给我讲讲那满是蜘蛛的房子”,或是让玛拉说说飞行器是如何被撞碎的,以及居住在河流镇的人们。除了值勤,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亨尼斯人的营区,也从来没有听说过飞行器。她特别想知道那暴发的洪水。当沙尘暴从北方袭来的时候,谈论一下洪水还是让人感到很开心的。

玛拉独自站在岗楼上聆听着,狂风在各个角落和那如柱子般摇摇欲坠的古老建筑四周盘旋着,发出了阵阵干号。她听到土块敲击岗楼时发出了“砰、砰、砰”的声音,在一夜之间,土就能堆积到像索瑞斯人肩膀——或者像尼安斯人的腰部——那么高。第二天早上,索瑞斯人就得将这些土都抖落掉。环绕着岗楼有一层厚厚的深色土壤,全是因风吹而堆积起来的。雨季一到,人们就会在上面种上蔬菜,由于这里土壤肥沃,所以蔬菜很快就能成熟。玛拉背冲南方站着,在那儿她能看到从东向西连绵数英里的昏暗的营火,再望过一片漆黑的区域,就能看到阿格雷人用来应答的篝火。她听见从下面传来了士兵歌唱的声音:那是尼安斯人柔美的挽歌,还有索瑞斯人的歌曲,如果仔细听,就会听出那前后矛盾的歌词里包含着的哀怨,说的都是他们不敢公开讲的事情。在有的夜晚,当狂风不再呼啸时,这些歌曲就如同多声部的哀歌,沿着绵延数里的前线此起彼伏;有时在寂静的夜晚,也能听到从敌军前线传来的、被风扯断了的阵阵歌声。

一天晚上,玛拉站岗回来,看见岗楼基座四周堆积的土堆中有什么东西在动,随即出现了一双闪着亮光的眼睛。玛拉一步蹿上前去,一把揪出了那个被吓掉了魂儿的可怜虫。玛拉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那家伙哭着哀告着。“安静些。”玛拉命令道,“快告诉我阿格雷南方军队的消息?你知道沙比斯将军的情况吗?”“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你知道丹恩提思特吗?”“不知道,我告诉过你,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你们那边有什么消息吗?”“不知道,只知道你们要攻打沙里。”“你来这儿是不是就为了探听这方面的消息?好吧,回去告诉他们这都是无稽之谈。”随后,她便让那家伙溜回自己的阵线去了。

她向罗兹指挥官汇报了情况,她不知道当通讯员下次来的时候,是不是要将此事向基地报告。最后她决定不这样做,不过她说自己将组织一次侦察行动。玛拉问她自己是不是可以单独去,她给罗兹展示了那件古老的上衣,它能随着光线的变化而改变颜色,有时变成无色,甚至根本就看不到那件衣服。她说自己会在一个风沙大作的夜晚到对面的瞭望塔那去探听消息。看到这衣服的时候,罗兹摸了摸,然后她就像其他人那样扮了个鬼脸。

为了御寒,玛拉在那件衣服下面穿了很多衬衣,而后便消失在夜幕中了。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狂风吹过之处,发出阵阵嘈杂的声音。她能感觉到尘土在她腿的四周被卷起。她匍匐前行了最后一段距离,随即在一圈火光外面平躺了下来。围着火堆的士兵正用查拉德语和莫洪迪语交谈着,吃完食物后把剩下的骨头和碎屑扔进火里,他们抱怨着,说这种放哨生活是多么枯燥无味,而他们多么渴望能换岗回到沙里。惟一能引起他们兴趣的消息便是沙比斯将军要统帅北方军以及沙里的军队,那样的话情况就会好得多了。“沙比斯将军是那些人里最棒的,他不会让我们在这地方一直耗下去的。”随即他们的话题就转到了女人身上。

玛拉一直想从灌木丛中的藏身之处站起来,告诉他们自己是沙比斯将军的助手——他们会欢迎自己加入他们的队伍的,然后会把她带到……她这样想简直就是疯了。这儿只有她一个女人,无疑会成为他们的猎物的。这些男人可是有好几个月都没见过女人了。不,如果她打算不辞而别的话,她肯定会先偷些干粮和水,趁着夜色偷偷溜过自己那一方的营火线,随后穿过敌方的营火线和堡垒,再像兔子般地蹿向……她觉得沙比斯将军不会就在沙里附近。

她静静地躺在那儿,有个士兵走到黑暗中仅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开始小便,那一刻真是尴尬极了。她听到尿液溅在干燥的土地上发出的声响。跳跃的火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于是她看到了他的表情——他凝视着夜色,思念着自己的家乡,脸上满是渴望的神情。随后他回到了火堆旁自己的同伴那儿。他们当中有些人裹上被子躺倒睡下了,只留下两个人站岗。在他们身后的岗楼里,其他士兵正盯着头顶上一片茫茫的夜色——凝视着玛拉已经待了很长时间的高楼。她向回匍匐着离开那儿,随即向家的方向跑了过去——现在她的家就是那前哨。她告诉指挥官罗兹,沙比斯将军不一定会来沙里,她觉得对于士兵们来讲,那只是他们的愿望而已,因为沙比斯是几位将军里面最为仁慈的。

