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

这些天来,玛拉或者和梅里克斯到田地里,或者和朱巴四处走走,有时甚至去参加法庭审判;她还和坎达斯在一起,看她给奴隶们分配粮食,更多时候是和奥菲尼在一起。一天,朱巴带她去看看守水源的卫兵,到那个她和丹恩被逮捕的地方。和她所想的一样,那里的负责人是莫洪迪人的朋友;尽管并没有讨论什么事,甚至也没有暗示,但玛拉知道朱巴和那个人的谈话都带话外音。

她问朱巴:“那些和我们成为朋友的哈德隆人——他们能从这种关系中获得什么呢?”

“这个问题提得好。你要知道,他们感到很羞愧——特别是那些年轻人。看到那些执掌大权的哈德隆人日益腐败堕落,他们感到很揪心。他们希望等他们执政的时候,能重振国威,恢复往日的繁荣景象,因为过去这个国家曾经管理得井井有条,当时的景象在现在看来令人难以置信。我们把大多数时间都悄悄花在整顿被哈德隆人搞得一团糟的事情上。”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一条令人激动的消息:基拉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是詹,坎达斯的小儿子。玛拉在与梅里克斯和朱巴一起进进出出处理各种事物的过程中,看到了这个消息对他们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失望和气馁消失了。

基拉召集同族开会,正式宣布这个消息,他们相互拥抱着,开心地笑着。大家向詹表示祝贺,但他似乎有些不安。

接下来,基拉传出消息说她小产了。她待在自己的房间,谁也不愿见,甚至连艾达也不见,艾达不停地流泪,奥菲尼不得不成天成夜地陪着她。

基拉召唤玛拉过来,她坐在自己那间凉爽的屋子里,手里摇着一把漂亮别致的小扇子,和艾达那把长长的大扇子完全不同,玛拉发现基拉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悲伤表情。问题在于,基拉的风格——她的方式,她走和笑的样子,她的一切——都令人捉摸不透,有时甚至到了唐突无礼的程度;她脑袋里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和小计谋。基拉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她不相信切洛普斯还有未来,她同意为艾达生一个孩子,是因为艾达答应:一旦有机会,她就会帮助基拉去北方,惟一的条件就是要求基拉把生下的孩子留给她。基拉把玛拉叫来,是想向她打听应该为旅行做哪些准备,她对旅程中的艰险一无所知。

艾达派人找玛拉,求她为她生个孩子,玛拉说:“如果我真的生了孩子,你怎么知道我会愿意把这个孩子送给人呢?”

“我会好好地对待孩子,我有很多——噢,玛拉,不要那么想。你看看自己吧:你现在要好多了,完全可以生孩子了。”

玛拉的乳房确实长起来了,但她的月经却还没有恢复。坎达斯曾经问过她月经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想要我生孩子?”玛拉问坎达斯。

“你也许注意到了,我们不会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

“那你想让我生孩子吗?”

“生孩子可没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不过,是的,我们想让你试一试。”

基拉召集了一次会议。大家都来了。

詹首先发言:“基拉,在你开始之前——不,我以后不会再这样的。这次流产并不是第一次。你忘了,艾达怀上我的孩子后也小产过。”

他的哥哥说:“我也一样。我以后再也不会那么做了:所有的期待、盼望——最后毫无结果。我让三个姑娘怀孕,但她们都没有保住孩子。”

基拉说:“我也不会考虑你们俩。我也不想再次经历流产的痛苦——一次就足够了。我想援引老法律。那条法规从来没有被废止,是不是?”

这条法规就是:如果有关各方同意,一个男子可以有两个妻子,一个女人可以有两个丈夫。制定这条法规是因为当时人们的生育能力明显降低,孩子日渐减少,流产情况增多。为了满足这种需求,社会道德规范也发生了变化。有一段时间,这条法规确实起了作用:出生的婴儿多了起来,但之后证明这种改善只是暂时的。新法同时带来了很多不愉快,慢慢地就没有什么作用了。

事实是,基拉爱上了朱巴,大家现在也都知道了这件事。

朱巴一直静静地坐在妻子德拉马斯身边,这时他说:“基拉,我不会虚情假意地说我没有受到恭维……”——他拉起德拉马斯的手——“可是,为什么要选择我呢?凭我的年龄,我足够做你的爷爷了。”

基拉说:“你有儿子,朱巴。你的儿子没有儿子。梅里克斯是同族中惟一的年轻人。”

梅里克斯曾经尝试过和一个姑娘生孩子,但失败了。

德拉马斯不得不答应他们俩的结合,她是一位矜持、很有风度的女士,但却掩饰不住悲伤。她说:“我们结婚已经有二十年了。但是,基拉,我不会说不同意的。我不能,是不是?毕竟你们还有可能生孩子。如果我说不,我自己会与心不忍的……”——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我也忍受不了,朱巴。”

“噢,不对,你能受得了,一直都忍受着。”朱巴说着吻了吻她的手。

听到这里,基拉眼里充满了泪花,她说:“你会失去什么呢?我们这些年轻女人没有一个能体会到‘我和这个男人结婚已经二十年了’这句话里的深情。”

“我知道,”德拉马斯,“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同意的原因。可是我还想说一些别的感想。你们中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和一个人相守整个年轻岁月,和他生孩子的滋味——你们根本不了解你们在要求我什么事以及我将会为它所做的牺牲。”

这是在暗示基拉就此放弃,也许是在告诉她应该和田间工作的奴隶试一试。但基拉她依然倔强地坐在那里,脸上挂满了泪水,亮闪闪的眼睛中透着一股义无反顾的神情。

“那么你们明天就可以在一起度蜜月了。”德拉马斯说,她抽开被朱巴握住的手。

这里习俗是:当一对男女想要孩子的时候——必须在每个相关的人都同意的情况下——这两个人就会单独住到一个房间里,远离其他任何人,在一起住上整整一个月,免去所有日常工作。

“为什么要整整一个月?”玛拉问——刚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破坏了基拉对一个月爱的梦想。“我们知道——不是吗?——卵子和精子只有在一个周期中间的一个星期里可以相遇。”

“我准备的是一个星期的时间,基拉,”朱巴说,“如果第一次没有成功,我们以后可以再试一周。”基拉当即恼羞成怒,朱巴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接着说:“基拉,我很忙。要让我一个月不工作——那可真是太难了。”

“可恶,”基拉冲着玛拉说,其他人也跟着说,“可恶,可恶,可恶。”

“不过,这是实话,”玛拉说,“即使我不说,其他人也会说的。”

