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玛拉渐渐进入梦乡,她没有想起多利斯,而是想起了沙比斯,虽然丹恩曾经说过沙比斯爱着她,但是她却从来没有看出来,也没有考虑过这件事。现在她确实想起来了,看见高高的、温和大方的他站在那里冲她微笑,但并不像恋人,倒是像一位父亲。想到他,玛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和她想起梅里克斯的感觉并不相像,可怜的梅里克斯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玛拉抱着胳膊,陶醉在甜蜜的温暖中,她觉得有一个婴儿湿湿的嘴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还听到婴儿的笑声……她醒了,心中涌起一阵忧伤,天色还早。她不允许自己去想那个被戈德尔精明女人扔掉的孩子,她现在也不想再去回忆那件事了。她起床,洗了脸,穿好衣服,在窗前坐下,门卫把头天晚上升起的火堆中还冒着烟的木柴踢到一边,踩灭,然后又打着哈欠回到床上。遍地都是清爽的阳光,她看见一个小动物,一个长得像她以前那个名叫谢拉的宠物,那个小东西正在落叶中欢蹦乱跳。达利德妓院非常安静。森霍尔把她的早饭端来时,她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异样,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整个上午,她一直坐在窗前,花园里一切如故;门卫的哈欠、清风吹动墙上草丛造成石头上投影的变化都算是大事情。楼下,女人们还在她们污秽的床上睡觉。她知道她们不喜欢被叫醒,叫醒她们也是徒劳,因为她们醒来后往往又接着睡,只有在不得不起床的情况下,她们才会真正醒来。中午时分,她听见下面传来她们的责骂声、不耐烦的吵闹声,没有笑声。渐渐地,空旷的屋子变得充实起来,因为下午有时会有客人来,女人们懒懒地躺着,打着哈欠,吃着糖果、点心,喝着果汁。她们的悲伤浸透了整个屋子,令人窒息。下午一直都是最糟糕的时间。漫长、沉重、令人疲惫的下午,偶尔来一位客人会打破这种氛围,接下来关于客人要挑选谁而产生的争吵会使这些女人暂时忘掉她们的悲伤。玛拉知道在自己所经历的一系列磨难中,还不曾有像楼下女人们所面对的绝望境地,简直像致命的毒气……她将自己独立于她们之外,认为自己有别于她们,但正如森霍尔提醒她时所说的那样,她也是卖身女,和她们一样。她能够闻见轻轻弥漫过来的清凉芳香的罂粟烟味。楼下的一些人点起自己的小烟斗,没有烟斗的女孩依偎在有烟斗的人旁边,贪婪地吸着同伴吐出的烟。她们把这种做法叫做吸二手罂粟。
门外有人敲门。怎么回事?应该没人敲门的,森霍尔是不会来敲门的,但事实上就是森霍尔,他进来说:“她们想让你下去给她们讲故事。”
他的神态有些反常。玛拉来到楼下大屋里,她觉得那些女孩子投过来的目光有些异样,她们冲她叫道:“玛拉,给我们讲讲吧。”趴在利塔腿上的小克里西斯说:“玛拉,还是从头开始讲吧。”
玛拉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这次她追溯到原来从未讲过的更早的那段经历——逃离父母家之后的童年生活,那是一段充满神奇色彩、轻松友好、甚至是为所欲为的生活,每天早上醒来都会面对惊人的新发现、历险,“玛拉,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答案一个个呈现在她的面前。她兴致勃勃地讲着,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更详尽的细节,一些已经模糊的小事也变得清晰起来:小河里的流水撞击着浅水中的石头,浪花飞溅,形态各异;和妈妈告别的那天晚上,妈妈身上透出的温和花香……玛拉的思绪飞到遥远的过去,她一边讲,一边看着胖嘟嘟的克里西斯,稚嫩的脸、粉红湿润的嘴唇,她知道自己在梦中看到的孩子是谁了。克里西斯躺在利塔的臂弯之中看着玛拉,像个小女孩似的。她确实是个小女孩,甚至可以说是婴儿,手四处动,一会儿摸摸这里,一会儿又探出去碰碰她上方的脸,发出阵阵笑声。那张脸不同于其他人的脸,深沉的绿色眼睛,淡淡的睫毛,白色,亮闪闪的白色,浓密的淡色头发垂到克里西斯脸上,她拉弄着那些头发,开心地笑着。但是因为利塔的长相和其他人有很大不同,所以她从来没有缺少过客人,这时有人进来冲她指指,她不得不起身随着那人到其中一间小屋子里。克里西斯朝玛拉爬来,爬到玛拉的怀中。玛拉继续讲着,心中的渴望像一首歌在心底回响。她在不断告诫自己:对,不能讲述那段有关沙尘堆满院子、喷泉干涸、树木饥渴难耐的故事。
克里西斯伸出手去摸玛拉的脸,说:“玛拉公主,你住在宫殿里。”
玛拉明白自己正引起森霍尔的敬重及那些女孩子的好奇,她说:“即使我当时是公主,我也没有意识到。但我现在绝对算不上公主了。”
晚上的客人开始来了,女孩子们改变懒洋洋的模样,振作振作精神,摆出最迷人的坐姿,一边卖弄风骚地聊着天,一边注视着门口,等待着下一个客人。
多利斯到了。他匆匆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冲玛拉做了个手势。克里西斯站起来,但他摇了摇头——不。这时,利塔回来了,她一看到多利斯就匆匆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急切地低低和他说着什么。
“等一下,”多利斯说,“等一下,利塔,等一下。”
他和玛拉一同走向玛拉的房间。玛拉看到克里西斯又依偎在另外一个女孩身旁,不是利塔,利塔此时正站在那里,呆呆地注视着多利斯远去的身影。到了房间之后,玛拉和多利斯没有坐下。
多利斯说:“太糟糕了。都是我的过错。我向克里西斯说起过你的事……”
“公主,”玛拉说,“妓院里的公主。”
他做了个手势——不要这么说。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凄惨,布满了歉意和焦虑。看到他这个样子,玛拉倒觉得不以为然:在她眼里,他显得那么渺小、无足轻重。
“那么说,她之后把这话告诉了那些女孩,那些女孩又和客人讲了。”
“我凑够了赎你出去的钱。这些钱一部分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是沙比斯的。但是一些政务会成员要买你……”
“买公主妓女?”玛拉说。
“莫洪迪公主。这对于他们来说可是十分风光的事。他们打算出加倍的赎金,比我当初和达利德商定的数目高一倍。我的钱没法和他们相比。”
玛拉想:我现在身上就有那么多钱,但是我不能告诉他。我以后可能会比现在更需要这笔钱。
“幸运的是,达利德院长不在。尽管她和我就赎金已经达成了协议,但也无法抵抗加倍赎金的诱惑。一旦他们得逞,我想你很快就会发现新地方比这里更缺乏自由。所以我们需要迅速行动。我已经在我的一位地方法官朋友那里备了案,证明我和达利德之间就赎金已经达成协议,具有法律效力,但是我觉得达利德和那帮无赖肯定能找到回旋余地。我建议你和我一起北上到卡那兹。和丹恩会合后再继续往前走。”
“谁控制这里北部的出口路线?”
“当然是政务委员会。我就是其中一员。我们必须在其他人发现之前离开。”
“谁那么着急要把这位公主安全带出比尔玛?我到底该去哪里?”
他犹豫了一下,说:“你很快就会知道的,玛拉。我发誓,你会理解这一切的。我们现在必须抓紧时间,赶快行动。”
她开始把衣服往包里塞,看到那些漂亮的、洗熨整齐的衣服挤作乱糟糟一团,不禁一阵伤心。
外面传来嘈杂的吵闹声。是森霍尔和利塔。利塔进来后,想把森霍尔关在门外,但森霍尔偏要进来。多利斯不得不把他往后推。
利塔说:“多利斯,你为什么不愿听我的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我刚才和政务会长官在一起,他说北部边口要加哨兵了。”
多利斯重重地坐到床尾,双手抱着头。
“但是如果你愿意听我说,”利塔说,“只要听就行。我知道一个好方法。你必须和玛拉结婚,这样他们就不会再阻拦你了——你还没有结婚,对吧?”
多利斯沉默不语,但从他对玛拉偷偷投去的迅速一瞥中可以看出他是不愿意和她结婚的。
“出了比尔玛,婚姻就算无效了。”
“无效?你怎么知道?”