旱季过去了。闪电在地平线上舞动着,雷鸣随即滚滚而至,倾盆的大雨注入了河流。清晨起来,敌对双方前沿阵地之间被蜿蜒曲折、银光闪闪的小溪所覆盖。原先的土地极为干旱,所以刚一开始时根本不能吸收水分,当纵横交错的水流越积越深,闪烁出片片光彩时,水分才渐渐渗入到土壤里去,于是那土地宛如一大块深色的、总也吸不饱的海绵。朵朵鲜花从各个角落冒了出来,颜色鲜亮,似乎有些弱不禁风,鸟儿也在花朵四周飞翔着。

指挥官和士兵到外面去种植蔬菜,太阳一出来,蒸腾起片片水雾。在清透的空气中,从对面传来了阵阵歌声,于是这边前哨的士兵也用歌声回应着。在大雨来临后的一个星期里,双方似乎就这样一直对唱着。

夜幕降临时,士兵们便赤裸着身体奔到雨中,高高地举起双臂,恣意地让雨水顺着身体滑下。只有玛拉没有这样做,她担心取下绳子上的那串钱币。当他们嘲笑她的羞涩时,她只是说从小到大,除了她丈夫,她还没有向其他人展示过自己的身体。这又引起了他们的一阵哄堂大笑。

指挥官罗兹悄悄地溜到玛拉的床边,像个小动物般地请求能上来,看到玛拉并不欢迎她,便问道:“玛拉,你难道不喜欢我吗?”玛拉的确很喜欢她,也很想张开双臂迎接这位伙伴,但是她还是没敢这样做。要是她知道自己的军装下……

罗兹跪在床边,玛拉握着她的手,开始讲她丈夫梅里克斯的故事,她觉得他恐怕已经死了,而除了梅里克斯,她不想让任何人碰自己。

这让罗兹更加喜欢玛拉了——这个浪漫的女人,心中的爱已成为往事,而她对自己的丈夫是那么忠诚,她的爱是那么纯洁。

罗兹转身回到了士兵当中,告诉他们她无法说服玛拉。那些一直梦想着能拥有自己那份爱的女兵——她们当中有些已经在前线这儿找到了——以及那些在家乡有妻室爱人的男兵,都对玛拉极为敬佩。她成了那里一位孤独而又浪漫的人物,人们都很羡慕她。

其实并不能说她对罗兹撒了谎。她不允许自己去想切洛普斯的一切。他也许已经——不,只是有这种可能——已经死了。她时常能感到他就在自己身边。只有当她独自一人或是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才让他的形象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去体会他在自己身边时的感受。因此可以说,她从来没有去想梅里克斯,她拒绝去想他,但与此同时,他却如影随行,一直伴她左右。

玛拉站在岗楼上向北方眺望,想到自己来这里已经六个月了。派到外面站岗的士兵应该在六个月以后换岗。但是军需补给官却说,没听说会有前来接替的部队。当问他们有什么新消息时,他们回答道,有传闻说北方发生了政变。可是到处一直都有政变的传闻。玛拉问是否有沙比斯将军的消息,他们回答道,每个人都说他和其他将军发生了争吵。“每个人”是指谁呢?也就是有些密探这么说罢了。有人听说过一个叫丹恩的提思特吗?有一个人说他听到过有一位丹恩将军。“将军?”实际上应该算是一位副将:要知道,每位将军都有一位副手,他按照一定的方式来训练这位副手。

随着雨季的持续,岗楼这边的生活变得愈加令人感到愉快了。农民们带来了粮食,要价贵得吓人,不过价钱很快就被砍下去了。遇到这些农民的时候,指挥官罗兹总是在场,因为这些人里面往往混有密探。有一个特别可疑的农夫问了好多问题,不过玛拉也从他嘴里套出了条消息——沙比斯将军就在沙里。他本以为在那儿能赶上亨尼斯人的政变。

雨季依然在持续,不过只是局部地区在下雨。第一次下雨时盛开的花朵已经凋谢了,不过棕色的土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绿色。从山中窜出的野兔和野鹿成了战士们的盘中之餐。对于土地而言,雨水就意味着生命,而每个人的心里也同样装着一张有关雨季的日程记录:上一个雨季雨水丰沛,大堤内是满满的;那之前的一个则不太好,水位很低;再往前的两个又不错,可是那之前一直都不太好。这一次的雨季说不上太好,但也不算太糟。那么明年——每个人都等着看明年会是个什么样子。

玛拉站在岗楼上向北望去。她到这里快有一年了,眼看着就满一年了,她已经被遗忘了。旱季即将来临。黑色的土壤正逐渐变成深灰色。不过要等到土地完全干旱还需要些日子,那时候又会狂风呼啸,扬起阵阵沙尘,大地将一扫现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