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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沿着白色的沙石坡往下走,这里曾经是后面那座古城居民抛掷死人的地方。现在已经看不见什么骨头了——至少表面上看不见。那些白色的沙土实际上就是枯碎的骨头渣:她知道骨头是怎么变成白色的粉末的。那些白色尘土随着脚步的迈动而飞扬,落在他们身上,把他们变成白鬼一般。他们相互看着,忍不住大笑起来。坡陡的时候,他们干脆坐下顺着坡往下滑,但接下来的一段坡太陡了,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转向旁边柔缓一些的坡,这个坡还是白色石灰状物质构成的。山坡下,有些绿色,还有一些活着的树和一条小溪。这里曾经是一条大河,现在肯定还有个地方在汩汩地往外冒水,因为水在缓缓流动着,而不是静止待在水坑里。清澈的水,甘甜的水。他们欢呼着跑到河边,脱掉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正准备跳进水里,这时突然恢复了理智,站在河边静静观望,他们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水龙、水蝎子或水蛇。丹恩拿起扁担,在一个水塘里试探了一下,但触不到底。他们又走到一个水塘,这里水面比较大,可以清楚地看到塘底的沙子。丹恩用扁担一遍遍地试探着水塘的每一个地方,最后,他扔下扁担,和玛拉一起跳了进去,立刻被凉爽的水包围起来,他们沉到水底,躺在白色的沙子上,然后又浮出水面,头枕着岸边,身子仍然躺在水里;他们感到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在喝水,玛拉往自己沾满土的头上浇着水,洗着新长出的短发。接着,丹恩从自己的袋子底下摸出一小块坚硬的肥皂,高兴地向玛拉展示着,他们尽情地洗着,涂上肥皂搓呀搓呀,一遍一遍,直到那块肥皂全部变成白色的泡沫,一堆堆漂在水塘中。
他们从水中出来,站在那里互相审视着。曾经一身泥土的玛拉和丹恩,现在终于又恢复了清洁的原貌,他们的肌肉虽然比不上那个女飞行员的,但至少包着骨头上的皮肤已经露出了健康的活力,玛拉身上不再只是皮包骨头了,这时他们俩同时感到了害羞,慌忙转过身。浑身是土的时候,他们没有想到要去遮掩自己,但现在他们正忙着穿衣服。玛拉的目光慌忙躲过他那根粗粗的管、两个圆圆的球囊,他瞥见她那道长满绒毛的缝,接着迅速把目光转开。
她忍受不了那件脏兮兮、硬邦邦支愣在沙子上的衣服,于是便赤裸着身体,抱着衣服再次跳进水塘,他也抱着他的衣服下了水。他们把衣服放在肥皂留下的泡沫里揉搓着,很快水便变成了褐色,泡沫也变成了淡淡的褐色。丹恩背对着玛拉洗着自己的衣服,他背上的肌肉非常有力,她的身体也一样强壮。在她的胸前,在腰部那圈金币的上方,和丹恩一样,有两块突起的圆盘状肌肉,而在石村外水坑里洗澡遇到丹恩时,她胸前瘦得没了肉,只有皮包骨头。他们把衣服洗干净,放到石头上晾晒。那个水塘里的水已经变脏了,不再诱人了。丹恩又试探了另外一个水塘,接着和玛拉跳入其中,懒洋洋地躺着水里,等着太阳把衣服晒干。中午时分,他们感到饿了。玛拉把仅剩下的一点面粉和上水,做成饼,放到热石头上烤晒,吃完后又喝了很多水,不仅仅是为了解渴,也是为了充饥。不过,丹恩说他们很快就会有吃的了。
他们穿上已经快干透的衣服。玛拉的衣服再也恢复不到白色了,因为尘土已经深深地给衣服着上了颜色,丹恩的也一样,但两件衣服都是干净的。他们到另外一个水塘里给水桶装上水,然后把装满水的桶挂在扁担上,两人抬着上了路,沿着小河朝切洛普斯走去。不久,面前出现一道屏障,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路障有好几人高,用金属条编制,上面覆盖着一层荆棘一般的倒钩,锈迹斑斑。屏障上有一些洞,那是金属栏的锈蚀造成的。还有一扇大门,他们俩想推开它,这时,跑过来两个满身横肉、皮肤泛黄、瞪着黄色眼睛的家伙。
丹恩喊玛拉,让她赶快跑开——但他们无处可逃,那道屏障绵延不断。玛拉被其中一个人一把抓住,她用力反搏,但双腕很快便被一根细绳捆在了一起,把她勒得生疼。丹恩最后也被捆了起来,尽管他又踢又打,逃脱了好几次,最后还是被抓住了。
刚进入切洛普斯半天,玛拉和丹恩就成了犯人,罪名是污染城市水源、非法进入禁区、抗拒逮捕。当天下午,他们就被带到法官那里。玛拉本来以为面前出现的人会和那两个警卫一样,是哈德隆人,但那个坐在桌后正好奇地看着他们俩的却不是哈德隆人。玛拉觉得他长得更像莫洪迪人,但也不是,因为他个头很大,而且胖。他叫朱巴。这个人很快就将成为玛拉的好朋友。而朱巴本来以为自己面前将要出现的还会是那些每周见到好几次的从南方逃来的饥饿难民,他们一到这里就开始偷窃食物。而这两个人,虽然身上没有一点吃的,却不是因为偷窃被抓。朱巴从来不惩罚小偷,只是把他们送去加入到奴隶队伍中。但在这个案子中,他必须要调查清楚他们在水塘中做了些什么。如果他们是从南方来的,为什么不走其他人走的路?他们为什么像罪犯似的从悬崖峭壁上悄悄摸过来?
