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在到达河边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多利斯说,他们应该充分享受旅馆舒适的条件,因为他们一旦上了船,将要面对的河边和湖边旅馆的条件就远远不如这里了。所以他们就刻意仔细地洗了个热水澡,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然后舒舒服服入睡。
第二天早上,他们继续沿着前几天走的路往前走,最后来到水边,微波荡漾,冲击着沙质岸坡……你看到什么了,玛拉?你看到什么了?“我看到脚下的路消失在水中。”他们看到延伸到水中的黑色路面,依旧干净,没有长水草,一条条小鱼摇着尾巴从上面游过。岸边停着各种各样的船。可这算是什么岸呢?因为这里面不是河,水不流动,而且也看不到对岸,但也不是湖,而是一条条贯穿浅水滩、水草地的河道构成的庞大水面。
从船夫等候的水边屋里出来一个人,把他们带到一条平坦宽敞的船上。多利斯和他讨价还价,最后玛拉拿出两枚金币交了船租。他们总共用了八枚了。四个人在船舱里一堆软垫上坐下,听着船与水摩擦发出的声音,他们看着船舷外的水面,把手指伸入水中。手指在水面上画下的波纹让玛拉和丹恩联想起水龙。但船夫说小鱼会咬他们手指,那样是很危险的。船夫开始时一直沿着黑色路面在水下延伸的方向掌着舵,但后来水深了,路的痕迹看不见了。
是水上升吞噬了这条路和周围的土地。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船夫说是很久以前。他已经不愿再去想究竟是几百年还是几千年——这些数字对于他毫无意义。他说他爷爷曾经听祖辈说过:这里曾经冻结陷到很深的地下,没有人知道究竟多深,后来冰变成了水。
船行驶得很慢,一会儿经过水沼地,一会儿又进入深水区,然后又是沼泽,水面状况十分复杂。有时水过浅,船几乎触到水底,船夫不得不用撑篙帮着船行驶。长长的摇曳不定的根须上端是浮在水面上的花,小鸟在浮在水面的叶子上跳跃着,从远处看,好像是在水上跳跃似的。白色的大鸟蹲在一堆堆水草构成的小岛上,这些小岛随着船经过时泛起的波浪而起伏不定。举目望去,看不见岸在何处。傍晚,他们停靠在一个小岛上休息。船夫到自己的休息室了,他们则到一家勉强可用的小旅馆投宿,吃了一些仅供充饥的食物,然后就和衣坐在卧具上聊天,这时太阳已经落下水面了。他们盖上厚厚几层毯子躺下休息,准备迎接又一天缓慢的旅行。玛拉觉得自己的思维也变得缓慢迟钝了,她的生活似乎就是:坐着慢悠悠行驶在水面上的船,闻着水草的味道,看看丹恩的脸,看看利塔的脸,然后再看看多利斯的脸,想着自己似乎已经融入他们,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而他们也和自己融到了一起;她无法想象他们怎么再会分开。
几天过去了。天气逐渐变得更冷了,水面上经常出现冰冷的雾,黏在他们的脸上和头发上。他们坐在那里,用毯子裹住身体,甚至连头也遮住。玛拉沉醉在水的梦幻中,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水中,待在一个贝壳里;这和她那次南行的旅程迥然不同,当时天气那么炎热、潮湿,还要提防来自水下的危险——时刻可能发起攻击的水龙,而岸上则是一片干旱的景象。
玛拉看到水下一个红瓦房顶,上面摇着几撮水草,接着又发现一个房顶。船正经过一个被淹没在水下的城市,他们把手伸到水里,看能否触到那些房顶。船夫说周围有很多沉在水底的城市,而且是规模很大的城市。冰融化以后,地面就软了,支撑不住这些建筑的重量,所以下陷了,水就涌了上来。他开玩笑地说:即使他们是鱼,也需要游很多天才能穿过这些被淹没的城市。那个时候住在这些城里的人可真是知道如何生活,船夫一边说,一边指着水面让他们往下看。这里水面清澈,水底是白色的沙子,他们看到一栋巨大无比的建筑。一层层台阶通往巨大的弧形门,门两侧是白色的柱子,还有楼梯通向设在上面一层的阳台,这里摆着真人大小的雕塑,显然是些名人;精美的屋顶上铺着各种颜色的瓦:绿色、蓝色和红色,还有天窗和门廊。美妙的生活似乎触手可得:似乎可以随时跳下船,落在一个阳台上,四处走走,和朋友住在那儿,开始惬意的生活;然后还会有孩子。玛拉咕哝着:会有湍急的淡水河、日夜不停的喷泉和小溪给房子里供水,盆子里都盛着清澈的水……丹恩摇着她的胳膊叫着:“玛拉,玛拉!”船夫把桨插入水下一堆浓密的水草中,停下并稳住船。他仔细看了看玛拉,躬腰摸了摸她脖子上的脉。接着又对利塔重复了同样的动作,利塔目光茫然、呼吸困难。船夫接着摸了摸双眼紧闭、表情痛苦的多利斯。
船夫和丹恩在一起嘀咕了几句。玛拉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慢慢摇晃,但船却是静止的,接下来才知道他们又出发了,船朝岸边驶去,那里有长长一排低矮的、盖着芦苇的房子。
“沼泽晕眩症。”船夫一边说一边把船系到岸边一个桩子上。他抱起利塔,把她放到岸上的旅馆里,又回到船上,他推了推多利斯,试图唤醒他起身,但多利斯依然紧闭着眼睛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丹恩和船夫架起他,把他扶进岸上的旅馆。玛拉肯定是睡着了,她躺在船夫的怀里进了旅馆,不一会儿就醒了,她迷迷糊糊看见一位瘦高的、焦虑的女人正和船夫争吵着,说她无法同时照顾三个病人。之后,玛拉躺到一个地铺上,这是一间破旧的大屋子,房顶上的芦苇很多都朽断了,早该修理了,缝隙处明显有漏雨的痕迹,下面还摆放着接雨的盆子。屋子另一侧静静地躺着利塔,胳膊垂放着,多利斯坐靠在卧具上,捂着肚子呻吟着。屋里有股难闻的味道。但愿我没有把自己弄脏,玛拉想,然后不知不觉又昏睡过去。等再次清醒时,她发现丹恩正俯身焦急地看着她。他替她擦了擦脸。丹恩身后,那位高个子女人正跪在利塔旁边,利塔指指身边那个装着药草的包,那个女人打开一个布包,利塔指着一种药草说:“把这个拿去,煮汤给我们喝。”接着又昏迷不醒。多利斯半躺在那里,身子用毯子围着。他脸色很难看。他要死了,玛拉想,接下来又觉得也许是自己要死了。利塔呢?嗨,可怜的丹恩,他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呢?玛拉又沉入黑暗之中,但是又一遍遍醒来,看到点点难以忘却的景象,利塔躺在那里,胳膊无力地垂放着,原本明亮的头发变得有些枯萎,被汗浸湿,一绺绺耷拉着。多利斯病得很重。那个高个子女人提着桶出去,过一阵子,又提着桶回来。