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玛拉知道,自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切洛普斯的腹地出发的。同族从窗子里看着她,还会有谁这样做呢?自从同族一家收留了她以后,她就一直没有再向西方走。田野、放牧产奶牲口的草场、仓库、哈德隆人居住的郊区、水库以及那些河流——所有这些都在向莫洪迪人聚居的东部延伸开去,而那里正是她每日步行去工作的地方。现在,她背向东方大踏步地迈开脚步,急匆匆地向中心大楼的方向走去。起初,她穿过了莫洪迪人花园中那令人赏心悦目的房屋,但现在这些房屋都已空空如也,大部分已经被遗弃了。在切洛普斯停留的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备受同族的呵护,也早已习惯了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就如同一个孩子在安全的臂弯里向这个世界张望着。现在,她又要依靠自己了。她在纵横交错的、曲折的小巷中穿过一所所低矮的房屋。在那儿的角落里有一棵大树,树叶低垂着,它身下的阴影已经很难再挽留住过往的路人了。树叶上覆盖了一层灰尘。尽管雨季刚过,但还是有灰尘悬浮在空气中。在一座围着篱笆的小花园中,一头产奶牲口正睁大眼睛站着,它的舌头蠕动着:刚刚有人给它喂过饲料和水,也可能有人刚刚照料过它,可是它的主人已经逃走了,只把它留在了这里。玛拉打开门,发现这头动物已经几乎连走到巷子里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想,也许会有人帮助它的。现在她小心翼翼,目光警觉,因为她知道,自己所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莫洪迪人或是哈德隆人的密探。这地方已是空无一人;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开切洛普斯了呢?这里曾经是一个人口稠密的大城市。离中心大楼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现在刚到下午,要找到他们得到午后的晚些时候,而后她得找到丹恩。中心大楼在夜幕中的黑影显得阴森沉闷,没有灯光闪烁。这阴森森的建筑好像在颤动着,似乎要将那因干旱而积蓄已久的热气宣泄出来。她顺着一条小径来到大街,一辆车正在那里等候顾客。这是她碰上的第一个密探,也许是朱巴派来的。她向那坐在车辕间的莫洪迪奴隶询问了一下雇车的价钱。她敢肯定他是打算摇头不干的,并且还要告诉她,那并不是为她准备的。但是他考虑了一下,说道:“十个硬币。”她给了他十几个肮脏不堪的硬币,而后就坐上车一路颠簸地穿过一条条街巷。离中心大楼越来越近了。丹恩也曾经干过这样的活儿:有的车像这样只载一位乘客,也有的如同箱子一般,可以载两位客人。她能想象出丹恩那结实、满是肌肉却又很消瘦的后背,以及垂在车辕间如同短跑健将般的双腿。这个年轻人很能吃苦,就是太瘦了。奴隶们的口粮已经被削减了,但应该还不至于到挨饿的分上吧?他并没有询问她要去哪儿,因此肯定有人告诉过他目的地在何处了。在倾斜的街道与纵横密布的小巷和房屋交会的地方,她让他停了下来。许久以前,人们离开中心大楼来到了这里。也就是在这里,她才看到还有人居住。下车后,她看到他将车辕放下,倚在座位上望着自己。随后她迅速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走进了一家只有一间房子的饭馆,那里面有几套桌椅和一个长支架,上面放着盛着粗面包片的盘子和水罐。屋里坐得满满的,每个人都转过身来盯着她。奴隶们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吗?她感到口干舌燥,于是就喝了一杯棕黄色的水,可差一点儿忘了付钱给女老板,因为她早已习惯不付钱了。她坐在角落里,假装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但是却仔细地聆听着。人们很快就把她给忘记了。他们都是些穷苦人,穿的衣服都是从莫洪迪人的仓库里弄来的。这些人流露出尖刻而又不满的神情。对于他们所谈及的一切,玛拉并不感到震惊,甚至丝毫也不感到诧异,因为自从她离开较为富庶而又舒适的切洛普斯东部后,她一路上看到的穷人们都是这样抱怨的。这些人看不出哈德隆财主和莫洪迪奴隶们有什么不同,而是将他们视做一丘之貉:冷漠无情、贪得无厌而又残忍的主人将一切好东西据为己有,而只将多余的施舍给穷人。但不管怎样,玛拉一直把这宁静、可爱的郊区看成是这被饥荒所困扰的城镇的一道花边,固守在这城镇的边缘——这个城镇确实曾经存在过,因为从传闻中得知,人们的确以极快的速度离开了这里。莫洪迪人和哈德隆人用他们的密探编织了一张信息网,而他们自己丝毫不知道的是,人们是如此痛恨他们,如果能将他们的喉管割断,这些人不知道会有多高兴。玛拉能听出坎达斯那冷漠的口气:“哦,总会有些不满的情绪嘛。”
玛拉还是坐在那儿,用她那修长、漂亮、保养得很好的手指转动着那杯棕黄色的水,她强迫自己咽下粗面包;她记得仅仅在一年以前,这顿饭还犹如一顿丰盛的宴席。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聪明过人的坎达斯和唉声叹气的艾达的面容,还有朱巴,玛拉总是暗中将他视做自己的父亲,梅里克斯那和蔼可亲而又极富幽默感的面庞以及德拉马斯这个深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女人,这种爱宛如一首占老的歌谣或是一个古老的故事,还有奥菲尼,她通晓植物和医学,此外还有坎达斯那几个年纪大些的儿子以及拉里萨,从屋子的另一头人们就能听到她的笑声,还有乡间的那些妇女们——这些都是玛拉的朋友,是她的家人,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些画面和那些遭人痛恨的、邪恶的人们对应起来。
玛拉依旧静静地、孤零零地坐在那儿,人们只是偶尔好奇地或是充满敌意地向她一瞥。那个正在干活的妇女正盯着她看:她知道玛拉是谁。那些人给了她多少钱?更为重要的是,是谁付给她钱?玛拉向她走了过去,询问是否还有空房间,价钱是多少。那女人点了点头,但并没有看她,只是面无表情地问道:“住多长时间?”“我不知道。”玛拉说道,“起码是今天晚上吧。”此时女人的面庞掠过了一丝神情,也许是饶有兴味的一种神情,她说道:“就这样?”而后又几乎笑着加了一句,“这儿有房间。”
玛拉走了出来,寻找下一个受雇监视她的人,不过并没有看到其他人。现在中心大楼已经关闭了。这些楼高高地耸立着,令人感到压抑。想起那些建造这些楼的人,她心中立刻涌上了一团怒火:她清楚这种感觉,那是一种反叛的仇恨,将她和她抛到身后饭馆里那些人们的心连在了一起。
下午的天空显得灼热耀眼。高楼抛下一片阴影,笼罩在低矮的房屋上面。前方环绕着高楼的是那条弯曲的公路,现在她可以看到高高的围栏。就在城市的东南部也有这样的围栏,它将湍急的溪水圈在了悬崖之内:那锈迹斑斑的金属撞击时发出了丁当的响声,这些围栏犹如乡间妇女用来镶衣衫的花边那样复杂、交错。玛拉面冲北方,直接绕着那有着二十五座高楼的内城走了起来,她想,她找到丹恩的时候天大概已经黑了。就在前方,她碰巧又看到了那辆车,还是那个把她带到这里的小伙子。她并没有开口问价,而是给了他十个金属币,只是让他带着自己沿着中心大楼边缘走,说她想看看去地道的入口。他看起来并不感到惊讶,但是她能看出,他正变得警惕起来:从丹恩那里,她对这样的面庞、这样的肩膀已经非常熟悉了。他在围栏那满是斑驳锈迹的墙上找到了一个缺口,把车开了进去,而后他们来到了环路上。六座高楼的入口都位于城市的东南,所有的入口都被同样锈迹斑斑、纵横交错的金属封堵了起来;但是她立刻就找到了地道的入口处,在那儿钉着一块方木牌,上面潦草地画着一只黄色甲虫,她曾在高悬在城市上方的峭壁上看到过这种甲虫。年轻人加快速度一路颠簸地将车开过了那个入口。他心惊胆战地向里张望,从里面散发出了一股腐朽的气味。
