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20

天刚刚亮。他们往东走,回到利塔那里。对于他们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根本没有必要讨论该不该这么做。天很冷,他们裹着原来的灰色旧毯子。天空也是灰色的,似乎很低。

他们现在和当初刚从南方出发时一样,依然一无所有。他们看着对方的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相拥安慰着,抚摩着,脸颊贴到了一起;这种关心保护变成了味道不同的激情,嘴唇碰到了一起,这样的情况从未发生过。他们像情人一样亲吻着、拥抱着,他们感觉到爱是个多么危险、多么强大的东西。他们惊愕地推开对方,丹恩呆呆地看着玛拉,玛拉呆呆地看着丹恩,这样的情形使他们几乎丧失了理智,也令他们气恼。接下来,丹恩站在那里,高举着双手,痛苦地号叫着:“噢,玛拉。”玛拉闭着眼睛站着,身体因悲伤而微微发抖,她双臂紧紧贴在胸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丹恩,噢,丹恩,噢,丹恩。”接着两人都沉默不语,各自转过身去,平缓一下情绪。他们又一次感到冲动,但相互之间保持着距离,他们在想,如果他们俩留在中心,他们也可能会感到这种冲动的爱,而且会受到赞成、允许和鼓励。此刻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了。

丹恩说:“为什么,玛拉,为什么不允许兄妹、姐弟之间相爱?为什么不能?”

“因为这样会生出很多畸形儿。我从博物馆那儿了解到的。那里有个展室介绍的全是这方面的内容。”

她因为悲伤说不下去了,丹恩也在哭,他们就这样悲悲凄凄、踉踉跄跄地走着,相互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接着,丹恩开始咒骂起来,诅咒他的不幸,玛拉看到他愤怒的样子,也开始咒骂起来,用上她所知道的最难听的词;两人气愤地诅咒对方、诅咒这个世界,脚步变得越来越快。阿尔布人的居住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耳边传来哀婉的歌声,凄惨无比。很快他们听清了歌词:

冰来

冰往

我们被迫

寻找落脚的地方

他们到了多娜家门前,敲了敲门,多娜走了出来,还没等他们说话就说:“你们是来找利塔的吗?她刚走不到一个小时。”

多娜盯着他们身后那群边歌边舞、衣裙在寒风中飘扬的阿尔布人。在这两个莫洪迪人看来,这群人简直就像一群跳动、旋转的鬼。

“她去哪里了?”

“去找你们了。她还会去找谁呢——也许有,但并不重要。要知道,她永远也无法适应这里。她看到过外面的世界,而这里的阿尔布人觉得世上只有他们存在。”

“你是说你也不适应这里吗?”

“对,不适应。他们不接受在这里出生但长期待在外地的人,像我这样的。他们把这样的行为看做背叛,是批判的对象。他们心胸狭隘,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希望他们的孙辈或曾孙辈的孩子在冰融化的时候返回耶鲁普。他们一直坚信这一点。”

冰要去

我们要迁徙

冰过之地

肥沃丰腴

那些舞者继续哼唱着。

“我们这样的歌已经唱了——据说差不多有一万五千年了。谁知道究竟是多长时间?第一批从冰荒中逃出来的人制定了这样的规矩:这些歌要传给每一个孩子,而且每天都要唱。据说曾经有一段时间,这首歌传遍了整个非洲,变成了儿童游戏。但他们实际上连冰是什么都不知道。”

冰离去

我们要回去

重建家园

祖先的白骨

召唤我们归还

“可怜的傻瓜,”多娜说,接着又说,“我会想念利塔的。尽管她离开部分是为了给我省去麻烦。”她声音中含着悲伤,玛拉伸出双臂抱着她。“你们都是好人,”多娜说,“有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忍受这些,人们似乎一直生活在对几千年前生活的悲叹和感伤中,或者是对一千年后情形的期待中。好了,你们得快点走了,我不想让利塔一个人孤身行走,她朝那条通向中心的路去了。那个地方是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凄惨吗?”

“凄惨、破旧,就要变成废墟了。”

“那儿曾经一度是北方的骄傲。大家都到那儿接受教育。”

“你也到过?”

“噢,没有,我没有到过那里。我祖父母一代是最后一批在那里接受教育的。他们受教育的程度,可以这么说,远远超出了实际需要。那是一个伟大的年代。中心统治了整个北部地区——独裁者能把国家治理到那样的程度已经相当不错了。但现在,那儿有一个以中心名义进行统治的机构,大多数人都不了解中心实际已经年老体衰,没有活力。”

与多娜告别后,两人又折回头朝西北走去,他们听见多娜在后面喊:“记住我,如果你们去的地方容得下我,我也会跑去的。”

当中心的墙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们开始往北绕行,步伐缓慢,跌跌撞撞地时走时停,一副疲惫不堪或生病的样子。玛拉看着丹恩踉踉跄跄、歪歪斜斜地走着,自己也在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往前迈,她心情很不好,知道他的心情也一样。她想伸出双臂搂住自己的弟弟,就像到中心之前的旅程中那样,但她有些担心。丹恩停下来,她也停下,他们并排站着。丹恩握住她的手,但没有朝她看,她感觉到他手的力量、生命的力量,想到,我们会恢复正常的。他会感觉好一些的,我也会。但悲伤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压得她几乎想躺下……但是哪儿躺得下呢?周围全是水塘和沼泽,脚底下是滋滋作响的泥泞。

他说:“你知道吗,我为那两个人感到难过。可怜的老费利克斯和费利萨。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在梦想着他们的小王子和小公主,最后他们得到了什么?我们。”他尽力让语调显得幽默一些,但没有成功。

“他们的梦想随着我们的到来结束了。”

他们紧靠着站在一起,天非常冷,披风似乎已不起什么作用。一阵寒风从北方吹来,他们知道这是从冰山上吹来的。

“我们的梦该怎么办,玛拉?我们不能再朝北走了,这已经是北部的北部了,我们已经到了艾弗里克洲陆地的最北端了。”

他们朝周围看了看,只见茫茫一片灰色的沼泽地,黑色的水面,枯黄的灯心草和芦苇,低矮阴沉的天空。尖利的鸟叫和凄凉的蛙鸣就像沼泽地自己发出的声音。还有呜呜地从水面吹来的冷风。

“这就是我们长途跋涉所要到达的地方,玛拉。”

“不,不是。”

“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她终于敢伸出胳膊揽着丹恩的腰,温暖而结实。他喊道:“对,还有,我现在还觉得自己像个孤儿。我确实很孤独。”

她没有放下胳膊,而是依旧揽着他,安慰他,靠近他,尽管她和他一样觉得自己像个孤儿。

“你觉得那两个人会派人来找我们,把我们带回去吗?”