丹恩,一直是丹恩在三人之间走动,他一会儿俯在玛拉身边,一会儿又到多利斯身边看看,然后又到利塔身边。玛拉听见弟弟在身边说:“玛拉,玛拉,你不能死。求你回来。”她听见一阵阵呻吟,她起先以为是自己的声音,但实际上是多利斯的。就这样,白天黑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记得有时醒来时,能够看到阳光穿过屋顶的芦苇缝,射到屋子里,看到利塔和多利斯额头上的汗;有时则是黑黑一片,只看见墙角地面上一盏小灯。有时她觉得身上有些沉重,睁开眼发现是丹恩靠在自己身上睡着了。她做着梦,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梦啊:敌人在后面追,她在前面跑呀,跑呀,每次都险些被追上;沙尘暴中,她呼吸困难,几乎窒息;她饿得直不起腰,胃如刀绞一般;她感到一种甜蜜的温暖,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她的小弟弟丹恩,丹恩关爱地摸着她的脸;但是接下来,她抱着的不再是丹恩,而是一个婴儿,她自己的孩子,她在梦中咕哝着要去找自己的孩子;然后她又抱着克里西斯,那个可爱的小女孩。暂时醒来的时候,她又是那么悲伤,面前的景象那么凄惨:丹恩跪在一边,扶着虚弱的利塔,给她喂汤药,那个高个子女人则跪在多利斯旁边,喊着他的名字,试图叫醒他。
有时醒来的时候,她也搞不清自己是否还在这个沼泽地旁破败的小旅馆里,究竟是在那个看得见天空的屋子,还是在石村。她看见戴玛正坐在屋子对面朝她微笑,然后伸出双手等着抱住扑过来的玛拉。“戴玛,”玛拉哭泣着说,“我从来没有感谢你,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多么爱你,但是没有你,我早就死了不止一百次了。”但是她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丹恩的脸。“不要哭了,玛拉,不要哭。你一直是在做噩梦,没事的。你的情况已经好多了。来,把这个喝了。”玛拉喝下苦涩的汤药,胃里一阵翻腾。
利塔在那个瘦高个的女人帮助下站起来了,她们在屋子里慢慢地来回走着。利塔已经开始恢复了,但多利斯仍然像具尸体似的躺在那里。玛拉从丹恩给多利斯喂药的表情和那个高个子女人对多利斯冷漠的审视中可以看出,他们认为多利斯快要死了。玛拉不禁为救命恩人——善良的多利斯悲伤起来:我怎么会认为他为我所做的一切理所应当呢?哎,哎,哎;这时,丹恩跑过来问:“玛拉,你怎么啦?哪儿疼了?”她的良心在折磨着她,想到多利斯要死了,她是多么对不住他。
多利斯没有死,他只是最迟一个恢复的。利塔和玛拉先是在屋子里练习走路,然后到外面去,但是沼泽水面吹来的寒风把她们又赶进了屋里。多利斯还在昏睡。女主人给他们准备了热粥,她叫玛维,是个寡妇,主要依靠船夫给她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房客谋生——大多数船都不会在这里停,而是到条件更好的旅馆。玛维对他们态度非常好。她不止一次地劝服丹恩睡觉,由她来照看病人,因为她也为丹恩担心。丹恩又变瘦了,玛拉也是。他们站在一起,看着对方,像久未谋面的朋友,他们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高高的、瘦瘦的身材,深陷的眼睛。
“丹恩,吃吧。”玛拉催促说,而丹恩却说:“玛拉,还是你先吃吧。”玛维看着他们俩,说她曾经也有一个弟弟,但早就不在了,她每天都会想起他,然后又说,如果没有丹恩,玛拉就可能死了。作为一个男人,他简直是个奇迹,那么周到细致地照顾着三个病人,特别是他的姐姐。有一天晚上当三个人状况都很危险、濒临死亡的时候,要不是丹恩,她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丹恩好几夜都没有睡觉,吃饭也只有在她提醒的时候才想起来吃。当玛拉看起来要撒手而去的时候,丹恩一直陪在身边呼唤她,不让她走;他恳求她、乞求她留下;那情景让她,玛维,感动至深,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情形——玛维继续讲述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一件件的事。
多利斯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三个伙伴围坐在自己的身边,微微地笑了一下,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容,不是因痛苦而强挤出来的苦笑,三人高兴得眼睛一下子湿润起来。利塔流着眼泪亲吻着他的手,多利斯说:“亲爱的利塔。”然后闭上了眼睛。但是第二天,他能够起身了,第三天,他也开始在三人的搀扶下,在屋里不厌其烦地练起走路来,希望尽快恢复自己腿部的力量。
他们在那家旅店待了一个月。玛维说她感到自己又有了家。玛拉给了她四枚金币。玛维和他们一一拥抱,说她又能把屋顶修理一下,充实一下仓库,等待船夫给她带来新客人。他们四个人的到来对她来说是最幸运的事,她永远也不会忘了他们。
从她那里,他们了解到淹没在水下的城市的历史。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玛维说,她伸开手指,把手放在桌上,做出十与十相乘的手势——然后看他们是否明白。“一百年。”玛拉说。她又把刚才的手势重复了一遍。“二百年。”利塔说。她又做了一遍。“三百年。”多利斯说。对,三百年前,冰冻的土地变成了沼泽,城市就随之陷下去了。
“你们知道吗,”玛维说,“冰冻又要开始了。我小的时候,父母带我到过艾弗里克洲的北部边缘。那里离这儿不算远。他们曾指着中海对岸的冰岩让我看。冰川时代又要回来了。天气一直很干燥,据说再过……”她看了看自己的手,犹豫着是否要定义具体的时间,最后还是放弃了,含糊地总结说,“很长一段时间。我是说,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们现在接着乘坐一艘帆船继续最后的旅程,不是离水面很近的那种,而是高高的、上面有甲板、下面有船舱的那种。可以看出,从这里一直到目的地,水域很深,或者是有容易识别的深水道可以利用。到达目的地之后,他们将步行前往中心。
“你为什么对整个路线和旅馆这么了解?”丹恩问。
多利斯笑了。
玛拉说:“因为我们莫洪迪人团结。难道不是吗?”
