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大多数晚上沙比斯都不在;他说自己在巡查或是在训练士兵。而后玛拉得知他已有妻室了。因为他始终没有提到过她,所以玛拉一直都不知道。如果他打算和她睡觉,她是否乐意呢?一想到这儿,玛拉浑身颤抖了起来,她苦苦思念着梅里克斯,除了他她谁也不想要。思念他的念头令玛拉痛苦不堪,她甚至不愿意让自己再去想他。那时她每晚躺在梅里克斯的臂弯里,觉得生活本该如此正常,而不是饥寒交迫、疲惫不堪,也不是疲于奔命,现在看来,那好像是另一种生活,另一段日子。那时在黑暗中醒来,她能感到自己深爱的人那喘息着的身体……不,她不愿去想起这些,甚至不想记住这些。
现在得知沙比斯有妻子她感到十分高兴,而他晚上也不在这儿,这样她就能静静地坐着温习白天沙比斯教给她的以及在查拉德语课上所学过的东西。
从南方顺经运河又来了一条船,由于船上人歇脚的时间比较长,所以可以从他们那儿获得些消息。南方一直持续干旱,根本就不下雨。情况糟透了。切洛普斯怎么样了?没有确切的消息,只知道人们在打仗。玛拉不知道下一条船来的时候,上面会不会有从切洛普斯来的莫洪迪人,也许还会有哈德隆人?在河流镇又发生了什么呢?最南方的城市已人去城空,但是戈德尔的情况还不至于太糟。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已过了几个星期。丹恩终于来看她来了。他们彼此间一直通过递信儿保持着联系,诸如“我很好,你怎么样?”之类的话。
玛拉看着他走了过来。他在军队中吃得很好,已经不再那么消瘦了,原先他瘦骨嶙峋,仿佛骨头都已经被榨干了。他现在又长高了。在军装的衬托下,他显得英姿飒爽,而且行动起来也满怀自信。而以前,他的一举一动就像被追捕的猎物那样。他们并没有拥抱,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对方。他们是在玛拉睡觉的那间屋子里。丹恩瞟了一眼壁画,随即便定睛仔细观看,他完全被那些画所吸引,也就很难和玛拉坐在那儿继续交谈了。在这间屋子里看到穿军装的人令人感到有些吃惊,好像凭空又多了一个时代。因为玛拉总是和沙比斯开玩笑说,在这房间里,她的肩膀以下是生活在一个远超出人们所能想象的、奇妙的远占文明中,而肩膀以上,她则居住在泥巴搭建的棚屋里,而丹恩则属于现代的兵营。
“玛拉,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她知道他会提到这个问题的。“我们怎么离开?我们还要走多远?”
“我们以前一直都干得挺棒的。”
“可是在这样一个国家里,每个人的行动都处于监视之中,我们是做不到的。而如果你离开军队,那就是背叛,会被处以死刑的。”
他在椅子上不安地蹭着,显然在竭力抑制着心中的反抗情绪。
玛拉起身向旁边的房间张望着,以防有人偷听。被她掰断手腕的那个男孩儿正在门旁收拾。一看到玛拉,他就跑开来了。现在玛拉所学到的查拉德语已经能让她听懂他的话了:他把她叫做巫婆、丑婆娘、妖魔、毒蛇。她用查拉德语回敬了他几句,他立刻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这个沙比斯是个什么样的人?”丹恩问道。
“你应该知道的。你总是跟他出去巡视呀。”
“是的——的确,他很勇敢。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他从来不会让我们去做。可我要说的不是这意思。”
“他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他笑了起来,话中有话,满是讽刺意味,这是他在军队里学到的。
“我忘不了梅里克斯。”
丹恩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说道:“玛拉,梅里克斯可能已经死了。”
“为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切洛普斯,仗打得越来越厉害。镇子里的人到东部郊区屠杀了好多哈德隆人和一些莫洪迪人。”
“是谁说的?”
“是基拉。她在刚过去的那条船上。是她从难民那儿听说的。她答应在这儿当兵,但对于交代给她的事儿,她干得不太好,所以现在在照看牲畜。”
“你常见基拉吗?”