“可是最后还是你说的。”基拉说。

爱周——这是院子里那些女人们给起的名字——在这次讨论后不久就开始了。他们都在私下里谈论这种爱情:恋爱已经属于过去,属于故事传说,属于历史了。他们相互之间有联络,有时候成为永久性的伴侣——情人这个字眼不太常用——但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关系只是暂时的。其中一方提出分手的时候也不会感到很伤心,只要说:“我想和……”——随便哪一个人。她们在院子里聊着,格格地笑着,讨论着相互的喜好、身体和需求——因为她们各不相同。也许会有一个人说:“我和你结束的时候,我想试一试……”——随便是谁;这时最好的回答就是:“噢,随你便吧。”就好像这些女人没有了深情或任何感情,好像她们都达成了默契:为了那荒唐可笑的爱情而期盼、渴求、焦虑不安、牵肠挂肚完全不值得,没有必要。她们都直言不讳地说,之所以只选择女性伴侣是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因流产、孩子夭折或不孕带来的痛苦。“我不想知道我能不能生育,”她们说,“反正也没人在意。”

然而,当一个在田间工作的奴隶把自己生下的一个孩子抱给同族看的时候,院子里所有的女人都流泪了,她们争着要抱一抱孩子,之后整整一个星期,她们情绪糟透了,脾气也很大,还动不动就落泪。

在朱巴和基拉相处的那一个星期里,坎达斯让德拉马斯和玛拉待在一起。德拉马斯是一个记忆人,她把玛拉讲述的历史全都记住了,现在她要给玛拉讲述她所知道的艾弗里克洲的历史,但是她先从哈德隆国讲起。德拉马斯当然知道坎达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让她来做这件事,这是为了不让她一个人待着,以免想起丈夫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一起;但是,她讲着讲着,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最后一片安静,她会呆呆地坐在那里,低垂着眼,手焦虑不安地梳理着灰色的头发,一遍一遍,像是在努力安抚痛苦的神经。

这时候,玛拉会轻轻地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很多事。哈德隆有很长的历史:“有上千年的历史。”德拉马斯说,这时玛拉打趣道:“至少还不是几千年。”德拉马斯没有明白玛拉话中的含义。真奇怪,玛拉想,像我这么无知的人都能轻易地想到“几千”,想象出那么长的时间段,而一个真正的记忆人竟然没有理解我说的“几千”。

哈德隆的历史开始于这个国家的征服,哈德隆人打败了当时统治这个国家的莫洪迪人。在一片空旷的平原中间,他们建起了二十五座高楼,周围有四条宽阔的亮闪闪的黑色大道,一直通向天边;这里就是供统治者、立法者和执政者居住和发号施令的地方。不久,他们就开始编造借口,回外地家中居住,乘坐空中飞行器来这里开上一周或一天的会议,然后再返回外地家里。后来通过一项法律,规定所有人,包括总统,都必须住在市中心的大楼里。与此同时,那二十五座大楼开始被零零落落出现的各式小镇包围:各种棚屋、木屋、单坡屋顶房、简易房纷纷搭建起来,材料也五花八门,甚至还有用布、泥浆和碎金属块的。那四条大道多数情况下都不使用,只有在迎接贵宾时才会用到。大道旁有土路,适宜步行,大楼周边以外的地区也到处可见这样四处延伸的小路,构成路网,还有一条条土路连接周围的一座座小城。很快,城和城之间的空间也消失了,各类建筑连成了一片,从中心大楼向四周延伸,但主要是向东部延伸,那里的水质比较好。那些棚户区后来改造成砖木结构的住宅区,再往外,一座座新房拔地而起,有些建造得非常精美,还带大花园。那些执政者不住市中心的大楼了,他们给自己另外建造了房子。那群孤零零耸立在平原上的中心大楼,原本是为了赢得全国上下的敬畏,而在其建造五十年之后,却被遗弃了,成为罪犯、逃犯的栖身之所;另外就是一些暂时没有找到合适住处的人家,他们把这些高楼的底层作为临时居所。这群高楼成为城市规划错误的一个典范,曾经有一段时间,很多其他国家的人来这里考察,吸取教训,以避免犯同样的错误。

此刻,玛拉正站在这栋莫洪迪人房屋的宽大走廊上,这里曾经住过一家富裕的哈德隆人。房子正对着巍巍耸立的中心大楼和周围二十四座较小的楼——只是因为和中心那座大楼相比才显得小,实际上它们也很高大。她不是许诺过不去那里吗?是的,她许诺过,至少暗示过。她怎么忍心伤害这些同族呢?他们对她那么友善,那么看重她。可是如果丹恩确实藏在那些楼里呢?他现在所经受的磨难肯定和他们以往经历的一样可怕。不,他更有可能已经往北走了:如果是这样,有一天他会回来找她的,她相信这一点。

玛拉再次陪朱巴到水源地。年轻人都憎恶看守水源的工作:孤单、枯燥。这也是朱巴去看望他们的原因之一。有六个卫兵在那堵锈迹斑斑的防护屏障附近巡逻,另外还有一位班长,他是莫洪迪人的朋友。这些年轻的哈德隆人不像他们的长辈那样令人厌恶,他们长得像石人。朱巴说哈德隆人是从南方来的,很可能在北上过程中,有些人就在沿路地区住下了。受饥饿折磨的石人身材依然结实,骨架很大,而这些人整天衣食无忧,长得高高大大,浑身滚圆,黄色的皮肤光滑闪亮。这些士兵头上亮闪闪的白色短发,像戴了一顶银色的帽子。他们对自己接受的军事训练和武器感到非常自豪,而所谓的武器只不过是一些削尖的棍子和弓箭。朱巴严肃认真地检查了这些武器。那位班长的武器有些特别,像是一根金属做的长棍子,朱巴小心翼翼接过来查看了一下,接着还给了班长,神情严厉地说:“很好。”这是一枝枪:是北方某个地方制造的,已经很旧了。贩卖枪支的商人说它们会吓倒任何可能的敌人。可麻烦的是,枪弹在士兵面前爆炸,误伤打死过好几个人,而不是敌人。

朱巴对玛拉说:“你知道吗?过去曾经有过一种武器,可以击中世界上任何一个目标。”