他们两次试图进入地道,但最终都放弃了。其中一次只前行了二十步就碰到了一块岩石:石头嵌在红色的沙土中,犹如白色的牙齿一样。在一条地道里稍远些的地方,有人凿了一个岩洞。现在他们不得不穿过向东去的那条大路,这条路坚实、宽阔、平坦,因而走起来更容易些。向东望去,什么也看不到,路上空无一人。如果现在玛拉让年轻人向右转,那么不出一个钟头,她就会回到刚开始时她在莫洪迪人那儿居住的地方。而有那么一阵儿,由于绝望她竟不顾一切地往那个方向驶去。但是最终他们还是沿着环路继续前行,那里同样空无一人。在那儿也有一个人们常用的大型土地道。在入口处,有两个妇女伸着双腿坐在那里。乍一看,这似乎是一幅悠然自得的场景,但是她们那深表不满的神情却说明,事实并非如此。有一伙男子从地道中走了出来,他们并没有注意到那两个妇女,也没有留意车中的玛拉: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们那空洞的、凝视着前方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他们沿着环路向回走,打算绕回到那家餐馆去。此时玛拉和这个年轻人正行驶在通往北方的大路上,东北部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当行人往北去时,他们是不是走这条路呢?”她探出身子,向驾车人喊道。但他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喊道:“那太危险了。”在城市的西北部有几条土地道。在它们的入口处,都立有贴着甲虫图片的警示牌。那身量像五岁孩子般大小的生物能称之为甲虫吗?玛拉一想到这些甲虫,肌肉一紧,身子也跟着抖了起来,不过玛拉对自己说,你现在变得多软弱呀!你曾经和蝎子、蜥蜴和恶龙生活在一起,而你却比它们机智得多。
现在他们穿过那条西去的大路,来到了城市的西南部。同样,这里也有一条人们一直在使用的大型地道。在它的入口处有一群年轻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们手中拿着棍子在那里游荡,玛拉他们看到,在这些人用来束衣服的腰带上有刀光在闪烁。他们好奇地看着玛拉走了过去。从他们的表情和姿势上,她明白,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攻击她,就像他们站在那儿那么简单,只是显然他们对此并不在乎。这些人也吸了毒,可能是印度大麻。她该选择这其中的哪两条地道呢?她没料到,绕着高楼走用了她那么长时间。此时下午已经过了大半。她可以在饭馆里过夜,而后在第二天动身。她可以走位于西南的地道,这比其他的地道都要近。现在他们穿过了向南去的大路。她曾经从飞行器里看到过这条路:那是一条黑色的、闪亮的直线,将棕色的景物分割了开来。很快他们就看到了那家饭馆,她要求把自己放下来。年轻人停了下来,让车略微向前倾斜——就在她下车时,库利克从一条小巷飞快地向她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哈德隆人。他催促她回到车上,并且上车坐在了她身旁。驾车人并不感到奇怪,他只是抬起了辕杆,而另外两个人则等到车开动后,又转身回到了饭馆里。
“你要带我上哪儿去?”她问道。他没有回答,只是坐在那儿,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一侧的围栏,两只眼睛不停地巡视左右,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把刀。他也会像丹恩那样,一旦遇到任何可能的进攻,就会用那把刀去威胁对方。他脸上的两块刀疤似乎在凝视着玛拉,令他显得异常冷酷。那伤口已经愈合,但是刀疤两侧的肌肉还没有完全恢复,因而伤口皱缩了起来,使得他的嘴总是呈狞笑状,令人感到一种威胁。他嘴的一角被掀到了一边,露出了黄色的牙齿。
“是不是一条恶龙干的?”她问道。她以为他不打算回答,不过他答道:“是一条水中的恶龙。他的爪子上有毒。我以为自己会死掉的。”最后那句话是以一种开玩笑似的、嘲笑的口吻说出的。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听到他以这样的口吻讲话。“我的身上就有毒药,因为我能感觉到它就在我的骨头里。”
他们回到了东边的郊区,随后穿过了小巷。在今天的早些时候,玛拉曾在那里看到一头产奶牲口。这时它跪在地上,旁边坐着一位莫洪迪的乡间妇女,她手中捧着一盆水,正往它嘴边送。随后他们穿过了莫洪迪人的聚居区。现在她心中充满恐惧地在想,他又要把她带到哈德隆人那里去了:那些身上散发着臭味、肥胖的、沉溺于毒品的老家伙们,他们的袍子掩盖着一身的赘肉,他们的小眼睛流露出冷酷的神情。想象一下,那种被冰冷油腻的手掌触摸的感觉——她想,我决不去那儿,我会杀了自己的。可是驾车人却一路颠簸地穿过了哈德隆人居住的大房子,那里的花园依旧郁郁葱葱。“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她又一次询问道。一直在守望着的库利克神情更加警觉了——是的,他们随时都可能看到朱巴,或是梅里克斯,也许是奥菲尼,他们会拦住车子,或者至少发出警报。车子转入了由花园环绕的另一所大房子,她知道,那是哈德隆年轻人居住的地方。
驾车人停了下来,他放下辕杆,直起身子伸展了一下,甩去了流到了眼睛里的汗水。库利克抓住了玛拉的上臂,这让她感到有些疼——他咧嘴冲她一笑,表明他知道弄疼她了——他将她推到前面下了车,而后又推着她一直走到了一个露台,那儿有一名哈德隆的警卫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睡着了。库利克在一扇打开的门上敲了敲,一个哈德隆年轻男子走了出来,玛拉立刻认出了他。同时,他也认出了玛拉,说道:“让她进去。”库利克立即照办,神情也由盛气凌人转而为顺从谦卑。
这个哈德隆人就是奥莱克,她知道他是哈德隆年轻人中的首领,也是众多被宣布暂时不进监牢的人中的一个。他拉着她的手,领她进入了一间满是哈德隆年轻人的大房间,玛拉认得那些面孔。他们懒洋洋坐在靠垫和草垫上,总是那么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态,她想,这些人和他们的长辈没什么不同。他们虽然并没有沉溺于毒品,也并不肥胖,而且并非面目可憎,皮肤也还没有泛出黄腻腻的颜色,不过他们看上去却和那些年长些的人一样,天生就有一种自以为是的神情。他们所做的每一个动作,转动头部的方式,他们那百无聊赖的样子,还有那显得很自信的面孔——这一切——都在说,我们才是统治者,并且要一直统治下去。玛拉心中难过地想到,我们莫洪迪人在拉斯塔姆时可就是这副样子啊,而那儿的莫洪迪人,不管是不是奴隶,对待城中的人们似乎也是如此。
“坐下,玛拉。”奥莱克说道,他自己则动作优雅地坐在了一张垫子上。“看来,你打算逃跑?”他的口气并非不客气,也并没有指责,但是那种轻松、打趣的口吻却显示出他在权力上的一种自信。
“一个逃跑的奴隶。”另一个笑着说道。
玛拉坐在一张矮凳上,低头看着他们,她想起这些人被称做“金子般的年轻人”。他们当权后,将会和他们的父母如出一辙。尽管他们认为自己不会,但他们还是会的。
“你留着我干吗?”她也是用一种几乎同样轻松、显得很有情分的口吻说道,这是因为他们很年轻,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平等的。
“假如我们告诉你,想必你会吃惊的吧?”奥莱克说。
“那就试试吧。”
“你将成为我的妃子。”奥莱克说道,“你还得生孩子。为我生。为我们生。”
看来在繁衍后代这一点上,哈德隆人要比莫洪迪人略微强些,但也并没有强到哪儿去。“哈德隆人的婴儿总是夭折,而我们必须得有奴隶。”
玛拉坐在那儿思忖着,强装出一副笑脸。她看上去极为冷静,甚至显得饶有兴味。而后她说:“你真打算娶一个莫洪迪人做妃子吗?你还打算抓其他人吗?朱巴可不会赞成你这么做的。”
“朱巴会照吩咐去办的。”奥莱克说道,“你试图逃跑,因为我们并不是在你家里逮住你的。”
“你为什么不去抓基拉?——她也逃掉了呀。”
“的确如此。”奥莱克说道,“不过我们了解基拉。我们觉得,她所带来的麻烦可比她留在这儿的价值要多得多。”
周围爆发出一阵愉快的大笑。这里聚集的全部都是男子,当他们在讨论莫洪迪女人的特性时就会发出这样的笑声。莫洪迪的女人们对这项计划会怎么看呢?
“那么,玛拉,”奥莱克说道,“你还有什么反对意见吗?如果你对我没什么兴趣的话,那就选一个吧。”她看到那些自鸣得意的年轻人脸上流露出期待的神情,他们笑着等待她做出选择——玛拉想到,他们简直就像是艾达的一盘糖果。
“可是有一件事,”她说道,“我现在已经怀孕了。”
话一出口,人们就立刻交换了一下眼神:起先是不相信,而后变为失望,随即又变成了不满。几个哈德隆人起身走了出去,他们的动作表明:这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
奥莱克问道:“可是玛拉,梅里克斯可是从来没有让你怀过孕的。”
“他没有。”玛拉说道,“可是朱巴有过,好几次。”
现在玛拉迫使自己一直微笑着静静地坐在那儿,而此时奥莱克的眼神似乎要穿透她的身体,那目光在她的身上逡巡着。他查看着她的身子、她的面庞、她的眼睛。随后他向后靠去,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甚至笑了起来。
“好吧。”他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逃跑呢?”