“对,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
“我明白你的意思。”
“并不像那么简单。”
“有人正在酝酿和实施一个大圈套和计划,丹恩和我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们实际上是整个计划的中心。我不想多说了,因为你们必须自己做决定。我现在已经非常了解你们,我知道你们会怎么做——但是我们暂时就说到这里。你们会明白的。”
现在行驶的速度快多了,因为没有必要在浅滩和沼泽里迂回。从船上朝深水望去,可看到一座座立在白沙中的城池,玛拉站在甲板上看着,像鸟一般俯瞰着水中的景象。那就是撒哈拉沙漠,那片很久以前曾从东海岸延伸到西海岸的沙漠。城市在这里也像梦一样短暂,和人一样。她想起了梅里克斯,但在那间看得见天空的小旅馆生病时,却从没有梦见过梅里克斯。一次也没有出现。所有我爱的人都消失了。只有丹恩,只有我的弟弟丹恩。
这艘船的船夫说,晚上没有必要停下来到旅馆投宿,把锚一抛,在船舱里就可以睡觉过夜。第一天晚上,他们按照船夫的话做了,但过得很不舒服:弥漫的浓雾使夜变得更加寒冷,到处闪着点点微光,令人目眩,当地人认为这些光点是死人的眼睛,但船夫说是飞舞的昆虫。第二天晚上,他们要求停靠到一家大旅馆投宿,这里有热水,饭菜也很不错,他们吃得很香。虽然身体已经不那么虚弱了,但是他们还是需要注意睡好觉、吃好饭。他们连着四天晚上都是停靠到旅馆过夜的,船夫低声地抱怨着,说他们浪费钱:如果睡在船上,不用花一分钱。他说他们这么做,说明他们肯定很有钱,所以最后收船钱时就问他们多要了一些。船租、旅馆等费用加起来又花掉玛拉所剩四枚金币中的三枚。只剩下一块金币了。利塔的钱还都在,但他们不让她花。多利斯已所剩无几。丹恩要求取出埋在他身上的另外五枚金币,但是他们让他再等等。
早上,当他们正准备离开最后所住的那家旅馆时,店主人告诉他们大清早有位信使来打听他们的情况。“从中心来的,”店主人低声地说,“他们好像嫌你们到晚了。”他神情不安地打量着他们。
“他们看起来肯定是害怕中心。”利塔说。
“他们要是了解真相就好了。”多利斯说。
他们站在那里,目送前几天乘坐的那艘帆船返程,船速飞快,像一只白色的鸟,毫不在乎驶过什么地方。那位船夫说,他对水下那些城市太熟悉了,几乎不再看它们了。有什么意义呢?“那些建筑太精美了,现在没有人能建造得出。所以干脆就不看了,免得让自己伤心。”
他们沿着伸向西北方向的一条沙路走着,这条路在沼泽、水塘和湖泊之间蜿蜒着,大地一片苍茫,冷色调的蓝天上挂着碎冰片和冰条似的白云。他们心里一直想着冰,因为从这里走不到两天,就会到达中海岸边,看到冰山,沉重的冰山,玛拉和丹恩曾经在切洛普斯那张古老的地图上看到过类似的冰山——覆盖北半部所有的地区的冰,就像一只飘在空中的球。上面模模糊糊可以看到各洲的轮廓,艾弗里克洲就在其中。沙比斯说,另外一个类似的大陆,南艾姆里克洲,还是个谜: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有人说那里保存了所有古老的知识;有人说那里要比艾弗里克先进多了,所以根本不把这么一个落后的地方放在眼里;也有人说那里和这儿一样贫穷,根本无力顾及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沙比斯说,所有这些关于南艾姆里克洲的说法都是过去流传下来的。
她从沙比斯那儿学了多少东西,他究竟给她留下多少东西,玛拉一边在泥泞中艰难地迈着步子一边想着,脚下的路不再有尘土,不再干燥,她小心翼翼地躲开沼泽潭。她相信自己是在想他了,那个善良柔情的人。她脑海中出现一位英武的男人,冲她微笑着。他爱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时刻可以感受到自己心中燃烧的欲望火焰,但那是求知的欲望,希望多学一些东西。现在她感到的多是羞愧,抱怨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笨、那么无知;但她还是不断想起他,带着羞怯、带着柔情和好奇。
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是默默无语地走着,其中一个原因是周围寒冷的灰色调让他们精神萎靡,另外多利斯和利塔的事也让他们无从开口。利塔爱多利斯,多利斯也爱利塔。但利塔说他们俩的关系不可能发展下去。她曾多次嚷嚷说她应该接受达利德妈妈给她的工作,而多利斯说:“别胡说了,你还有其他机会。”机会之一很快就出现了。迎面走来的一些行人,白色幽灵一般,和周围的风景很相称。这些人和利塔一样是白皮肤,眼睛是绿色或蓝色,头巾外露出的头发也是利塔头发的那种白色。玛拉吃惊地差点叫出声来,丹恩见状连忙向她伸出手。多利斯说:“他们是阿尔布人,就住在附近地区。”那些阿尔布人盯着他们,然后和利塔打起招呼,先是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见利塔摇头,就用查拉德语问:“你是谁?从哪里来?”
利塔说:“从比尔玛来。”他们听了眼睛瞪得更大了,其中一个人说:“我们不知道比尔玛有阿尔布人。”利塔说:“我是惟一一个。”
多利斯问他们到阿尔布人居住区怎么走,一个妇人指了指北方,然后说:“这一位可以去。”意思是其他三位莫洪迪人不能。
“你想把我留下和阿尔布人生活?”利塔问多利斯。
“我觉得你应该去看一下,仅此而已。”
“阿尔布人对于我来说很生疏,就像他们对于你们一样。”
但玛拉觉得阿尔布人有一种与他们居住的冰冷、单调的环境相和谐的美。蓝眼睛像点点蓝天,绿眼睛像幽深的湖水,灰色——就像他们正在穿行的大地。
“听着,利塔。”多利斯说,声音透着绝望,“你还不明白吗?你应该了解自己前途中的可能性。”
“我十分了解。多利斯议员比尔玛的家容不下我。我不会成为像克里西斯那样的小宠物……”玛拉和丹恩这时幽默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把利塔和一个小宠物联想起来有些滑稽。“达利德妓院一个普通的妓女不可能做你的妻子,再说,在比尔玛你已经和玛拉结了婚。”
利塔渐渐落在了三人之后,因为她在哭泣。玛拉慢下脚步,等着利塔,她伸出手揽着利塔。利塔咕哝着:“妓女就是妓女。”
多利斯也很沮丧,他并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心情。
就这样,他们时而在水中穿行,时而在水上穿行,踩着木板搭的小桥。走着,走着,他们吃惊地发现出现在面前的不是茅棚或小屋,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座城镇,和那些躺在水下的城市一样漂亮精美。较低街道上的房屋立在水中,但城中地势较高部分的建筑都是干的,整体状况也很好。
“这是耶鲁普北部一个城镇的翻版。你们看,那些尖尖的屋顶是为了让雪滑下以免压坏屋顶。你们看见那些厚门帘、厚墙了吗?”多利斯指导三人如何来看这座城,这座城确实和他们原来认识的城不一样。“很久很久以前,当冰入侵到耶鲁普时,他们就开始在艾弗里克洲北海岸建造城镇,把那些就要消失的城镇在这里原样建造。这样,那个古老的文明就有了记载,得到保存。那时候,北海岸都很干燥,城镇建筑可以使用几百年,甚至更长时间,因为当时人们很注意保护;但是冰冻状况突然变得恶劣了,只用了几个冬天,不仅地表,而且连地层深处都冻透了,大地和建筑收缩变形开裂,建筑倒塌。当地居民决定南迁,把耶鲁普的城镇翻版建造到新的地方;但那些翻版的建筑后来却遭到暖潮的侵袭……就变成了我们在水下看到的那些城镇。这个阿尔布城是仍然能居住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城镇之一。有些人对此感到不满,因为当年这块地划给阿尔布人的时候,这样的城镇很多,但现在只剩下几座了,一些人想把阿尔布人赶出去,收回这座城镇。”