玛拉在做解释。丹恩自从手腕被绳子捆上,就变得无精打采、沉默不语,好像已经放弃了希望。他低着头站在姐姐身边,时而颤抖一下,始终没有抬头。
“我弟弟病了,”玛拉说,“他最近一直没有吃饱。”
“看得出来,”朱巴说,“你们犯了非常严重的罪。你们好像没有意识到严重性。污染水源是要被判死刑的。抗拒逮捕也一样。”
玛拉说:“我不懂什么叫逮捕,也不知道什么叫抗拒。”
“你们从哪里来?”
“石村。”
“但你们不是石人。你们是莫洪迪人吧。”
“是的。”玛拉说。
“你在哪里出生?”
“拉斯塔姆。”
“你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又一次触动了她的记忆。
“玛罗。”
“不,我是问你的姓氏。”
“我不知道。”
“你讲述一下你们是如何进入我们的供水系统的。”
玛拉本来不想提起费利斯,但这时却不得不说:“费利斯把我们带到山顶。”
这个回答似乎让他觉得有些不安。
“费利斯带你们来的?你们是如何给她支付费用的?”
“她——她同情我们。”玛拉说。她知道她说的一些话会在费利斯接受审问时提到。
他们被带到法院附近的一间小屋里,与此同时,法院派人去找费利斯。朱巴还吩咐人给他们俩送去吃的,是味道很不错的热饭,他们俩吃完后感觉好多了。不过,丹恩还是有些异常,坐在那里,目光呆滞,不愿说话。
怎么可能呢?玛拉想,难道童年时一个夜晚,一个恐怖的夜晚,会在他身上留下永久的阴影?难道他永远无法摆脱?即使他已想不起——或不愿意回忆起那件事,他还会受到影响?
那个被派去找费利斯的信使回来说,他到那里的时候,费利斯已经睡了,但她说她曾经让两个男孩搭过她的飞行器,因为她正好要返回切洛普斯。他们俩要求在山上停下,自己接着步行到切洛普斯。她没有收他们的任何报酬。这让他们俩松了一口气,因为士兵搜查他们的袋子时并不是特别仔细——他们经常要做这样的搜查——虽然发现了丹恩的那串金币,但他们还以为是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并没有特别注意,随手就把它扔回袋子里了。
朱巴坐在那里,手托着腮思考了很长时间。他能够理解为什么费利斯——他经常乘坐她驾驶的飞行器出差——会同情这两个无辜的孩子。他非常清楚自己得到的回答并不完全属实,但他相信不能仅仅为了真实而一味地追究真相。
最后,他对卫兵说:“解开绳子。”在玛拉和丹恩揉搓手腕的时候,朱巴接着说,“把他们带到奴隶区。”那是一片专门供切洛普斯奴隶居住的房屋。丹恩和玛拉变为奴隶,是因为他们是莫洪迪人,而莫洪迪人“一直”就是哈德隆人的奴隶。他们并没有马上被送去干活,连续闲了好几天,而且每天的饭量都是加倍供应。但并没有让他们一直等到身体完全强壮起来。他们和其他奴隶一样被送去干活,只是刚开始时分配的任务要轻一些。他们清洁街道和公共建筑,为哈德隆人做轿夫,推动那些由旧飞行器改装的地上交通工具,以及其他一些需要做的杂务。那些奴隶有足够的饭吃,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一周中有一天在一个专门的大厅里进行摔跤活动。男性和女性奴隶分开住在不同的房子里。
丹恩和玛拉很少有机会说话,因为旁边始终有哈德隆人监工,他们的任务就是监视奴隶,不让他们有任何密谋造反的机会。
提起这些奴隶的来源地,人们总是一副蔑视的口吻,用以掩饰内心的恐惧:在“南方”、“死亡之地”、“坏地方”、“尘土之国”、“无水之国”发生过的事或正在发生的事也可能会在这里发生。这里没有人往南去,只有一些官员在不得不的情况下才会往南去,最南也只到过玛贾布。
莫洪迪人在这里是一个地位卑贱的种族,他们在这里只能当仆人和奴隶。
哈德隆人建造了这座城市以及这个国家里其他一些城市,这个国家就叫哈德隆,他们自从在此落脚就一直统治着这块土地。
有些事只是私下里传说。行政中心那二十五座冷峻的建筑里除了一些罪犯、试图逃跑的奴隶或那些想逃避警察注意的过路人之外,没有其他人居住。在过去,城里住宿比较紧张的时候,人们会偷偷地到这里居住;但现在,切洛普斯的人口只有过去的十分之一,城里有很多空闲的房子。很多人因为担心干旱的蔓延,都已悄悄迁往北方。这里的水虽然没有进行定量供应,但官方对浪费水的人惩处严厉;粮食也还有,但没有过去那么多了。粮食和水都掌握在哈德隆人手里。
在清扫街道的时候,玛拉认出很多她见过的东西。首先是树:无精打采的,有的枝叶正在枯萎,有的则已经死了,绿色的树冠上时时可见白色的、叶子已凋零的死枝,还有很多树完全死掉了。城里还有喷泉,但喷泉里已经没有水了,只有垃圾,玛拉和奴隶伙伴的工作之一就是把这些垃圾清理出来。
奴隶中并不全是莫洪迪人,但都是从灾荒和干旱地区跑来的。有些人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几年了。玛拉原来以为拉斯塔姆的莫洪迪人就是所有的莫洪迪人,而在这里她认识了来自艾弗里克洲南部各地的莫洪迪人,有些人还谈起过去舒适、安逸、充满乐趣的生活——有的属于社会高层,家境富裕。
玛拉经常感到紧张、焦虑、恐惧,尤其是在每天洗澡的时候:一桶桶水从戒备森严的地方运进来,留下足够的饮用水之后,剩下的水供奴隶们洗澡用,他们必须一伙一伙站在浴盆边洗澡。大多数人都脱下统一的奴隶服装,赤身裸体地洗,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脱得精光,玛拉总是把袍子往上卷,掖在臀部的位置,先洗腿,然后把袍子往下脱一些,洗洗肩和脖子,从来不让自己的胸露出来。她担心那串金币,不过她的乳房也已经长大了一些。那些看守他们的哈德隆人总是疑惑地看着她。尽管玛拉觉得自己还像个男孩子,但那些人已经从某些地方看出来她不是男性。最后,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天,她小心翼翼把袍子掖好,遮住关键部位,开始洗澡,一个看守用棍子把她的袍子挑了起来,她立刻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周围的奴隶刚开始时有些吃惊,但很快便大笑起来,其他看守也一边笑着,一边过来看个究竟。