“谁说我逃跑了?同族知道这一切。我只是在找我弟弟。”
“你怎么就知道,要是看到你所找到的结果就会很高兴呢?”
“你怎么知道我会找到什么呢?”
“你的库利克似乎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是我的库利克?”
“他告诉我们,当你们和石人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他的性伴侣。”
一听到这儿,玛拉大发雷霆,她平生第一次失去了控制。她能感到自己正因为暴怒而变得面色苍白,身体发冷。她跳了起来,站在那儿盯着他,呼吸也显得非常困难。
终于她说道:“这不是真的。”她暗暗地在想,如果他在这儿我就要杀了他。尽管她已经喘不上气了,但她随即还是试图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轻松而又冷静,“对于替你干那些肮脏勾当的人,你可得特别小心了。”
“我们知道他在做毒品交易。”奥莱克说道,“但是假如我们知道他在什么时间,因为什么原因以及和谁做,那将是非常有用的。”
“所以你认为他会为你效忠,而你也可以信任他?”
“如果我们给他足够的酬金的活,他会的。”
“如果我是你,我会找出他还在向其他什么人报信儿。”她说道。她是指那些哈德隆人的长辈。而后她恢复了自持,微笑着说道:“你们可以让我走了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你当然可以走了。愿你的这个孩子比你其他孩子更有运气些。”
“我们还有三个孩子活得都很好。”她说道。
“并不是很好吧。”
“不必烦您跟着一起过来了——我知道怎么走。”
“可是我得和你一起走。”奥莱克说道,他跟着她一直走到能看到莫洪迪人聚居处的地方,以便确认她的确回到那儿了。而后他说:“希望再看到你。”而她则答道:“我也是。”
女人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坐在庭院里唱着歌,玩一些小游戏来逗她们的孩子。玛拉心中想,她们犹如仙人掌的花朵一样仅仅绽放一天。想到这儿,玛拉的心里不禁一沉。
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粉红色袍子,打算让梅里克斯高兴一下,而后便到艾达那里询问自己能否到“望墙”那儿去一下——人们都这么叫它。很久以前,有些工匠用一些亮片覆盖了一整面墙,这些东西是他们在东部山区中挖掘到的。它们被巧妙地拼装在了一起,覆盖了整整一面墙。那些接缝犹如一张漂亮的网,覆盖在表面上。那墙可以反射出它前面的物体。这面墙犹如一池静水,上面覆盖着一张蛛网,所有的女人都到这里来端详自己。玛拉站在那儿,看着自己那光滑、闪亮的头发,她那光洁健康的肌肤和她新隆起的胸脯,她想,现在没有人能说我是丑的了。她试着向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可问题在于她的眼睛,因为她身上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她那双深陷的大眼睛神情严肃……她叹了一口气,离开了“望墙”,在卧室中找到了梅里克斯。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对方。
而后她告诉所有的同族,要他们当晚集结听她讲话。那天晚上,当大屋中灯火通明时,玛拉开始讲话了,梅里克斯站在她的身边(就像朱巴和德拉马斯那样;噢,我希望真能如此)。
从朱巴的表情看出,他已经知道在哈德隆年轻人屋里所发生的一切,因此玛拉就从那儿开始讲起。她说由于“繁衍种族的目的”,她被绑架了,但她撒了个谎:她说自己怀上了朱巴的孩子。话一出口,梅里克斯立刻就从玛拉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知道她给他带来了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那不是真的,梅里克斯。我得离开。我得找个原因让他们放我走。”
“那不是真的。”朱巴对德拉马斯说道。
“那不是真的。”玛拉对德拉马斯解释,而后转向梅里克斯,“但那不是真的。”
德拉马斯紧紧地盯着她的朱巴,朱巴则对她点了点头,笑着拉起她的手说:“相信我,德拉马斯。”
但是梅里克斯站在玛拉身边一言不发,也没有看她,玛拉一看到他的表情就感到一阵刺痛。
坎达斯说:“从头开始讲吧。”
于是玛拉幽默地说:“可是你已经知道所有的事了吧?”
“不是所有的事。讲出来,这样大家都能知道。”
那天晚上来的人比平时要多,大约有二十个左右,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玛拉从离开这所房子讲起,讲到她穿过了空无一人的街道,看到一头濒临死亡的产奶牲口——她向他们保证它后来获救了——还有等着她的那辆车和驾车人,那个饭馆和女店主,很明显她一直在等玛拉。
“这不是我安排的。”朱巴说道。
“不是你干的,是哈德隆人的年轻人。”玛拉说道,“他们安排了这一切。”而后她继续讲述,但现在她是以一种低缓的、小心翼翼的口吻来描述那些细节,那绕着中心大楼行进的旅程,那些地道以及画有甲虫的警示牌,被扯出洞的铁丝团,还有驾车人为她指出的全天开放的那条路。她壮着胆子向梅里克斯望了一眼,但他只是坐在那里,把脸转向一边。玛拉能看出德拉马斯是那么地关心他,因为她正望着他叹气。
玛拉讲述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活动,一直讲到她被库利克绑架,被送到了哈德隆年轻人那里。在那儿,她讲了前面已经告诉过他们的那些话,但是她把库利克说的那些有关她的谎言略去了。
当讲到她告诉奥莱克自己怀了朱巴的孩子时,她能感到梅里克斯又一次受到了打击,就好像他此前根本就没有听到过这些一样。
“梅里克斯,”她直接对他解释道,“那只是个谎话。我只能这样做。请相信我。”
他只是无精打采地坐在那儿,摇着头仿佛在说,可是这已经足够了。
此时人们正打算起身离开,玛拉说道:“请别走。我有话必须得说。”于是他们又坐下了。
而后她开始强烈地请求人们一定要离开,劝他们在还来得及的时候离开切洛普斯。“你们可以带走很多食品和衣服;对我们而言这并不艰苦,对你们来说也是一样的。请大家离开吧——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办法让你们明白这一点。”他们面面相觑,显出一副怀疑而又严肃的神情,不过她担心他们已经决定不听从劝告了。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和我在拉斯塔姆时所记得的一模一样。”
“可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坎达斯说道,“你怎么会记得呢?”