“你的意思是说阿尔布人在这里没有真正的居住权?”利塔问。多利斯解释说,当冰入侵耶鲁普时,最先受害的是白种人,很多人都想到北艾弗里克住,为此还掀起了多场战争。但气候的变化和食物的缺乏使北艾地区的人口大大降低,人口压力变小了,阿尔布人因此占据,也可能是分配到固定的居住地。现在阿尔布人只剩下两个居住地,这里就是其中一处。
他们走在一条漂亮的街道上,两旁的树排列整齐,白色的树干,姿态优雅的枝叶。多利斯说,这种树曾经覆盖现已冰冻的半球的大部分地区,这些幸存下来的树是原始森林树种之一。
他们在一栋房屋前停下,多利斯敲了敲门,里面走出一位妇人,他向那位妇人提起利塔,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下。那位妇人不算年轻,银色的头发盘在头顶,眼睛蓝色,目光有神,她看了看利塔,点了点头。
利塔对多利斯说:“我可能是阿尔布人,但是我和你们一样,在这里觉得自己是异类。”街上走的都是白皮肤的人,像漂白过的鬼一样。
那个阿尔布人对利塔说:“我知道你的感觉,因为我原来一直在南部城镇工作。我是母亲去世的时候被家人叫回来的。刚回来时看周围人,觉得他们都像得了皮肤病。但后来就习惯了。”
玛拉和丹恩主动过来和利塔拥抱告别,利塔因为内心过度悲伤,身体僵硬、面无表情。多利斯犹豫了一下,然后紧紧抱住利塔,两人都留下了眼泪。
接着,那个被多利斯称作多娜的阿尔布妇人把利塔领进了屋。
“我们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这儿?”丹恩问。
“她不能去中心——那样不合适。她现在也不能跟我走,因为我还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怎样。如果可能,我就不回比尔玛了。不仅仅是因为我不能带上利塔。不管怎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利塔不能和你在一起,一切又怎么好起来?”玛拉说。
多利斯静默了许久,最后,他低声地说:“有些事你们俩似乎都没有考虑到。利塔知道我多年来一直是达利德那里的常客,在利塔内心里,我肯定是她经常说起的那种下流无耻的人。”
“你不可能会那么想。”玛拉说。
“我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想。”
“我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丹恩说。“利塔认为她配不上你,你担心自己配不上利塔。”
“我想可能是这样。”多利斯说。
“那你们就应该好好相处。”
“我首先需要找一个可以好好相处的地方。我接下来就要去做这件事。现在,说说你们俩的事。你们绝对不要认为因为别无退路所以不得不选择中心。即使没有我,我相信你们俩完全也可以应对——到目前为止,你们一直做得相当好。现在,趁你们还在这里,我想一个人去看一下我知道的那个地方是否还在,那是一栋带着一片土地的房子,属于我的一位叔叔。如果他还活着,年纪肯定已经很大了。其他人也许早就占据那个地方了——那里就是玛拉所说的莫洪迪网络的一部分,但是和中心没有一点关系,这一点你们应该记住。”
“我宁愿跟你走。”丹恩说。“我一点都不想去中心。”
“听我说,在他们看来,他们为你提供的都是正确的。如果我在他们的位置——我,我也许会和他们的做法一样。不过很高兴我不是他们。你们俩有一个重大责任。你们决定的事将决定——总之,非常重要。我不想多说了。但我建议你们不要匆忙做决定——如果仅仅是因为在中心,你们能看到其他地方看不到的东西,或者至少是在艾弗里克看不到的。因此,一定要慢慢来。但是,如果因为某种原因,你们决定要匆匆离开,那么就去利塔现在住的地方——多娜是我的老朋友——或者到下面一家旅馆,朝西走你就会发现。我会让他们照应一下你们。我现在要去买一匹马赶路了。”
丹恩的眼泪流了出来:“我不想离开利塔。你怎么知道她在这儿会幸福呢?”
“幸福,”多利斯说,“我的印象中,她很少用这个词。你还不明白。如果可能的话,她可以回家,和——我们等着看吧。”
“她会认为你把她抛弃了。”玛拉说。
“许下无法实现的诺言有什么好处?如果我刚才跟你们说过的那个地方不存在了,我就得回比尔玛。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老人家也许已经去世了,别人搬了进来。从前,如果你说这是‘莫洪迪人的地方’,人们就会自动让开,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从前,如果你一说起‘中心’,他们就会肃然起敬,秩序井然,现在有些地方人们还这样。这里的人都知道中心……你会发现的。”
他把他们带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指了指前方,那里有一堵弯弯曲曲的墙,围着一块圆形或者说椭圆形的地。墙是石头砌成的。但附近几十英里之内并不出产这样的石头,连碎卵石都很少见。
“这些石头都是从中海运来的。”多利斯说,“修建这样的地方需要一百年甚至更长时间。”
丹恩和玛拉先后吃惊地叫出声来,他们看到墙上方一个亮闪闪的圆盘——太阳能收集器,而且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我们认识这种东西,”丹恩说,“它们可以收集太阳发出的能量。”
“它们是用来收集太阳的能量的。”多利斯说。“这些设备已经老化不能用了。但有些人不知道它们已经废弃了,还以为是什么间谍仪器。你们沿着墙转到南侧,那儿有一个关口。从里面穿过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条路线——这里原来是有岗哨的。一直往前走,你会到达中央大厅。我要沿着墙向北绕行了。再见。真的希望我们很快还能相见。”说着便迈着大步走开了,到拐角处时又回头冲他们挥了挥手。
“又剩下我们俩在一起了。”丹恩说。“我喜欢这样,玛拉。”说着伸出双臂抱住了玛拉。
“你是我生命中惟一始终陪伴在我身边的人——大部分时间是这样。”
“玛拉,我害怕。”
“我也很害怕,丹恩。”
“和我们待在那个布满蜘蛛和蝎子的地方时一样害怕吗?”
“是的。你的恐惧是不是和在……”她想说切洛普斯塔,但没能说出。丹恩温和地说:“你刚才是想说那个塔,那个你曾经救我的地方。但是不对,我永远也不会再次感受那样的恐惧了,那次最惊恐。不可能再那样了。”他把玛拉紧紧地抱在怀里,玛拉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他接着说:“我现在害怕的程度和我们在船上被沙比斯的士兵捉住时的感觉一样。”
“我那时并不害怕,因为我当时正忙着偷那个老妇人的钱。你意识到了吗?如果翰还活着的话,她也许能把这些太阳能收集器修好,让它们继续工作。”
“她有可能是最后一个掌握这个秘密的人?”
两个人在那里站了好长一段时间,胳膊搂着对方,交谈着。他们都能感到对方在颤抖。
最后,丹恩说:“我想事情不会再像那样糟糕的。我们走吧。”
他们绕着墙走,来到一座巨大的、让人感到几分压抑的铁门前,走进大门,看到里面内墙和外墙之间的地方和外面的荒原没有什么两样:灰乎乎的颜色,凸凹不平的地面,干燥的泥泞痕迹,散落着一簇簇沼泽草丛。穿过又一座雄伟的大门,与之相连的是一个高大的走廊,他们沿走廊一直向前走,两侧是一扇扇画满图画但已褪了色的大门。他们来到一间很大的圆形屋子,有柱子支撑着,天花板上画满了画,但已破裂,一片片即将剥落的石膏悬在那里。
他们等待着。玛拉拍了拍手,没有什么动静。丹恩喊道:“你好啊!”玛拉也喊道:“你好啊!”