不到一个小时,她就被告知收拾包裹,没来得及和外出为某个大人物抬轿子的丹恩打个招呼,就在别人的带领下,穿过城区,来到一栋大房子前,直接被带去见女主人。玛拉本来以为会见到一位哈德隆人,但看守告诉她不是,女主人是一个负责女奴的莫洪迪人。刚见面时,玛拉想:她怎么会是莫洪迪人呢?我们都是瘦瘦高高的人,而这个女人却矮胖胖的样子,坐在椅子里,胖胖的小脚搭在前面一个小凳上。玛拉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认为莫洪迪人天生就瘦,是因为过去粮食一直就不充足,甚至在她小时候也一样。其实莫洪迪人可以长得像哈德隆人一样高大粗壮的。不过玛拉还是不太愿意接受这样的想法。
这位妇人用戴满戒指的小手托着腮,细细地打量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的玛拉。玛拉也在看着她:她身穿肥肥大大、干干净净的白色新棉布袍子,袖口处有黑色的条纹,脖子上挂着串着彩珠的绳子,黑色的长发上戴着一朵红色的花,身上散发着浓浓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香味。
她的名字叫艾达,玛拉的命运就将依赖在她身上。
玛拉不知该对她做出怎样的反应,但面对她身上透出的鲜亮、那干净的白色、光洁的头发和甜美的香味,玛拉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她非常希望像艾达那样,成为她那样,而不是……她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很凶吗?”她小声地问,这时她看到艾达睁大了眼睛,接着又眯上,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玛拉看出艾达这副样子是做出来给她看的,让她自己感觉到问题的愚蠢。“这要看……”艾达笑着说,不过她的脸很快又变得严肃起来,因为玛拉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她,她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而艾达这时看到的是一个细高的年轻人,一头短发,瘦削的脸庞,一双饥饿的大眼睛,筋骨突出,肌肉很硬。
“给我介绍一下你自己。”艾达一边说,一边拂去裙子上的灰尘。屋子里虽然有点尘土,但要比玛拉过去见到的少多了。
玛拉有些不知所措,她想坐下,因为要说的东西很多,但艾达却沉默不语,一直等待着。玛拉从她和丹恩被带到一个坏家伙面前接受审问时讲起。刚一开始,艾达就变得警觉起来,她专心致志地听着,那副慵懒的样子立刻消失。玛拉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讲述着,从出逃到石屋到戈达,讲到夜间的奔走、两个救命人、洪水,接着是戴玛,这时艾达打断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玛罗?”
“不是,是玛拉。”
艾达使劲地看着玛拉,以引起她的注意。“你要给我们讲述事情的全部经过。我们想知道所发生的一切。我们和拉斯塔姆的家族是亲戚。你可能是我们的表亲——我们会弄清楚的。我希望你按照我说的那样去做。我们有一种睡眠疗法,我会给你喝一种东西,然后你就睡觉。每次醒了之后,你都要吃一些东西。等到你身上长了肉,我们再告诉你下面要干什么。”
玛拉本来以为自己恢复得不错,骨头上已经有了肉,但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尖尖的长手指以及长长的脚面上骨头暴露。一想到睡觉——哦,简直美极了。和那些年轻的男奴住在工棚里的时候,她觉睡得非常少,部分原因是担心被发现——但被发现现在证明是件好事——主要是因为丹恩:她终日为丹恩担心。她知道他会做出蠢事的:再次逃跑、打架或暴动。自从他们走下山坡进了切洛普斯,他就再也没有露出一丝笑容。他一直愤懑不已,让她都感到害怕。
“我弟弟,”玛拉说,“我弟弟丹恩……”这时艾达插了一句:“什么都不要担心。我会去询问你弟弟的情况的。等你醒来的时候,我们会继续听你的故事。”
她拍了拍手,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站在一旁听候吩咐。“基拉,把玛拉带到保健室,让奥菲尼给她用睡眠疗法,给她弄些吃的,好好养养身体。我建议五天疗程。”
基拉带着玛拉穿过一个充满草药香味的院子,院子里坐着几位年轻的女子,她们有说有笑,在成堆的花朵和植物上采摘着什么。她们好奇地看看着玛拉,这时基拉说:“回头见。她现在要去睡觉。”
基拉带着玛拉快速地穿过炎热的、尘土飞扬的小巷子,巷子两侧的植物和树都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她们来到一栋和艾达的房子相似的大房子,基拉向另一位年轻的女子奥菲尼传达了艾达的吩咐,然后就走开了。
奥菲尼身材高大健壮,长得很漂亮,头上也插着花,她对玛拉说:“你真的是从那个地方来的?那个地方的情况像传说的那样糟糕吗?——嗯,从你身上就能看出来。”她围着玛拉转了一圈,仔细地看了一番,摸了摸她的短发、腿和胳膊,然后说:“我先给你清洁一下再进行下一步治疗。”
玛拉原来还以为自己很干净。不过她还是坐了下来,奥菲尼剪去她长长的爪子一样的指甲和趾甲,用粗糙的石头磨去她脚底又厚又硬的角质层,从她耳朵里掏出一团团耳屎,翻开她的眼皮检查眼球,滴上几滴眼液,对她松动的牙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然后给她的胳膊和腿涂上一层油。奥菲尼接着又给玛拉喝下一副剂量很大的汤药,让她在一间屋子的床上睡下,并告诉她:“等你醒的时候,你就会恢复的。等着看吧。”
玛拉睡着了,有的时候睡得很深,有的时候很浅,醒来的时候,身边总会有糖分很高的蛋糕、水果以及那种汤药等着她。有一次醒来时,基拉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说:“我给你做一下按摩,然后你接着睡。”
“我不想要按摩。”玛拉说,她想到了自己围在腰上的那串金币。
“好吧。不过,我要在这里看护你。你情绪一直不稳定,是不是?”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大声叫着:‘救命,救命’——接着还喊丹恩。丹恩是谁?”