“不知道。”玛拉在苦苦思考着“世界”这个词。朱巴看出了她的迷茫,过来拍拍她的肩,说:“不要担心,我们会把我们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的。不过,我相信你已经开始认识到了:我们了解的东西还不够多。你必须做好思想准备:和那些古人相比,我们所知道的东西微不足道,要接受这一点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他们能看到我们,他们会把我们当做原始人。”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悬崖之间那道高大的锈迹斑斑的屏障,玛拉和丹恩当初就是从这里的悬崖上下来的。悬崖顶上的灌木丛让玛拉想起了她的短发——不过,现在如果用水湿一湿,她的头发已经可以垂下来了。玛拉有些不高兴,因为基拉,因为基拉和这个男人共同度过的那一周,因为基拉怀了孕。所有女人都无法平静,她们和玛拉一样都有些伤感。基拉坐在她们中间,身上透着柔情,透着蜜意,这是其他女人所没有的。玛拉在自己伤感中似乎也体会到朱巴的悲伤。玛拉觉得这个坚强的男人很像她的父亲,他有一个成年的儿子——梅里克斯,玛拉曾经想:如果我同意生孩子,我会选择梅里克斯。一向镇静、自信的朱巴此刻正呆呆地抬头盯着悬崖顶,但却什么也看不清,因为他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

他说:“德拉马斯怀孕的时候,我一直陪着她,我也是整个孕育过程的一部分。而现在,我和一个女人生活了一周,她将生下我的孩子,而我却什么也得不到。如果我没有和德拉马斯生活过,我也许就会成为那种很随便的男人,会对基拉说:谢谢,这几天过得很好,再见。但是我怎么会那样呢?——我和德拉马斯在一起已经生活二十年了。”

玛拉听着“和德拉马斯在一起已经生活二十年了”这句话就像在听一支歌,一个故事,那么遥远虚幻,不现实。她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说:“你知道吗,朱巴,有一个解决办法。”

“什么?”他生气地说,“有些事是人无法改变的,一切都不可能变好的——年轻人都这样,总觉得任何问题都会有解决办法,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德拉马斯和我是——一个人。现在我晚上躺下来怎么也睡不着,都是因为那个姑娘——一个我甚至说不上喜欢的姑娘。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基拉。她是个顽皮而冷酷的小家伙。德拉马斯因为受不了这件事,自己睡到了另外一间屋子了。我觉得我好像被劈成了两半。”

他们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那些年轻人从他们面前精神抖擞地来回走着,还以为朱巴在巡视他们。

天气很热——可是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吗?现在又正值旱季。平原上空终日飘浮着沙尘。她和丹恩洗澡的那些水塘水位已经降低了,而且有些地方——玛拉看到之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不是溪流了,而是变成了不连贯的一串水坑。

“玛拉,你有什么解决方法?”

“你还有生育能力——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证明。如果有两个、三个或更多的姑娘怀孕,那么……”

“噢,你把我看成是种马了?”

“那是你说的。”

这时他把玛拉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玛拉禁不住叫了起来:“不,你错了。我知道我很丑,我没想……”她感到他打了她一下,那完全是出于善意。玛拉悄悄地想:我现在不是骨瘦如柴了,头发也长了……想着,想着,泪水涌入眼中。他感到后悔,而她更难受。“玛拉,给自己一些时间。你现在看起来要比以前强多了。不要以为自己没有吸引力。我倒是希望你不要太吸引人——我不想让哈德隆人注意到你……好了,你说,我该做些什么?”

“有几个年轻的姑娘说很羡慕基拉,有一两个还说想请你和她们试试。下一次同族聚会的时候,你可以建议一下。艾达绝对感兴趣。”

“哦,艾达……”

“她想等我月经恢复之后让我给她生个孩子。”看到朱巴疑惑的表情,她接着说:“噢,不,不,不会的。我害怕。这样做太可怕了,孩子死了,婴儿……”

她吃惊地想到:在石村的时候确实是这样,小孩和婴儿不断死去;可是我竟然不敢让自己亲身感受这种痛苦,这其实更可怕,所以我在旅途上见到孩子死亡时毫无感觉。我不想去体会,我不想再面对那样的情形——永远不想。此时,她似乎能体会看到石村奄奄一息的婴儿时的悲伤氛围。孩子降生之后,或者夭折,或者暂时存活下来,大家看着,盼着,但接下来的干旱季节使幸存的小生命又消失了。母亲带着石头般木然的表情,父亲带着悲愤,在地里给夭折的孩子挖上一个小坟墓,或者把孩子尸体抛到荒郊野外让禽兽吃掉。

朱巴用一只胳膊揽着玛拉,玛拉靠在他身上,悲切地哭泣着,把压抑已久的泪水流了个痛快。他站在那里,心中倍感酸楚,他想身边这位姑娘永远也不会理解他对德拉马斯的忧伤和内疚。

这时,基拉传来一条消息:她要求同族召开全体会议。他们陆陆续续到场后,她怒气冲冲地跑进屋,刚想发火,被坎达斯制止:“坐下,人还没到齐。”

基拉撅着嘴,大嚷大叫,不肯坐下。

“我们要讨论问题,”坎达斯说,“非常重要的问题。”

“噢,我的问题算不上重要,我明白了。”基拉说。

接着,梅里克斯和玛拉走了进来:他们刚刚巡视过粮食仓库。艾达也到了,坐在那里一边叹着气,一边摇着扇子,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关注。玛拉想:她的扇子是哪种鸟的羽毛做的?早就绝迹了吧,要不也是向北方迁徙了。艾达手里摇动的扇子就像她的叹气、她的呼喊、她的悲伤:在她脸附近快速抖动的羽毛,举止优雅的胖手腕夸张的舞动,扇子一开一合的响声,因为摇动而变得模糊的扇面颜色——她没有说一句话,但大家都知道她感到上当受骗,因为基拉说留下孩子。

“坐下。”朱巴对仍在来回走动、不住朝艾达张望的基拉说。

她真的坐下了,因为是他命令的——她用自己的行动表现出对他的顺从。

“我请求大家同意我嫁给朱巴。”她说,看到大家脸上吃惊的表情,她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坎达斯说:“不要开玩笑了。朱巴不会娶你的。”

朱巴坐在德拉马斯旁边,德拉马斯有些紧张,但她还是露出了微笑。

这时,坎达斯对基拉说:“基拉,你只想到你自己。听着……”她简要说明已经计划让朱巴为四位姑娘受孕,那四位姑娘已经同意了——不止是同意,她们还急切盼望着一试。

基拉开始哭号起来,又喊又叫,倒在地上。奥菲尼把她搀扶起来,说:“不要担心,我会帮你平静下来的。”拉里萨也过来劝说:“我想基拉应该跟我住一段时间。我会照顾你的,基拉。”