他们听见脚步声,圆厅的对面出现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穿着灰白相间的纱衣的妇人,脚步匆忙,她的表情先是愠怒,接着是兴奋。走在后面的男人则气宇轩昂、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他穿着笔挺的服装,表情严肃、镇静,而那位妇人则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奇,低低地叫道:“哦,哦,亲爱的,哦,太好了,哦,你们终于来了。”接着她给玛拉行了一个屈膝礼,“公主,我们等您很久了。”然后又给丹恩行了屈膝礼,“王子,久仰久仰。”这时,那个男人也分别给玛拉和丹恩鞠躬行礼,说:“欢迎两位。”那位妇人退后一步,看着他们,尽管嘴里不断表示高兴和欢迎,但对面前的情形似乎并不满意,她上前拥抱玛拉,“噢,我亲爱的公主,沙哈娜公主,噢,噢,噢。”玛拉顺从地任由她拥抱,尽管知道自己尘土浑身,衣衫不整,甚至有些汗味。她也知道拥抱时胳膊的力度表明还不如拉拉手。妇人接下来又拥抱丹恩,嘴里喊着:“沙曼德王子。”她的脸在接触时不禁皱了皱,显然是嫌丹恩有些脏。
“对不起,”玛拉说,“我知道我们肯定让你们失望了。要知道,我们的日子过得可不像王子和公主。”
“噢,我知道,我知道。”妇人连忙回答,她穿着考究,一袭灰白相间的纱衣,干干净净,身上还散发着香味。“我知道你们的日子很艰难,不过,现在那段日子终于结束了。”
“费利萨,”这时那个男人说话了,“这两位显然需要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哦,哦,请原谅。”妇人说着便迅速转身朝这个叫中心或宫殿或其他什么名字的地方的深处走去。这时,那位男人说:“我叫费利克斯。请你们一定要原谅我的妻子。她对你们寄予了很大希望,当然我也是。”
他领着他们沿着费利萨走的路线,来到一间宜人的小房间,里面放着一张矮桌,四个垫子,窗外是连绵一片的房顶,像是一座城,一座围在圆墙中的城。“请坐。”他们在垫子上坐下,那位坐下后接着说:“你们的母亲是我母亲的表妹,你们的父亲是费利萨母亲的表弟。你们是皇室家族中年龄最小的一代。我想你们对这些也都了解吧。”
“我们对这些一无所知。”丹恩说,语气有些不耐烦,但——玛拉听得出来——也有一丝受宠若惊。
“哦,沙哈娜,哦,沙曼德……”
但玛拉这时打断费利克斯的话说:“我希望你叫我玛拉。”然后看了看丹恩,丹恩也看了看她,说:“叫我丹恩。”玛拉觉得丹恩的话说得有些勉强。
“玛拉和丹恩?好吧,在家里就这么称呼吧,如果你们喜欢,但是在正式场合你们必须使用你们的真正名字。至少,我希望你们同意我们为你们制定的计划。”
这时费利萨跑了进来。“饭马上就来了。”她在他们对面坐下,拉起丈夫的手,抚摩着说:“费利克斯,费利克斯,我原以为这一天永远不会来了。”
“他们希望我们叫他们玛拉和丹恩。”他对她说,玛拉从这一刻起开始不喜欢他了,因为尽管他刚才是微笑着说的,但语气分明带着嘲讽。
费利萨犹豫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他们希望我们怎么叫我们就怎么叫,可怜的孩子。”
这时一位年长者端着一大托盘的饭菜走了进来。没有什么新花样:他们在旅馆里吃过更好的。费利萨说:“请原谅我们没有什么好招待你们的,我们的生活水平不高——但我相信这一切很快就会改变的。”
接下来她又把费利克斯讲过的故事又讲了一遍,姐弟俩对她的奉承、吹捧和讨好的方式感到惊诧,她竟然不断地抚摩他们的手和面颊,她丈夫的几句话她竟用了整顿饭的时间重述。
玛拉一边听一边想,多年来,她私下里一直想知道自己的真实名字,那个她一次次被迫忘却的名字,她曾相信或半信半疑地认为:听到自己真实名字的时候,自己的身份也就会真相大白,她会忍不住惊叫起来。是的,就是这样,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但她对沙哈娜、公主的称呼很不适应,她无法把这些词和自己联系起来,无法像梦中那样自然接受。她既不想让别人称她为沙哈娜,也不想让别人称她公主。这样的称呼是为别人留的。她是玛拉,玛拉就是她自己的名字。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还是那位年长者端来了灯。
“他为你们准备了房间,”费利萨说,“已经收拾好了。”接着犹豫了一下,又说:“他还为你们准备了洗澡水。”又犹豫了一下,然后对玛拉说:“那儿还放了几件衣服——如果你喜欢,可以换上。”看着玛拉身上那件比尔玛男人常穿的那件格条长袍,而且袍边上已是泥迹斑斑,费利萨脸上难以掩饰地流露出几分厌恶和轻蔑。
“也许我的衣服可以洗一洗了?”玛拉试探地问,费利萨说:“当然,但是我们这些天人手比较缺,非常缺……我这里只有刚才你看见的那位老人和他主管做饭的妻子,偶尔雇佣一两个阿尔布女工来做清洁和其他一些零碎的活。”
“那我就自己洗吧。”玛拉说。
这句话一下子让费利萨不知所措,同意不好,不同意也不好,“哎呀,公主,您怎么能那么说呢?我们当然要照顾好您。”
“也许应该在更合适的场合再称我公主、称丹恩王子。”
费利萨开始抽泣起来,她捂住脸,“呜,我希望您的意思不是说您不同意……”她的手虽然保养细致,但上面皱纹已不饶人,可以看出她已经是上了年岁的人。她的黑头发是染出来的,脸也精心化妆过。费利克斯一副君子作派,人也长得精神,面容和气。而玛拉在想,不管在哪里,情况都一样,不论是在哈德朗斯还是亨尼斯以及——是不是小时候自己家也有类似的情况?权力。微笑和礼貌下隐藏的残酷无情。冷酷……沙比斯,强壮而且有号召力:不,这种印象都来自他所做的事、他的工作,而不是对他权威的盲从。而这里的人有的只是对权威的盲从。她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里呢?