“他是我弟弟。”玛拉说,说着就哭了起来,就好像一生都在等待这场哭泣似的。
基拉沉默了片刻,接着去找奥菲尼。两人一起来到玛拉身边,玛拉看着她们俩年轻、清新的脸庞,关切的微笑,丰满的身材,不禁想到:我是那么那么丑——我一直都很丑。她继续呜呜地哭着,奥菲尼把她扶起来,基拉把汤药喂到她嘴里。玛拉接着又睡了起来。
一次,她醒来时,发现已经是晚上了,屋里点了一盏油灯,奥菲尼在另外一张床上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时,发现基拉和奥菲尼都在旁边,奥菲尼说:“好了,你的觉已经睡足了。我们不想让你生病。艾达院长会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玛拉说:“如果我们是奴隶,所有莫洪迪人都是奴隶,我们为什么能得到这么好的待遇,你们怎么会这么善良?”
听到这里,奥菲尼像搂住一个小姑娘一般一把搂住玛拉,说:“说实话,过去的情况比现在还要好。现在的日子很艰难。”基拉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急躁,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接着说:“我们都是好人。我们都很可爱——是吧,奥菲尼?”奥菲尼轻轻地拍着玛拉,说玛拉现在该洗个澡了。“我们要给你洗个澡。”她说。玛拉刚开始时没有听清“我们”,但接下来明白了,她马上变得紧张起来。不能让奥菲尼和基拉知道她藏在身上的那串金币。不过,接下来,玛拉又想跟她们袒露秘密,让她们为她保密——但这无疑是愚蠢之举。不能,不能,金币已经救过丹恩和我的性命,它们还会救我们的——帮助我们逃出切洛普斯,向北寻找出路。
“怎么了?”奥菲尼问。
“我想自己洗澡。”
“天哪,你这个小家伙也太害羞了。好吧,你自己决定。”
在一间铺着石板的屋子里,放着一只盛满温水的澡桶,水是放在太阳下晒热的。奥菲尼把换洗的衣服放到一个凳子上之后,就出去了,门没有锁上。玛拉脱下身上又脏又臭的奴隶服,解下腰上的那串金币,藏到新衣服下面,爬入澡桶里,水没到她的下巴。这时奥菲尼拿着肥皂走了进来。“我进来马上就出去。”她安慰玛拉说;但她确实想仔细看一下玛拉,可是只看到了玛拉的肩膀。
“你开始变胖了,很好看。”她说着便走了出去。
洗澡水变凉后,玛拉把那串金币重新系到腰上,外面穿上一件宽松轻柔的白色衣服,和基拉、奥菲尼穿的一样。她回到另外一间屋子,奥菲尼过来拥抱她,轻轻地吻了她,说很高兴见到玛拉的新面貌,并告诉玛拉现在必须回到艾达院长那里,她在等着玛拉。
接着基拉又领着玛拉穿过尘土飞扬的小巷子,回到艾达的房子;艾达和原先一样坐在那里,双脚放在前面的小凳上,手中慢悠悠地摇着一把羽毛扇。这让玛拉想起了鸟,各种各样的鸟,各种各样的鸟鸣声,各色漂亮的羽毛,她想知道切洛普斯是否还有幸存下来的鸟。她在这里还没有一只鸟。
艾达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用她机敏的眼睛仔细观察着玛拉,接下来说:“好。我差点认不出你了。你的脸长得不错。”她站起身,从小凳子上抬起那双漂亮的脚,说:“我现在要把你带给哈德隆人看一看。不要担心,你现在还不够漂亮,不会太危险。但这一点你要明白。他们肯定要看你的——这是规矩。然后他们就会把你忘掉。至少我希望他们会这样。”她给玛拉的短发上搭一块白色的头巾,拉着她的手,问:“你身体恢复正常了吧?能走一点路吗?我们最好现在就去。”
听到这里,玛拉禁不住想起自己身体有多长时间处于不正常的状态,她曾经几乎忘掉什么是正常。她站在那里,充满感激地冲艾达微笑着,她想对她倾诉一切:“你知道,在石村,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这时,艾达笑了起来,轻轻把她往门口推了一下,说:“等我们都在一起的时候再讲吧。”
门口放着一乘轿子,这样的轿子玛拉不久前还曾抬过。玛拉站在那里犹豫不决,她能想象出艾达和她的重量如何压迫那两位轿夫瘦弱的肩膀,但艾达拉着她一起坐到了轿子里。其中一位轿夫认出了玛拉,狠狠地朝她瞪了一眼。
他们先是沿着小巷小跑,然后到了一条大路上,两旁是开满红花的灌木丛;但玛拉似乎能听见那些花嘶哑的求救声,因为她曾经和那些花一样渴求雨水。接着他们来到一个大花园,这里的花草树木都得到了充足的灌溉,枝叶茂盛。接下来面前出现一栋大房子,房后是一片长满高大植物的地,那些植物散发出难闻的臭味,令人昏昏欲睡。
“你喝的催眠药里就有这种植物,”艾达说,“但是不要自己采用,我提醒你:我们不想让你变成他们那样——”她指着旁边几个正抬头看着轿子的奴隶,他们的眼睛毫无表情,一副吸毒的样子。
这栋房子四周是宽阔高大的走廊,上面有六七个巡逻的人,手里握着棍子一样的武器,看到轿子中的两个妇人,他们立刻用手中的武器对准她们。
“不要担心,”艾达说,“这些武器和那些空中飞行器一样——都不能正常使用了。偶尔一次正常时,倒会把那些愚蠢的家伙吓一跳,他们经常是扔下武器就跑。”