他只是敷衍着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们在饭堂碰面,我们现在是朋友。”
这正是她想要知道的,为此她感到很高兴。现在他终于有了个朋友。她说:“丹恩,我现在正在学习用查拉德语说话、阅读和写字。我已经学了好多东西了。而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我们往北方去的时候会用得着的。”
“丹恩,你难道没想过我们为什么一直说要去北方吗?”
“当然知道。那是因为每个人都说那里的情况要好得多。”
“这儿的情况已经好多了。”
“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当然。”她轻轻地说道,“这的确不是你想要的。”
“他们说北方——真正的北方——那儿有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儿。”
“丹恩,你和我——咱们还不够见多识广,对不?只看到四处干旱,人们在打仗,还有……”
“还有毒品和谋杀。”他接着说。
“的确,还有毒品和谋杀。丹恩,你是不是还很怕他——你说的那个总跟着你的人?”
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想要逃避这个问题,他站在那儿盯着外面晌午的阳光。“他的确想杀了我。他溜走了。”
“在哪儿?是这儿吗?”
“我下次再告诉你。但是你得知道——如果你听说我走了,那我就是在沙里或是卡拉斯等着你呢。”
“可这都是在查拉德密探控制的范围之内啊。丹恩,你知不知道他们希望你能成为一名提思特?”
几乎从一开始丹恩就是一名排长,管十个人。基础训练一结束,他便被提升为百长;也就是说,他手下有一百名士兵。而如果他成了一名提思特,他将负责掌管一千名士兵,同时将成为由将军,也就是沙比斯,直接统领的五十名军官之一。他也因此将成为查拉德南部政府的一员。
他转过身,站在那儿紧盯着她的脸,用他从前的那种方式问道:“沙比斯将军这么跟你说的?”
“是的,他们对你的期望很高。他说你是他们所见过的最年轻的百长。所有的提思特都比你年长得多。”
“我可不想成为一个阿格雷人,也不想待在查拉德。”可是她能看出对此他感到十分开心。随后他又说道:“这儿一直都停滞不前,不是吗?”
“不会再这样下去了。他们正准备停战,整个查拉德地区就会焕然一新的。”
“什么时候停战?”
“沙比斯正准备和伊扎克将军会面。”
“那么,祝他们好运。你可不能信任那些亨尼斯人。”
她知道,这可不仅仅是一个职业兵在谈论起敌人时所说的话——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信任?谁会在乎信任?即便是停战了,还会有卫兵把守,也就是说,一旦违约双方就都输了。”
“聪明的玛拉。但是你忘了一点,亨尼斯人很愚蠢。而且我也注意到,聪明人往往无法理解愚人。”
在他们分别了六个月之后,这种交谈令他们感到十分愉快。他们本想再继续聊下去,可是丹恩得回去值勤了。这时沙比斯走了进来,丹恩向他敬了礼,而后稍息站在那儿。沙比斯向他询问了一些有关军队的问题,虽然丹恩回答得很好,但是却加着小心,并没有将问题完全展开。玛拉能看出沙比斯在考验丹恩。而后他点了点头说道:“很好,你可以走了。很快你还可以再来看你姐姐。”丹恩敬过礼后便离开了,走之前他看了玛拉一眼,意思是希望她考虑一下逃跑的计划。
沙比斯坐在刚才丹恩坐过的位置上说道:“玛拉,你想不想成为一名间谍?”看到她吃惊的样子,他笑着说:“当我们就停战进行谈判时,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而后你留在他们那儿从事些具体的工作——把你看到的所有事情都汇报给我。时间不会太长的。”
“我得一个人待在那儿吗?和亨尼斯人在一起?”她感到惊恐万状,“我谁也分不清,我不知道他们彼此间能不能分清。”
“有时候他们自己也分不清的。他们都戴同样的勋章和军衔标志。”
“他们怎么了?有些地方不大对劲儿……”
“我想是因为那种生活——你知道,那种生活——就好像将十个——谁知道呢,也许是五十个人——按照一个人的成分兑制出来似的,所以他们都如出一辙。”
这时她吟道:
内心,迸发出火花
那生命的火焰
转瞬即逝,来去匆匆。
“你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的脑子全是——东西,只言片语,各种想法,我甚至不知道它们都是从哪儿来的。也许是从我的童年吧。”
“那就对了。他们的生命在迸发出火花。也许他们不拥有这些。但毕竟他们当中的一个仿制了那杆枪,而且它还能发射子弹。”
“那我也不会因此就喜欢他们。”
“那么,你不想这么去做喽?”