艾达说:“基拉为什么这么恨我?”坎达斯说:“很清楚,因为你不是朱巴。安静,艾达。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顿了顿,她又补充说:“那几个想和朱巴试一试的女人可以互相商量一下,安排同居的时间和方式。”

坎达斯的话听得艾达沉默不语,连扇子也停在她的膝盖上不动了。玛拉知道,在坎达斯温柔、和善的语气背后一直有一种不容质疑的威慑力。

此刻,梅里克斯正在总结新问题。说完之后,他起身离开,并示意玛拉和他一起走。一般情况下,玛拉会不声不响地走开,但这时她却朝坎达斯看去,请求批准。坎达斯点点头,玛拉往外走时感到背上犀利——冰冷?——的目光。

梅里克斯说:“我要求你做一件事——不要生气。你和我一起出去的时候能不能穿上我的衣服——或者任何男装?再戴上这个?”他拿着一顶类似奴隶戴的那种帽子。玛拉转过身,所以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头发刚刚变得好看起来,她喜欢自己身上穿的漂亮女装,上面有粉色、白色和绿色。梅里克斯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转身。“玛拉,”他说,“我不想……我们不想让哈德隆人注意到你。求求你。你经常在外面到处走动,大家都能看到你……”她点点头,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他把手从她的肩膀下拿下来,拉着她手走进他的房间。在屋里,他转过身,玛拉脱下粉色的衣服,穿上棕色的上衣和宽松的男裤。这时,梅里克斯转过身,大笑道:“嗯,我能认出你来,因为——我认识你。”毫无疑问,他喜欢玛拉现在的样子。“接下来一件事就是,你将给我父亲传送一个信息。”

她想说:哦,不,不,我会让你……但因为意识到自己的丑陋,她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种感觉,于是沉默不语。他带着特有的幽默微笑,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有什么感觉?我父亲将名正言顺地成为新生儿的父亲,不是我。没有人会想到我。”

这时,她开始向他靠近了,伸出手,搂住他的双肩,她觉得自己勇敢起来,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梅里克斯,我的月经还没有恢复。”

“亲爱的玛拉,”梅里克斯说,“没关系,会来的。我们来试试我父亲是怎么做的。”

一番亲密之后,两人又一起出去处理新的难题了。

每个旱季,平原上都会沙土飞扬,那些干燥的枯树叶会随着尘土在空中打转、飞舞;但这个旱季比以往任何旱季都要糟糕。产奶牲畜在旱季也一直都是待在外面,每天被带到水边喝一次水,食物也会按时送给它们。但尽管它们已经适应了恶劣的环境,习惯吃没有营养的干草和带刺的灌木,习惯了炎热和沙尘,今年它们成群地聚在一起,共同对抗肆虐的沙尘,吼着心中的不满。上面决定把它们赶到闲置的棚屋里,等待雨季的来临。“我们只有一样东西不缺,”梅里克斯说,“——空闲的房屋。”但这些牲畜从来没有受到过禁闭,对上面的屋顶非常不适应,但随后,它们发现几扇可以进出的大门。不久,它们似乎就对棚屋的舒适产生了好感。这些牲畜已习惯喝很少一点水,这一点让人们感到幸运,因为小河和水库的水位已变得很低了。

与河城商贩来后一周所发生的情况相比,产奶牲畜的困境只能算是一个小问题。那些商贩像往常一样按期来到切洛普斯,带着干鱼、干肉、水果蔬菜以及成捆的棉花来换大麻和罂粟。虽然乍一看去,那些仓库一切正常,但是当奴隶们往外拉去年的粮食——今年的粮食还要放一放,等自然熟化——他们发现,大部分粮食都没了。现在这些储藏了切洛普斯最宝贵货物的仓库都部署了重兵——使用朱巴最信任一个民兵团,日夜看守。他们都是莫洪迪人,因为朱巴必须拥有对控制哈德隆人力量的控制权。

不把粮食缺失这件事告诉哈德隆人将是愚蠢之举,再说,哈德隆人的密探早晚也会发现这个情况的。他们必须信任朱巴:一切都要依靠他的判断。但是如实报告缺失程度将会使他们怀疑他的能力。统治层的哈德隆人一向多疑、武断,喜欢乱猜测。他们当然知道哈德隆年轻一代的不满,非常担心他们会悄悄占据国家的主要财富来源。

朱巴曾经一次次地思考过,还和德拉马斯、梅里克斯以及玛拉谈论过究竟怎样呈报这件事。玛拉建议朱巴去拜见哈德隆的首领,要求仓库的卫兵中应该有一半莫洪迪人,一半哈德隆人。这样,以后出现的任何盗窃都是双方的责任。朱巴同意了,因为他自己也想到过这样的解决方法。不足之处是,这样的安排可能会给受唆使的哈德隆奴隶留下偷窃毒品的机会。

朱巴说,哈德隆首领——一位被人们称为卡拉姆王的老人,尽管他有一半的时间都泡在毒品里,但仍然智慧过人。朱巴带着梅里克斯去见卡拉姆。玛拉也想一同去,但他们说:玛拉,你不要出头露面。

卡拉姆一个人独自坐在宫殿里,他没有坐在王位上,而是坐在地板上一块垫子上。卡拉姆不像朱巴以往找他商谈时会遇见的那样昏昏欲睡。他之所以一个人接见朱巴,是因为他还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事态的严峻。他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朱巴是否知道谁是帮凶,接着说,抓到帮凶后要根据法律处以死刑,警示众人。朱巴说他的密探发现有一个哈德隆人非常可疑。

“你是在暗示莫洪迪人不会偷窃吗?”老人问,脸上带着干涩的微笑——一副阴险的样子。

“不是,”朱巴说,“我的卫兵值班的时时刻刻都有人暗中监视,连密探也有人监视。我们发现有一个隧道通向那座最大仓库,隧道设计巧妙隐蔽。在另外一个仓库里,我们还发现屋顶上有一个洞,非常隐蔽,很难被人看到。”这时朱巴直截了当地质问卡拉姆:“我的密探告诉我,你的侄子米森在倒卖罂粟和大麻。”

他们都沉默不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卡拉姆说:“卖给谁?”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朱巴实际上知道,但他知道卡拉姆肯定也知道。

卡拉姆低垂着眼睛,思考了一番。接着他说:“我们最好不要向外说出失窃的程度。”

“我同意。”

“不要死刑处罚。我的侄子会得到警告的。”