“我的确记得。情况就是这样。人们都在撤离,连罪犯都离开了。花园荒芜了,水源枯竭了,食物也极少。”她想到,可是这里还没有那么糟呀。他们并不知道城里的情况有多么糟糕,因为这些人一直居住在城市边缘这一小块温馨的地方……
朱巴说道:“这个雨季不太妙。”
“你亲口告诉我你们最近几个季节的情况都不太好。”玛拉说道,“旅行的人都说,玛贾布已经都空了。这是我在饭馆里听到的。几乎没有人留下。一年前当我们乘飞行器路过那里的时候,那儿还有人居住,情况看上去也不太糟。然后它就变成了切洛普斯现在的这个样子。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在石村时,我们听说拉斯塔姆已经空无一人、黄沙遍野了。石村现在也一定是那种情况。他们说沙暴已经吹进玛贾布了。”
一阵沉默,一阵担心的沉默。人们不安地摆弄着衣服和头发,躲避着彼此的目光,但他们只是一边笑着一边观望着,试图就这样一笑了之。
“你们现在就得做准备了,”玛拉说道,“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把这儿剩下的所有交通工具都雇下来。”
这时坎达斯身体向前倾斜着,她还继续坚持着:“玛拉,由于你自己的过去,你这么紧张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要想所有一切都恢复正常还得等上一个好季节……”
“不对。”玛拉说道,朱巴也支持她。“还不止一个季节。”
“那么,”朱巴继续说道,“有些事情你们不明白。城里的人都走光了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不必给他们提供粮食——这是件好事。在这儿我们能自给自足。”
“哈德隆人不会让我们走的。”朱巴说道。
“那么就跟他们斗吧。”玛拉说,“士兵们会听你的,而不是听从哈德隆人。”
但是从他们的神情她能看出,为此而要付出的巨大努力令他们感到到沮丧不安。她觉得正是这种平和、可爱的生活方式令他们变得如此软弱。他们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付出。可他们必须这样做,他们必须……
她继续劝说着,请求着,甚至是哀求着。随即她有了个主意,就对坎达斯说:“把你罩在地图上的帘子拉开。”
可坎达斯起身说道:“不,玛拉,我不会这么做的。这个晚上已经够受的了。”而后,她对其他人说:“让我们互道晚安吧。对于玛拉今晚给我们带来的这些消息,让我们好好谢谢她吧。”
人们散开了,即使在发泄抱怨和不满的时候,他们的语调也是很顺从的。
玛拉和梅里克斯回到了他们的房间,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劝他,跟他说,她跟朱巴之间从来没有过那种事,她甚至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你得相信我!”——最后她说,她希望是他这样做过。可是他抽泣着,她也哭了,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做爱。她现在正在易受孕期,梅里克斯说:“如果你今晚怀孕了,我将永远不知道那是我的孩子还是朱巴的。”而后他又说:“你和我做爱,好像你很爱我,可是你却要离开我。”
她如饥似渴地和他做爱:这是因为那漫长的、令人惊魂不定的白昼;是因为离开了同族的保护,她觉得自己暴露无余;是因为那头濒死的产奶牲口的影像总是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知道别处还会有这样的动物;还因为她将要离开切洛普斯,她知道自己的心将会留在她身后的这片土地上,和这里的人们、和他一直在一起。
清晨,朱巴将所有的人都召集在了一起,告诉他们从卡拉姆那儿传来了消息,有两件事要说。第一件是,挤产奶牲口的年轻妇女不可再偷奶。如果她们再犯的话,将挨打。这让他们想起来自己还是奴隶。第二件就是必须送四个莫洪迪女孩到哈德隆年轻人那里去。他们不会强迫她们去挑人的。女孩子可以自己在年轻人中进行选择。当确认她们怀孕后,如果她们愿意,将被送回同族这里。女孩子生气地甚至是愤怒地抗议说“我不会去的”。可是卡拉姆已经依照名字指定哪些女孩必须去,从他们的选择就能看出,哈德隆人对于这些人的秉性有多么了解。这四个最年轻的女孩天性都很善良,而且要取悦她们是很容易的。
与此同时玛拉正向中心大楼走去。朱巴说只有派卫兵跟着才能让她离开。她说:“你昨天可没坚持要有卫兵跟着的。”他回答道:“那时我并不知道哈德隆人打算绑架你。”“哈德隆人说丹恩病了。我本可以留在中心大楼照看他的。”其实她的意思是说,你并不想让他留在这里。朱巴说道:“把他带到这儿来。”意思是,他们已经讨论过丹恩这件事了,而且同族决定按着玛拉的意思去办。
四辆车抵达了。在其中三辆每辆都坐着两个卫兵,在为玛拉准备的那辆车上也坐着一个。他手中握着一把刀,身边还放着一根大棒。
现在她很清楚自己要去哪儿,在中午之前他们来到了位于西南部的地道。六个卫兵奉命跟驾车人一起在车和武器旁等候。她想独自进入中心大楼,但是和她同坐一辆车的人却坚持同往:他说这是朱巴的命令。
他们俩站在地道入口处迟疑着。他们感到害怕,也并没有掩饰心中的这种恐惧。他们并不知道地道有多长:那个透出一点光线的微孔只不过指出了它的尽头。那里面散发出的气味实在太糟了。他们不知道在里面会遇到什么人,这令他们很担心。玛拉点燃了一把浸满了油脂的树枝当火炬,卫兵将火把从她那儿拿走,高高地举起来。现在她为这个卫兵能在自己身边而感到高兴。地道的地面很坚硬:人们使用这个地道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他们从那些前些时候被杀死的甲虫的尸体边走了过去,满地都是黑色和黄色的甲壳碎片。火光照亮了粗糙的土墙和低矮的土制顶棚。顶上的蜘蛛网粘连在了一起,但这些蜘蛛并不是玛拉以前看到过的那些庞然大物,不过是普通的蜘蛛而已,它们从自己的藏身之所望着玛拉他们。经过十五分钟缓慢的、小心翼翼的行走,他们终于又来到了露天的地方。回头观望,他们看到了锈迹斑斑、盘绕交错的围栏,但它们已经无法再将人们阻拦在外面了。现在他们来到了位于西南部的六座黑色高楼的下面。“中间那座高楼,第二层。”她告诉卫兵,于是他们穿过了那些高楼。他们注意到楼的基座四周积满了灰尘,看上去许久都没有人碰过了,那样子看上去就犹如沙子堆积在突起的石头或是枯死的树木周围。他们来到了中间那座高楼的正下方,黑色的台阶一直通往前边的入口。连台阶踏步板的背面也积满了沙子。通往高楼的门口有一扇门,斜着半吊在门轴上。他们走过长长的过道,那巨大的通道犹如一个大厅,将整个建筑一分为二。在入口处有一架机器,是构筑在一套重物和滑轮上的,它曾被用来将人传送到建筑顶层上去,但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阶梯一直通向上面。最近曾经有人踏过这些台阶:每一级台阶上的脚印都蒙上了一层灰尘。第一层有一条走廊,越往高处越宽阔,那里有一束光线从一扇破窗泻了下来。卫兵一手拿刀,另一只手攥着大棒紧跟着玛拉。他说道:“如果有人从前面来,就躲到我的身后。如果有人从后面进攻,你就跑到楼梯上去,但要保持能看到我的距离。”第二层的台阶很多,也很陡。他们安然无恙地走过了那些台阶,依然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前面又是一条长长的、空旷的走廊,所有的门都打开了,有三四十扇之多。
“我先进去,”卫兵说道,“别拦着我,这是给我的命令。”
于是他们开始一间间地有序地查看那些房间。有些新近刚住过人。屋里有被丢弃的容器,打成卷儿的被褥,旧衣服像破布一样被丢在地上。这里的一切都肮脏不堪,而且人影皆无。他们都去哪儿了呢?“北方。”卫兵回答道,“他们都去了北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重的、令人作呕的罂粟的气味,还有一阵阵印度大麻的气味,但是并不那么强烈。
在他们搜索了十一二间房子之后——他们自己也记不清多少间了——卫兵打开了一扇门,一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便机灵地躲到了后面。他将匕首举到胸前,让到一边,让玛拉走了进去。“现在你得小心点儿。”他说道。
玛拉看到有三个人躺在那儿,头冲着对面的那堵墙,一动不动。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了?那种气味令人感到害怕:是烟熏和令人作呕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味儿。卫兵呕吐了起来,但他立即就止住了,只是用那只握着匕首的手背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的眼睛盯着那些躯干,流露出恐惧、震惊和害怕的神情。玛拉本可以转身逃开的,但是她却强迫自己走了进去在离她最近的那个人旁边俯下身去。也许是为了挡住那刺眼的光亮,那个人用一只胳膊护着脸。这个人已经病得快要死了。他的呼吸虚弱无力,中间隔得很长,而且没有规律。他的眼睛半睁着,任何一次轻微的喘息就会要了他的命。这是个莫洪迪人。第二副躯干无疑是具尸体,也是莫洪迪人。在他的喉咙上横着一条伤口,还有一摊殷红的血迹。
现在,从那头部的形状,玛拉就知道即将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会是谁了。她在俯面冲下的丹恩的身旁跪了下来,将他翻转了过来。他吸了毒,神志已经不清了,脸上全都红肿了起来。他的胳膊和腿上那干瘪的皮肤上满是红肿和抓挠过的痕迹,眼睛也被脓液黏合了起来。他整个人都在溃烂,病得皮包骨头。