她们俩下了轿子。轿夫把轿子抬到花园一侧,在旁边坐下,很快就睡着了。
她们从那些看守身边走过,进了一间半黑的大屋子,屋子的窗帘拉上了,阳光从百叶帘间穿过,像火辣辣的目光。沿着屋子四周的墙,放着很多垫子,上面坐着体形肥大的男人,浑身长满了层层叠叠的横肉,身上穿着各种颜色的袍子,非常肥大,以遮掩那些肥肉。玛拉从来没有想到世上会有这么丑陋、恶心、野兽一般的男人。他们身上隆起的肥肉让她想起了大蜥蜴和恶龙。
这些人是哈德隆人。但玛拉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人——确实见过?接下来她明白了:石人和哈德隆人的体形很相像,头发也一样:一堆乱蓬蓬的白色鬈发。这些长得像兽一样男人胳膊肘支在垫子上,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做着白日梦,空气甜得发腻。屋子里有各种各样的烟斗和烟管,有些哈德隆人用这些吸烟,有的则直接咀嚼黑色的烟草,慢悠悠的,像米什卡和米什基塔咀嚼草料的样子。
艾达拉着玛拉的手走到地板中间。似乎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她们。艾达深深地行了个礼,双手在胸前轻轻地拍了拍,然后又行了个礼。这时有几张困惑的脸抬了起来。
“阁下,”艾达说,“我把这位新姑娘带来了。”
听到这些,所有的眼睛都转到玛拉身上,是“新姑娘”这个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但是,显然,他们并没有被眼前所看到的吸引住。此外,这时该提问了,但上饭的时间也到了,四个奴仆抬着两大托盘的饭菜走了进来,空气中除了令人作呕的烟草味又多了调味品和油腻的味道。
所有的面孔都转向了饭菜,艾达和玛拉被遗忘在一旁。艾达又行了个礼,但那些哈德隆人正伸出肥硕的、戴满戒指的手去拿食物,根本没有把她们放在眼里,两人悄悄走了出去。
“我们必须这么做,”艾达说,“这是这里的规矩。他们必须检查女房中每一个新成员。下次我们不必再来行礼了。等你头发长长了,你会变得更漂亮。”
她们又坐上艾达的轿子,回到艾达的房子。这时艾达告诉玛拉休息一会,因为刚刚结束睡眠治疗的人不能过度活动。她把玛拉带到一间只有一张床的屋子里,然后就走开了。
玛拉起床后,看到艾达又坐在原来的位置,摇着扇子,凝视着自己那双漂亮的脚,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但看到玛拉之后,艾达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坐下。”艾达说,玛拉顺从地坐下了。
“讲一讲,你看到了什么?”艾达说。
玛拉眼含泪花看着艾达:经过这么长时间之后又听见这样的话,就好像听到了戴玛或自己父母的声音。
“莫洪迪人在这里做哈德隆人的奴隶,但他们决定一切,哈德隆人并不知道,因为他们又懒又蠢,而且过量吸食罂粟。”
“很好,”艾达说,“观察得很仔细。但不要在他们能听见的地方说这样的话。另外,我们并不能决定一切。我们无法阻止他们娶莫洪迪姑娘为妾或招莫洪迪小伙子为夫。”看到玛拉脸上吃惊的表情,她又接着说:“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刚才讲的那些话?”
玛拉摇摇头。“男人不能和男人?”她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丹恩,丹恩,丹恩。她想:丹恩肯定会有危险,我敢确信和这有关系。
“接着说,玛拉,你还看见了什么?“
“切洛普斯正在变成一座空城,”她说,“所以需要很多奴隶——因为没有人手可雇佣。”接着她心里一阵悲伤,沉默片刻之后,接着说,“切洛普斯正在走向末路。”
“哈德隆人说哈德隆还将延续一千年。”艾达说。
“都是些蠢话。”
“我们在这里种了粮食。仓库里储满了粮食。我们还有产奶的牲畜。和北方还有些贸易往来:我们卖给他们罂粟和大麻,他们卖给我们粮食。这样我们的日子还过得去。”
玛拉沉默不语,艾达接着说:“你还看见了什么?”
“这里没有什么孩子。我没有看见一个婴儿。”
“女房里的奴隶任务之一就是怀孕,但因为某种原因,我们很难怀上孕。”
“那些哈德隆人呢?”
“哈德隆人几乎没有什么孩子了。”
“也许他们的生殖系统都出现问题了?”
“我们的好像也不太好。”
玛拉忽然想起一个很久以前听说过的一个理论,她说:“每个女婴生下来的时候,她一生要孕育的卵子就已经存在了。每个男子身体里的精子足够给所有切洛普斯人授精。”
艾达睁大了眼睛,她坐起来,向前探着身,“你从哪里听说的?谁告诉你的?”
“戴玛告诉我的。她是拉斯塔姆人。”
“她是记忆人吗?”
“记忆人是什么?”
“是一个必须把家族知识熟记在心的人。”
“我想她是。”
“我们忘掉了很多东西——丢失了很多。她还说过些什么?”