朱巴不得不停止抗议:这是一个弱点,他认为现在时机不成熟。他大着胆子说:“卡拉姆王,一个警告的分量够吗?”他实际上是想说:米森是哈德隆年轻反叛一代的头领。

“那就要看如何警告了。”卡拉姆说。

梅里克斯告诉玛拉说,他父亲和卡拉姆说到这里的时候,两人目光严肃地对视着,僵持了很长时间。“我当时觉得,虽然两人没有说话,但很多看法都通过目光表达了。卡拉姆和我的父亲互相敬重。朱巴说,如果卡拉姆愚木或软弱,哈德隆国早就灭亡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卡拉姆的侄子米森因为打架斗殴被逮捕了,一同被捕的还有他的六七个朋友,他们被判处监禁,做苦力。刑期并不长,但对他们的判决就好像他们不是哈德隆人,而是普通罪犯。

之后,哈德隆人宣布,从当天开始,所有产奶牲畜制造的奶和奶产品都归他们所有,其中也包括属于莫洪迪人的那些牲畜。朱巴和梅里克斯再次去见卡拉姆王,说莫洪迪女人中又有人怀孕了,所有人,包括哈德隆人,都有责任保证她们能得到充足的营养。最后达成协议:孕妇可以得到一定量的奶,但不多,很有限。

有四个女人怀孕了——加上基拉,一共五个。

朱巴派玛拉去那个女人居住的庭院,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他害怕亲自去那里,因为担心还有女人想要他;最近充当种马的经历已经让他感觉老了。

基拉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她并不高兴,脾气变得暴躁起来,总是抱怨,坐在那里叹气,挪动着越来越不方便的大肚子。她和另外四个怀孕的女人坐在一起,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神气十足,指使别人,经常获得特别的待遇。坎达斯有时会给她们送来一点干果或一些肉汤,艾达给她们做甜饼,尽管有人说因为粮食歉收,要实行定量配给了。凉棚上的树叶越来越稀疏了,庭院里的阴凉地少了,女人们不断地移动位置,以躲避酷热的阳光。坎达斯派人用淡色的布给她们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凉棚。

玛拉告诉她们,朱巴说她们应该为产奶牲畜做一点工作。听着她们的抱怨和抗议,玛拉解释说,牛奶将越来越少了。她等待她们把这一点听明白。她们听进去了,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强调。通常,她们会开玩笑说“那就趁没人看见的时候多喝一口呗”之类的话。玛拉说:“尽量不要引起别人注意。等河城的商贩来的时候,我们将争取多买一些奶粉。”

那些年轻的女人气愤地看着她,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这个玛拉是什么人?为什么总是跟朱巴、梅里克斯、奥菲尼在一起?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成为同族中备受信任的成员?她有什么资格对她们发号施令?这个无情、紧张不安的丑女人,身体干瘦,没有曲线——哦,是,现在看起来要好一些了,其实那些女人并没有亲眼看到她过去的身体,因为她总是遮得严严实实……也许她身上有块需要遮藏的大疤或有什么其他毛病?还有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不太像个怪物了,可是她以为她是什么大人物?

玛拉知道她们多么不喜欢她。但她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对她们构不成任何威胁。她们温柔、可爱,营养充足,从来也不会像她那样感到永远无法洗掉渗入皮肤深处的尘土。

那些女人开始争着去为产奶牲畜干活,她们为它们挤奶,有机会的时候就偷喝一点,还经常搂着那些牲畜毛茸茸的、藏满尘土的脖子,小声地表达着自己的喜爱之情,毫不在意她们干净、鲜亮的衣服会沾上尘土。她们会给那些牲畜一些小恩小惠,给它们加一把干草或一小撮绿色植物或一块面包。坎达斯责备她们不用心,做事恍恍惚惚,像在梦中一样,整天胡思乱想。她命令她们去参加她安排的一些课程。坎达斯还拒绝了三个新的要求得到朱巴关注的女人,告诉她们必须等到那五个孩子降生,等到大家认可这些怀孕结果之后再做决定。

课是拉里萨为她们上的,主要是讲述一些“很久以前的、谁都不知道究竟有多长时间的”故事,这是拉里萨在古代历史资料中发现的一本医学课本中读到的。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叫波娃的女人。她不喜欢她的丈夫,而去勾引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而那个男人却抛弃了她,最后她服毒自杀了。

这群衣着漂亮的女人们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的凉棚下,漫不经心地听着故事,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她们知道为什么必须来听这些故事:因为不仅仅是基拉渴望爱,她们心中都萌动着爱的渴望,就好像集体中毒一般。

接下来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位漂亮、个性强悍的女人,她同样不喜欢她的丈夫,离开了他,去追求一位英俊的士兵,最后卧轨自杀,书中注释“轨”是“供一种运输机器运行的两道平行状的铁轨,这种运输机器沿着轨行驶,缺乏行动自由,很快就被最早期的飞行器代替”。

拉里萨接着又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叫贝德弗利的女人,一个年轻的女奴。她爱上了一个海上来的水手(书中关于“海”、“洋”和“轮船”的注释都无法理解)。故事最后说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因而自杀。

拉里萨冲着周围怀疑的、不以为然的目光笑了起来,她站起身,说:“我明天还会给你们再上一课。”

第二天,院子里挤满了等待听拉里萨讲故事的人。

第一个故事是一个古老的神话:两个来自不同家族的一对年轻人,姑娘叫朱尔,小伙子叫罗姆,他们深深地相爱了,但因为家族反对,最后双双自杀。这个故事引发了很多争议,比昨天激烈多了,有一个人说:“就像莫洪迪家族和哈德隆家族。”想到和丑陋的哈德隆人相爱,她们禁不住发抖。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想嫁给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而不想嫁给她父亲为她选择的一个老富翁;最后她并没有自杀,而是投身寺庙。

“寺庙是什么?”

“是供神的地方。”

“什么是神?”