利塔笑了,话语中透着愤怒:“我当然知道。过去的几年中我一直在考虑如何离开这里。我了解法律。和我同过床的比尔玛男人,只要他们有一技之长,我都会充分利用,搜集信息。我在这个地方已经待了十年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十年啊。”玛拉可以听出利塔声音中的恐怖和仇恨。“把我带走吧,”利塔说,“我已经攒了一些钱。达利德院长允许我们留少量的钱。我两年前就攒够了赎身的钱。我可以为自己买自由,可是在比尔玛,我随处都能够看到和我上过床的男人。在卡那兹,没有人认识我。”
“如果我要带一个走的话,难道肯定就是克里西斯?”多利斯说。
玛拉看出利塔正极力控制急躁情绪。
“我知道你对她感兴趣。”利塔说。
“对,是的。”他毫不否认。
“你考虑过如何安排她了吗?她可不像我,她还没有自立。你需要为她承担责任。”
“我很乐意。”他说,但他这么说只是用来结束谈话的——他的表情有些疑惑。
“有些女人憎恨这种生活,”利塔说,“比如我。也有些女人喜欢这种生活,克里西斯就属于这一类。”多利斯摇摇头,否认这种想法。“克里西斯一个晚上能够对付六个男人,她经常这样,很受欢迎。她过得非常自在,每一分钟对于她来说都是享受。”多利斯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门卫的火堆中不断有火花蹦出,飞向夜空。“如果你把她带出这个院子,她还会回来。这是她的家。如果你把她带到卡那兹,她很快就会回到那里的妓院。”
多利斯一言不发。他使劲扭过脸去,脸上挂着眼泪。
“是的,你爱她。但她还是个小女孩。她刚来的时候才六岁,六岁就做了妓女。除了去年得肺病那段时间,她从来没有单独待过一个晚上。”
“我向她许诺过。”多利斯说。
“你向她许过什么诺?政务会委员不可能向妓女许诺和她结婚吧?”
“我许诺在我家里为她提供安全。”
“你不是惟一这么承诺的人。你的朋友,那位政务会长官把她带回家里,六天之后,她又回来了。妓院就是她的家,达利德院长就是她的母亲。”
“好吧,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多利斯说。
利塔跑出去,楼梯上传来她轻快的脚步声。森霍尔走了进来。
“哦,”多利斯说,“我知道不允许这么做,但是我以高级政务会委员的名义命令你:请你站到一边。”森霍尔站到一旁。
玛拉和多利斯下了楼,玛拉提着自己的包,其他没有客人的女人们都在大厅里看着他们,她们送出几个飞吻,但很难看出究竟是送给多利斯还是玛拉。
多利斯手里拎着一个小包也来了,三人出了妓院,走进比尔玛夜幕下的街道。他们匆匆地沿着街边往前走,在一个大门前停下。门卫认出多利斯,让三人进去。多利斯把两个女人放到楼下的屋子里,独自上楼和他的同事朋友——那位法官商量下一步做法。之后,两个女人被传唤到楼上。出于权宜之计,几分钟后,玛拉在利塔的见证下和多利斯结了婚。实际上也就是说说他们都没有结婚,也没有和其他任何人订婚。接下来,玛拉在一个大羊皮本上多利斯的名字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自从和沙比斯在一起之后,她除了在沙子上用树枝练习拼写外不曾写过字。她接过一个系在一条带子上的圆皮片,挂到脖子上,这样周围人就知道她结婚了,变为某个男人的财产。她非常高兴得到这样的保护。
多利斯请法官转达政务会,宣布达利德妓院的玛拉结婚了,可以自由合法地离开比尔玛。
在他们离开前,法官问玛拉:“你就是那位弟弟因叛逃罪在查拉德受到通缉的姐姐吧?”
“我的弟弟去北方了。他现在很安全。”
“通缉令上的悬赏那么高,他可真应该小心,多换换地方。他在腾德拉这儿是绝对不会安全的。”
随后,玛拉、多利斯和利塔出门,悄悄地迅速行走在街巷中,来到一个朝向车站的小山丘上,玛拉和丹恩曾经绕行经过此处。这里离站台很近,排列整齐的客车正等待着天亮投入运行。他们不敢上车,担心有人来搜查。他们看见不远处有个小棚屋,就朝那儿走过去。这时,借着昏暗的月光,他们看见两个士兵绕过来,开始搜查那些客车,没有什么发现,正要离开时,其中一个士兵转身朝棚屋走来,从破烂的窗口往里面窥探了一番,然后走了进来。
多利斯迎上前去,说:“你认识我吗?”
那位士兵犹豫了一下,说:“我受命来逮捕你。”
“你的逮捕令在哪里?”
“没有时间签发逮捕令。政务会的长官直接派我们来的。”
“好吧,我给你发布一条命令。我是多利斯,你知道的。我要和我的妻子玛拉去卡那兹。你没有法律权力阻止我。”
那位士兵环顾四壁尘土的旧棚屋,心想:如果合法,你们为什么要躲躲藏藏?但是他也有些犹疑不决,不敢逮捕多利斯。他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他们看见两位士兵在客车旁边商量起来,然后,慢腾腾地走开了。
现在早已过了午夜。利塔拿出面包——她出来时匆匆从厨房里拿的。他们匆匆地嚼着干面包,希望能喝上一口水。他们走出棚屋,发现一棵倒下的树,枝叶浓密,他们趴在那堆枝叶后面,看着那些客车和刚刚离开的棚屋,担心士兵还有可能回来。天亮前,确实有人过来了,但这次是个流浪汉。这样的人可能更危险,因为如果他发现他们在躲藏,就会认定他们触犯法律,这样他可能就会为了求得奖赏而把他们上报。
太阳出来了。车站站台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三人迅速朝站台跑去,这时玛拉看见那位流浪汉站在那里呆呆地盯着她。她认识他,但想不起来究竟是谁……走近之后才费力地认出那人是库利克,他太瘦了,而且衣着破烂不堪。
她正要往回走,这时,库利克却追过来,抓住她的胳膊,那张令人憎恶的、布满疤痕的脸靠近了她的脸,肮脏的牙齿更增添了他的狰狞威胁之状。
“给我一点钱,玛拉。”他说。
“不行。”
“我要自己动手了。”
此时最不宜争执吵闹。她塞给他一把小硬币,正要转身离去时,看见库利克一脸胜利的表情,还听见他嘀咕着:“你弟弟在哪里?你打算把他藏起来吗?”
她没有理睬,而是迅速跑到另外两位伙伴那里,三人赶在一辆客车开动时跳上了车,一群年轻人前拉后推帮着车启动。车完全开动、逐渐加速后,有两位军官而不是士兵,跑上站台试图追捕他们。
“我们什么时候能安全?”玛拉问。
“在卡那兹也不会安全的。”利塔说,“但是我听说那是个很大的城市,所以我们应该能够找到藏身之处。”
多利斯和玛拉敬佩而信服地看着利塔。离开那个让她饱受欺辱蹂躏的地方,利塔显示出夺目的智慧和权威性,这完全得益于她的生活阅历。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大衣,皮肤显得更加白皙光亮,绿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淡色的头发挽成一个髻。现在谁是公主?面对这么一个从未见识过的迷人的女性,玛拉禁不住想到。
三人牢牢地拉着手,紧紧地靠在一起。这辆“客车”实际上就是一堆木片金属架拼凑起来的笼子,一路轰鸣着、弹跳着、晃悠着——是不是有可能会翻车?不久之后路边出现的一堆破碎的木片就证明这样的客车确实翻过,尽管行驶速度很慢。稍微擅长跑步的人就可以轻易地追上;确实很容易追,拉车的那些年轻人大步慢跑着,还有足够的喘息机会相互打闹喊叫。刚才在后面推车的那些年轻人在车子完全启动的时候就跳上了车,等其他拉车人累了时替补上去。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听出前面有一段轨道坏了。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从轨道两旁时不时出现的一堆堆扔掉的枕木就可以看出。不久,客车就被绳子拉着停了,前面,工人们正忙着替换损坏的枕木。三人不安地意识到离开比尔玛两三个小时后,他们几乎是静止不动的,一匹快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追上他们。
起初,他们经过一片稀疏的森林;但其中有一个长满草的山谷,就像玛拉北上途中常见的那类穿过干旱大草原的山谷;但是草不相同,树也不同:低矮浓密,不像比尔玛南部那些高高的、枝叶茂盛的森林。山谷下,据说二十英尺之下,还躺着古时候人们所称的撒哈拉沙漠的沙子。玛拉想到自己包里两件叫撒哈尔的条纹袍子。据说他们脚下的深埋的沙子曾被洪水冲过,长出来的森林被火烧掉,然后又遭洪水冲击变成沙子……这样的变化在过去几千年里反复发生过,但是有一个词却一直流传下来,那些不知道自己祖先名字或根本不了解祖先的人也会走进商店说:“我想看看你们的撒哈尔袍子。”
与轨道平行的一条路上,浩浩荡荡地队伍中有马、驴子、手推车、抬轿——可是比尔玛没有奴隶——还有步行的男人和女人。客车上的人盯着浩浩荡荡的旅客和商队看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玛拉问:“为什么还需要客车呢?”