“丹恩。”她叫道,“我是玛拉。”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呻吟着。他试图从粘在一起的双唇间迸出几个字。“玛拉。”他叫道。他喃喃地说着,呻吟着。最后她终于听清了他说的是:“我把那个坏蛋给杀了。”
现在,玛拉至少稍许感到些欣慰。她再次看了看那已经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的面庞,发现他们非常相像。是兄弟?也许是——也许本可以成为兄弟的。丹恩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他是个囚犯,当然也是由于这两个人的缘故,但最主要的还是他自身那根深蒂固的、可怕的毒瘾。
“他坏透了,”丹恩以一种孩子般的声音说道,“他是个坏蛋。”
在角落里放着一只罐子,他们旅行时丹恩把它带到了这儿。她晃了晃罐子,里面有水的声音。她将水倒在那了无生气、满是恶臭的嘴唇上。他的双唇向上蠕动着去接水,那嘴唇好像生物般活了起来,挣扎着要得到那些水。
“你能站起来吗?”她问道。
他当然站不起来。但玛拉这么问是因为她无法将面前这个可怜的、浑身是病的家伙和她所知道的那个灵活、轻巧的丹恩联系在一起。卫兵把匕首和大棒交给她,他的面部由于厌恶而扭曲了起来。他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具饿得皮包骨头的躯干抱了起来。在丹恩躺过的那块儿干净的地方四周有一层黏糊糊的罂粟类的黑块,还有烟斗、火柴和一袋袋枯叶以及闪着光泽的绿叶。玛拉迅速地拾起了火柴,藏了起来。卫兵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她,他可从来不知道人们还会缺火柴。她盯着那即将死去的人,卫兵说:“他活不过今晚了。”事实上他看上去好像已经死了,因为他一动也不动。
玛拉和卫兵架着丹恩穿回走廊来到了台阶前,下到了第一层。下面还有更多的台阶通往地面。丹恩一直都显得软弱无力,但是现在他睁开了眼睛。在楼梯脚下,卫兵将他放下好歇歇脚,丹恩喃喃地说道:“水,水。”玛拉把罐子里剩下的水都给了他——当时她可不能把那个罐子丢下。在中心大楼外面,丹恩用胳膊挡住了脸,这令玛拉受到了鼓舞——至少他现在能有这样的力气。他们顺着地道往回走,玛拉举着火炬。在入口处一群姑娘向他们走了过来。
“人们都到哪去了?”玛拉问道。
她们惊恐万状,呆若木鸡——她们害怕她,也许是怕她手里握着的大棒和匕首。她们后背紧贴着土墙蹭了过去。
“还有人留下吗?”玛拉坚持着问道。
“我们干吗还要待在这儿?为什么呀?我们今天下午就走。”她们开始拼命地跑起来。玛拉听到她们嚷道,“莫洪迪的密探,他们是莫洪迪的密探。”
玛拉上了车,让丹恩坐在自己身边,那个将丹恩抬上车的卫兵坐在了另一侧。丹恩呻吟着,眼珠转动着。车的动静让他觉得非常难受。这四辆车一路颠簸着开回了莫洪迪人的住所,但是速度非常缓慢,因为玛拉那辆车的驾车人发现要拉动他们三个很不容易。在奥菲尼的房间前,玛拉让他们停了下来,丹恩反正都得在那里下来。她并不希望让同族看到丹恩是这副样子。当卫兵把丹恩抬出车时,四个驾车人都靠拢过来盯着他,他们认出了丹恩。他们以及那些低头盯着丹恩的卫兵所流露出的神情,令旁观者望而却步,那神情犹如法官在宣读判决一样。那些面孔分明在说,丹恩就快死了。好在那些年轻人转身走开了,远离了这死亡的不幸命运——驾车人回到了他们的车上,而卫兵们也返回了营地。
玛拉让卫兵将丹恩放倒在床上,向他道了谢,却看到他忙不迭地离开了。玛拉看到奥菲尼在她的诊所里搅拌着药剂,于是就让她给丹恩看了看。奥菲尼抬起了丹恩的手,看到了那手垂落了下来,显然没有一点儿活力。“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丹恩啦。”她说道。她站在那儿,身穿一件宽大飘逸的白裙子,发间插着一朵红花,她看上去宛若刚从另一种生活踏入了这个房间。
“我想,你的情况和我预想的一样糟糕。”她说道,而后又说,“我们开始吧。”她走进药房取回了一种刺鼻的药水。她们俩一边站一个,将大部分药水给丹恩灌了下去,而最后他自己也能往下咽了,尽管他立刻就被呛住,可还是继续缓慢地、机械地向下咽。“好极了。”奥菲尼说道。
这时她脱下了白裙,只穿着她那长长的、缀有荷叶边的衬裤,丰满的胸部下垂着。她说道:“如果你不打算把外罩弄脏的话,就把它给脱了。”玛拉也脱去了衣服,那是梅里克斯的。她忍不住嫉妒地看着奥菲尼的胸脯,尽管她自己的也非常丰满。奥菲尼发觉玛拉在看她就说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可是什么也没穿。现在,把他抬起来。”
她们将那不省人事的男孩抬到了另一间屋子,把他放在一个窄小的澡盆里。奥菲尼将泡有草药、在阳光下晒得温热的水淋在他身上。丹恩的身上极为肮脏,但还不像一年前那样污秽不堪,那时他们俩刚从悬崖上下来到达切洛普斯。污物和鲜血立刻就将水染黑了,水面上满是从疮面和溃疡上脱落下来的硬痂。当他的身体逐渐显出本来面目后,她们发现他的腰际有一圈疤痕,看上去像是用刀割的,好像他决定以这刀疤做的腰带当成装饰或是进行宗教仪式似的。这些刀痕看上去很红肿。从他皮肤下面那物体的扁圆形状上,玛拉已经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了。奥菲尼正在抚弄那儿的皮肉,玛拉向她哭道:“不,别挤那儿。”丹恩将自己的皮肉割开,为的是能好好保存那些金币,而后他再让皮肤在金币外面愈合好。奥菲尼的眉毛一挑,像是在要求玛拉做出解释,而玛拉此时已经热泪盈眶,说道:“我会告诉你的……我会解释的。”
她们将水泼到外面地上,好让那些污物在强烈的阳光下暴晒蒸发掉,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有害的东西。而后,她们往丹恩身上泼洒更多的药水,丹恩则依然静静地躺在那儿,双目紧闭。奥菲尼为他擦洗脸和眼睛,随后又扶住他的头给他洗头发,整个过程他都一动不动。她们为他擦干身子,将他放回到床上。奥菲尼为他剪去了那爪子般的指甲,而后又给他那干涩的皮肤涂了油。她检查了他的牙齿,他的牙齿和玛拉前一段时间一样,在发炎的牙床上已经松动了。不过现在玛拉洁白的牙齿非常牢固,为此她感到十分骄傲:丹恩的牙齿很快也会这样的。
“看来,”奥菲尼又一次提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丹恩了。他看上去和你十分相像,也许他好些后会跟你一样的。”这高大、强壮的女人站在那儿看着她的病人,她的胸部非常丰满,闪着健康的光泽,似乎也透着一份慈爱;显然她随后高兴了起来,因为丹恩不再那么毫无生气了。她套上那件漂亮的白裙子,又戴上了原先插在发间的仙人掌花,对玛拉说道:“玛拉,你不会喜欢下面将要发生的一切,所以我建议你现在离开。”
“不,我要留下。”
奥菲尼用绳子把丹恩绑在床上,在他身子下面垫上了柔软的布垫,因为天气炎热,她又用一块布盖在他身上,而后她在床边坐了下来。“你见过人们戒毒的样子吗?还没有?那么好,我可得事先给你提出警告。”
玛拉也套上了衣服和裤子坐了下来。她想到,他似乎并不知道我就在这儿,不过也许他知道。
有一阵子丹恩睡着了,或许他神志不清,也许两者都是,而后他开始呻吟起来,浑身打颤,好像连他的骨头都在挣扎一样;阵阵痉挛向他袭来,而他则牙齿紧咬,眼珠转动着。他一直都不省人事,所以看上去他就像是在睡梦中与进攻者在争斗一样,又像是溺水的人在水面垂死挣扎一般。玛拉心中感到难过,于是就将他松开,把他抱在怀中,犹如抱着一个婴儿。她扶起他的身子,觉着那身体轻得如同路边拾起的骨头一样。她想带着他一起离开,好给他呵护,将他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但是她知道这位奥菲尼的医术是对的,这样能治愈丹恩,而她必须静静地坐在一旁守候着。
朱巴、德拉马斯,还有坎达斯和梅里克斯都来了,同族们也都接踵而至,他们站在那儿向下凝视着丹恩;他们的表情同那些卫兵和驾车人一样——玛拉想到——也许和她看到那头濒死的产奶牲口时的表情是同样的。但是那头牲口不会死,因为有个妇女给它喂了水,而丹恩也不会死的。
深夜,梅里克斯来了,看到奥菲尼神情警觉地守在丹恩身边,而玛拉则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盹儿。他想把玛拉抱起来放到床上,可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丹恩的手。奥菲尼冲着梅里克斯摇了摇头,他只好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用手捋着玛拉的头发,而奥菲尼在一旁看着,尴尬地笑着。而后梅里克斯吻了吻玛拉,转身睡觉去了;奥菲尼说道:“可是你有爱人,而我没有。”当玛拉嫉妒她那强健的身体和丰满的胸部时,口气也是这样的。
整整一晚,奥菲尼都不断地给丹恩灌催眠剂和药;不过就像她说过的那样,进到身体里的必须还要排出来,她身边放着一个浅盆,她把它放到丹恩身子下面,等着他排泄。而后她将他的身子擦干净,可是她一碰他,他就尖叫了起来,于是奥菲尼将他的双腿分开。两个人都弯下身去,非常震惊地看到肛门附近的皮肤被挤捏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而那四周的皮肤松弛着,滴淌着鲜血。玛拉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她甚至从来没想过还会有这种事情,而奥菲尼却知道,她说道:“他们年轻的时候喜欢这样干,可他们不知道,到他们老的时候连排泄都控制不了。”
“老的时候。”玛拉重复道,就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远离了这些性情温顺的人们,正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你觉得,我们当中谁会活到老年?”