“她说,一个月中有一段时间是安全的,可以……”
“哎呀,玛拉,快说吧。”
“我希望能上学。”玛拉热切地说。
“我觉得有些事上,你知道的比我们知道的还多。我们的卵子和精子好像是出了问题,但究竟是男人的问题还是女人的问题,还无法确定。”
“年景糟糕的时候不要孩子是件好事。”
“不过这里的日子不算糟糕,算不上糟糕,”艾达忧郁地说。接着她叹了口气,皱了皱眉头,挪动一下身体,把放在凳子上的脚抬到一侧,然后又放回原处。“玛拉,等你完全恢复正常,身强体壮时,你能给我们生个孩子吗?”看到玛拉不悦的反应,她补充道:“为什么不呢?我会照顾你和孩子的——一直照顾下去,我向你保证。”
玛拉说:“我经常看到婴儿、小孩甚至是大孩子不断死去。你没见过饿死的孩子。”
“我告诉过你,我们的粮食和水足够吃。”艾达朝玛拉伸出手,“我一直盼望有个孩子,我不能生孩子。我一次又一次怀孕,但没有一个孩子活下来。”她说着便呜咽起来,晶莹的泪珠从浓妆的眼睫毛间挤出,沿着涂满脂粉的脸颊流下,落到白色的衣服上,留下点点污迹。“你体会不到那种感觉,”她低声说,“盼望着孩子,盼望着,终于怀了孕——接着——或者流产或者夭折。”
“可是,”玛拉说,“我这么丑,没有人愿意看我一眼。”她尽量用一种玩笑的口吻,但她确实很痛苦,因为周围的女人皮肤细腻光滑,身体丰满,衣着鲜亮,高高的乳房,这对于她们来说都习以为常,而玛拉的乳房却好像永远消失了。
“哦,玛拉,耐心等待。你不知道自己最近几天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我不会放弃的,我会再次跟你提这件事。基拉正在为我尝试,但现在她还没怀上孕。”
玛拉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忧心忡忡的人,她见过绝望的脸,焦虑的脸,恐惧的脸,但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的焦躁不安、如此的忧虑。玛拉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种种预想:她有足够吃的,有干净的水喝,想洗澡的时候可以洗澡,她很漂亮、标致……
“现在我要把你带到另外一些女孩子那里,”艾达说,“这样她们可以看到你,她们对你好奇得要发疯了,因为你是从南方来的。你现在不必向她们讲述一切,因为你明天要向我们所有的人讲述全部经过。”
玛拉很快便坐到了那些年轻的女人中间。在玛拉看来,她们真像一朵朵新鲜的花,让她自惭形秽,心痛不已。她们问了她很多问题,但却听不明白她的回答,她们都是在切洛普斯长大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艰难。当她说起“有时候我们要靠一杯水维持好几天”时,她们都不相信,以为她在编造故事。当她说起“有好几年我们都是靠吃根茎和在石头上烤晒的面饼度日”时,她们眨动着美丽的眼睛,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再次表示不相信。她说:“我们根本不洗澡,也没法洗,因为没有水。”她们则吃惊地耸了耸眉毛,摇了摇头,微笑着互相看了看。她们对她表现出一副慈爱的样子,好像她是一个愚蠢的孩子或宠物。
那天晚上,她问艾达她能不能睡在那间她曾在里面休息过的房间,而不是和几个女孩共用一个大房间。那些接吻、拥抱、拍打、抚摸动作——她做不出来,也无法适应。此外,她还担心她们会发现她身上的那串金币:那可是留着为自己和丹恩赎买自由的钱。艾达说:“我不理解怎么会有人想自己一个人睡。”但是她还是同意了玛拉单独使用那个房间。空余房间到处都有。艾达总是让一个女孩睡到自己房间的另外一张床上,和她做伴,基拉经常是她的首选。
第二天,玛拉被艾达带到一个大房间,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在等候她,其中有她认识的基拉和奥菲尼,接着她还看到了法官朱巴。他带着友好和嘲讽的微笑跟她打了个招呼。一位又高又瘦、年纪较大、长得有点像玛拉母亲的妇人宣布正式开始:“玛拉,你看到了什么?”
玛拉知道他们指的并不是她在切洛普斯看到了什么,所以就从她和丹恩在拉斯塔姆接受审问的场景开始讲起。她觉得有些不安,因为讲述整个过程要用很长时间,所以她开始删去一些细节,尽量把故事缩短一些,但那位名叫坎达斯、长得像她母亲的妇人说:“不,我们想知道全部经过——所有事情。今天讲不完,我们明天会接着听,不用着急。”
玛拉讲着,想起来的细节也越来越多:如缺水的皮肤如何干缩变糙;挨饿的时候,牲畜如何舔食带着零星干草的地皮;又热又渴的人们如何坐在那里伸着脖子张着嘴喘着粗气,像饱受炎热之苦的鸟一样。讲到石村后山上古城废墟时,她脑海中浮现出后来修建的那座城市墙壁上一幅彩色人物画:她当时以为她——或他,性别已经很难识别了——带着头饰;但实际上并不是,而是编的辫子——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此刻看到听众中一个女人的头上就是那种发式:一种具有创造性的发型。这个女人叫拉里萨。玛拉一边讲述,还一边注意听名字,猜测相互间的关系。朱巴旁边是一位神情安逸、头发灰白的女士,叫德罗马斯,她和朱巴手拉着手。梅里克斯,一位面容清秀、温文尔雅、幽默大方的年轻人,是朱巴和德罗马斯的儿子。两个中年男子,詹和约翰,是坎达斯的儿子。拉里萨是惟一一位来自那个无忧无虑的女人出入的院落——为什么要派她来,而不是别的女人?还有六七个人一直沉默不语,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玛拉讲。
玛拉还在讲述那些城市废墟。她说:“我很幸运——不是吗?——这个故事,这些故事,离我那么近。如果我生长在切洛普斯城外山脊上的那座城市,我对那里曾经居住过什么样的人可能会一无所知。”说着,她心中又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知欲,她说:“求求你们,我能上学吗?”