“我觉得自己是你的囚犯,只能听从命令。”
“你现在真这么想吗?”
“我会好好想想这事儿的。问题在于,他们让我觉得浑身起疙瘩。得等到见到亨尼斯人后,我才能理解刚才那句话。”
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的确是在长时间地、努力地思考着——就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单独思考。对她而言,能够待在这间屋子里是多么快乐啊,她可以随心所欲地独处。
沙比斯打算将整个国家转变成为一个更为自由、人民生活更加安逸的国度,并且将现在用于打仗和劫掠的钱用在改造社会上。用于战争的耗费已经很巨大了。战斗已经没有那么频繁了,只是还有一些小冲突。丹恩说查拉德——或至少这个地区一直停滞不前,他说得没错。军队里有农场和工厂,他们在查拉德各地的废墟上重建城镇,此外还让军中的男女接受教育,这样的生活显得非常闲适轻松。
沙比斯打算解散一半的军人,让他们过上城市生活。当战争逐渐成为过去时,只需要保留一定数量的士兵以抵御意外突袭就行了。但是如果取消军队,那么将军们身边一下子就会有上千人需要找工作,而他们早已习惯了纪律和命令。去做什么样的工作呢?要知道所有的人都已衣食无忧了。沙比斯说在重建城市和清理淤积的河道时,这些退伍兵就能有用武之地了。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在一段时间内,过去的纪律就如同无形的枷锁一样制约着他们,虽然这些人现在满足于无需多加思考的机械般的生活,但在随后的日子里,他们将被迫为生计而去竞争工作。同时将会有金钱和交换体制,如果这些人拒绝通过工作来挣钱,那他们就得饿肚子。听起来多么简单,而沙比斯说起来又是多么轻松。但是这样的话将会造成诸多混乱,会滋生不满的情绪,而且玛拉还知道,毒品将随之而来,但沙比斯看来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她把这想法告诉沙比斯时,他回答道:“他们将受到惩罚的。”对于沙比斯而言,军人就得依赖惩罚和训斥,此外还有法庭、监狱和警察。
再有就是亨尼斯人,这是居住在阿格雷的一个民族,是国家里的国度。玛拉曾经问过:“为什么不让亨尼斯人分出去,让他们建立起自己的国家?你们为什么要留着他们呢?”
“是他们需要我们。”沙比斯这样答道,他们需要我们所拥有的东西,也知道我们比他们更敏捷,更聪明。我觉得,他们认为如果能占领我们所处的查拉德这部分地区——也就是阿格雷地区——他们就能和我们一样了。”
“但是如果你们停战了,他们就不能再企图夺取阿格雷地区了,而且得对他们的现状满意才行。”
“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之间会有交易,能和平相处的。”
玛拉想,说得真像是那么回事儿。沙比斯从十六岁起就在军中度过,他的思维方式已经受到了局限,和——反正和她和丹恩的亲身经历大相径庭。他不知道什么是无政府状态,什么是动乱,也不知道受到威胁的人们的愤怒。
现在,每天下午和沙比斯进行谈话是令玛拉感到最为愉快的事情,这也就是她的“课程”。尽管她现在能说得很流利,而且可以完全听懂别人的讲话,但每天早上她还是上语言课。她还可以写一点儿查拉德语。沙比斯有一本很古老的、写在树皮上的书,里面的故事也是从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书是用莫洪迪语写的,但是玛拉的写作课是用查拉德语。她试图用自己的头脑中已有的东西——莫洪迪语——去猜那些字儿是什么意思。沙比斯帮了她的忙。现在他和玛拉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一个下午要待上三四个小时。他们用其中的一个钟头用查拉德语交谈,好帮助她多练习。