“不会的。”她说。“我们这么让他们失望——我觉得不会的。你知道我感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他们很快就会死的,伤心致死。他们现在没有生活目标了。”

“那我究竟为什么会觉得害怕呢?”他又朝周围看了看。什么也没有,依然是一望无际的灰色和黑色沼泽、水面——什么也没有,连个鬼影也没有。

“我知道。我也害怕,因为没有地方可躲。”

“确实没有地方可躲,除非我们装成河鼠。”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勇敢幽默,让她的心情好一些,但实际上两人相视时看见的只有对方掩饰不住的忧伤。

“我们必须继续走,”玛拉说,“多利斯这么说过。再说还有利塔。”

他们继续慢慢往前走,一边寻找着利塔,一边回头留心后面是否有人来追。他们俩开玩笑地说:即使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们可能也很难抛弃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的习惯。头顶上,云匆匆地向西而去,好像在催促他们快些走。大山起先没有什么变化,但慢慢地变得越来越高大起来,最后终于耸立在他们面前,山峰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山上有一条小路蜿蜒而下,旁边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白鸟旅店”,名字里的鸟并不是凭诗意的想象捏造出来的,因为黑色的水面上,经常浮着瘦瘦高高的白鸟,映在水中的倒影更为它们增添了几分姿色,它们在沼泽上四处飞翔,发出阵阵叫声,让本来就胆战心惊的两个人更觉得害怕,以为是什么警告。他们达到旅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这家旅馆实际上就是一座大房子。还没等他们敲门,门就开了,一位男子拉着他们的胳膊,把他们领到旅店的后面。“对不起,”他说,“但是不能让别人看见你们,因为有人跟踪你们。”两人听到这句话后并未觉得突然:因为一路上他们的这种担心就一直不断地在加深。“我不喜欢那个人的长相,”旅店主人说,“他穿着边防哨兵的制服,但这一招我们早就见过。如果让真正的哨兵抓住,他们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他的脸上有疤吗?”

“很大一块。”

“我们知道是谁了。”

“他说他在追捕逃跑的奴隶。”这位新朋友——他是朋友,这一点他们可以看出——把两人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先是丹恩,然后是玛拉。

“我们没有犯任何罪。”丹恩说。

“那我就不问你们了。”旅店主人说。他们都知道他想要说但没有说出的话:不要说谎。

“查拉德在悬赏捉拿我们。”

“那儿离这很远。”

“如果他把我们带到与比尔玛接壤的地方就不远了。他那儿有同党帮凶。”

“这里离边境很远。”他在努力地想着,可以看出,他是站在他们俩的角度上想的。“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拖延他。从上周起,他已经来过几次了。”

“他为什么要到这里?”

店主人笑了起来,一脸的骄傲:他一生的骄傲似乎都展现在脸上了。“这是方圆几十英里内惟一一家旅店,东面离中心数十英里,西面还要走上几十英里才能到一家农场旅馆。过路人都向我打听消息。他也只能来问我。路在这里交叉。我让他向南走,但那条路最后消失在水里,他又回来。朝西的那条路通向大海——你们会在那条路上找到你们的朋友。我告诉他沿路只有一家家篱笆森严的农场,而且还有真正的哨兵巡逻,如果他们发现他穿着他们的制服,他就不会有好下场。实际上并没有哨兵,但他不会知道。我告诉他沿着沼泽地里的小路走,也许会在那里找到你们,我想这样他也许会陷进泥潭淹死。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什么样的人不该活在世上。但他又安全地回来了。他知道有一条通向山顶的路,但我告诉他那条路通向山上一间木屋,而木屋已经被雪崩卷走了。我希望他相信我。你们的朋友利塔就在那儿。多利斯嘱托我照看一下她。我让她待在这儿等你们来,但她急着要看雪。我对她说,如果她像我看过这么多的雪,她就不会那么急着要去看。她看到你们会很高兴的。如果你们不介意我直言,我认为她不适合艰苦的旅行。”他停下来,玛拉接着补充半句:“不像我们。”

“对,不像你们。多利斯对我讲过,说你们俩能照顾好自己。可以看出他说的确实没错。但是要小心,警惕点。”他走了进去,拿出两件厚厚的披风,比他们那次专门为御寒买的风衣还要厚一倍,又给他们递过来一些吃的。“这儿有些火柴,但尽量不要用火。你们可以用蜡烛化雪水——我已经给你们在包里放了一枝。再过几分钟月亮就会出来的。”他们谢过他,转身上路,听见后面传来:“两位,小心。”刚走了几步,他们又听见:“不要着急下来。给那个家伙留点时间离开。注意看一下表,到木屋需要三个小时。”

“听起来库利克最后一试可能会是这条山路。”