坎达斯说:“能,你可以上——但你还是先讲完故事吧。我们需要了解。我们不常遇见亲身经历过南方所有变故的人。你知道,我们要根据我们所听到内容编撰历史,记载发生过的事情。我们这里有人专门研究历史,保存历史,并确保向年轻一代传授。我们把这些人叫做记忆人。所以,玛拉,请你接着讲下去。”
玛拉继续讲下去,一直到很晚,最后坎达斯说:“今晚就到这里吧。”
玛拉一个人待在自己选择的屋子里。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在一个房间里睡觉,此刻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感和欢欣。屋子并不大,里面只有一张矮床、一个水罐、一只杯子和一盏灯火飘摇不定的油灯——但她已经非常满足了。
第二天,他们让她到那个年轻女人住的院子里,但她要求和奥菲尼在一起,向她学习草药知识和治疗本领;另外,她觉得和奥菲尼在一起有一种欢快的感觉,因为奥菲尼快乐的处事方式、对自己的信心非常具有感染力。哦,我真希望能像她那样,玛拉想。
第二天晚上,同一拨人又聚在了一起。玛拉继续讲述她的故事,一直讲到她和丹恩从石灰沙坡上滑下,在水塘中洗澡、洗衣服。朱巴抬了抬眉毛,皱了皱额头,但接着挥了挥手,好像是说:够了,够了,把它忘掉吧。这件事显然没有被忘掉:关于两个难民污染切洛普斯主要水源的故事被到处传讲,到最后竟然传说朱巴警告说任何人只要靠近水源就会被处以死刑。
“现在,”坎达斯说,“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们吗?”
玛拉说:“你们发现我是女性,把我带到这里,是出于生育目的,所有的女奴都在这里接受检查。后来你们又发现我是同族,可丹恩也是同族,他却和其他奴隶待在一起。”说话间明显带着指责的语气,比她预料的还要激动。
“他逃跑了,”坎达斯说,“我们找不到他。”
“哦,不,不,不。”玛拉说,和以前一样,丹恩的消失对她来说,就像把她身体撕去一半一样难受。
“我们在找他,”梅里克斯说,“但其他奴隶说他曾提到要往北方走。”
玛拉沉默不语。她不相信丹恩会独自离开,把她扔下。他肯定是藏在某个地方,也许是在那些高楼的某个地方。他怎么样了?她有吃的,有喝的,身上干干净净,过得很舒服,受到周围人宠爱——可是他呢?
她说:“莫洪迪人掌管所有的粮食种植和储备?”
“对。”梅里克斯冲她微微欠了欠身说,“本人就是粮食主管。”
“你控制卫兵、警察、看守和军队?”
“是的。”朱巴说。
“但是哈德隆人控制水源?”
“对。”坎达斯说。
“他们是自以为拥有控制权吧?”玛拉说。
没有回答。大家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朱巴往前探了探身,说:“正确。最好让他们继续这么认为下去。”
“没问题。”玛拉说。
这时朱巴说,“玛拉,我们要请你为我们做一件重要的事。我们想让你去和罂粟和大麻打交道。”她感到十分失望,她觉得他们在排斥她;看到她的表情,所有人都往前探着身,点着头,微笑着劝慰她:“你拜访哈德隆人的时候,肯定已经看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
玛拉仍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在思考。
梅里克斯说:“哈德隆人和我们的区别在于——他们吸食罂粟和大麻,而我们不。”
玛拉点点头。
接下来的话不是说给玛拉听的,因为梅里克斯把目光转向艾达,使劲盯着她说:“莫洪迪人不用这些东西。”
艾达的微笑变得有些紧张,还透着一丝内疚;她挪动着身体,手里的扇子有些飘忽、发抖。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你给我们树立了坏榜样。”梅里克斯说,接着,他们的目光又转向基拉,面对这些目光,基拉似乎比艾达要镇静得多。
基拉说:“我只是偶尔吸上几口。”她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任性和反抗。
“那就不要吸了。”坎达斯说。
艾达满眼泪花。她走了出去,扇子在手里垂落着,像折断的翅膀。基拉仍然坐在那里,拒不承认错误。
第二天,玛拉和那些年轻的女人待在院子里,她向她们请教关于罂粟种植和大麻储备的问题,但发现她们并没有真正思考过这些问题。只有拉里萨明白,玛拉也找到了前两天一直让她困惑的问题答案:为什么讨论重要问题的聚会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参加?拉里萨参加了,是因为她自己有一些独到的见解,被提升到同族的核心团。这就意味着核心团成员始终在寻找会发现问题的人,能够理解并智慧地回答“你看见了什么?”问题的人。
玛拉知道她下一步要接受测试,事实正是如此。朱巴、梅里克斯,接着又是梅里克斯三次带着她去参观种植罂粟和大麻的地,带她去加工房,在那里,男男女女的工人正忙着从罂粟中榨汁,并进行干燥处理,然后加工成圆球状,供人吸食;也有工人在忙着对大麻进行干燥处理,磨成碎末,装进口袋。有人给她递了一些罂粟,让她吸食,但她知道这是在考验她,看她吸食后能不能拒绝。确实,吸食罂粟后,她的脑海中充满了奇异的幻想,她觉得自己将无法忍受没有罂粟的生活;但从罂粟的麻醉中恢复过来之后,她对它的诱惑力感到恐惧,发誓再也不去碰它了。后来又有工人给她递过来一些可以吸食的罂粟,她拒绝了,接着她又拒绝了艾达和梅里克斯拿过来的罂粟,这时梅里克斯脸上露出了歉意。接下来她尝试着吸了大麻,但发现它的味道并不诱人。朱巴和坎达斯再次请她吸时,她会心地冲他们微笑了一下,暗示他们她知道这是在考验她。
这时她被告知说:“你不必再去和大麻、罂粟打交道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玛拉大多数晚上都和奥菲尼或拉里萨待在一起,尽量躲开艾达,尽管艾达一直在恳求她陪她坐坐。但有些晚上,玛拉也会被邀请参加讨论重要事宜。有一天晚上,玛拉就在这样的集会上介绍了她从戴玛那里学到的生殖知识。大家都来了。气氛非常紧张,他们都很焦虑,因为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到莫洪迪人的未来:他们现在都不生育了。戴玛是如何向玛拉解释周期的?——“不,玛拉,请用戴玛的原话。”
玛拉重复戴玛说过的话:“你现在可要听好了,玛拉。从前有个姑娘,很像你。她爱上了一个小伙子——有一天,你也会这样的。他求她睡在他身边,她也觉得很难拒绝;有一天晚上,她终于答应了,但对于她的周期来说,这是个错误的时机,她当时正处在最容易受孕的时期。结果她怀孕了。他责怪她,说了解经期和安全期是女人自己的责任。他们为这件事上了法庭,法官站在小伙子一边,说女人对自己负有首要责任,她应该让自己的社交圈子了解自己的周期。”
朱巴说:“那个法庭肯定是在拉斯塔姆。你知道整个处理过程吗?有哪些相关法律?”