“我。”奥菲尼一边说着,一边将油膏涂抹到丹恩的身上。“我将成为一位年老的智者,将成为一位名医,甚至连哈德隆人也要崇拜我,也会用我的方法治病。”
“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玛拉说道。
“我的小诊所会比现在大上一倍,我还会教人们行医,让他们都成为名医。”
奥菲尼坐在那儿笑着看着玛拉,显得平静而又自信,只是流露出一丝争强好胜的神情,表示对此事丝毫也不怀疑。
“你要知道,”玛拉说道,她停顿了许久,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在这里,我懂得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你想知道那是什么吗?”
“当然。”奥菲尼说道,她的笑容在暗示让玛拉现在就说,于是玛拉继续往下讲。
“你可以把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讲给别人听,可是当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时,他们是不会理解的。奥菲尼,假如我跟你说,你要是没有钱就什么也买不起,你会说,‘当然’。”
“当然。”奥菲尼笑着答道。
“可你不明白,偷偷地把一堆金币藏起来意味着什么,每一块都能买一所房子,或者让你在飞行器上坐上三个钟头,而这可以省下你几天的路程——可要是你一块儿钱币都没有,你连一片面包或是火柴都买不起。”
“那么就换一块金币嘛,”奥菲尼说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就是问题。”玛拉答道。
次日整整一天,丹恩都晃动着身子,哀号着请求给他点儿罂粟,奥菲尼则一直将他绑着,照看着他;当晚,他实在是太疲倦了,她又给了他一些药效很强的安眠药,她以前也给玛拉喝过同样的药。那里面含有大麻,还有些许罂粟。玛拉说道:“可这样肯定会让痛苦延长的。”奥菲尼答道:“罂粟的含量微乎其微,但这足以使他安静下来。让人们突然戒掉这东西——你可以做到,但是对于像丹恩这么虚弱的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而后丹恩沉沉入睡,玛拉回到了梅里克斯的身边,他拥抱着她,就好像突然找回了他曾以为将永远失去的宝贝一样。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玛拉和奥菲尼努力地使丹恩恢复原状,而且她们正一步步地迈向成功。晚上梅里克斯又和玛拉在一起了。
丹恩终于康复了,尽管他还非常虚弱。玛拉询问他,是什么使他在高楼里待了那么长时间。
他好像是在叙述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讲述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在天花板上寻觅着,就好像他的回忆都画在那上面似的。玛拉和奥菲尼一边一个握着他的手,可他谁也没有理睬。
他说,当听说高楼被占领后,就从男奴隶营逃了出来。在那儿他加入了一群逃亡的奴隶,多数是莫洪迪人,但也有哈德隆人以及其他人,那些都是男人。高楼里还有妇女,可她们都留在自己人那里,她们担心遭强暴。单独一个女人是无法存活下去的。丹恩那伙人靠从地里偷食物活命,而后他们又通过中间人从仓库里偷毒品。他提到了库利克。刚开始时丹恩把毒品卖了换食物,可后来他开始吸毒了:讲到这儿,他的话开始令人感到不安起来,他说道:“那是个坏家伙。”而后又是幼年时丹恩的声音:“一个大坏蛋。”丹恩高声叫着:“他把丹恩给弄伤了。”
他又发作了:他不愿去翻开那真实而又痛苦的回忆。“那儿是有两个人吗?”玛拉问道。
“两个?两个?”丹恩嘀咕着,他的眼睛不时地向各个方向扫过去,目光烦躁不安——他在躲避着回忆。
玛拉冒险继续问道:“我到高楼找到你的时候,有两个人和你在一起。有一个病危,差不多快死了。另一个已经死了。有人把他的喉咙给割开了。”
“不,不。”丹恩尖叫着,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奥菲尼向玛拉摇了摇头,又给他服了镇静剂。
当丹恩又沉沉入睡后,玛拉坐在那儿,想到过去丹恩总是拒绝去回忆,他把两个人给当成了一个,他说“那个坏蛋”,而现在又出现一个坏蛋。丹恩杀了他,可他却不想记住这事情。
回想在高楼度过的那段日子使得丹恩故病重发。他变得像个小孩子,用孩子般的口气讲话;但是很快他就不再这样了,他长时间地躺在那儿,神智清醒但却闷闷不乐,显然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并没有放在这两个女人身上。当他向她们望去时,对所看到的一切显得十分惊讶。玛拉想,我们坐在他的身边,笑容慈祥,还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我头发上还插着一朵花。他一定觉得我们都是出现在梦里的。
不久,奥菲尼就又有了一个病人:艾达被带了进来,她神智迷乱,总认为自己的孩子由于干旱夭折了,可事实上那婴儿非常健康,而且同另外两个孩子一起,成为了大家的宠儿,成了全体同族的宠儿,他们一直都渴望着能享受婴儿和小孩子给他们带来的欢乐。
艾达住在丹恩隔壁的屋子里,奥菲尼照料艾达,而玛拉则整日坐在丹恩身边,看着他逐渐恢复健康。他几乎已经复原了。
但是现在他却倍感痛苦。他神情黯淡,目光也总是游移不定,就好像正试图游离黑色的梦境一般。玛拉看到他坐起来,向前探着身子,转身去看背上鼓起的肿包,现在青肿已经消退,皮肉也已经愈合。可那伤口看上去还是非常难看,丹恩的面庞因厌恶而扭曲了起来,他长久地躺在那儿,双臂护住脸孔,不愿意见玛拉。
自从四个女孩被送到哈德隆年轻人那里以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她们中的三个人怀了孕。朱巴去探望了她们,发现她们一切安好,过得非常愉快。她们也不再觉得哈德隆人令人厌恶,有两个人已经决定留在她们的情人那儿。很快,另外四个女孩被送到了哈德隆人那里,现在那儿一共有六个莫洪迪人。由于有一半儿妇女离开了,院子显得空荡荡的,令人黯然神伤。尽管留下的妇女中有一个怀孕了,可她怀的却是哈德隆人的孩子。
由于干活人手不够,玛拉也加入了奴隶们的行列,帮他们一起做饭。让她待在外面太危险了,哈德隆人还会把她抓走的。她并没有怀孕。这些天,梅里克斯总是用一种干涩而又难过的声调重复着:“看来,你没有和朱巴睡觉吧。”“我告诉过你,我没有。”玛拉回答道。
丹恩下地来到院子里,那儿的姑娘可以和他做做伴。虽然她们并不知道他过去的经历,但是这个沉默的年轻人神情忧郁,他焦躁不安的目光令她们望而却步。于是丹恩就坐到了大客厅当中。现在出现了新情况。坎达斯不再用帘子将墙上的地图遮住了。玛拉去过她那儿,请求她教自己,也请求她将地图露出来。她总是去那儿,不久帘子就不再挂起来了。丹恩坐在那儿,长时间地凝视着,思考着什么,而只要玛拉有时间,她就一直陪着他。
艾达的情况有所好转,但是她总是满口指责、心存不满。她恨基拉;她埋怨哈德隆人为什么不叫她去,为什么不让她怀孕。她说丹恩是个贼——而就在那一天,丹恩发现他的金币丢了,他并没有将那些金币放在腰间,而是藏在了袋子的最下面。于是他向朱巴抱怨,朱巴则劝他不必担心,金币会找回来的。而此时,艾达正坐在那儿摆弄着一些闪着亮光的、诱人的东西,一共有十一枚。她微笑着,将手指叉了进去,好像这些令人感到愉悦的东西正让她周身漾满了欢乐。
玛拉问丹恩,那些藏在腰间的金币是不是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回答说,一想到这事儿他的确觉得不舒服。
“也许我应该让奥菲尼也这么给我弄一下。”玛拉说道。
奥菲尼正好出来,她说道:“那你可是白费力了。”
丹恩对玛拉讲道:“当时你决定我们绝不能把东西藏在后背或是你们的阴道里,看来你是对的,他们总是先检查这些地方。”
奥菲尼有些不安,她真的感到很难过,她恳切地看着他们俩。“我亲爱的丹恩。”她说道,“我亲爱的玛拉呀。”
当她离开房间时,玛拉说道:“我们不能把事情讲得那么严重。他们没法理解的。”
奥菲尼给玛拉拿来了一串项链,是用种子壳做的:个头很大,棕色,形状扁扁的,正好可以放进金币。可这新玩意儿沉甸甸地坠在玛拉的脖颈上,谁看到都会怀疑的。“更何况,”玛拉说道,“你外出旅行的时候是不戴项链的。”
“你打算把所有的金币都藏在一个地方吗?”丹恩问道,他是指玛拉藏在胸口下面的那串钱币。
“那我能放在哪儿呢?我的头发太短了。”
“放在鞋里怎么样?这种莫洪迪人干活时穿的鞋特沉——我们可以在鞋底藏一些。”
“可是很容易就会丢掉一只的。也许会有人偷走的。”
“我想最安全的地方是和我的刀放在一起,放在我盛刀子的口袋最下面。”
“行。十一个金币还不太显眼。”
“可我得先从艾达那儿把钱要回来。”
“她现在疯了。”奥菲尼说道,“不过不太严重。你得先逗她开心。”
丹恩说道:“我得给你找把刀——玛拉,你得有把好刀。”