“这个问题提得好,”多利斯说,“有些人想终止客车服务。但是步行要花一个星期才能到达卡那兹,乘客车最多只需要两三天。客车适合紧急政务会工作。”
“还适合其他情况。”利塔微笑着冲着他说,他的脸竟然一下子变红了。
“还适合其他情况。”他表示赞同。
“这条轨道还叫‘爱的轨迹’。”利塔对玛拉说,“沿途有很多专为度假和恋爱而设的酒店。”她说“爱”时口气听起来像是诅咒。
多利斯对她说:“可怜的利塔,你的情况很快就会改变的。”
她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她转过脸去免得被他们看见。“也许会吧,”她最后终于说了一句,“多利斯,你是个好人,我们都知道。”她所说的“我们”是指妓院里的姐妹。“我们知道哪些人无耻下流。”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
玛拉紧靠着多利斯坐着,她还没有仔细看过他,现在在早晨明亮的光线下,她终于可以细细观察了。对,他是个好人。他有一张值得信赖的脸——她原来就很信赖他。但是他的脸和玛拉心目中的那张脸比起来就逊色多了。沙比斯更具有吸引力,比多利斯更强壮,也更敏感细腻。
一个想法突然冒出脑海,不知是受了某种提示还是直觉使然,玛拉问道:“那三大将军除了抓丹恩是不是还想抓我?”
“我原来没打算告诉你。不过,确实如此,他们是想抓你。”
“他们悬赏了吗?”
“没有公开说;但是他们和我们政务会联系过。他们认为你有沙比斯的孩子。”
“可是那只不过是他妻子的诬陷。”
“他们认为你住在亨尼斯时和沙比斯有了孩子。他们想除掉沙比斯,而且不想让他的孩子活着。”
“他有个孩子还活着。”
“曾经有过。”
玛拉觉得自己在生活中像个站在瞭望塔上的士兵,还想象着那里有个婴儿、孩子,想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看到利塔和多利斯正神情严肃地看着她,她依然笑个不停。她知道自己的笑声听起来已经有些歇斯底里。她累了,因为丹恩的缘故,她还是有些焦虑、狂躁不安——歇斯底里。“你们不知道事情有多可笑,”她终于说话了,“那三位将军对亨尼斯了解不会很多。亨尼斯计划实施繁殖计划,想利用沙比斯的孩子来优化家族血统、提高后代质量,如果可能,他们还希望绑架将军的孩子。”
“确实如此。用沙比斯的孩子实现他们对阿格雷领土的要求。他们计划把孩子放在军队的前面开路,以此进入阿格雷。”
“那么说,亨尼斯人对阿格雷并不太了解。”
“三位将军要这个孩子,是因为沙比斯非常受人欢迎,他们担心士兵会和沙比斯及他的孩子结成联盟。”
这时,玛拉沉默了,她感到很沮丧,也很担心。仅仅由于一个不快乐的女人几句恶言恶语就使她玛拉再次遭到抓捕,引出了那么多圈套和陷阱,甚至可能导致又一场战争……但是她也想到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她怎么会那么盲目、草率、无知地和沙比斯住到一起,甚至没有想到他有一个至少会猜疑的妻子。尽管结果证明事情仅仅是因为嫉妒而引起的。玛拉尽力设想——和梅里克斯住在一起时,如果知道他整天和一个被逮捕的女人泡在一起,陪她说话、给她教授知识、把他的午饭端给她吃——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真蠢。”她出声地说,然后向利塔和多利斯讲述了那段故事。
利塔吐露了自己的看法:“任何一位卖身女都能够告诉你该期待什么。”
“是的,我知道。”
多利斯拉起她的手,她却本能地把手抽了回来,多利斯开玩笑似的说:“玛拉,作为我的妻子,你必须允许我握住你的手,哪怕仅仅是为了向我证明你实际上并不恨我。”
“你知道你并不想要我做你妻子。”
她听出自己因哭泣而变得粗哑的声音中透着绝望和悲伤,“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什么?我失去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她开始出声地哭了起来。
利塔说:“我也经常想起我失去的那个孩子。”
玛拉和多利斯这时都吃惊地把目光投向利塔,利塔解释说:“克里西斯,她就像我的孩子。我自己从未生过孩子。说起孩子,我禁不住想起她。”
“我也是。”多利斯真诚地说。
利塔说:“我一直照看她。现在我离开了。她也很爱多利斯——非常非常爱,几乎尽其所能。达利德院长也不在。她今天情绪肯定不好。”
“你情绪不好是因为离开她们吗?”多利斯问。
“你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觉得因为克里西斯会想念我,所以我应该继续留在妓院?”
“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当然觉得伤心。不仅仅是因为克里西斯,但她是主要原因。那里的女孩我都认识,都是我的朋友。我自从进了那个鬼地方后就一直在想办法出来。如果早出来的话,克里西斯有可能会死。”
“为什么会死?”多利斯立即问道。
“你过于伤感了。”利塔说,“我可不喜欢这一点。如果做了某件会产生后果的事,就应该接受这些后果。克里西斯的肺很虚弱。她几乎因此死掉。我照看她,一直陪着她。如果当初不是有我在身边,她就死了。我了解克里西斯,她也许已经又找到了一个可以依赖的人。但是没有人会像我那样日夜守在她的床头,一连几个星期……”说着说着,利塔也开始抽泣起来。
轨道修好了。轮到那帮车上的年轻人下去拉车了,换下前面那批拉车人,该他们到车上歇歇脚了。
他们重新上路没多久,大约一个小时的样子,车又停下来,浓密的树林中立着一个小旅店。一些乘客下了车,成双成对的,拉着手或挽着胳膊。旅店里的服务员向乘客兜售食品,他们还抬来了一坛子水。
玛拉从那些喝水人的架势可以看出:这次喝完,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再次补充水。
拉车的年轻人又换了一次班。现在他们都很累了,跑的时候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喧闹说笑话或聊天了。坐在车里等着换班的年轻人也都沉默不语,一脸冷漠。
旅行继续进行。他们被颠簸得晕头晕脑,利塔说头有点疼。玛拉高兴地拉住多利斯伸过来为她支撑的手,她靠着他坐着,头搭在他的肩上。玛拉想到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固执地坚持自立,以至于无法像克里西斯那样容易动情。克里西斯拥抱、抚摩、亲吻总是和呼吸一样自然。玛拉想到两件自相矛盾的事:一是她非常高兴和多利斯结了婚,因为这样做让她有了安全感;二是不久之后她就自由自主了,婚姻关系也不复存在。
天黑之后,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客车晚间在事故频发、质量如此低劣的轨道上是无法运行的。旁边有一座小旅店,三人合租了一间屋子,他们在屋里吃了饭,把门从里面反锁上,然后又用一张沉重的桌子在门后抵上。每人一张床,他们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又醒了,发现另外两个人也醒着,睁着眼睛,他们意识到这一夜肯定是睡不好了。窗外刚出现一点亮光,三人就爬起来,穿好衣服,来到路边等候。这是一个清爽明亮的早晨,很冷。他们坐在为旅客准备的凳子上开始吃早饭。
玛拉向多利斯和利塔讲起南方的飞行机,着陆和起飞也都需要人力帮助;还讲起费利斯以及她的飞行服务工作。利塔感到很新鲜,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机器;但多利斯说,不太长时间以前,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在比尔玛还有这样的机器,但是后来发生了政变,双方为争夺机器所有权而战,冲突最激烈的时候,叛军把十架机器全部烧掉了。城北的森林里还可以看到那些废墟,但近年来,为腾空地建造房舍,已经有一部分被铲除了。
玛拉问:“你害怕再次发生政变吗?”
利塔吃惊地笑了起来,但多利斯却严肃地说:“是的,玛拉,我们有些人是害怕的。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更担心会发生政变。但是,和平时期几乎没有超过一百年的,这看起来似乎已经成为历史规律了。上次政变已经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
“你们的政务会是不是很腐败?”