“一种看不见的、掌管人们命运的生灵。”

接下来是肆无忌惮的玩笑和猜测。

最后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叫托斯基的著名女歌手,她和一位年轻的逃犯成了朋友,这个青年男子因为不满国王的不公正,密谋造反,被警察抓住后潜逃。为了给这位年轻英雄争取自由身份,托斯基答应和警察局长睡觉;但他却没有履行诺言,这位有名的女歌手最后自杀身亡。

她们听这个故事时态度要严肃得多。大家都知道年轻的哈德隆人在等待时机,统治这个国家,其中有一些人因为有谋反嫌疑被关进了监狱。那些没有被关进监狱的年轻一代哈德隆人经常秘密讨论谋杀、政变和起义。

这些旨在提供帮助指导的故事似乎没有产生什么效果,因为那三个——现在已经变成四个了——新近提出生孩子要求的女人仍然说她们要坚持自己的权利。这次是朱巴出来说话了:“等雨季来了,等前面那几个孩子出生之后再说。”

玛拉的月经来了之后,她按照要求去找坎达斯汇报这个情况。在一间他们经常聚会的公共大屋子里,玛拉找到了坎达斯:她正在看一张覆盖整个一面墙的大型地图。玛拉从来不知道那上面有地图,因为那面墙上一直遮着帘子。玛拉快速简洁地把自己的情况和坎达斯说了说,接着跑到地图边,感觉像是得到了久已向往的食物。坎达斯拉上帘子,看着玛拉两眼发呆的样子,说:“你平时这个时候应该是和梅里克斯去地里视察的,不是吗?”

玛拉说:“坎达斯,我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上课学习?”

“你想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想知道。”看到坎达斯脸上露出的干涩微笑,玛拉也努力让自己笑了笑,说:“哦,可以从数字开始,学计算。”

“可是玛拉,你和我们懂的一样多。你还在这里向我们汇报过有多少袋谷子、大麻、罂粟呢。”

“我们难道就知道这么多吗?”

“应该知道的东西我们都知道。”

“但是,我说一万袋谷子时,是因为确实有一万袋谷子。这也是我知道的最大的数字,也是袋子数量的极限,但这不是数字的极限。我们说‘古时候’或‘一万年前’或——昨天,我还听梅里克斯说‘两万年前’。可是那只是我们知道或想象得到的,并不是事情真正的时间跨度。我们知道‘那时’是指什么时候——我们怎么才能知道呢?”

坎达斯坐下来,点头示意玛拉也坐下。玛拉看到的是坎达斯的双手:修长、灵巧的手,但此刻却有些不安。玛拉想:坎达斯心里很急躁,但能看出来她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在尽量使心平和些,对我耐心些。

“很久以前,曾经出现过比我们现在的文明要先进得多的文明,我们至今无法想象它们的真实面目。”

“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大约五千年前,有一个沙漠,当时人们以为那里一直都是沙漠,沙丘绵延不断,但是一场可怕的沙暴过后,在被卷走的沙子下面露出了一个城市,规模非常大。那座城市的建造是为了保存历史——资料——书籍。”

“小时候我们有过书。”

“不是皮书,不是皮革的。是纸书,很像我们用来做鞋子的材料——做室内拖鞋的材料。上面印满了东西。”

“我们的书上也有文字。”

“是印刷。我们还没有掌握这种技术。这座城市就是一种记忆体。历史资料,各种各样来自世界各地的故事。当时的学者——那是一个和平时期——培养了数百名记忆人:不仅仅去记忆,而且要进行书面记载。他们决定保留全世界的历史资料……”

“世界。”玛拉重复道,声音中透着绝望。

“世界。一部分人记载历史,一部分人学习历史。这就是我们所有知识的来源——那些古老的图书馆。但是记忆人的培养仍然很重要,因为那些古书暴露到空气中之后,很快就会破碎,变成尘土,没有多少书剩下来。在过去那些埋死人的石墓中也经常能发现很多这样的古籍。那些墓里又凉爽、干燥,古书和历史记载在里面保存得很好。”

“为什么我们比他们愚蠢呢?”

“并不是这样,”坎达斯说,“我们的智慧足够满足我们现在的生活,和我们现在的生活水平很相称。”

“我们和拥有那么多知识的古人一样吗?”

“是的,我们认为是一样的。有一份古代的文献也这么说。人类是相同的,但根据我们必须的生活方式,我们会发生一些变化。”

“我觉得自己很笨。”玛拉说。

“你不笨。你曾经生活在一个石村里,除了求生存之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们知道的东西你也都知道了。玛拉,如果我们对你说:‘负责粮食储备供应’或‘部署民兵’或‘管理大麻和罂粟’,这些事你都能做。我们所知道的你都学会了。”

“我们这里有记住所有知识的记忆人吗?”

坎达斯脸上露出笑容。她的微笑让玛拉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没有。我们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我们现在的知识都是从过去的老记忆人那里传下来的——只有一小部分传到了我们。但是因为我们知道保存过去的重要性,所以如果有可能,我们就会培养自己的记忆人。”

“您是想把我培养成记忆人吗?”

“是的。但是为了理解我们给你讲述的事,你必须首先了解实际的事情。如果你连自己所居住的社会和文化都不了解,给你描述其他各类不同的社会和文化也没有什么用处。现在你了解了。另外,我们需要一些有能力的人帮助我们管理事务——我们缺乏这样的人。这一点你肯定也看出来了。”

“您什么时候开始教我?”

“我觉得你已经开始学了。你知道,莫洪迪人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那时我们从北方往南迁移。”

“我们是那些老记忆人的后代吗?”

“是的,我们是。”

“世界。您给我讲讲世界吧。”玛拉说。

正在这时,梅里克斯走了进来,他说:“玛拉,我一直在找你。”

绕过一座储藏罂粟的仓库,玛拉和库利克撞了个正面。毫无疑问,就是他。她穿着梅里克斯的衣服,头发也挽在那顶小帽子里。库利克盯着她:他也有些怀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副半大小子的模样。她和在石村时的形象不大一样了。但是他确实在盯着她,还回头又看了一遍。他假装自己是哈德隆人,在这里的民兵团找到一份工作。因为这里很缺人,所以招募的时候也没有问太多问题,很容易蒙混过去。现在,玛拉在陪梅里克斯或朱巴四处巡查的时候,天天都能看到库利克。她从小就害怕他,现在依然害怕。她对梅里克斯说起库利克,说他心狠手辣。梅里克斯说这样的人做哈德隆民兵正合适。

雨季该到了。

“我好像一生都在看着天空,盼着下雨。”玛拉说。梅里克斯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实际上他并不知道。玛拉心中有一种沉重的、怎么也驱赶不掉的预感:这里的日子不长了。她极力抑制这种想法,暗暗安慰自己说:他们说这里曾经发生过干旱,我可能错了,干旱会过去的。我会答应梅里克斯,和他生个孩子,然后……