“是,但我们那位旅店朋友知道。”丹恩的精神重又振作起来,危险刺激了他,为他注入了活力。玛拉也感觉好多了,上了山,沼泽地的湿重似乎全都甩掉了。

路在一块块的山石间蜿蜒而上,石头的阴影好像是埋藏在路边伺机抓捕他们的敌人;月亮慢慢升起来,照亮了小路,路边石头在月光的映照下发出点点亮光:那是嵌在石头里的水晶。他们的脚下开始起雾了,很快他们身后就出现了白茫茫的雾海,他们的长长身影冲着东方,随着他们的脚步摇曳着。天非常冷,如果没有那位店主人给他们拿来的厚风衣,情况会更糟糕。他们沿着路往上攀登,终于看见一座大木屋,后面就是白雪覆盖的山峰。白色的世界:脚下弥漫着白雾,抬头望去是白雪和白色的月亮。他们跑到木屋后,捧起一把雪,尝了尝,非常新奇的感觉,因为他们以前从没有接触过这东西。雪峰边缘是一些冰渣和覆盖在草丛上的冰凌,走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刺骨寒冷从脚一直传到了腿上。他们转身走回木屋,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门,对屋里的情况有些担心,开门的是利塔,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他们进屋后马上关上门,试图把寒冷挡在门外,三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利塔一个人待着有些害怕,看到他们来自然兴奋不已。她说,如果知道他们会来,她绝不会独自一人上山的,但是她想摸摸雪,尝一下,然后就下山,可是这时天却黑了……“对不起,”她说,“但是我不像你们,我不知道如何判断危险——或距离。”屋里比屋外似乎也没有暖和多少,利塔在屋里点了一根蜡烛,很小的一根,而且用它化了一些雪水喝了。他们三人紧紧靠在一起坐在地板上,身上围了好几层羊毛毯。利塔也从店主人那儿拿了一件厚风衣。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冻得直哆嗦,他们吃了点东西,靠得更紧了,接着聊起中心以及玛拉和丹恩在那儿受到的待遇。丹恩把那两个老家伙的计划以及他们对皇室子女的漫长等待编成一个可笑的故事,故事越往下越可笑,丹恩忍不住自己也乐了起来,但当他的目光和玛拉的目光接触时,他立刻变得结巴起来,没有再讲下去。“事实上,”他语气变得很严肃,“如果玛拉和我不是一家人,事情也许能成。毕竟,在每个人心目中,中心还算是个不错的地方。他们对自己听到的东西深信不疑。”

“除了那些知道真相的人。”玛拉说。

“没有几个人。”丹恩说。

利塔说:“我们在比尔玛的时候都听说过中心。我们那时对听到的东西都信以为真。”

“甚至会相信亲兄妹之间结婚为皇室传宗接代?”

利塔笑了起来,她说,如果他们知道达利德妓院里兄弟姐妹幽会的事,丹恩和玛拉对费利克斯和费利萨就不会感到那么惊奇了。

此刻他们三人又累又冷,他们裹着厚厚的羊毛毯相互紧靠着躺在地板上,亲密中没有任何邪意,仅仅是为了凑在一起相互取暖。丹恩说:“你们难道不认为我们应该清醒警惕?”玛拉说:“应该。”但接下来三人都睡着了。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体僵硬冰冷,他们推开门,看到山腰和山下弥漫着白雾,但并没有笼罩地面所有的地方,在雾的边缘可以看到地面上一条巨大的裂缝,或者说峡谷,贯穿东西。中海的水曾经流过这里:温暖的、蓝色的、活力四射的大海曾经哺育了一个又一个文明——中心博物馆里充斥着那些文明的产物和图片——船曾在那些时期进行过伟大而危险的航行;现在他们看到的只有遍地石头的山坡。朝远处望去,目光越过那道深深的峡谷,在天地交接的地方可以看到一道白色,他们知道那不是云,而是冰海的边缘,那个吞没耶鲁普的冰海。三人站在白雾和白雪点缀的山上,眺望着远处的那道白色,明亮的太阳使天空绚烂起来;他们回到木屋,关上门,又紧紧地靠在一起,广袤的白色世界使他们感到无比渺小,甚至是绝望无助,因为他们知道那个可怕的敌人——冰,离他们是那么的近。

但是他们是否应该下山,走进迷雾?雾很浓,遮住了山道。最后,他们还是决定暂时待在木屋,尽管天很冷,也不敢生火。

这时,丹恩撩起袍子,利塔看见那块曾经取出过金币的疤已经愈合了。丹恩说,既然他们无事可做,而且反正他已经冻得麻木、没有感觉了,她不如趁机把剩下的金币取出。

“它们都到快冲出皮肤了。”他说,确实,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皮肤下那五个圆圆的东西。

利塔拿出她的工具包和药草,用药草擦拭皮肤进行麻醉,然后还没等丹恩反应过来,第一枚金币就被那把锋利的小刀子敏捷地取了出来。

“我们能确信不再需要隐藏这些金币了吗?”玛拉问,丹恩说:“我们很快就会和多利斯在一起的。”

“你怎么那么确信?”利塔问,话语中流露出对多利斯的爱恋和焦虑。

“因为他会来找我们的。”丹恩说。

“现在不要看。”利塔说,丹恩顺从地躺在那里,盯着屋顶:沼泽里长的芦苇。她用药草擦了擦刀子,接着切开那块皮肤,轻易地取出了余下的四枚金币,并给伤口做了止血,血很快就停止溢出。那条伤疤大部分为白色,像个很老的伤口,新的伤口很快也会变成那样的。利塔出去捧了一把雪回来敷在伤口上。她让丹恩安静地躺着,并说他很快就会忘记身上那些金币。丹恩仰面躺着,一件羊毛披风铺了一半,另一半翻过来盖在身上;玛拉和利塔蜷缩在另外一件羊毛披风里,她们聊着天,时不时探出头来看看外面的雾有没有散。没有。那五枚金币躺在一块布上,亮闪闪的,完好如初,多么漂亮的小东西,正面和背面上刻着精细的图案,那些住在久远年代的人的画像。

“还有没有其他金属可以在身体里待——多长时间,玛拉?……嗯,好几年了吧——这么长时间没有变质也没有变毒?”丹恩说。

“银子可以,”利塔说,“但没有金子值钱。”

“没有东西能比得上金子,”玛拉说,“我在中心见过……”她没有说下去。她意识到自己几乎隔一句就要提到“我在中心见过”。别人也早已觉察到她的可笑了,再这样下去,他们该不耐烦了。她静静地说:“我愿意一辈子待在那里,仅仅是为了学习,利塔。你不了解,你想象不出古代曾那么辉煌过,你想象不出冰都毁掉了些什么。”

利塔问起她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有关医药和植物的展览,玛拉讲述了自己的见闻,他们就这样聊了整整一天。晚上,丹恩坐了起来,说他的伤口已经和愈合过的一样了。“我们现在怎么处理这些金币?”