“对,我们中有些人很腐败。”
“比尔玛肯定有很多穷人,否则这儿就不会有那么多小伙子为了挣一顿饱饭来拉车。”
“对,确实有穷人,而且情况越来越糟糕。”
“为什么会更糟糕?”利塔问,话语中透着恐惧。
“很显然,气候又在经历一场变化。据说冰川已经开始威胁北部了。”
“但是北部一直都有冰的。”利塔说。
“有时有,有时没有。”玛拉说,“几千年轮回一次。气候温暖的时候,沙漠曾从这个海岸延伸到另一海岸。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海。”
“谁见过呢?”利塔说,“我只是听商人们谈起过,仅此而已。”
“我见过,”多利斯说,“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见过。但是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波浪此起彼伏,冲击着岩石。”
“海水咸,”玛拉说,“咸水。”
“为什么咸?”利塔问,“那些商人说水很咸。但他们总是给我们讲各种各样离奇的说法,很难理解。”
这时,车夫从旅馆里出来,很快,客车就上路了。摇晃和轰鸣声又开始了。他们时不时需要停下来,不是车夫换班,就是轨道又出现问题。因为这些耽搁,他们直到天快黑时才到达卡那兹郊区。他们决定在客车行程路过的最后一个旅馆过夜。这里的人知道多利斯是政务会成员,他借这个名气要了一个套间。玛拉向旅馆打听有没有一个叫丹恩的人给她留言,尽管利塔提醒她小心些:“你到腾德拉才安全,这之前可没有保障。”
“你到目的地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会到城里的旅馆找工作,做个女招待。如果不成,我会到达利德院长在这儿开的妓院去。”
“可你是刚从她那里逃出来的呀。”多利斯说。
“她是我的妈妈。我印象中还不曾有第二个。她会原谅我的。再说,我的肤色在那里也很受欢迎。”
“从前,人们的肤色都和你一样——就是现在出现冰的那个地方。”玛拉说。
利塔很是吃惊:“所有人?什么时候?”
“哦,几千年前,”玛拉说,她一边笑一边在想自己快要像沙比斯了。去年夏天,他给她讲解时也用过“几千年前”。“后来,那个地方的难民来到艾弗里克洲北部建立了殖民地。”
“现在还有一个殖民地。”多利斯说。
“也许我该去那里?”利塔说。
“那你可就要失去你的珍稀性了,”玛拉说,“还是和我们待在一起吧。”
“如果你想和我们一起北上,那就一起走吧。”多利斯说,声音中除了友善,似乎还夹杂着更为复杂的感情。他把手放到她的肩上,微笑着说:“就这样吧,和我们一起去试试自己的运气。”
玛拉说:“我会想你的,利塔。”
利塔认真而感激地看着面前两个人,习惯性的严肃表情变得柔和了,她说:“我会考虑的。”
“万一在卡那兹碰了壁,尽管来找我们。”
“连个女招待也做不成吗?我其实并没有打算长期做女招待。我是有雄心壮志的。但是我会记住你们的善意的。不过,到北方后我在哪里能找到你们?”
“大家都是相互找的。”玛拉说,“我现在就在等丹恩来找我。”
第二天,他们住进卡那兹市中心的一家商队旅馆,在那里等待丹恩。和挤满各地人的商贸城市比尔玛不同,卡那兹语种单一,不算繁华。这里主要住着一个身材瘦削平坦、五官轮廓分明的民族。玛拉以前曾经见过他们,在石头村附近废墟中耸立的墙上见过他们。他们现在住在这里,仿佛过去的几千年及多次的迁徙不曾存在似的。这些人举止冷静、行动舒缓,城里到处都是塔式建筑,多利斯称这里是拜神之地。
“什么地?”利塔和玛拉几乎同时问道。
他告诉她们,这里的人信奉一种威力无比、无形的神。人是城的统治者,他们住在这些为取悦神而建造的、色彩斑斓亮丽的建筑里。需要时,他们会穿着特殊的服饰,沿着街走,唱念着神的名字,神就会变得心平气和、乐善好施,帮助人完成心愿。
“卡那兹不属比尔玛管辖?”玛拉问。
理论上属于,但实际并不是这样。这也是比尔玛政务会中较明智的人士之所以认为他们的统治危在旦夕的原因之一。比尔玛没有实力治服有纷争的地区,尽管表面上看起来一派祥和,两个城市实际上一直在相互观望、等待时机。多利斯做了一番解释,又接着详细分析目前的形势,玛拉对此很感兴趣,但利塔却不太在意。
但是接下来多利斯却对着利塔说:“如果你待在这里,会有两个不利之处。”
“其中一个我已经知道了。我看起来不会像在南方时那样稀奇了。我只不过比这里某些人的肤色稍微浅一点。另外一个不利是什么?”
“你必须向这里的教士学习特殊的语言和习惯,还要假装认同他们的信仰,至少表面上要接受那些规章制度,否则他们对你会毫不留情。”
“在这样一座城里,达利德的妓院怎么能顺利经营?”
“她私下里给教士塞钱,就像她在比尔玛给我们政务会成员塞钱一样。”
他们此刻精神都有些紧张,这里是最大的旅馆,肯定会有密探,既有比尔玛派来的也有本城统治者派来的。但是丹恩肯定也会来这儿找他们。他们决定就在这里过夜,不打算再换到一个不太有名的地方,他们在自己的房间里吃了饭,而没有去那个占据一楼大部分面积、专供食品饮料的大厅。
也许他们应该把城里的旅馆逐个探访一下,看能否打听到丹恩的下落?玛拉以前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藏在丹恩伤疤下的金币,现在她告诉面前这两位朋友以解释她为什么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某个下层的地方打工糊口,还是在某个地方租了体面的房子住着,或者——她没敢说出来——也许又在某个地方抽鸦片,她最担心的就是最后这种情况。
夜已经很深了,他们决定不再等了,正打算要睡觉时,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玛拉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听出有丹恩的声音。丹恩正站在过道里,旅馆服务员正试图拦住这位衣衫破烂、光着泥脚丫的车夫。这是哪个丹恩啊?——玛拉感到有些疑惑,但从他的眼里,她看到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丹恩,已经长大成人的丹恩,他站在那里,看着玛拉,满脸的歉意和哀求。姐弟俩紧紧抱住对方,拥抱着、抽泣着,“唉,玛拉,原谅我吧。”玛拉则说:“啊,丹恩,你在这儿。”另外两个人坐在垫子上,默默无语地看着他们,直到姐弟俩最后终于放开对方,向后站稳,相互打量。这时丹恩说:“玛拉,站在你面前的是另一个我,不是原来的我。”“我知道。”玛拉说,丹恩原来可从没有承认有两个自己。丹恩拉着玛拉的手,说:“那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所以现在要我说很容易——但是你得帮我。”
“我那天晚上说些什么才能阻止你去赌馆?”
他痛苦地皱了皱脸,不敢看玛拉;他振作了一下精神,说:“玛拉,你只要提醒我说,我会连你都输掉,就可以了,你对于我来说是最珍贵的、最……”两人又拥抱在一起。
这个场面本来还会继续,但是外面又传来一阵吵闹声,门开了,达利德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拎满了大大小小的旅行包裹。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环顾了一下房间,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旅馆里最好的房间,角落里堆放着晚饭托盘,垫子也褪了颜色,另一个角落里堆着破旧的卧具。
“多利斯议员,没几个人能想到会在这儿找到你。”她接下来对利塔说:“把那堆东西收拾一下。”利塔用卧具给她支起一个坐椅。达利德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然后把他们逐个看了一遍。他们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每个人都有害怕她的原因。
这位精明强悍的女人长得像个玩具娃娃或者木偶,穿着紧身的皮质旅行装,外面披着一件宽大的红色防尘棉外衣,眼睛像亮闪闪的黑色纽扣,头发染成橘红色。
“议员,你欠我玛拉的赎身钱——我听说我本来能够拿到两倍的钱。”
“法律上不允许。”多利斯说,他拿出一个装满金币的口袋放在一旁。
她做了手势,让他等一会儿。她对坐在垫子上的利塔说:“利塔?我真的虐待过你吗?”
“没有,妈妈。但是你知道我一直都想离开的。再说,我也攒够了赎身钱。”
达利德又转向玛拉:“我猜你认为你会在他们谈论的那个中心找到某种永远的幸福,是吧?当然,也许我猜错了。”
接下来是对丹恩的冷酷盘问,显然那些问题是刻意用来羞辱他的。丹恩并没有被她冷峻的目光吓倒,但可以看出他的眼睛里已泪光盈盈。
“利塔,”达利德说,“替我经营本地分院的那位妇人想退休。你愿意顶替她的位子吗?”