“哦,请不要以为我们不了解,”费利萨呜咽着说,“我们对你们的所有情况都了解。我们知道各地所有莫洪迪人的情况。”
“那么你也许能给我们讲讲住在切洛普斯的同族人的情况。”
“噢,亲爱的小可怜,当然可以。我们知道你和朱巴有了孩子。”
“我没有朱巴的孩子。”
对自己的失误,费利萨毫无尴尬之情,而是接着说:“噢,我们得到的信息不一定始终都很准确,但是……我们毕竟只有少数几个人留下来,不过我们对每个人还是有记录的。”
“那么梅里克斯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都往东走了。但是发生过一场战争,我们不知道谁……”
看样子,她还是不知道。
“切洛普斯发生过起义、干旱和火灾。”
“我们知道干旱、火灾和饥荒。”丹恩漠然地说,听出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当,他接着说,“有一段时间,我和玛拉甚至一直认为世界上到处都是干旱、饥荒和火灾。”
“哦,可怜的孩子。”费利萨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抚摩着玛拉的手。
“我想睡觉去了。”丹恩说完后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失礼。“对不起,我们还不习惯你们优雅的生活方式。”
“我可不认为我们现在的生活算得上什么优雅。”费利萨礼貌地但却冷冷地回了一句。
丹恩站起身,玛拉也站起身。
费利萨说:“明天早上吃饭时再见。”
玛拉知道丹恩想回答说:“我们明天在自己的房间吃早饭。”就像住在旅馆那样,于是连忙给丹恩使了一个脸色阻止了他。
他们互道了晚安。玛拉知道费利克斯不喜欢她,也知道自己不喜欢费利克斯。这是一种顿生的直觉的反感。费利克斯对丹恩的微笑和蔼可亲,显得几分仁慈,玛拉希望他的微笑没有给丹恩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那位老仆人领着他们穿过几间空屋子,墙壁都有剥落的地方,大多数都没有家具,最后来到两间漂亮的屋子,房间很大,地上铺着地垫,有椅子,还有一张低矮的大床。这是套房中相连的两间屋子,中间有一扇相通的门,两间屋子的地上各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浴盆。仆人走了。丹恩推着自己的大浴盆,穿过中间的门,摆放到玛拉的浴盆旁,然后脱下袍子,进入水里,连头一起泡在水里,水即刻变成了褐色。玛拉则等门关上才把衣服脱下,躺入香气弥漫的热水中。
“玛拉,我们这次卷入什么了?”丹恩一边鱼儿似的在水中游动,一边真诚地问,“公主,你听见我说话了吗?”玛拉的头这时正埋在水里,想着这已经变成褐色的水最终也很难将他们洗干净。
“我不喜欢这里的一切,我想离开。”玛拉说。她从浴盆里站起来,裹上一块干布,拉了拉铃绳。老仆人很快就进来了——他肯定就在门外。他在偷听。
“还有水吗?”玛拉问。
“加热需要一段时间,公主。”
“那就给我们弄些凉水来吧。我们该把这些脏水往哪倒?”
丹恩嫌麻烦,不愿去拿一块布遮住自己,光着身体就说:“我把它从窗口倒出去吧。”
“不,王子。”老仆人说。“不用您操心。”老人拉了拉铃绳,很快,进来一位老妇人,映入她眼帘的是赤裸的丹恩和半遮着身体、头发乱糟糟的玛拉。
两位老人把两个大浴盆先后抬了出去。
“他们不应该干这么重的活。”玛拉说。
“噢,他们习惯了。”丹恩说,听到这么自私无情的回答,玛拉现在真的感到忧心忡忡了。
浴盆又被抬了回来,并排放在地板上,然后老人又送来一大桶凉水。丹恩重新跳进浴盆,他夸张地颤抖着,叫道:“看,多清的水!”他冲着一直盯着他看的老妇人说,然后大笑起来,他有些过度兴奋了。
玛拉一直等到两位老人都走开才进浴盆。水很冷,她把头一次一次地浸入水中,以便适应那么低的水温。
丹恩从浴盆里出来,擦干身体,看着隔壁自己那张巨大的床。
“我要和你在一起。”他说着便裸着身体躺到玛拉的大床上。
“玛拉,你知道吗,这些东西让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睡着了。过了一会儿,玛拉也上了床,在丹恩身边躺下也很快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看见费利萨站在床边——一副震惊和反感的神情,还夹杂着一丝胜利的喜悦。
“早上好,”丹恩说,他坐了起来,依然赤裸着,“早上好,玛拉。”
“二位早上好。”费利萨说。“已经很晚了。你们肯定是累坏了。我们在等你们吃早饭呢。”
玛拉塞在包里的脏衣服除了一件之外,都被那对老夫妇拿走了。他们睡觉的时候,老夫妇则待在自己的房间。剩下的那件衣服很薄,轻轻的难以抵挡寒冷,玛拉穿上后在外面披上一条毯子,上面有很多旅途上留下的泥点,所以也没法穿出去。怎么办呢?她扯下床单,披在身上。丹恩也如法炮制。
在昨天晚上他们待过的屋子里,费利萨和费利克斯正坐在地垫上等着,饭菜已经摆放好了。
“早上好,王子。早上好,公主。”费利克斯说,口气十分正式。
“你们看见什么了?”丹恩天真地问。
费利克斯和费利萨交换了一下眼神,玛拉开口说话,打断了两人的交流:“和你们想象的不一样。丹恩和我经常共用一张床,很多时候那些床比你们的床要窄得多。还有多利斯和利塔。我们四个人都共用过床。”
“我们知道多利斯,但利塔是谁?”
“一位朋友,是阿尔布人。”
“哦,阿尔布人……”他们就此打住,没有再追问利塔的情况。
费利萨滔滔不绝地接着说:“有件事,一个故事……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历史上发生过的……我给你们俩讲讲吧……你们会理解的……要知道,那可是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件事……”这时费利克斯打断她说:“我来给他们讲吧,否则的话,我们一天都要待在这儿了。你们了解艾弗里克洲这半部分的历史吗?”他问玛拉和丹恩。
“不太了解。”丹恩说。
“我只知道一点点。”玛拉说,她想起沙比斯给她上过的课,实际上是对她问题的回答——她现在意识到当时提的问题有多么愚蠢。
“很久很久以前……”
“几千年前?”
“对;在冰还没有封冻耶鲁普文明的时候。你们了解那些文明吗——发生在一万两千年前两段冰纪之间温暖期中的历史故事?”
“知道。”玛拉说。
“不知道。”丹恩说。
“一万两千年前,他们以为一切都会永远不变地继续下去……但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以说,说出来您也许会觉得夸张,我觉得人们一直都有一个倾向:认为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会永远存在,但是,那只是一种可能。在冰纪之间的那段温暖期中期,从这里往东,在尼鲁斯河口,这条河现在还存在,虽然与过去的位置不一样,有一个非常成功的统治王朝。皇室一直保持内部通婚。兄弟姐妹结成夫妻。”
这时丹恩大笑起来,然后对打断费利克斯的话表示歉意。
“哦,不过你想想,这种通婚方式在动乱年代可以保持政权的稳定性。如果婚姻涉及到两个家族,或者一个家族的两个分支,在权力财产继承的时候,经常会发生冲突,甚至导致战争。而兄弟姐妹的后代更有可能、也更希望保持政权稳定。”
丹恩的表情十分复杂,有不屑和嘲讽,也显露出几分兴趣和满足,他鼓了鼓腮。
“这个朝代延续了多长时间?”玛拉问。
“据说有几百年。”费利克斯说。
“一直稳定?繁荣?和平?”