利塔说:“你可以把它们和我的钱放到一起。我的赎身钱几乎一分没花。”

“不,利塔。放在包里很不安全,很容易被人抢走。”丹恩说。“我们每人都带上一点,以防万一我们走散了。玛拉还有一块金币和一些零钱。我把我的放到哪里呢?我觉得又像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塔里——如果有人怀疑我有金币,我就有可能遭到谋杀。”

“我想你应该把它们放在你的刀鞘里,”玛拉说,“又细又长的,不容易丢。”

“除了其他明显的地方之外,还有哪个地方比刀鞘更容易引起小偷注意?”

玛拉叫了起来:“你有没有意识到这是我们曾经多次讨论过的问题?贯穿整个北上的路程!”

利塔说:“多利斯很快就会找到我们的。他肯定会的。”说着说着眼里竟充满了泪水。“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安全。”她说。“我害怕单身。在阿尔布居住地,那些人聚集在多娜家的门口高喊,‘那个比尔玛妓女在哪里?’——不,他们并不知道我曾经做过妓女,但如果你是个单身女人,他们就会认为你是妓女。他们指的是多娜,她在南方工作过,所以叫她‘比尔玛妓女’。”

丹恩和玛拉搂着她,安慰她;但当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害怕的时候,他们也表示有同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感到不安,”丹恩说,“雾散了吗?”

“没有。”

“我们今天晚上要小心一些,提高警惕。”玛拉说。利塔说她会和他们一起守夜的,但因为不习惯,还是睡着了。玛拉和丹恩坐在门的左右,手里握着各自的刀子,时刻准备迎击敌人。他们注意倾听每一种声音,寂静中的声响似乎越来越多,最后搞清楚那是雪坍塌滑下的声音和风吹屋顶芦苇发出的声音。他们出去看雾有什么变化,因为紧张焦虑的困扰,他们实在无法继续静静守候。随着雾飘来飘去,山上的石头时隐时现,他们觉得似乎有人在移动……定睛一看才知道错了,他们试图记住石头的形状格局,但是徒劳,因为雾飘忽不定。他们站在那里,看着,盯着,心咚咚地跳。最后,雾飘散了,不远处,一块他们曾经觉得在动的石头确实动了,好像是一个人的身影,还没等他们看清楚,那个影子就消失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了。

月光暗淡潮湿。

“把你的蛇刀拿来。”丹恩低声说。

“我们不能在这儿留下尸体。他们会知道是我们干的。”

“如果是毒死的,没有人会辨认出来,他们会以为是冻死的。刀伤会留下追捕证据的。”

玛拉把蛇刀取下递给丹恩,他弹出刀片,快速朝山坡下走去。玛拉手里握着刀子,紧追在丹恩后面。雾时隐时现,她看不见丹恩在哪里,也没有发现库利克。

库利克,总是库利克。太奇怪了,他一次次神秘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威胁着她,无论是在空旷的地方或者是人群之中。库利克——她的敌人,也是丹恩的。她此刻在想:我要杀了他,我要他死,就在此时此地;这样我以后赶路时再也不用回头提防着什么了,再也不会看到某个可疑的身影——转过头——啊,库利克……但此时,她既没有看到丹恩,也没有看到库利克。

接着,在一片飘忽不定的雾中,她听见粗重的喘息声、踢打声和扭斗碰撞的声音。雾飘开后,她看见丹恩和库利克正厮打在一起。从丹恩的脸——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表情的脸——和库利克的脸可以看出,这对于他们来说绝对是一场生死搏斗。库利克抓住丹恩那只握着蛇刀的手,高高举在他们的头上方,另一只手则尽力推开丹恩,丹恩则抓住库利克这只手的手腕,指甲深深刺入他的肉——疼得库利克的脸都变了形。他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痛苦地呻吟着。库利克极力挣脱丹恩抓住自己手腕的手——玛拉看到丹恩指甲尖处流出的血迹——他手里还有一把刀。玛拉喊道:“库利克!”库利克放开丹恩那只拿着蛇刀的手,转身要逃,因为他看见玛拉握着刀站在不远处,两个人对一个人,另外还有那条闪着银光的致命的毒蛇刀——他一直在防范的主要敌人,悬殊的对比,他显然只能选择逃跑。那张脸!那张大疤脸!秃牙!冷酷丑陋的眼睛!——玛拉满腔愤怒,恨不得马上冲过去撕了他,她把手里的刀用力掷向他的脖子,但结果扎到了他的肩上,随后当啷一声落到地上。库利克这时径直朝手无寸铁的玛拉走来。玛拉看到他和自己一样满脸杀气。库利克已经非常近了,马上就能对玛拉发起攻击——但血从他的肩上和手腕上涌了出来,他右手拿着刀。丹恩飞奔过来,立在玛拉和库利克之间;库利克被飘荡的迷雾半遮着,蛇刀在他身上闪了一下,接着,库利克踉踉跄跄朝山下走去,消失在一片浓雾之中。

“我感觉它碰到了。”丹恩说。

“碰到了他还是他的衣服?”