还是没有下雨。到了罂粟和大麻的播种季节了,但土地很干,风吹走了播下的种子。大麻是自身传种的,情况稍好一些。

基拉生下了孩子,这时大家很快就明白她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孩子,而是朱巴,因为她把婴儿抱给了艾达,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艾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从田里请来一位想要孩子却一直没有成功的女人,两人一起照料这个新生儿。

水库里的水位变得很低了,所以开始实行定量供水。过去男奴每天都可以使用洗澡水,现在变成一周一次了。庭院里的女人们也不能在灌满水的澡池里一泡几个小时了。市民们习惯的早晚两次供水车送水也改成一天一次了。浪费水的人将被处以死刑。

市民们也各显神通,想尽各种办法。废弃的花园里种上了粮食作物,甚至还有人在里面非法种了罂粟。他们开始和河城的商贩直接交易。哈德隆统治者对此视而不见,因为市民这样做实际上也减少了国库的负担,不用全部依赖那已经半空的粮库。还有人发现了一些古井,古井的主人靠井吃井:卖水,甚至还开设了澡堂。哈德隆人长期以来依靠对水的垄断进行统治,而今这种垄断被削弱了——但并没有结束,因为水井并不多。但哈德隆人的权势在迅速丧失。朱巴说,过不了多长时间,统治集团就会被赶下台,对此,没有一个人表示疑义。

梅里克斯对玛拉说:“和我住吧,让我试着给你一个孩子。”

玛拉搬过来和梅里克斯住到了一起,完全沉浸在爱里。她从来没有想象过会有这样的幸福感,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的恐惧感。她觉得怀孕对她来说将是一场非同寻常的灾难。她只有在梦里或发高烧的时候才模模糊糊见到过自己身边有了孩子,这里的环境越来越恶劣,干旱正从南方一步步逼来。第一个月里,关于自己的易受孕期,她撒了谎,但梅里克斯心里知道。她无法忍受他的想法,但最后她不再坚持,放弃了自己的立场,任由命运安排,就像把自己投入一条水流湍急的河里,也许能碰到岸,也许不会。她依然深爱着他——爱起来可是没有理性的。

雨季姗姗来迟。这时下了短短一场暴雨,把水库蓄满了一半。悬崖下的那条河又开始流起来。没有第二场暴雨。罂粟稀稀疏疏地长了起来,又干死了。又重新种了一次,接下来零零星星地下过一些雨。大麻长得很密,气味也很浓,但植株只有往年的一半高。

那四个孩子出生了,长得都很壮,模样也很好看。其他几个在等待答复的女人提醒朱巴要履行诺言,但接下来,那四个婴儿中死掉了两个,是旱痨引起的。玛拉明白其中的原因,但其他人并不知道,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玛拉告诉那两位母亲和艾达的女护士要看在孩子身边,给它们喝干净的水,可是水并不干净。同族会决定征用一个市民家花园里一口深井中的水,这是为了保住基拉的(艾达的?)娃娃以及另外两个幸存下来的娃娃的性命。这几个娃娃在室内接受精心的看护,因为外面沙尘飞扬。那么多同族人,男男女女,都寻找借口到婴儿的屋里,摸摸他们,恳求抱抱他们,看着他们睡觉——一幅幅令人感动的场面,奇妙的场面,令人震撼的场面。

一天,基拉不在屋里了,她给同族留下一个口信,说她想到北方试试运气。

和同族人一样,基拉的出走也让玛拉感到伤心。她想:我为什么要让自己爱上梅里克斯?我当初要是冷漠无情就好了。我现在要受感情的束缚,爱梅里克斯对我是一种伤害。

玛拉和梅里克斯的房间在朱巴和德拉马斯的房子里,正对着一个长着一些仙人掌的院子,仙人掌此时正在开花。他们的床是一个低低的软铺垫,上面堆着很多靠垫。玛拉躺在梅里克斯的怀里,想着这样的幸福时刻是多么不可思议——和亲爱的人躺在一个干净、柔软、漂亮的地方,有时外面仙人掌的花香还会飘进来——这些可以被看做自然而然的事,就像梅里克斯的感觉那样。玛拉的手顺着他光滑而温暖的胳膊滑行,他的手亲密地搭在她肩上,对于她来说,这些都是她新感受到的快乐和幸福,每一次呼吸都那么甜美,但对于她来说,这些美妙的感觉像仙人掌花一样脆弱、转瞬即逝。在她之前,梅里克斯和其他女人睡过,他经常和她们睡在凉爽的、没有尘土的屋子里,睡在散发着清香的床上。对于他来说,在两颗心产生爱慕之情的时候,两个健康的身体躺到一起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事,没有丝毫特别之处。玛拉经常彻夜不眠,她不想错过享受每一刻的幸福,有时是半睡半醒,或者做着梦,她不止一次地梦见怀里搂着的是丹恩,这时她会被吓醒,心情陷入悲伤。她知道在抱着梅里克斯时,有时会觉得他是半个孩子,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与丹恩有关,因为梅里克斯没有一点孩子气。不过,有一点梅里克斯不够成熟,他不知道生命其实很像仙人掌花,转瞬之间就可能消失。这一点也正是他们产生分歧的原因。很奇怪,人们只能通过直接经验去了解事物,甚至连最聪明人的人也不例外。梅里克斯在同族的呵护下长大,一直很安全,正是因为如此,他无法理解玛拉悄悄对他说的话:“梅里克斯,这里的日子不长了。我们趁早走吧。”

他的手经常滑落在她的腰间,手指摸着那串金币留下的凹痕。她不得不说出那个秘密,并求他不要告诉同族,他答应替她保密。她把那串用布绳打结精心串起的金币藏到床头的一个大靠垫中间。无法克服的焦虑让她始终关注着那个大靠垫。她坚持自己打扫屋子,不让任何人帮忙;有时还悄悄回到屋子里摸摸那个靠垫,确认那串金币还在之后才会稍稍放心。梅里克斯看到她的所作所为,很不高兴,说:“我看你对那笔钱的关心比对我的关心还多。”她说:“没有那些钱,我们也到不了这里。我们可能早就死在半路上了。”她知道他不理解,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经历过一块有汁水的根茎或一片干面包能决定生死的时刻,没有经历过一块金币能买来飞行权,让他们尽快逃离危险的时刻。他会摸着她腰上那道金币留下的沟纹,说:“玛拉,我有时候真希望你当时对我说不,不要告诉我金币的秘密。”

那个少雨的雨季结束后,干燥的天气又持续了好几个月,连有可能下雨的云都没有出现过。这时,有传言说切洛普斯将有很多人迁往北方,不是那些从南方来的过客,而是那些住在中心楼群里的人。那里住的人要比人们猜测的多。他们之所以要离开是因为水实行定量供应了。住在中心楼群附近的人过去可以把水卖给任何人:逃犯、罪犯或任何没有合法居所而在此逗留的人。但现在没有水可卖了。

接下来就发生了这件事。玛拉当时正和朱巴在储存罂粟和大麻的仓库里。她最初见到这些仓库的时候,里面的东西一直堆到屋顶,而现在仓库空出了一半:被偷了很多,再加上雨水缺少造成歉收。如果要把储存量保证在让哈德隆人满意的程度,等河城商贩来时,拿什么和他们交换呢?