费利克斯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讽刺,然后深思熟虑地笑了一声,他冲玛拉微微鞠了一躬,说:“公主,你问得太多了。几百年的——和平?没有。但是他们成功地抗击了外敌入侵,王国也没有出现分裂。”
费利萨再也忍不住沉默了,“你们俩就是最后一代,那个王室的最后一代,是年龄最合适的皇家子女。”
“随便两个莫洪迪人不行吗?”
“要真正的皇族。我们需要真正的皇家血统。你们的孩子将振兴王室,给皇家带来新的生命力。如果大家知道有一对皇家夫妇回到了中心,而且有了孩子,他们就会支持我们的,像过去一样。”
“和莫洪迪人统治艾弗里克洲全部地区时一样?”玛拉问。
“对。”
“你们打算重新统治艾弗里克?”丹恩问。
“为什么不呢?我们曾经做到过。”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那么急切地要统治艾弗里克,”玛拉说,“汤斯河往南简直就是沙漠和死亡之地。”
“一切都会变的。”费利克斯说,“现在正是干燥期,但干旱会结束的。我们要做好准备。艾弗里克洲的历史一直就是气候变化的历史。”
“各地的历史都一样。”玛拉说。
“是的。不过我们还是要担负起我们的责任。我们相信将由我们来迎接下一次转变。冰冻又要开始在耶鲁普肆虐了。已经有迹象证明……中海已经干涸了几千年。过去的海底已建造了很多城市。但是这里肯定还会变成一片汪洋,水正从两个地方流向此地:就是与那个过去叫大西洋、现在叫西洋的海域相连的罗基盖茨;尼鲁斯河东部一条过去干涸、现在已经又开始流水的运河。现在中海海底部分出现的浅水湖正在淹没一些城市,水位不断上升,那里又要变成海洋。”
“再过几千年?”
“也许只需要几百年。但是冰冻和融化都是有阶段性的,程度有所不同。中海在冰纪中间的温暖期时注满了水,然后是半满,沿岸建有很多城市。你们俩以后也许会看到水会上升得很快,您上次见到的海岸下次也许就消失了。”
“你们认为干旱很快就会从艾弗里克洲消失?”
“为什么不会呢?”
丹恩兴致勃勃地听着,玛拉倒觉得有些不快。
她说:“你们说你们认识多利斯。”
“当然。他给我们通告南方的信息。”费利萨说。
“他也给我们讲过中心里有很多奇妙的东西,而且建议我们去看一看。”
“对,我们这里确实有,你们应该看一看。”费利克斯说。“我们相信发生过的事还会发生的。我们正处在又一个伟大的发现和发明时代的边缘。在中心,我们保存了过去的发明创造。”
“不是全部。”费利萨说。“你忘了,有很多都被抢走了。”
“这里出现过抢劫。”费利克斯说。“一些机器和发明都被强盗抢走了。”
“我们见到过一些,”玛拉说,“我们可以参观一下中心吗?”
“亲爱的,当然可以。”费利萨说,“你们会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很容易理解,因为它们都有详细的文档记录。当然,你们不会看到原始的机器。所有的机器都被复制了,而且一次次地复制,只要原来的技术还在。但后来……唉,很糟糕。”
“你们要考虑一下我们的计划。”费利克斯命令说。
“我们会的。”玛拉说着站起身,丹恩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他们的屋子里,丹恩恼怒地说:“他们想让我当种马,让你当生育机器。”
“他们就是这么想的。”玛拉说。
接下来,丹恩的心情似乎又变了,他说:“我倒是非常愿意想象一下我娶了你,玛拉。想象一下我们生的小孩子到处乱跑。”
“我觉得他们精神有点毛病,”玛拉说,“他们有点疯了。”
“也许我们不该这么草率地认为一切都疯了。”丹恩不知该怎么说,他有些忧虑。“他们多大了?”丹恩接着说,“五十了?假设我们马上就要孩子,等孩子长大成人恋爱时,他们也该老了。和谁恋爱?你或我?应该还有一个孩子。最好和第一个不一样。想象一下,两个老人和两个年龄更大、离死不远的仆人,还有你和我,这就是所谓王室。当地人怎么会忍受下去?我听说他们对莫洪迪的统治并不十分满意。”
丹恩滔滔不绝地说着,好像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对话者争论。
玛拉静静地说:“我也知道,你的话中还是有些道理的。”
他扑到床上,脸朝下躺着,没有搭理玛拉。玛拉站在窗户旁边,看着窗外数不清的房顶,有的和那些淹没在水底的建筑一样漂亮,有些则坍塌了。
“我想沿着墙把整个城转一遍。”玛拉说。丹恩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才起身,他现在开始对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有些闷闷不乐,甚至是愤怒。他们看到老妇人在做饭,告诉她他们要沿着墙走走,问哪儿有通道。她似乎非常不高兴,看也不看他们就说:墙体里面就有通道,路况基本上还可以,但是还是要小心,走完全程得花大半天时间。她给他们带上一些饭菜。
他们朝西出发,墙高至他们的腰部。有些地方有成堆尖利的铁丝,都生了锈。他们知道切洛普斯就曾使用过铁丝围栏。
“如果我统治这里,一开始我就会拆掉这些铁丝。”丹恩说。
“可以看出你是希望步入和平时期的,是不是,丹恩王子?”
丹恩这次没有笑。
在墙的另一侧,只见一望无际的湿地和沼泽,中间穿插着一些小路,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沙地、灯心草和芦苇丛,但整体上水面明显多于陆地。墙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建筑,有些已经倒塌,取而代之的是芦苇和泥地。这就是保存了伟大历史记载的地方。一直到北部,景色都一样,他们在一处避风角落停下来,歇歇脚,吃些面包。风从耶鲁普的冰原和冰峰一路吹来。如果人们能飞翔,他们就可以随意到处俯瞰冰冻世界。那些拥有伟大文明的伟大城市还看得见吗?看不见,冰不是水,所以……他们继续往前走,寒冷已穿透了他们厚厚的衣服。东部的景象也一样:这正是他们来时所经过的地方,所以知道那里的沼泽是需要走上好几天才能穿过的。太阳能收集器沿着墙一直排列而去。支撑杆已经腐蚀了,有的甚至已经消失,只剩下圆形的金属体散落在墙上,有的则掉到了屋顶上或地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费利萨和费利克斯曾告诉他们晚饭会送到他们的房间去,这样他们就可以静静思考自己的决定。
“他们不喜欢我们的举止。”玛拉说。
“等我成为统治者的时候,”丹恩说,但玛拉这时却打断了他:“丹恩,别说了,即使是开玩笑也不要这么说了。我担心,你难道没有看出……”
“看出什么,玛拉?”丹恩骄横地问。
“我担心——另一个。”
他目光呆滞,然后一副失落泄气的样子,他心事重重地坐在地垫上,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对,不过我想去见一下费利克斯,听听他们详细的计划,因为他们还有些事情没有说。如:他们肯定在计划招妃子。孕育一个孩子需要九个月的时间,然后还要再等一年才能会有下一个。我可不想让你那么劳累,玛拉。”
“我也想过招妃子。”
“他们到底计划怎么度过另一个玛拉和丹恩出现前的这一段时间?他们显然很穷。”
“另一个沙哈娜和另一个沙曼德。”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基拉。我经常梦见她。”
玛拉轻柔地说:“我经常梦到沙比斯。”
“是吗,玛拉?我们可以建立自己的王室家族,你想过吗?”