“我想是——他的肉。”

“那么我们最好还是快点走吧。”玛拉说。

他们叫醒利塔,收拾一下东西,离开了木屋。这时已经过了午夜时分。很快,他们便把山峰上壮丽的天空、月亮和积雪景观抛在了身后,在迷雾中摸索着下山的路,每一步都很小心,担心摔下山,害怕迷路,还担心有可能被库利克的尸体绊倒。

等他们到了山脚下的时候,雾已经消失了,太阳正在升起。他们敲了敲旅店的后门,把厚风衣还给了店主人。店主人说他们都很诚实,他也相信多利斯的朋友都是好样的。他还说昨天晚上他似乎看见有个人上了山,但雾很浓,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丹恩和玛拉相互对视了一下,接着丹恩把山上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他说那只沾着蛇毒的刀只碰了一下肉,但那也许足以达到致命的杀伤力。他接着说:“我希望他死。你会觉得我对他没有丝毫怜悯——是的,我是不会怜悯他的。他要追捕的不是逃跑的奴隶,而是逃跑的将军,如果他得逞了,把我带回比尔玛,那我的一辈子就算完了,我姐姐也一样。”

店主人沉默不语地站着,显然,他不喜欢刚才听到的故事。最后他说:“如果有人问起搏斗,我就说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他来找我帮忙,我就把他撵走。”

“山上可能会有一个死人。”玛拉说。

“如果有,雪鹰会去处理的。剩下一堆干骨头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他们接下来走上向西延伸的路,不久就看见多利斯迎面走来。利塔停下来,站在那里等待。看到利塔的表情,玛拉和丹恩不禁同时拉住对方的手,目光交会后似乎都意识到下面将发生的情况,眼前的情景证实了他们的预感:利塔被多利斯拥在怀里。

四个人迈着轻快的脚步继续往前走,很快把低洼的湿地抛在了身后,因为路开始在山丘上延伸,这里空气新鲜,清风徐徐。当天晚上,多利斯找了一个认识的人家投宿,四人在同一个房间睡下,多利斯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共住一间屋子,因为第二天他们将到达——不过他们必须等等看。

第二天中午,他们爬到小山顶后,停了下来,站在那里,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前面是一望无际的蓝色,蓝色的海水和淡蓝色的天空交会到一起。蓝色中点缀着白色的、不断移动的浪峰。迎面吹来的是带着咸味的风,咸味就在他们的唇边。

多利斯站在一边,微笑着看着利塔、丹恩和玛拉目瞪口呆的样子,看着他们相互对视分享惊诧,看着他们继续出神凝望的样子,然后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天天看到自己梦寐以求的西海了。”

他们朝南继续走,右侧是海,前面是一个长长的山丘,山坡上是一个低矮的红砖大房子,带着门廊、立柱。两只大狗跑过来欢迎多利斯,友好地舔着三个新来的客人,好像在告诉他们不必害怕。

友好、英俊、营养良好的狗对于三个人来说还是个新奇的事,提醒他们饥荒和磨难已经被抛在过去了。

他们看到门廊上有两个人,丹恩跑过去喊道:“基拉!”他噌噌噌地冲上白色的台阶,停下来,呆呆地看着那个斜靠在躺椅上冲他微笑的年轻漂亮的女人。

玛拉说:“丹恩,不要再愣着了。”丹恩跪到基拉身边,吻着她的手,然后是脸颊,接着两人拥抱在一起。

玛拉看着走廊上另外一位高个子男人,原来自己认识他,是沙比斯,但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穿军装的样子。他站在那里,微微向前探着身,冲着玛拉微笑着,似乎在等待……她紧走了几步,但又停了下来,她的心怦怦直跳,她甚至担心自己的呼吸会停止。他走了过来,拉起她的手吻了吻,然后用低低的、只有玛拉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玛拉,你这次能告诉我你看出我爱你了吧?”她笑了,接下来……但他并没有去吻她的脸,而是把她揽在胸前,说:“玛拉,我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我也一样,玛拉心里想,她心潮澎湃,激动万分,不断提醒自己控制住情绪。玛拉靠在沙比斯怀抱中,靠在日思夜想的臂弯中,脸伏在他的肩上,他的脸贴着她的头发,她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基拉说:“我们终于团聚了。我们是一家人。我们可以算一个家族,就像切洛普斯人那样。”

“你们把我忘了。”利塔说,多利斯连忙说:“没有,利塔,我们永远不会那样的。”

基拉说:“你们不打算介绍我和利塔认识?”说着伸出手,利塔也伸出双手,他们都看着两双紧握在一起的手——一双棕色的带着很多戒指的手,一双白色的粗糙泛红的手。

“你觉得我们两个人会相处愉快吗,利塔?”基拉问。

“为什么不会?”

基拉笑着说:“如果我不受约束,还是很好相处的。”

听到这里,丹恩说:“我不会再让你专横霸道的,基拉,你没有想到吗?”

两人相见这么短的时间说起话来就一副夫妻的语调,大家似乎都感到吃惊,基拉见状后,说:“噢,丹恩总是一副孩子气。你还是那副孩子气,丹恩。”丹恩听了有些不高兴,背过身去。基拉又接着说:“丹恩,你了解我的,过来。”他走了过去,但并没有紧靠着她坐下,而是留了一臂的距离,她需要伸出胳膊才能摸到他的肩膀。“丹恩。”她哄着他。丹恩脸色柔和了一些,渐渐露出笑容,他对基拉的痴迷是遮掩不住的。

很快他们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这间房子的窗户朝向西海,大海的声音伴随着他们的谈话声,从窗口望去,还可以看见一股泉水形成的小溪沿着山坡奔流而下,在房子旁边,溪面变宽,形成一湾池水,然后小溪又变得很窄,最后跌落山崖,汇入大海:水融合到水里。

桌上摆着面包、蔬菜和奶酪。

这就是这里目前的情形。房子很大,修缮完好——那位最近去世的叔叔一向精于此道。曾经有外人占用过房子,但沙比斯来了之后,他们就知趣地搬走了。粮仓里的粮食足够他们吃到下一个收获季节。还要过一段算不上困难但需要精打细算的日子,等到把农场整理恢复到原来的境况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田里种着玉米、大麦、棉花、向日葵、甜瓜、南瓜、葡萄,还种着一片用来榨油的橄榄树,桌子上放着的那个坛子里就放着这种橄榄油。农场还养了山羊——南方大体型产奶动物的微缩版本。他们打算不久还要喂一些家禽生蛋吃,等有了足够的钱之后,他们还要买几匹马。