玛拉离朱巴不远,朱巴正站在高高一堆袋子上,用探针检查里面装了应该装的东西,而不是石灰或谷糠。这时,库利克朝玛拉走来,大声说:“来替换我的人还没来,他病了。”接下来小声地说:“你的弟弟在中心大楼第二层。”接着又大声说:“我已经连续值了二十四小时的班了。”他冲她使使眼色,慢慢地闭上肥胖的黄眼睛,眼光中透着狠毒和仇恨,让玛拉觉得不寒而栗。她大声告诉他去休息。他回转身,露出邪恶、吓人的微笑。她想:真奇怪,我整个童年都在极力躲避这个男人,在这里我要小心不要落入他的手里。

她没有告诉朱巴关于丹恩的事,这让她有一种背叛的感觉。不过,他肯定知道丹恩的下落?他的密探和哈德隆人的密探——他们无所不知。她回到自己屋里后,快速跑过去摸摸那个靠垫,看那串金币是否在。它们不见了。这样看来,朱巴确实知道库利克对她说的话,他拿走金币是为了不让她用钱买通到大楼的路?她的手还没有从靠垫里拿出,这时梅里克斯走了进来,他脸上的表情让她忍不住喊了出来:“是你把我藏金币的事告诉同族的吧?他们一直都知道——”

“我不得不这样做,玛拉。你也应该知道吧?”

她要求立刻召开全体同族会。所有人都来了。梅里克斯没有像以往那样坐在玛拉身边,而是和朱巴、德拉马斯坐在一起。她又变成独自一人了。

“你从来不相信我们。”坎达斯说,她的语气、她的态度、她冷静严厉的眼神好像是说: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

“你们也不相信我,”玛拉说,“你们早就知道丹恩在这里。你们一直都知道,但你们却没有告诉过我。”

朱巴说:“你要知道,玛拉,我们对丹恩的印象并没有你对他的印象那么好。”

“你们不了解他。”

“他贩卖毒品。”坎达斯说。

“他给我捎来一个消息,”玛拉说,“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我们认为,这是因为大楼里所有的人都要迁往北方。”坎达斯说。

“而且他显然是病了。”朱巴补充说。

玛拉沉默了,她看着周围一双双投向她的眼睛:透着关切,但情绪却很镇静。梅里克斯也一样:他本来可能会坐到我身边的,玛拉想。

“你希望我们做什么,玛拉?”坎达斯说。

“我希望你们能派几个士兵陪我去中心大楼一趟——我知道你们不会的,不过这可是你问的。”

“你知道,事态的安定要依靠我们的沉默、避让和忍让,我们永远不能惹麻烦。”

“所有这些努力,”玛拉说,“都是为了保护一个没有未来的东西。”她声音很低,支支吾吾,不敢抬头看他们,因为她知道他们是非常反对她的这种观点的。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可怜的孩子,又往那儿想了。

“我们知道你会试图去中心大楼。”朱巴说,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是的,他一直宠爱她,她知道;他们都一样——但是,她坐在那里,尽管身上穿得是镶边的绿色衣服,和其他女人一样漂亮、鲜艳、整洁,但她却觉得自己仍然是那个刚从石村出来的浑身尘土的玛拉。

“我们不会阻止你的。”坎达斯说。

“你们会把钱还给我吗?”她问。

坎达斯从一个小包里拿出那串金币,扔给她。玛拉接住了,忍不住快速地数了起来——她看见周围一片批评的目光。“你是不是认为我们想把它们偷走?”坎达斯语气温和地问。

“我们能不能看一眼?”艾达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金币。”听到这里,他们都笑了起来。“谁见过?”……“我们都没有”……“只有玛拉”……他们纷纷议论说。

玛拉解下来六七枚金币,把它们摆放在深蓝色的垫子上。大家都伸过头来看,接着朱巴拿起一枚,很快那几枚金币就在他们中间传递开来。

“太可爱了,”艾达说,“你比我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富,玛拉。”然后她把金币还给玛拉。很快玛拉把那几枚金币又牢牢地系到了布绳上。

“如果你把金币带到中心大楼里,他们会把它们抢走,甚至会杀了你。”朱巴说。

“看得出来你们认为我很愚蠢,”玛拉说,然后她环视了一圈,刻意让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接着说,“丹恩回到石村找我。他曾经到过比这里还要往北的地方。他本来不必回来的。如果他不回来,我早就死了。是他救了我的命。”最后这句话深深地印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完全理解了:如果有人救了你的命,这是一笔情债,必须要用某种方式偿还。“我明天要去试试。如果我见不到你们了——那就先在这里说声谢谢。”玛拉带着泪花说。

“等一下。”坎达斯说着扔给玛拉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大家都使用的那种小的很轻的硬币。

在她和梅里克斯的房间里,玛拉把那串金币又紧紧地系到乳房下面,梅里克斯在一旁看着。她脱掉那件绿色的衣服,从她的袋子下面拿出那件奴隶袍穿在身上。她把那件绿色的衣服叠好放在床上。这个动作刺痛了梅里克斯,他抓起那件衣服,让她放到她的袋子里。“为什么?”他指责她,“我们还没有反目成敌吧,是不是?”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玛拉说。他情绪激动地说:“不。”这时,玛拉戴上她陪朱巴和梅里克斯外出时经常戴的那顶小帽子。现在,她看起来像个莫洪迪奴隶了:柔顺的短发、小帽子、泛黄的粗布白袍。她脱掉那双家居鞋,梅里克斯把它们捡起来,放到她的袋子里。她把它们往下按了按,放到那几件从石村里带出来的精美衣服旁边,这里的同族曾经对这几件衣服惊叹不已。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对他说,“很难过没有给你机会证实你和你父亲一样有生育能力。我会一直为这件事感到悲伤的。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我怀孕了,或者生了个孩子,我现在会做什么呢?”

“和我待在一起。”梅里克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