丹恩现在就想离开;玛拉却说他身体还比较虚弱,奥菲尼也在一旁帮腔。
自从他们来到切洛普斯后,已经赶上第二个旱季了。产奶牲口总爱待在凉棚里,外面则飘起了阵阵浮尘。
“城里将会遭洗劫的。”拉里萨说道,“我们已经把口粮给削减了。”尽管他们知道城里的人们正在一拨拨地离开,而且大部分已经走了,可好像莫洪迪人并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哈德隆人所选中的十二个年轻妇女中,有十个已经怀孕了,其中有六个决定留在她们一度认为是敌人的身边。
玛拉穿了一件很肥大的袍子,没有系腰带,因为四个月前,她告诉哈德隆人她怀孕了。
丹恩又一次提到他们得离开,而且要赶在旱季还没来得及将切洛普斯所有的生命都摧毁以前就离开。玛拉知道他们应该这样做,可一想到要离开梅里克斯,她就感到心痛不已。虽然她还是得走,但她依然无法忍受这种痛苦。
卡拉姆王将朱巴传唤过去,询问了莫洪迪新生儿是否都健康。他顺便问了一下玛拉的情况,看她是否一切都还好,她的身体是否健康。
“她非常健康。”朱巴沾沾自喜地回答道。
而事实却是:他们必须得离开。
玛拉和丹恩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所有同族都带着新生儿和他们的保姆聚集到大屋里来。玛拉和梅里克斯穿上了漂亮的袍子,这是玛拉压箱底儿的衣服,看上去就如同他们要参加婚礼似的。人们又一次对衣服的做工和面料啧啧称赞——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象过会有这样的衣服。他们捏捏衣袖,抚摩着镶边,对印染的工艺称赞不已。
“把它给我,我要这个。”艾达拽着玛拉的袖子叫道。
“这可不行。”丹恩说道。而后他又说道:“我要我的金币。把它们还给我。”
艾达面露愠色,叹着气盯着丹恩说:“艾达要么。我就要么。我可不会把它们给你的。”
丹恩站到艾达身边说道:“把它们还给我。现在就给我。”可是艾达晃动着肩膀嘟囔着:“不,不,不。”丹恩抽出刀子,架到了艾达脖颈上。“把它们还给我,要不我就……”
她哭嚎着,从胸前将装着金币的小袋子拿出来,他一把就夺了过来。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玛拉也很吃惊。她有些生气——不过玛拉非常清楚,是一种可怕的焦虑在啮咬着丹恩的内心。她走了过去,站在了丹恩的身边。
“这不过是个游戏嘛,丹恩,”德拉马斯说道,“艾达不过是在玩儿罢了。”
“那么她就是在拿我们的性命玩儿呢。”丹恩说道。
在这种场合,幽默也无法体现出它原有的魅力了。人们即将离去。玛拉对坎达斯说:“我想请你让所有人都看看你的那面墙。我有话要说。”
这天晚上,坎达斯用帘子遮住了那张地图,她很不情愿给大伙看。可是玛拉毫不退缩,坎达斯终于让步了,她走向那面墙,拉开了帘子。大多数人都见过那上面的东西,而正如玛拉所预料的那样,没有人知道它的真正含义。那张地图是件古老的东西,和他们毫无关联,只是由于某种原因,坎达斯很看重它。现在所有同族都转过身来看着那面墙。坎达斯举起灯将地图照亮。玛拉还记得那幕场景,她将它牢牢地印在了心里,一想到切洛普斯,这一幕就会浮现在她眼前。屋子里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妇女们都穿着轻便的、略加染色的外罩,黑色的头发松松地披在肩上;男人们则穿着黄色的居家袍子;那轻柔的色调似乎幻化成一个个泡沫,而人们警觉、惊恐的神情似乎就漂浮在这层泡沫之上,整个场景都笼罩在一片灯光之中。
起先,人们觉得在图片上看到的似乎仅仅是一片白色——地图的上一半,从一边到另一边全是白色。悬浮在这一片白色之下,或者说是突起来的部分,是色块的边缘,背景则是一片蓝色。地图的下一半被蓝色覆盖着,在那当中,有一些总面积比蓝色本身更大的、上了颜色的形状,有两块非常大,其中一块上面斜爬着几个字:艾弗里克洲。这幅地图做得并不精致:同玛拉和梅里克斯所穿袍子的做工相比,它完全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那只不过是在白色的皮革上粗略地涂抹了一下:人们还能够辨认出用来制造这张地图的动物皮革的接缝,看图的时候还要尽量把那些接缝忽略掉。
另外一大块形状很像艾弗里克洲,那是南艾姆里克洲。在白色的背景上只勾勒出了这两块土地的轮廓,上色很粗糙,上面用一些小点儿标出了城市,注上了名称,用黑色标明了河流。
玛拉曾经长时间地与坎达斯和丹恩坐在这间屋子里,她清楚,如果不加解释,光看地图是不知所云的。现在坎达斯用一种沉重的、极不情愿的语调开始讲解,中间不时地停顿。
“白色代表冰,”她说道,“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冰。它是水在变得非常冷以后所形成的物体。水变成白色的固体,就像是岩石。所有这些……”她缓缓地沿着墙走着,用手指着——“都是冰或雪。”她又指向图的下半部分:“世界的这部分没有冰。这就是我们居住的地方,也就是艾弗里克洲。”而后她指着艾弗里克洲中一个小黑点儿说道:“这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这儿就是切洛普斯。”这时,屋里响起了一片叹息声,那几乎是一种痛苦的呻吟,他们感叹自己所处的地方是如此之渺小。“当我们谈到世界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像看这张地图那样,认为它是扁平的。它是圆的,就像这个。”这时她说道:“等一下。”她从地图下方墙上的壁龛里取出了一个又大又圆的东西,放到了桌子上。那是用来喂产奶牲口的一种植物。它的表面被打磨得很光滑,上面用白色的粉笔涂过,墙上那幅地图的内容也在这上面展示了出来:用黑色勾勒出了轮廓,用蓝色代表背景。只是在这个球体的上半部分,没有被大块的白色覆盖。
坎达斯指着球体的最上端。“看。”她说道,这时人们看到了顶端非常小的一块白色。“这是冰。”坎达斯解释道。“只在世界的顶端有这么一小块。在下端也有同样小的一块。这是世界曾经有过的样子——他们说大约在两万年以前,也可能更久远——在这里没有冰和雪。”随后,她用手扫过地图上面的大片白色。“那时在这些地方,气候都很温暖……”她又从墙上地图的一端走向另一端,指着那片白色——“这些地方都没有冰,而是有城市和众多的居民。他们认为,就是再过上一万五千年,这些地方也不会被冰雪覆盖的,而且那时有文明。他们比我们所知道的还要先进。可是后来,气候改变了,冰层向下扩展开去,覆盖了这些地方……”她一边走着,一边指着。“城市和文明都消失在冰层以下。而对于我们而言,‘世界’就是这样的……”她用手扫了一下冰层边缘和突起的部分,还有艾弗里克洲和南艾姆里克洲。“但是世界曾经是这个样子。”她又指了指地球仪。
玛拉了解这些,因为她曾经历了这一切。在她的脑海中,现实的一切正以它那巨大的力量挣扎着,然而同时,这份力量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人们看着艾弗里克洲,知道它极其广袤,因为他们看到切洛普斯仅仅是一个小点儿而已;他们又看着白色下面一块三角形的土地,坎达斯将它称做印德,那是个幅员辽阔的国度,人口密集——人们是这么认为的,也许以前是这样——人们又看了看切洛普斯,那是他们居住的地方,坎达斯用手指勾出了哈德隆的中心:那只是广袤的艾弗里克洲中央的一小块。
“这些地方从来没有冰。”坎达斯边说边指着,“艾弗里克洲的人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冰。南艾姆里克洲的人也没见过冰。我们这里的气候已经变化了很多次了,可就是没有冰。至少我们是这样认为的。我们也没有见过印德。而且……”她指着印德东部,也就是位于白色下方那色块的厚厚的边缘部分,从那里延伸出来的地方布满了斑斑点点。“也没有见过岛屿。”坎达斯说道,“我们当中谁也没见过大海,也许将来也不会看到。我知道你们中的有些人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那是水,是咸的水。世界的绝大部分都被水所覆盖着。”她又转动着手中的那个球体,好让大家看看那上面有多少地方被蓝色所覆盖。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有个女孩子问道,她掩饰不住心中的不满。玛拉很清楚这种不满:当人们一下子接受了过多的信息,而这对他们自身的观念以及所处的世界产生了威胁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情绪。
“都是从沙漠中的图书馆那儿学到的,”坎达斯说道,“这些都被人们记录了下来。”而后她转向玛拉:“我想,你还有话要说。”
玛拉走到墙的前面看着人们,每个人都流露出一种愤怒而又不情愿的表情。他们并不想知道这一切。她说道:“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就像坎达斯告诉我的那样。这……”她指的是那个球体,在那儿的顶端和下端有一小片冰雪——“是一万五千年前的样子。而冰层覆盖下来的速度非常快,只用了一百年。”