德罗马斯说:“朱巴,她离开拉斯塔姆的时候只有七岁。”
“但是戴玛肯定跟你讲过。玛拉,是不是?”
但是玛拉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她非常后悔错过了一些好机会。那些年里她是怎样看待戴玛的?她把戴玛视为当然:慈祥的老妇人——但她并不是真的很老——收养了两个素不相识的孤儿,爱着他们,照顾着他们。她和他们一样靠根茎、干草末和面饼生活,她对渴、脏和饥饿从来没有抱怨过,而她曾经是玛拉父母前任宫廷中一个重要的人物,曾经过着整洁、甜美、安逸的生活。她知识渊博,有些问题玛拉竟然从来没有问过。现在,玛拉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戴玛回来和她待上一星期,一天,哪怕是一个小时也好,她可以尽情地向她请教。但戴玛去世了,她掌握的所有知识、信息都永远消失了。
玛拉说:“一次,我问她是怎么了解山里那些古城的,她说莫洪迪人拥有各种各样关于过去的信息,她也不知道哪些信息都从哪里搜集来的。”
“可不是我们这些莫洪迪人。”坎达斯神情严肃地说。
“你们为什么没有呢?”
“你忘了,我们当了很长时间的奴隶。但你的家人从来没有做过奴隶。”
这时,玛拉忍不住问:“你们知道我父母的下落吗?”
“他们在你出逃的那天晚上被杀害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戈达曾经到过这里,他告诉我们的。”
“他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他发动了一次起义,反抗哈德隆人。很愚蠢的一次起义。他和他的追随者都被杀掉了。”
“就是说,他没有和你们商量就去做了;你们当时不知道这件事——不,这不可能,你们肯定知道,但是不赞成。”
梅里克斯说:“你肯定注意到了,我们做的事情更多——只不过是在悄悄地进行。”
玛拉想起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待在一间石屋里时,戈达对她的和善。“我很难过,”她低声说,“没有他,我们可能就被杀掉了。”
“是的。”坎达斯说。
这时,让玛拉感到意外的是,坎达斯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觉得自己的真名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她想对这些朋友同族人——她的同族——说出自己的真名,但是在最后一刻,她想起来戈达对她说过的话:“你的名字叫玛拉,要一直记住它,玛拉。”
“我叫玛拉。”她说。他们都点点头,相视一笑。“可是我的真名叫什么?你们知道吗?”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坎达斯说,“谁知道哈德隆人知道些什么?——他们在戈达死之前从他那里得到了什么?”
“也许有一天我会知道我的真名的。”她说。
“希望你会,”坎达斯说,“我个人认为莫洪迪人有一天会统治这里。我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同意我的观点。”
听到这里,玛拉知道她为下一个“你看到了什么?”准备的答案没有机会说出了。她想:我已经看到了未来,但他们却没有,他们不会相信我的。
于是,她换了一种回答:“我在城外山梁上看到一种甲虫。它们到切洛普斯吗?”
“是的,我们一直在试图消灭它们,”梅里克斯说,“但有些人说它们在隧道里繁殖——戈达看到过它们,因为他用隧道当做谋划起义的基地。”
“他怎么得到水?”玛拉问。
“实际上和平时一样,”梅里克斯说,“到大楼的水源早就切断了。但是住在大楼附近有很多同情戈达的人,他们帮他弄水。”
玛拉脱口而出:“那里还有人住吗?——那些大楼里?丹恩可能会在那里吗?”说出这些话,玛拉自己都觉得吃惊。
“我们觉得不会。”坎达斯说。
这说明她不在的时候,他们已经讨论过丹恩的问题了,他们知道很多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如果他在那里,”朱巴说,“他也活不长。”
“你派人找过吗?”
“听着,玛拉,”朱巴说,他向前探着身,眼睛紧紧地盯着玛拉的眼睛,示意她认真听,“我们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你好像忘了我们是奴隶。擅自到大楼里是要受惩罚的——死刑。我们莫洪迪人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我们很安静,让哈德隆人生活安逸,这样他们就不必把心思放在我们身上。”
坎达斯说:“不要给我们惹麻烦,玛拉。你想去大楼看看,是不是?请你不要这么做。”
这场讨论就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