利塔对这样的问题毫无准备,似乎无法一下子接受。她在垫子上挪了挪,手托着脸,心想问题来得太突然、难以接受。她把手放下,坐在那里,然后双手捂住嘴和下颚,呆呆地看着达利德,“你的意思是,让我待在卡那兹,经营你这里的分院?”
“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你能做好的,你很机灵,也了解我的经营之道。”
多利斯和玛拉看出利塔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很理解她的心情。她说过她有雄心壮志的,事实上,他们很容易就把她想成卡那兹的达利德院长。
“你怎么知道我能对付这里虔诚的人们?我没有一点和这类人相处的经验。”
“他们也是人。和那些议员一样。我今天已经把来年的钱给这里的头领送去了。如果还有麻烦,到比尔玛找我好了,花六七天时间。如果坐客车,两天就到。”
“这是不是又意味着我走在大街上还是不能坦然,看到每个男人时,都可能要猜疑自己曾经做过他的情妇。”
“如果你来经营那个地方,你就不必和他们睡觉了。”
利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的目光也是静止的、满腹心事的样子。终于,她又发话了:“妈妈,我不能,对不起。我想和玛拉、多利斯往北部去。”
“还有丹恩吧。”达利德说。“也许他接下来就会把你赌掉。”
玛拉说:“达利德,我想你并不支持男人把他们的女人赌掉。如果你不喜欢丹恩,那么小恶魔伯戈斯呢?”
“我不必因为这一点喜欢他们,”达利德说,“我也不喜欢伯戈斯。我是生意场上的人。见到机会就抓住。我不是惟一一个在特兰西特餐馆安插密探的人,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解什么样的女人会有买主、什么样的男人赌兴最高。有些议员,例如,多利斯议员?”
“我不赌博。”多利斯说。
“你的一些朋友赌。”然后她又冲着利塔说:“把你的赎金交给我吧。”
“妈妈,”利塔说,“这是我仅有的钱。”
这次是达利德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了。她的眼睛盯着那只装着赎金的包,过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变得柔和一些,说:“好吧,你留着吧。”
利塔扑到达利德面前,抱住她的双膝,把头埋在达利德红色的风衣中啜泣起来。
她硕大的发髻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着光,在脑后非常显眼,达利德拔下上面的发卡,利塔的头发瀑布一样散下,阳光般耀眼。达利德抚摩着她的头发,用手指梳理着,拉起一把把头发让光线在上面随意变幻。这个个子矮小、长相丑陋的黑女人此时竟然将遗憾、悲伤及苦涩的幽默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从你小时候刚到我那里开始,我就喜欢上你的头发了,一直盼望自己也有这样的头发。”她懊恼地、颇具喜剧色彩地、自我挑剔地拍着自己橘红色的糙发,“利塔,如果在北方日子不好过,就回来找我吧。我很喜欢你——尽管我有时对你有些不满。”她把利塔推开,对多利斯说:“把玛拉的赎金交给我吧。”
“我可以回比尔玛之后给你吗?”
“不行。我需要钱在这里买两个女孩带回去。”
多利斯把放钱的包交给了她。
“好,你拿来的钱我就不用数了。”她站起身。“要我给克里西斯带什么口信吗?”
多利斯摇摇头。“你呢,利塔?”
“告诉她……告诉她……”
“我知道该说什么。你还回比尔玛吧,议员?”
“我想我会的。等我做完我必须做的事。”
“等你把这两位莫洪迪人送走。”
“那两个女孩是谁,妈妈?”利塔问。
“本地人。这儿的一位教士问我想不想买下她们。他从她们父母那儿买来的,就像我当初买你一样,利塔。她们会给我在比尔玛的院子增添点新鲜感,男人会更感兴趣。你说呢,议员?”
多利斯摇摇头不愿搭理。
“她们多大了?”玛拉问。
“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我猜也就是十岁、十一岁的样子。但是她们营养不良,看起来要更小。我会好好喂养她们,她们很快就会变得漂亮起来。再见,玛拉。你在我那里表现不算差,找到了保护人。再见,利塔。也许我会再见到你的。我先和你告别,以防万一,议员,再见。”她没有理会丹恩,走了出去。
利塔跑到窗前,其他几个人也围了过来。下面的街上停着一辆由两头骡子拉的车。上面搭着遮阳篷,他们依稀可以看见两个相互依偎的小女孩,达利德坐到她们对面,女孩战战兢兢地坐着,似乎还在抽泣。
利塔离开窗户,双手托着脸坐在一块垫子上,因为悲伤身体有些发抖。
多利斯把手放到她的肩上说:“你的那一切都结束了,利塔。”顿了顿,“我要睡觉去了。”
他展开墙角的一套卧具,面朝墙壁躺下。过了一会,利塔也像他那样躺下了。玛拉和丹恩面对面躺在一起,悄悄地相互讲述着最近几天所发生的事。
早上他们坐在一起一边吃早餐,一边盘算下一步计划。他们每个人还有多少钱?——这是主要问题。
利塔拿出自己攒下的赎身钱,多利斯说:“不,你留下。等我们实在想不出办法的时候再用。”
丹恩说他有些零钱,但是留着应付紧急情况的。
“现在的形势还不够紧急?”多利斯问,丹恩摆出自己所有的钱,都是些面值很小的金币,加起来大概能够一天的房租和饭钱。
玛拉从宽大的袖口中伸出双手,解下钱串。“十一枚。”她说。
“宝里藏宝。”多利斯说,利塔目光犀利地看着他,而丹恩则冲着他说:“听说你是玛拉的丈夫?”
“你也许注意到了,我并没有坚持行使婚姻赋予的权力。”
丹恩道了歉,接下来说:“我要取出我的金币。”
“不,不用。”玛拉说着便解下一枚金币递给他。
他的脸一下子煞白。她应该给他一巴掌才是。“我不能拿你的钱,因为……因为……”
“不要傻了。”玛拉说。
利塔为了让玛拉相信自己这么说完全出于无意,她机智地、语速飞快地说:“让我看一眼,丹恩。玛拉告诉我们……”
丹恩说:“我想其中一枚就在皮肤下面。”他掀起袍子,露出一块呈白色、亮闪闪的伤痕,下面有肿块样的东西。“看这里,”他对利塔说,“摸一下试试。”
“我相信把那个取出来很容易。”
她拿出一个小皮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微型的刀子和几把药草。她把其中几根药草浸泡了一下,用湿叶子擦了擦被金币边缘顶起的最凸出部分。“这样能止疼。”她说。
玛拉在一边痛苦地看着。利塔对她说:“我告诉过你,我一直在尽自己最大可能,向每一个到我们那里的男人学习本领。这点医学常识就是从他们那儿学到的。”
大约五分钟后,她把那把小刀在另外一把药草的叶子上擦了擦,然后在伤疤上最凸出的部分划了一个小口子,一枚金币立刻露了出来。利塔把它取出。丹恩说:“一点都不疼。”她说:“是的。但是过一会就会疼的。”
“我们等丹恩情况稍好一点再走吧。”玛拉说,而多利斯说:“待在这里很危险。”
玛拉解下一枚金币,说:“拿这个去贿赂他们。不太可能有人会比我们出更高的钱。”
“至少一年内不会有。”多利斯说,他接过钱,走了出去。
回来后,他说他把房间加订了一天,安全也有保障。
利塔为了让自己不太显眼,用一块布包住了头发,她说要出去看看这座城市。玛拉也想去,但多利斯说她应该留下来。丹恩让利塔给他买件衣服。他现在只有身上穿的那件破烂的、皱巴巴的车夫服。
利塔出去后,玛拉说:“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个中心吧。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里?”
“我只知道他们已经为你们俩做好了打算。沙比斯告诉我,他知道的消息比这多不了多少。”
“但是关键的就是那个‘多不了多少’。”
“是。但我不会告诉你们更多。沙比斯说过不要。你们会慢慢知道的。你们现在面临某种选择。”
“因为我们是莫洪迪人?”
“对。”
“他们所说的到处都有的莫洪迪人现在都在哪里?”
“剩下没几个人了。”
“这很重要吗?”玛拉说,因为她曾经在不同地区看到过很多种民族,在她看来,很难说哪个民族比其他民族更优秀。
“我觉得有人很迷恋莫洪迪人统治艾弗里克洲的那段时期。”
“整个时期?”
“整个时期。”
“我们统治得好吗?”
多利斯笑道:“以莫洪迪人的观点看,我们统治得好。”
“那么说有很多人对莫洪迪统治时期的印象并不好?”