接下来就是资金筹措问题。

玛拉把自己剩下的惟一一枚金币拿了出来,放到桌上,丹恩把自己的那五枚也贡献了出来。利塔从自己的包里取出那个装满钱的小包,说:“我的赎身钱。”沙比斯说他到这里后,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他掏出一把零碎的钱。多利斯说他交出整个农场。接下来该基拉了,她戴着大大的金耳环、沉甸甸的金手镯和亮闪闪的金戒指,她正要把手镯脱下,沙比斯打断她说:“戴着吧,等缺钱的时候我们会知道到哪里求助的。”

基拉垂下目光微笑着。

接下来讨论武器问题。

丹恩拿出自己的刀,多利斯拿出自己的刀和匕首,沙比斯有一把将军剑和一只小手枪,但他说手枪已经无法使用了,但还能吓唬人。利塔有一把刀。基拉耸耸肩,说自己要依赖别人的保护。玛拉拿出自己的刀,又把胳膊上的那把毒蛇刀取下来,放到桌子上,蛇刀躺在桌子上闪闪发光,好像要博得大家的崇敬似的。

玛拉慷慨激昂地说:“我再也不带这些武器了。我再也不想看到刀子、匕首和武器了。”

“亲爱的玛拉,”沙比斯说,“你以为你生活在哪个时代?”

她把蛇刀收了回来。

“我们现在面临什么危险?”丹恩说。

“现在也许没有什么危险,但随着中心的衰败消亡,腾德拉政府的统治也会削弱。我们已经看到一些地方出现了无序状态,那里的人已经知道中心——现在的情况。”

多利斯领着他们参观了一间放满各式武器的屋子——不仅有刀子、匕首、剑和长矛,还有让丹恩十分感兴趣的弓箭,还有斧头以及各式枪支,玛拉在中心博物馆曾经见到过这些东西。

“都是从中心偷来的。”多利斯说。“在过去的几百年间,从中心偷带出的东西几乎被带到了艾弗里克洲各个角落。”

丹恩说:“用‘偷带’这个词来说偷盗飞机、运输车、枪支和太阳能收集器这样的东西也有点太小了!”

玛拉说,她希望从中心得到的东西就是:到那里住一段时间学习。

沙比斯说:“但是,玛拉,你有种地的技术,这里很需要。”

“除此之外,”多利斯说,“你们俩最好还是和中心保持距离,至少要再过一段时间。”

“但是,那儿每天都有东西损坏、消失。我要尽快去那里,我一定要去,必须去。”

“我们现在必须知道如何使用这些武器,至少要学会使用其中一部分。要考虑到我们周围始终都会有一些疯子、小偷或以杀人为乐的人。”

玛拉看了看丹恩,他也在看她。两人都在想,库利克就属于这一类,而且可能还没有死。玛拉心里经常出现的模糊的莫名的恐惧这时一下子清晰起来——库利克有可能还在追踪他们俩——因为他的生死现在还不清楚。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山石间一副骷髅随着风晃动跌落;乌鸦蹲在骷髅上,探头探脑,看是否漏掉了哪个角落;骷髅冲她转过脸,她看到那副经常在她童年梦中出现的可怕的、秃牙的狞笑。

她说:“你们觉得我们应该设个岗哨吗?”

“嗯,”丹恩说,“那样我会感到更安全。”

“我们有狗,”多利斯说,“我们训练它们就是为了让它们巡逻放哨。”

接下来,他们讲述了分别以来所发生过的事。

沙比斯看出其他三个将军早晚会找个借口逮捕他,所以逃出了阿格雷,用和他们一样的方式北上到了这里。

沙比斯除了从多利斯那里了解过一点梗概之外,对玛拉的具体情况几乎一无所知。他与玛拉确认自己知道的那点梗概之后说,他以后再去了解详情。“我想知道你所有的经历,”他说,“了解你的一切,我才能终止那些想象。你不知道你和亨尼斯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经想象过什么样的恐怖景象。”

多利斯说他们都知道他的故事。

丹恩给沙比斯和基拉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现在该基拉了。她在卡那兹时碰到了沙比斯,他一路照顾着她来到这里。基拉说的不多,眼睛一直看着沙比斯,她对玛拉说自己需要的不是丹恩,而是沙比斯。玛拉听到这句话,心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她认为,爱一个人时,黑暗中的一个眼神、一次触摸、一声叹息就能够让你变得幸福无比或疑虑重重。她想,如果自己的心是石头做的,现在感觉也许会好些。她看到沙比斯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正冲她微笑着,试图用目光安慰她。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利塔也在冲玛拉微笑,示意她:没问题,玛拉。

玛拉打消了疑虑,她知道沙比斯爱她,但还是禁不住狭隘地想到:你不知道基拉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瞥了丹恩一眼,看他有没有注意到刚才那幕表情、思想和感情的对白,他看了看基拉,接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沙比斯。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但第二天会接着讲下去。“下个星期,下个月,下一年还可以接着讲,”沙比斯说,“但现在该睡觉了。”

基拉和丹恩一起走——“就像一对老夫妻,”基拉挑逗地看了大家一眼。但沙比斯却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接着利塔和多利斯两人羞答答地一起走开了。

玛拉和沙比斯依旧在那里坐着。

沙比斯说:“我现在必须告诉你切洛普斯人的情况。”他好像一下子变了一个人,语气和眼神非常严肃甚至有些冷酷,玛拉觉得刚才那个沙比斯好像隐退了,面前坐的是一位执行公务的人。

沙比斯根据他的密探提供的内容和从旅行者口中得到的消息,掌握了他所认为的比较确切的情况。市民攻击东部郊区时,奴隶起义了。奴隶引起了暴乱,大多数哈德隆人都被杀死了。亲族搜罗了一批自己的人,包括婴儿和儿童,还有愿意和他们一起走的奴隶,他们一起往东海岸走,希望在那里找到莫洪迪亲族。他们不知道切洛普斯和海岸之间的地区发生了战争。结果有的人被杀死了,但有的人逃跑了,其中包括一个叫奥菲尼的女人和头领朱巴。”说到这里,沙比斯犹豫了一下,接着继续讲,“奥菲尼和梅里克斯住在一起,他们有了孩子,最后到达了海岸。”