“有这么快吗?”有个女孩用嘲笑的口吻问道。她只有十七岁。对她而言,一百年、上千年、上万年,不过是小孩子无意中听到的那类谈话:成年人用这些孩子们根本不懂的措辞在交谈着。
“是从……”玛拉说道,“这些地方开始的……”——而后她指着球体的北部——“那里有居民和城镇,还有充足的食物,但是最后却变得空无一人,因为天气变得太冷了,人们知道冰层覆盖了过来。而这一切所用的时间……”——她看了看那个说话的女孩——“不会超过两个十七年。”
女孩儿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玛拉请求着、央告着,甚至是哀求着对他们说,“想象一下吧:所有这一切,所有的……”——她开始慢慢地旋转着那个球体——“所有这些地区,这上半部,原本都是美丽富饶、适合居住的,但是后来冰层将它们全部覆盖了。”
人们变得焦躁不安,他们的目光也变得十分阴郁,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他们叹着气打算离开。
朱巴说道:“玛拉是为我们大家着想。她希望我们离开切洛普斯。”
“去哪儿?”……“什么时候走?”……“怎么走,要离开吗?”人们提出了各种疑问。
“去北方。在你们被迫离开之前到北方去。在那儿有水源和充足的食物。”
但是,他们根本无法接受这些,即便是那些了解玛拉的想法,而且以前也曾听她这样请求过的人们也无法接受。他们只是相互笑着离开了房间,甚至没有去看玛拉。
丹恩对玛拉说她必须早起,他会过来帮她一起收拾的,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旁若无人,好像其他人都毫不相关似的。显然他并没有注意到,同族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已经完全将他忽略了。只有奥菲尼拥抱了他,嘱咐他要小心,让他记住别去沾毒品。
梅里克斯和玛拉彻夜未眠。
当玛拉和丹恩收拾行李的时候,梅里克斯只是看着他们。他面色苍白,仿佛得了病一样。
玛拉将她在头天晚上和梅里克斯穿过的古老的袍子放在袋子的最下面:那是“结婚礼服”——她会一直这样看待这两件衣服的。而后是他们留下的那件棕色外套。再有就是一件绿色和一件蓝色的家居服:梅里克斯要她带走。还有轻便鞋、裤子和外衣——那是梅里克斯的——她在外面一直都穿这些。还有一件干净的奴隶穿的袍子。火柴、肥皂、梳子和盐。一摞摞的面包片。晒干的果子。另外有一小皮囊的水,万一她和丹恩分开时,这能派上用场。
丹恩的袋子里放了一件备用的奴隶穿的袍子。还有腰布以及和玛拉相同的储备物。他在带子的顶部放满了旧罐子,里面盛满了干净的井水。他穿着刚到这里时穿的那件袍子,那衣服很旧,而且上面全是污渍,可他说这样反倒好。他把十一个金币塞到了放刀子的口袋的最下面。玛拉也穿上了她刚到这儿时的那件衣服。奥菲尼在那里面缝了一个用来放刀子的口袋:她一边缝一边哭。那里面放了一把装在皮套里的刀。玛拉的头上戴了一顶呢帽。
梅里克斯生气地说,如果他在外面看到她穿着这样的衣服,就会命令她脱掉这身又旧又难看的破布。此时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坎达斯传来了命令,她要在玛拉离开前见见她。
玛拉看到她正盯着那幅地图发愣,地图的上半部分全是白色——那是冰层。
坎达斯说道:“玛拉,你是个顽固的女人。你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你已经把我推到这样一种境地,我要么强迫你留下,要么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面临险境。”
玛拉沉默了。她惊奇地发现,坎达斯几近落泪了。玛拉想,看来,她确实挺关心我的。
“而你却没有感受到这些。你并不在乎梅里克斯会不开心,也不在乎我们会很想你。”
“我知道我会想你们的。”
坎达斯略微苦笑了一下。“也许你会想我们,那是因为你了解我们,也知道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可我们却没办法去想你——你会在哪儿?你过得又怎么样?”
而后她哭了起来。玛拉壮起胆子走近她,拉起她的手。这个令人感到敬畏的老妇人统领着她的部落,然而现在,她却如此脆弱。
“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儿。”坎达斯喃喃地说道,“你无法想象那种可怕的感受,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家族人数渐渐变少,慢慢地消失。”她恢复了常态,将玛拉推开,用一种痛苦不堪、异常愤怒的口吻说道:“人们为了你去冒险,戈达,还有其他人,他们都很看重你们这两个宝贝孩子……可你却根本不在乎他们。”她的神情清楚地表明,她所看到的事情的发展与她话语中所表达的愿望正背道而驰:玛拉穿着旅行时的衣服,她想,丹恩也是这副样子。
“可是,”玛拉说道,“没人告诉我们,他们为什么那么看重我们。有谁会有这种想法呢?——也就是你罢了。”她知道自己这话听来有多么残酷:坎达斯的脸上流露出了这种表情。“你们是哈德隆人的奴隶。不管怎么说,丹恩和我也都曾经是——都是在拉斯塔姆的土地上。如果人们很珍视我们,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幸存了下来。但我们并不同意这一点,对吗,坎达斯?”
坎达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她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玛拉极想再一次拥住这位年老的妇人,好弥补她说的那些话所带来的伤害;但是看到坎达斯的表情,她就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拥抱、亲吻,甚至是眼泪,都无法令那表情舒缓下来。
坎达斯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过一个皮袋子递给玛拉。那里面有一些面额较小的钱币,比较容易换开。坎达斯说道:“你现在可以走了。如果有人从你去的那个方向过来,你就捎个信儿,告诉我们你们过得怎么样。”
玛拉说道:“坎达斯,没有人会往南方来的,没有人。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在走廊上,梅里克斯和玛拉相拥而立,他们脸上湿乎乎的泪水似乎要将两人的面颊紧紧地黏在一起,他们分不清究竟是谁在颤抖着。丹恩斜靠在一根柱子上,向外望着清晨的曙光:太阳正从房屋后面升起,在屋子的西面抛下一大片阴影。
昨天丹恩去了费利斯可能在的地方——或者说是他希望能找到费利斯的地方,是她把他们带到切洛普斯上面的峭壁来的,人们都说她要离开切洛普斯到北方去。玛拉让丹恩独自去了:她可不敢让哈德隆人看见她,要是他们知道她撒了谎,还会来找她,还会让她做他们的妻妾。
丹恩看到费利斯在侍弄她那架机器。“是你啊,”她说道,“你看上去可不像是个奴隶。那一个也不像,她是你姐姐?”看到丹恩一副惊讶的样子,她说道,“在切洛普斯可没什么秘密——也没有那么多人可保守秘密了。可是我得承认,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能把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和莫洪迪居住区里新来的女主人联系到一起。”
“我们要去北方。你要多少钱?”
“有多远?”
“去河流镇。”
“如果你停在那儿,就还得往前走。他们那儿过得也不怎么样。你自己会亲眼看到的,因为我会在那儿停下来加油。如果你们每人付我两个金币,我就可以带你们到能通往大河的地方。之后一大段路会比较好走。不过你们得等到明天太阳升起之后。”
丹恩同意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旅行。在这儿已经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了。玛贾布已经完了。”
当他回来将这一切告诉玛拉后,她说道:“那时费利斯把我们接走——她停在路上是因为她从上面看到了我们——是因为她的任务就是把走散的路人接到一起,她跟他们撒个谎,然后再把他们带到哈德隆人那儿。你为什么会相信她这次就不会骗我们呢?”
“四个金币。”丹恩说道,“况且,她上次也并没有骗我们。”
“她也许会拿了四个金币,再把我们卖到别处。”
“但她并没有把我们直接带到切洛普斯来呀,对不?她告诉我们要避开那儿。她警告过我们的。”
“我想,我们没有其他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