“你知道,人们遗忘的速度是很快的。莫洪迪王国最繁荣时期大约已经在三百年前。”
“不算太久远。还有人希望莫洪迪的统治应该回来?”
“是利塔应该回来。我有点担心她。”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三人都开始觉得有些不安。利塔终于回来了。她买了各种各样旅行用的东西,包括两件黑白相间的条纹长袍,男式撒哈尔袍子。接下来她检查一下丹恩的那个小伤口,说已经快要愈合了。她说她很高兴离开卡那兹,这是个令人感到恐怖的城市。到处都是祈祷的人,他们手里拿着棍子,看到他们认为举止不当的人,就会举起棍子打这些人的屁股、肩膀,甚至头部。“幸运的是,我把自己裹得很严实:如果某个女人的长相不讨他们喜欢,他们也会打。”
丹恩想知道他们需要多少钱去贿赂边防线上的卫兵,以顺利进入腾德拉;但多利斯说:“相信我吧,我们无法贿赂那些卫兵。”
“这可不太一般。”
“不一般的是政体,你会明白的。这种政体很新,优点也很多。”
“有多新?”玛拉问。
“大概有一百年吧。所以腐败马上也要开始了,如果现在还没开始。”
晚饭后,他们躺在各自的卧具上,在黑暗中聊着天,直至陆续睡去。
第二天早上,他们又要在客车和达利德坐的那种骡子车之间做出选择。他们无法忍受客车的颠簸,所以就选择了后者,这样需要花两天的时间才能到边界。骡子车和客车一样不舒服。车夫尽量让骡子的脚步平稳,但是路面很不平坦。他们都有些晕,车夫不得不拉住骡子把车停下,让他们下车休息一会。天气很冷,他们头上飘过一片薄薄的冷飕飕的云,向路延伸的下方飘去,渐渐下沉,遮住了远处的村庄。利塔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玛拉说她讨厌周围一切都被白雾笼罩的样子,而利塔则说自己喜欢这样的景象,并解释说空旷的场景会让她感到恐惧。穿越笼罩一切的白雾之后,利塔闭上眼睛低语道:“太空旷了。”其他三人互相对视了一下,他们都明白利塔过去长期待在达利德妓院,几乎没有出过门,衣食无忧,整日处于软禁般的安全状态,现在乍一出门,对陌生的外面世界难免会感到无所适从。
玛拉伸出胳膊揽着利塔,发现她在颤抖。
利塔把头靠到玛拉的肩膀上,小声地说:“玛拉,我犯了大错了吗?”
利塔不停地哆嗦着,呢喃着,玛拉不得不对坐在对面的两位男士说:“利塔担心和我们出来是个错误。”多利斯立刻探过身来,握着利塔的双手,关切地说:“不是,利塔,不是。你感到伤心,这很自然,我们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是我们的过失。”
“多利斯,你回去的时候,请带上我。我想我可能无法跟你们继续走下去。看着周围的一切,我真的感到很难受。无休无止,一成不变,那么冷,那么丑陋。”
迷雾时隐时现,玛拉认为广袤阴郁的环境也有一种美,尽管潮湿阴冷的一切是她在家时所没有感受过的。这里真的是艾弗里克洲吗——她一直在想。
多利斯还在握着利塔的手,她猛地抖了一下,身体往前倒去,多利斯连忙扶住。他对丹恩说了些什么,丹恩摇摇晃晃地迅速挤坐到玛拉旁边,多利斯则顺手把利塔安顿在自己身旁。利塔紧紧地靠在他身上,眼泪涌了出来。这位孤傲、坚强的女人此时和她宠爱的克里西斯毫无两样。
这是从逃出比尔玛之后最难熬、最糟糕的一天。傍晚,车夫把车停在一家旅馆前,这家旅馆位于通往北部的主干道旁,规模很大,但看起来却很寒酸破旧。旁边是一个小村庄,显然完全是靠这家旅馆发展起来的。四个人下了车,车夫说他第二天早上会来接他们的,并要求付当天的钱,而玛拉早已经付过,所以就争执起来,引起很多投宿旅客驻足观看。丹恩对玛拉说:“不要招人注意。”玛拉给车夫又加了一点钱。车夫嘟嘟囔囔抱怨着走开了。现在他们没有必要考虑下一步该干什么。旁边一家商店,主要卖旅行用品,里面的一堵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斗篷、披风和围巾。他们看上了一种大披风——一大块布中间挖个圆洞,可套进头,平时当风衣穿,晚上可以当御寒的铺盖。他们选中了灰色,而没有买那种颜色鲜亮或者带条纹的,因为不想引起别人注意。
在路对面的旅馆里,他们顺利登记了入住的房间,旅馆主人对他们并没有特别的兴趣。但他们还是感到有些不安,丹恩说今天晚上和明天晚上是他们旅程中最危险的一段时间。白天也许会安全一些,因为跟踪者会在客车上搜寻他们,不会想到他们会冒着生命危险出现在毫无遮掩、非常容易被人看到的大路上。此外,除非那些跟踪者是官员,否则他们不会有钱坐马车。四个人躲在门闩得紧紧的屋子里,开始考虑更多的问题:谁会来跟踪?代表什么势力或什么人来的?怎么认出他们?如果比尔玛议员仍然希望把丹恩和玛拉卖给查拉德,那么他们就不会派官员来,雇佣一群流氓就够了。如果是他们所担心的查拉德派来的,来者也很可能会打扮成乞丐、扒手或小偷,或一群小偷,或旅馆里的一位服务员……“这有什么新鲜的?”丹恩说。“我害怕。”玛拉说。
他们在旅馆房间里吃了饭。利塔吃了一剂自己药包里带来的药后打起盹来。她感到抱歉、愧疚。她依然还在发抖,现在显然不是因为冷。他们为她裹好风衣,把她放到卧具上,随后也都躺下休息了。他们不仅仅担心会有人突然砰砰敲门,还饱受由于白天颠簸给身体造成的疼痛和疲惫。如果不是担心有人追踪,他们会选择步行的,那样,他们此刻应该是镇静、安逸。他们一致认为步行最好,其次是坐船——走水路。最后才是坐轿子、客车、单骑马车、四轮马车,这些方式能把骨头颠碎,让大脑麻木无法思考。
多利斯告诉他们,几千年前,曾经有一种机器,只需几个小时就可带旅客穿越玛拉和丹恩曾经花那么长时间才走完的路程,一天就可以绕世界一周。(玛拉费了很大的劲才强制自己摆脱艾弗里克洲的形状去想象更大的地理空间。)可以想象得到的交通工具种类无数,但其中有一些连那些伟大族裔的后代都不愿去想了,因为那些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像神话传说或者是哄小孩的材料。从前,人们可以舒舒服服地从一个国家到达另一个国家,像坐在椅子上或躺在床上一样。
他们要熬过这个令人担心的夜晚,等待他们的将是又一天的马车之旅。
丹恩说他要一直醒着,为他们守夜,他确实这么做了,身边一直放着一把刀子。玛拉睡了,多利斯看着利塔。多利斯换下丹恩,接着守夜,丹恩则在多利斯刚才躺过的地方睡下。利塔睡得很沉,身上摸起来有些冷,他们于是把旅馆的毯子都堆到她身上。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他们要到达的地方与过去所待过的地方的巨大区别:南方的旅馆只为旅客提供薄薄的布做铺盖,或者什么都没有。这里的旅馆房间里放着一堆厚厚的毯子,门窗也都有厚重的帘子。夜晚醒来的时候,他们能听见帘子摇晃发出的声音,在屋里就能感觉到外面风的寒冷。
早上利塔软绵绵地躺在一堆毯子之下,看着天花板。另外三人都知道她的感觉。多利斯跪在她身边说:“亲爱的利塔,新一天开始了。最糟糕的阶段就要结束了。”
她没有马上回答,但是接着坐了起来,推开所有的毯子,说:“我想我知道该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忍受这……到处令人恐怖的空旷,我就是受不了。我要把头全部裹起来,不再四处看了。我打算再吃一剂镇静药。路上如果能睡着,那就最好不过了。”
车夫驾着骡子车来接他们时,又开始要钱。玛拉再次说明他们早在上路前就已经付过钱了。又是为了不招致别人的注意——很多人正从旅馆出来,从他们身边经过,朝有轨客车走去——他们又给车夫加了一些钱,明知他的要求很过分。玛拉说手里的钱不多了,需要再动用一块金币换钱。
多利斯说没有必要担心,等到了边境,换钱就变得很容易了。
“还有这么一个天堂之地?丹恩和我从石村开始就一直在担心换钱的事。”
“不是什么天堂,我敢向你保证。你会明白的。”
这天比前一天还糟糕,但好在他们有件可做的事:照顾利塔。透过裹在她头上的薄纱巾,她苍白的脸显得更白了,简直像……可是用什么来比她的苍白呢?她平日里带着光泽的皮肤,现在泛着灰绿色,看起来毫无生命力。她躺在玛拉的怀里,把她压得浑身麻木,多利斯接替玛拉继续照看利塔,丹恩接着再替下多利斯。利塔一直闭着眼睛打着盹,但时不时会颤栗而醒。今天没有雾,所以不去看外面空旷的原野对她是件好事,外面的景色和昨天的差不多,黑色的土地无边无际地延伸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随处可见,一丛丛芦苇被风吹得几乎倒到地面上。