玛拉沉浸在对切洛普斯的想象之中,想到那些死去的人,不禁流下了眼泪。接着又为奥菲尼高兴,对梅里克斯则又高兴又不高兴,心里再次感到强烈的嫉妒,她踉踉跄跄地走到长沙发边,倒在那里哭了起来。沙比斯走了过来,不再是刚才为了让玛拉信服而摆出的那副正经严肃的表情,他没有责怪玛拉——自己多年的恋人,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他领着她朝着那间即将属于他们的房间走去。

这个时候在农场上并不是个繁忙的季节。收割已经完成,地里已经重新种上了庄稼,牲畜乖乖地待在栏圈里,只需要给它们喂东西、挤奶。玛拉接揽了这个工作,并负责教利塔怎么做。

住在山坡上那栋大房子里,日夜可以听见大海的咆哮和叹息声,就像她在中心看到的一本古书中的故事结尾那样:“从那以后我们都过上了快乐的日子。”但玛拉的心,虽然这一段时间一直热血澎湃,却给出了迥然不同的答案。

一天,她躺在沙比斯的怀里,听着大海,耳朵里传来一阵尖利的声音,她刚开始以为是海鸟幽怨的鸣叫,后来才听出是基拉的声音,她在冲丹恩大声抱怨。

玛拉悄悄地起身,来到他们经常坐在一起聊天的屋子,丹恩这时也正从屋子另一个门进来,他的脸色因愤怒而变得煞白。他颓然倒在地垫上,双手放在脑后,玛拉在他身边坐下,拉过他的手,丹恩一下子握紧玛拉的手,随后又放开了。

“她不爱我,”丹恩说,玛拉沉默着没有回答。丹恩转过身,伸出胳膊揽着玛拉的腰,说:“玛拉,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我们应该在一起……但现在你有沙比斯了。”他的胳膊似乎变冷了,接着缩了回来。

玛拉说:“我们两个人要去爱别人都很难。”

“我没有发现你爱沙比斯有什么困难。”

屋子里黑黑的,从那扇大大的方窗朝外望去,可以看见满天星光,她紧挨着丹恩坐着,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她的小弟弟,陪她走过那么多风雨历程的伙伴;她知道她爱沙比斯,但她会更爱丹恩,没有什么能够改变这一点。

“到底是谁制定了这样的法律?”

她说:“我告诉过你,这是自然法则。我在中心看到过解释。”

“中心、中心——如果我不在意孩子后代呢?”

玛拉无声地坐着,心沉浸在爱丹恩的幸福感中;但这种美妙的感觉突然中断了,因为不知从哪里,也许是从她脑海深处,冒出这样的声音:“如果我们相爱,你会杀了我的,丹恩。不会幸福的,只会——暴力充斥。”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只能说:“我只是想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他抚摩着她的脸庞,“我非常爱你,玛拉。”

“我也一样爱你。”

“我真的是那么暴躁的人吗?”

“是的。我也是。我们天生就很暴躁。如果我们有冲突——绝不会用语言解决。”

“你敢确信吗,玛拉?”

“我对什么都不确信。”

他开始玩弄她的头发,黑色的长头发,她则抚摩着他的头发,和她的发质那么相像。她胳膊放在他的头上和肩膀上,就这样相互依靠着,这是他们过去经常的做法。接下来,她感到他的手垂了下来,从她的肩膀上滑落,搭在自己的身边。眼睛也闭上了:他睡着了。

她就这样抱着他坐了很长时间,这时,她看到地板上出现一道晃动的灯光,抬起头,发现沙比斯提着灯站在那里,他把灯放到屋角,在玛拉对面坐下,对她点点头,示意她没事。

这间大屋子氛围与白天大不相同,灯在角落发出一圈昏黄的光,增加了几分亲密感,墙上窗户中透着点点星光,大海的声音似乎消退了,随之退去的还有狂躁。丹恩在梦中叹了一口气,但听起来更像呻吟。玛拉看到他的脸上汪了几滴泪水,这时,沙比斯向她伸开双臂,等待着她。过了一会——她觉得自己只能离去——她轻轻地放下丹恩,走到沙比斯身边,靠着他坐下,就像和丹恩在一起一样。

“玛拉,”他温柔地说,“你帮不了他。”

玛拉很快就在沙比斯温暖的怀中睡着了。接着,沙比斯也睡着了。

天很冷,丹恩冻醒了,他坐了起来,像平时醒来一样环顾了一下四周,看有没有潜伏的敌人。他看到自己安然无恙,然后看见玛拉正在沙比斯的怀中熟睡着。

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熟睡中的两个人。玛拉被窗外吹来的风冻得哆嗦着缩在那里。他拿起一条毯子轻轻盖在姐姐的身上。他犹豫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把毯子给沙比斯也披上了一角。他走了出去,不是到他和基拉的房间,而是走进夜幕,朝海边走去,那两只狗跟在他的身边。

第二天早饭时,丹恩说,这样无所事事会把他逼疯的,他想自己去看看西海的水是怎样经过罗基盖茨进入中海的,然后朝北走,一直走到冰山脚下,看看它们是否真的在融化。他还想沿着中海干涸的那部分走走,一直走到有水的海底,沿着水边绕一圈,然后返回。他还想去中心抢劫一些可以在农场使用的东西。

他的这些长途探险旅行都被否决了,因为农忙季节马上就要开始了。利塔建议他等天气好些的时候把多娜接过来,他们一致同意邀请她来。多利斯说,只要丹恩晚上上路,躲开中心,路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丹恩十分希望玛拉能和他一起去,但他还是抑制自己的想法。

“五个莫洪迪人,两个阿尔布人,组成新的亲族。”基拉说。

“你会喜欢多娜的。”多利斯说。

“我没说我不会。我喜欢利塔,不是吗?”