她最喜欢问的问题就是关于“生活在几千年前的人们”的事情。他说自己能告诉玛拉的也不多,但是随着谈话的深入,把他所了解到的东拼西凑起来后,发现原来他也知道不少。玛拉在记忆中搜寻着:她的老家、戴玛,以及从切洛普斯的莫洪迪人那儿获得的信息,两个人把各自所知道的东西拼凑在一起。沙比斯说如果能将所有不同的莫洪迪人集中到一起,把那些流传下来的、点点滴滴的知识凑在一起,将是一部不错的记录。“但问题在于,”他说道,“我们都知道一些,但是却不知道如何将这些知识拼在一起。”例如,他从来没见过类似坎达斯墙上的地图以及地球仪之类的东西,那是从不同的时代流传下来的东西,中间隔着——大概有好几百年吧,也许是几千年。他让玛拉给他画一幅地球顶端被白色覆盖的地图。他给她拿来一张新近准备的、如布一般柔软的白色动物皮,还拿来了炭棒和蔬菜汁做的颜料。而后他又要一张在那时期之前的地图,那时图上还没有被大片白色覆盖。
有时他们会偶然发现另一方所知道的知识。例如,有一次,沙比斯提到在很久以前有一个时期,人们都很长寿,大概能活一百岁或更长些,但是现在,人们要是能活上五十岁就很不错了。“我已经算是很老了,玛拉,已经三十五岁了。而那时候一个三十五岁的人还算得上是个年轻人呢。以前有一段时间,妇女们总是接连不断地生育,因此她们很早就死了,有的在四十岁就衰老了,但是后来他们发现了一种药物,也许是草药吧,能让她们不再怀上孩子……”
“什么?”玛拉叫道,“你在说什么?”
她屏息静气地直视着他。
“怎么了,玛拉?”
“我……我想,这点儿我不太能听明白……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在说,那些生活在远古时期的人们只要吃点儿药,就可以不要孩子?”
“是的,在《沙志》上是这么说的。”
“也就是说,那时候的女人不再害怕男人了?”
沙比斯声音干涩地回答道:“我从来没留意过你是感到害怕的。”
“你当然不明白,戴玛曾经反复跟我说,直到后来我都有些生气了。她说,你要记住,你要是碰到一个男人,他就会让你怀孕的。考虑一下你是不是处在易受孕期,如果是,那你就得多加小心了。”
“我亲爱的玛拉,听起来你好像是在谴责我。”
“只是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你总得想着,小心啊,他们可比你更强壮,会让你怀孕的。”
“不,我想我可不会的。”
“我甚至无法想象,在碰到一个男人时,怎么还能感到自在。而那时候,如果一切情况合适,而你又想生育,你就可以要这个孩子。那些生活在远古时期的妇女一定和我们完全不同,太不一样了……”她默默地思考着。“她们是自由的。从这方面来讲,我们永远都不会获得自由。”这时,她想起了库利克,她总是躲闪着避开他,总是想从他手里逃开,甚至会因此而做噩梦。那种无助的梦魇,对,就是这种无助的感觉。
她和他谈起了库利克,当由于干旱她不再来月经时,她感到那么高兴。她说当她不在月经期间时,有时她甚至不敢踏出用岩石盖成的屋子,她实在是太怕他了。
在她提到库利克的时候,她的声调显得又紧张又气愤。沙比斯也因此受到了感染。他先是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着步,随后坐下来握住了她的手。“玛拉,别这样,你在这儿很安全。我向你发誓,没人敢……”她的手无力地放在他的手中,他抽回了自己的手,说道:“坐在这儿谈论害怕怀孕的事儿真是有些奇怪,要知道我们所谈论的和这里的情况正好相反。你知道吗,要是有女兵怀孕的话,是要摆宴庆贺的,每个人都会另眼看待她。还将有一名特别委派的护士照看她。”
在他的神情和声音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她很突然地问道:“你们还没有孩子?”
“没有。”
“你们想要孩子?”
“是的。”
“我感到很难过,沙比斯。”
她的脑子在疯狂地转着,我可以给他生个孩子——她自己也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曾一直想跟梅里克斯生个孩子,以此来安慰他,来证明……
“不,我和你的梅里克斯不一样。我并不是不能生育。我在打仗的时候碰到过一个女人,和她有过一个孩子。但是她结婚了,现在这孩子是她家庭的一员。”
她在想,我们在兜圈子——女人们总是这样。我可以给沙比斯生个孩子,这样我就能留在查拉德,也就不必离开去北方了。
在那个下午过后不久,沙比斯跟她说,自己的妻子想见玛拉,并邀请她共进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