这天旅行的终点是离腾德拉边界一英里左右的一家孤零零的路边小旅馆。他们刚走入大门,就发现这是一家典型的边境旅馆。里面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旅馆老板细心地盘问着每一位入住的旅客,以防万一被查问时能描述出几句。毫无疑问,这些拥挤的旅客里会有间谍和密探。
他们的房间在主楼侧翼一排延伸出来的房子的尽头,这里主要是单间,门是互相连起来的,前面是窄窄的人行道,因为这里地面湿软,所以上面有些铺垫。多利斯强烈要求换一个好一点的房间,但旅店老板告诉他所有房间都已经住满。而此刻利塔最盼望的显然就是尽快躺下来。于是,他们就来到那个房间,把利塔安置上床,然后商量办法。丹恩说他恨这个地方,玛拉同意他的说法。姐弟俩不安地、郁郁寡欢地在屋里徘徊着,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丹恩说待在这儿简直会让他发疯,玛拉也有同样的感受。
多利斯不喜欢姐弟俩到外面过夜的想法,但他们强调说已经适应了。利塔当然不能动;多利斯也理所当然应该留下来陪她。多利斯议员虽然待在屋子里,但他并不会像利塔一样安全舒适。他安慰自己说:明天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丹恩和玛拉带上一些食物,但没带水——这个地方可不缺水。外面天早已黑了,但借着天上挂着的那轮圆圆的黄月亮,周围的一切还是能看清楚的。麻烦的是附近没有可以躲身的房屋或建筑,只有附属于旅馆的凉棚和马厩。他们心里一直提防着跟踪者,这些地方密探会首先注意到。周围似乎也没有什么树。离旅馆半英里之外的地方,有一大堆石头,但和旅馆一样容易惹人注意,不适宜躲藏。还有灯心草和一丛丛的芦苇。芦苇是这一带最常见的植被。如果那些想象中的追踪者不到芦苇丛中搜寻他们,又会到哪儿去找呢?
最东面是亮闪闪的水面,他们朝那儿走去,小心翼翼地走在沼泽地上。那儿是一个小湖,旁边有一条系在树桩上的小船。他们并排躺在小船上,身上灰色的披风与夜幕融在一起,把他们遮掩个严严实实,不容易被人发现。周围极为安静,旅馆的喧嚣也传不到这里。水面也很静,月光均匀地洒下,只有芦苇叶的影子无声地随着月亮位置的变换而变换着。
他们不敢说话,“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丹恩对着姐姐耳语道,玛拉也有同感。“我知道有人在追捕我们。我骨子里都感觉得出。”
尽管他们身上裹着厚厚的布,感觉还是很冷。
几个小时过去了。玛拉和丹恩只是轮流打了几个盹。
月亮已经从天空中消失了,这时他们听见一阵跋涉的脚步声。他们吓得几乎想跳起来,但是无处可逃,只好依旧静静地躺着。奇怪的是来者形单影只。不论是查拉德还是比尔玛都不会只派一个密探来,很有可能会派好几个。
那个人独自来到船附近,他身后是一条通向芦苇丛的路。他朝湖面眺望,但天很黑,他几乎看不见什么,只见一条黑色的小船停在黑色的湖面上,小船里模糊一片。他在那里站了几分钟,时而向身后看看。芦苇丛中突然传来一只水鸟的嘶叫声,那个男人吓了一跳,逃走了。
“是库利克。”丹恩说。
“我知道。”
他们待在原地没动,什么也没有听见。那鸟又叫了一遍,他们认为这可能意味着库利克又回来了。
天色渐亮了。玛拉和丹恩已感到浑身僵冷。他们爬出小船,穿过芦苇,迅速朝旅馆走去,以免被别人发现。旅馆周围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旅客们正陆续走出旅馆,朝边境出发。两个人悄悄回到他们的房间,发现多利斯正靠在一堆毯子上,抱着熟睡的利塔,抚摩着她的头发。
多利斯说夜里曾经有人试图打开门帘和房门。姐弟俩讲了他们的经历。
“我们出境吧。”玛拉说。“现在就动身。”
他们叫醒了利塔,然后稍稍吃了点东西,多利斯去结了账,其他人则在另一处等着以免被别人看见。他们随着人群朝边境检查站走去。这是一个非常正式的边境站,和南方那种形同虚设的边境检查站完全不同。路上横着粗重的木栏路障。这种栏杆与玛拉和丹恩过去所见过的那种绕着锈铁丝的不同,这种栏杆上没有一点锈,而是布满了亮闪闪的尖刺。
在木栏的这一侧,站着五六个士兵,打着哈欠,指挥过境旅客排好队;而在另一侧,则站着大约四十个穿着黑色制服大衣、戴着黑色棉帽的男女士兵,他们仔细检查每一个过境的旅客,并通过拨动绳子上串的珠子来统计放行的人数。这些绳子都横拉在一个个木架上。架子拉满绳串之后则统一摆放到一旁的棚子里。栏杆这一侧却没有人统计入境的人。
依旧一片寒冷的景象,点缀着几棵深色的树,灌木丛和草地一片灰色。利塔没有裹面纱,而是强迫自己朝周围看。多利斯扶着她走在玛拉和丹恩的后面,姐弟俩提醒他们还有可能出现危险。
等待的队伍在低声地交谈着,这中间主要是查拉德人,但是也有一些莫洪迪人。有些人用的方言对于他们来说稍感陌生,他们刚开始时竟没有听出是莫洪迪语。队伍中也有举家出来游玩、现在要返回的腾德拉人,也有一团一团的官员。引人注目的是,从北方来的人,只要他们是官员,马上就可以通过,但从南方来的官员却要等待,办理各种各样的手续。队伍中不同族裔的人相互间都很警惕,注意保持适当的距离,所以队伍并不连贯,而且没有人理睬士兵的催促吆喝。走在这四个人前面的人不断回头看他们,走在后面的人也注意到这四个人,小声地谈论着他们。是因为其中有三个高大俊美的莫洪迪人?但队伍中还有其他莫洪迪人。他们实际上看的是利塔,这位阿尔布女人在四人中是平等的一员,而没有被当做仆人看待。利塔因为感觉好多了,苍白的皮肤重新焕发了亮白的美,柔顺的发髻在淡淡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等待、然后慢慢地走走停停,让人备感疲乏;正如玛拉想到的那样:我们看起来都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她看到丹恩被两个用头巾遮住脸下部的人拉到一旁。其中一个是库利克。他们架住丹恩的胳膊,把他强行带往等候在一旁的单骑马车。这时,玛拉跳出队伍,抽出胳膊上的毒蛇刀压在库利克的喉咙上。
“如果你不放开的话,我就用这个了。”
两个人都不了解那把蛇刀,也不知道会面临什么危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把亮闪闪的小刀子,开始往后退……多利斯也出了队伍,一只手拿着刀子,另一只手握着匕首。这一切发生如此之快,队伍中的其他人都还没有注意到;但对于玛拉来说,这一切却很慢,每一个动作和手势都占用了一定时间,她想到:如果我按下弹簧,库利克就没命了,接下来那些士兵肯定就会过来插手处理,那样,问题就更多了……两人已经放开丹恩,丹恩的刀现在已经压在另外一个人的喉咙上。只要片刻时间,这两个人就会一命呜呼。玛拉记起丹恩很久以前就曾发誓要杀了库利克。
但是现在不行。玛拉放开库利克。丹恩也收起了刀子。库利克那张熟悉的疤脸呈现在面前:光秃秃的牙齿、邪恶的微笑。他怔了一下,慌忙逃窜到那个单骑马车里,车夫架起辕杆,赶着车飞快地朝旅馆跑去。
队伍前面的人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一切。走在后面的人肯定看见了,但他们却直视前方,那种表情似乎在说: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
如果丹恩被强行塞进马车里,这些人没有一个人会出来阻止或向士兵报告。这些都是些什么人?也许他们只会帮助和他们最亲近的人。那些士兵,虽然有两三个正盯着远去的马车,但似乎并不了解刚才所发生的事。
玛拉看出,刚才的危险让丹恩有些振奋。他眼睛明亮,微笑着伸出胳膊搂住玛拉。“也许你应该把你那条漂亮的蛇刀卖个好价钱,它确实为我们立了功。”
“它的杀伤力很大,”玛拉说,“我可不想卖掉它。”