“是吗?”利塔笑着说。

玛拉说:“我想莫洪迪人很快就会没有了。我在中心看到过这样的情况。部落——各个民族的部落——就这么灭绝了。”

“这么快?”基拉说。

“哦,”玛拉笑着说,“需要一百年。”

“不是几千年?”

他们用“几千年”逗她,因为在她的话里,“几千年”和“中心”出现的频率一样多。

“我不想等天气好了再走。”丹恩说,“为什么不现在就去呢?还有就是:我们总是在谈论下一个季度、下一年,忽然间,我就变成了农夫。其实我更适合当兵。”

多利斯微笑着看着丹恩,温和婉转地说——其他人都开玩笑地说,如果沙比斯是丹恩父亲的话,多利斯就是他的大哥哥——“如果最近没有什么战争需要打,我会毫不吃惊的,丹恩将军。”

“我同意。”沙比斯说。

“哼,多利斯,沙比斯将军,保卫农场和保卫国家是不一样的。”

“如果你在这里工作,把这里看成是自己的家,最后你也许会觉得一样的。”玛拉说,她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很镇静,同时也希望丹恩镇静下来,她知道其他人都为丹恩的烦躁、不满而感到焦虑不安。她的感觉和他们不同。在这个地方,这一个地方,有两个人,两个莫洪迪人,两个终生伴随丹恩的人,一个好人,一个坏人,有时合成一个人,时时威胁着他。面前这两个男人,多利斯和沙比斯,都是好人,接受了丹恩的过去,丹恩平生第一次有了安全感。除此之外,那个最坏的家伙已经死在山上了,丹恩杀了他,他很久以前就发誓要杀了他;或者至少在大多数时间里都相信他已经杀死了他。他感到安全:这就是他为什么纵容自己发脾气抱怨的原因。这也许就像当父母的人所能够理解的,知道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会这样或那样,是因为某件事、一个小风波或一件极其细小的事,小孩子自己已经忘掉的事;但你不能告诉正在长大成人,正在努力忘掉痛苦经历的孩子说:“这就是你这么做的原因”,或者“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基拉说:“丹恩走了我怎么办?”

“你就不会受到我难以忍受的行为的干扰。”

“你不要离开时间太长,因为这里还有很多活要做,根据我在切洛普斯的经验看,但是我们那时有奴隶帮忙。”

这时丹恩和玛拉抗议道:“基拉,我们过去可都是奴隶。你也曾经做过奴隶,基拉。”

“什么?胡说!”基拉也气愤不已。她极力回忆着,她自己还曾经买卖过奴隶——她从来没有当过奴隶。

玛拉补充道:“我们是哈德隆人的奴隶。”

“那我们怎么会过得那么好,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当时为什么会管理所有的事呢?”

“你们是为哈德隆人管理所有的事吧?”沙比斯说。

“管理大部分的事。但我们确实是他们的奴隶。他们太胖、太懒、可恶……”说着说着,玛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叫道:“我们一定不能变成那样,连想一想都让我觉得可怕。”

“宁愿做奴隶也不愿去做哈德隆人。”丹恩说。

“我没看出用奴隶有什么不好,”基拉说,“只要对他们好一些,不会有问题的。”

“我们不会要奴隶的。”丹恩说。

“那样的话,我们就会有很多活,尽管我们只有七个人。”

还有一个场景同样能说明我们故事主人公命运的发展。

暴雨下了整整一周,大海也跟着咆哮了七天,一切平息之后,太阳终于露了面,大海也安静了。很多天来他们第一次全都走到门廊下,在温暖的阳光下舒展舒展身体。那两只大狗躺在那里睡着了,身上的毛被阳光晒得很烫,它们那么平和,从不伤人,就像在晚上一样,只是在偶尔听到或看到什么威胁的时候才汪汪叫上几声,而这叫声一般也不会惊醒主人,于是它们就会站起来到窗口查看情况,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可疑的危险目标。

门廊温暖的柱子上,趴着两只小蜥蜴,鲜绿色的身体,蓝色的头,黄色的眼睛。

“真漂亮,”基拉说,“我很喜欢它们。”

玛拉和丹恩互相做了个怪相,被基拉看见,她问:“无声的语言。这次是什么意思,能告诉我们吗?”

“我们在说曾经见过的那些大蜥蜴。”丹恩说。“唉,反正我也受够了。我们整天坐在这儿谈论我们做过的事。能不能说一说将来?”

“好啊,”沙比斯说,“我们也确实需要认真讨论一下下个季度的计划了。我们需要把工作分配一下。”

“噢,不要给我分了,”基拉说,“我觉得我怀孕了。”

“哦,谢谢你告诉我。”丹恩说。“好啊,祝贺你!”

“我本来想再等一两天确认之后再说的,但现在看来是个公布的好时机。”她看到丹恩被刺痛的样子感到很吃惊,“哦,丹恩,你太敏感了。”

“我觉得我可能怀孕了。”玛拉说。

“我想你应该已经告诉沙比斯了吧。”丹恩说。

利塔说:“我没有怀孕。妓女是不太容易怀孕的。”

利塔每次提到她的那段过去,就立刻遭到大家的批评,这次也一样。“哦。利塔,不要提了。”“利塔,你知道你必须要忘记所有那一切。”多利斯也说:“利塔,不要说了。”

“不管怎样,我到哪儿都离不开男人,但我不会把自己叫妓女的。”基拉坦诚地、不假思索地说,这种坦诚大概算是她身上最闪亮的特点。

“我们能不能停止谈论过去?”丹恩说。

“好吧,”沙比斯说,“你就先开始吧,丹恩。你认为农场上的活你最擅长?”

丹恩没有理他,直直地看着他的姐姐,说:“玛拉,诚实地说,不,告诉我真相:你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不是——今天你要走多远,一步一步,朝艾弗里克洲北部前进?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告诉我是不是这样,我不管你接下来是不是在想沙比斯?”

玛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微笑着看着他,眼里含着泪水,许久才说:“是的,是这样,但是……”

“我只是想听你说这句话。”丹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