那把蛇刀重又伏到她的胳膊上,毒刀片已归位,确实是条漂亮的小蛇。
不久,他们到了队伍的前面,士兵挥手示意他们通过,过了栏杆,要面对的就是腾德拉士兵的缜密检查。
多利斯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位主管军官就开始冲着他们说:“我们了解你们。不过,我们预料是三个人,不是四个。”
多利斯说:“如果中心事先知道我带这个女人过来,他们就会为她做安排的。”
“他们让我们为你们准备三匹马。”
“我们需要四匹。”
“马可不是吹一声口哨就能得到的,你也该知道。”那位军官说。
那三匹等待的马已经立在一旁,都是矮壮的小马,显然不能同时驮两个人。此外,玛拉从来没有骑过马,利塔也没有。丹恩说他曾经骑过一次,但当时那匹马经过驯服,脾气温顺,和面前这些马不同。这些马一点都不温顺,踢跳不已,似乎不乐意提供服务。
周围有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等待客人租用。“我们再找找看有没有别的方法。”多利斯对军官说。
“他们在等你们呐。”实际意思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他们沿着路慢慢地走着,一路看得非常仔细:比尔玛可没有这样的路,查拉德也没有——从切洛普斯开始就没有,那里的路是黑亮的硬质表面——而这里的路面却是灰色的蜘蛛网状,数不清的细小纹理,像划痕。多利斯说这条路是很久以前建造的,肯定得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现在已没有人知道这种路面建筑材料的神秘成分。
这时已经是半下午了。前面是一座城,大多数旅行者都是来这里的。多利斯认识这座城,漂亮、繁荣,很值得一看。但是他们都累了。他们挑中了一家多层楼旅馆,服务员都穿着制服,房间很大,而且有真正意义上的床,不再是堆在地板上的卧具,窗户上有精美的窗帘,地上铺着地毯。
为了付房租,玛拉在前台用两枚金币换了一些钱。他们躺下稍事休息,然后一起到多利斯熟悉的一家餐馆吃饭,他们,包括利塔,都吃得很香。丹恩和玛拉认为这顿饭好得简直难以想象,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饭菜。丹恩说:“我告诉过你,一切都会变好的,没错吧?”
玛拉说:“等我确信库利克没有跟踪我们时才能同意你的看法。”
“他们不会让他过来的。”多利斯说。“要进入腾德拉,必须有好理由,如对腾德拉有用。否则他们过不来的。”
“你不了解这个人。”玛拉说着,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解释说:“知道吗,我似乎永远也无法甩掉他。他似乎一直在我和丹恩的生活里。不知是怎么了,他似乎天生就是要折磨我们、跟踪我们,永远不给我们安宁。”
在房间里,他们不得不商讨最后的决定。如果坐马车,到达有船通往北部的地方需要两天。那儿没有轨道,所以还不通客车。如果步行,则需要将近一周的时间。最后他们一致认为:宁愿死也不愿再去坐马车或客车。多利斯说他们幸好不是官员,官员这方面是没有选择权的。
“所以我们很幸运,我们决定步行就可以步行。”玛拉高兴地说,她的精神渐渐好起来,其他人也一样。
“但是他们盼望我们尽快到。”
多利斯说:“如果你知道他们已经等了多长时间,就不会担心一两天,甚至是一周的差别。”接着他对玛拉说:“难道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吗?”
“什么?”
利塔冲她笑了起来:“你到腾德拉就不再是结了婚的人了。你们的婚姻关系在通过边境的那一刻就终止了。”
玛拉忘了。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感到有些失落、晕眩、遗憾。她确实感到伤心,她对多利斯说:“我刚才真的有点难过,但你不用紧张。”
“我很高兴娶了你,玛拉,”多利斯说,“尽管没有体会到婚爱的某些方面。你最好记住永远不要回比尔玛。如果不想嫁给我,千万不要回来。”
“不过也许某个时候,我会光顾的。”
他们的玩笑让丹恩很难受。玛拉说:“如果你对这桩权宜之计的临时婚姻都感到嫉妒,那么等我真正结婚的时候你会是什么样子?假设我还打算结婚。”
丹恩的反应出乎他们的意料,他想了片刻,很严肃地说:“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但是我知道我不喜欢那样。”
这时气氛有些尴尬,不仅丹恩和玛拉有这样的感觉,其他两个人也一样。
第二天早上,他们又接着沿大路往前走,看见长长一队人马蜿蜒从城里走出。多利斯解释说,这是一支朝拜的队伍,要去祠堂做祭拜活动。他们四人也加入到队伍后面,有人给他们递来染成黑色和红色的芦苇。人们唱着悲哀的歌,穿着黑色的衣服,表情痛苦、忧郁。
多利斯说,祠堂里放着一架古老的不知道是由什么金属制造的机器,至少也有几千年历史了。它经历众多磨难而幸存下来,其中有一次,它在旋风中树叶一般飘落,但幸运地落到了沼泽地里而获救。据说神乘着这架机器降临艾弗里克洲,其中两位神的尸骨还被封在两个坛子里安放在这架机器中。人们对这架古老的机器每年进行四次朝拜,由教士主持,但和卡那兹那些教士不同。这两种遵从不同仪式的教士相互诋毁蔑视,禁止自己的教民与对方有任何来往,双方过去曾经发生过很多场战争。
“可是,”玛拉问,“为什么朝一个地方步行就可以象征对那个地方的祭拜?”
“而且为什么要一年四次?”丹恩问,“难道一年一次还不够吗?”
利塔接下来也问:“尸骨放在那儿有什么意义?”
多利斯说,这样的问题最好不要出声地问,因为这些人非常反感这样的问题,他们可是不好惹的,弄不好要招致杀身之祸。
队伍穿过一座又一座小城,每座城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人们衣着华丽舒适。这些城简直像梦境一样美好,和四人以前曾经经过的那些荒凉破落的乡村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警察依旧穿着黑色的制服,和边境士兵的一样;他们有时也站在行进的朝圣队伍两侧,唱着朝圣歌,目光犀利地扫着过往的每一个人。夜晚,大多数朝圣者都住在专门的朝圣旅馆里,但是这四人则悄悄走开,去条件好一些的旅馆投宿,第二天则重新加入朝圣者队伍。行程单调乏味,更麻烦的是,利塔越来越感到疲惫不堪。她不习惯长途步行——在达利德那里,她只需要从一张床走到另外一张床。提到这一点,她竟然笑了,而丝毫没有她过去曾表现出的愤恨。他们决定尝试一下轿子——这种速度稍快、感觉稍微舒服些的交通方式。两个人坐一抬轿子,丹恩和玛拉坐一抬,利塔和多利斯坐另一抬。他们本来以为接下来会顺畅一些,但实际上时断时续。一抬轿子,四个轿夫,前后各两个,到达某个预定地点后,他们会把轿子放下,由另外四个轿夫接替继续赶路。无论四位乘客怎么恳求都没有用,轿夫们依然任由轿子摇晃。在停下来吃饭的地方,玛拉说起古时候旅行如何舒服,多利斯说,不仅仅如此,那时候的人经常到处旅行,速度非常快,在他们眼里,这些都是非常普通、丝毫不费心思的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大家显然都想知道。
“你很快就会发现我是如何知道的。”多利斯说。
“他们为什么经常旅行?”
“因为他们做得到。”
“你觉得如果我们能做到,我们会那么做吗?”
“我会的。”丹恩说。
玛拉说:“我非常想——无法用言语描述地想——在一个安静的、有水的地方找一栋房子,和丹恩住在一起,还有我的朋友。”她补充了一句。
“还有你的丈夫?”多利斯说。
“我还要……”丹恩没说完就停住了。
“丹恩要带基拉。”玛拉说,她接下来正要介绍基拉以及丹恩如何爱着她,多利斯却说:“我知道基拉。沙比斯给我讲过。”然后严肃地对丹恩说:“我想你很快就会有她的消息。我想我知道她可能会在哪里……除非……”
“除非她已经找到某个她爱的男人。你是不是就是想说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