“别说了,丹恩。”
他在玛拉的床上躺着,然后跳起身,跑回隔壁房间自己的床上。“我恨他们,”他说,“我诅咒他们。他们毁了你和我。”
第二天早上,费利萨把他们送到“博物馆之旅”的起点,她解释说这个名字过去就一直使用,她还记得曾见过前来参观历史奇迹的队伍绵延而去,看不到队尾。
入口处有一个高大的盾一样形状的金属框,里面盘着铁丝,下面有一个按钮,上面是十几种表示“按下”的语言文字。他们按下按钮,但机器却毫无反应。在这个盾形框或称匾的东西旁边还有一块匾,上面同样有十几种语言文字,其中包括莫洪迪语和查拉德语,如果这个装置还能工作,那些文字内容就会通过灯光显示出来。匾上的文字为黑色或灰黄色(过去曾经是白色),现在已经有些模糊,有的地方已经无法识别。匾旁边还有第三个粗糙的复制品:一块黑色的大木板,上面用泥土写着另外两块匾上一样的信息,但语言文字的种类要少了一些,莫洪迪语和查拉德语在最前面。
“我们从这里开始参观温暖期古文明。这里的一些制品是冰冻刚开始肆虐时从耶鲁普运进来的。耶鲁普所有的国家都有数不清的古代制品博物馆。在24号楼里有一个这一类博物馆的复制品。冰冻刚一开始就侵吞破坏了一些城市,中海边缘的城市则被推入海里。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中海里堆了很多海岸线上掉下去的城市废墟,中海那时已经干涸。那些材料就被运到艾弗里克洲北部,用来仿造那些消失在冰冻中的城市,而这些城市又重蹈覆辙,变成废墟,材料又被用来建造其他城镇。腾德拉的一些城市就是用古时候建造城市所用过的那些材料建成的。”
他们来到24号楼。第一展室里展示的是穿着兽皮衣服的人们打猎或围坐在火堆旁的情景。“这些人生活在我们的祖先古耶鲁普人之前的年代。看看他们头颅的形状。他们生存了十四万年。他们在古冰纪来临的时候离开了这里,在温暖期返回,生活在避风寒的山谷里。”
“他们看起来很像石人。”丹恩说。他情绪有些不安,玛拉的感觉也一样——伤感。看一个已经绝迹的人种令他们感到痛苦。“我们为什么要关注他们呢?”丹恩抗议道,但他们还是手拉着手接着向前走,看到还有其他游客,心里感到一丝欣慰。
下一个展室向他们展示了尼安德尔人之后的人类。这些人也穿着兽皮,住在简陋的小屋或草房子里,用刀或矛打猎,也用弓箭。
“我也要做一副,”丹恩说,“我们为什么没有呢?”
玛拉说她愿意旅行时带上一支那样的矛。
“嗯,玛拉,你觉得他们讲解得清楚吗?我觉得不够。我们在这里倒会很称职,我们甚至可以教给他们一两个求生的办法。”
到了第三个展室的门口,他们看到一个牌子上写着“不得入内”,屋顶已经坍塌下来。从门缝中可以看到成堆的灰泥和瓦片,墙上画的是坐在船上面目惊恐的人们,那些船比现在的船要长得多,精美无比。
“看来,我们永远也无法了解海洋人了。”丹恩说,其实这也正是这个地方提供的惟一介绍词。
下一个展厅比较大,展示“骑士年代”。那时的人们穿着盔甲,手执各式标枪长矛,骑着填充物制作的高头大马,有的跌下马去,而那些马也有的肚皮撕裂,露出里面填充的碎布片。
现在已是中午。丹恩想去看一看那座叫做“太空探险”的展馆,但玛拉说她需要连续性,她现在已经有些糊涂了,而丹恩则说他不在乎什么连续性,声音又气又急,玛拉也有些生气,她觉得毫无收获。现在,这些古人曾居住过的地方,雪堆得比多利斯提到的白鸟旅馆所在的山还高一倍。从他们卧室的窗户望去,可以看到山峰伸向冰冷的天空,白色的峰顶上覆盖着的是雪和冰。
“我要受不了了,玛拉,我们离开这儿吧。”他们开始在这一堆凌乱的建筑中徘徊,迷路了,最后,他们看到一座最高的建筑,走了进去,顿感吃惊:面前是一种复杂得难以想象的机器,但可以看出它应该是和太阳能收集器出于同一个时代。这里的展室不再是一间间屋子,而是一座座大厅,展品有星际交通工具——但这里的星不再像平常说话时用得那么轻松,因为这里的墙上和天花板上都是天相图,展示不同地区的星星排列变化图和整体规律。他们看到自己生活的地方叫地球,是围着一个中心的大亮星,即太阳,而转动的小光点;但太阳也只是一颗很次要的星星,这颗为他们的生命输送了巨大能量的星星只是很多星星中不显眼的一颗,天空的星星如此之多,“几千”甚至是“几百万”这样的词都显得很苍白无力;艾弗里克洲,这块他们用无数脚步认识的土地在这个小星球上只占小小的一片。而月亮,那个他们非常熟悉的星星,竟然……
“够了,”玛拉说,“我可接受不了。”
“我想我也不喜欢知道我们是怎样一群无知的野蛮人。”丹恩说。
他们相互安慰地拥抱了一下。接着,他们看到一个金属盒子,上面有各种突出的东西,还有伸出来的线和杆,这个家伙曾经到过比太阳还远的星球,并从那里发回信息……但是为什么?出于什么目的?究竟是怎么到达那里的?走出那座巨大的建筑之前,他们看到墙上写着:在冰纪笼罩地球北半部之前,当时的人们曾把一些像城镇一样大的机器送入太空,人们在上面居住,据说还可以永生;现在还有人相信那些机器确实存在,依然在太空中飞行,也许有一天还会返回地球。
“就像那些朝拜者所歌颂的那架坠毁的机器一样……好啦,玛拉,我们走吧,我伤心得简直要……”
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暗暗希望不要见到女主人。晚饭送到了他们的房间,仆人还给他们留下女主人的话:亲爱的玛拉和亲爱的丹恩要尽快做出决定,因为时间不等人。
当天晚上,丹恩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副悔恨和愧疚的样子,甚至还把两个房间的门关上了。但是玛拉醒来时却发现丹恩正抱着自己,“玛拉,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原来她在睡梦中一直在喊丹恩,她梦见从迷雾中出现很多人,奔跑、搏斗,一直在打仗,时刻准备迎击敌人;一个消失了,另一个紧接着出现,穿着不同的服装,皮肤颜色也各不相同,白色的、褐色的、黑色的、黄色的、他们也在奔跑,逃避追捕,接着又一个个消失;久未谋面的人出现了又死了……玛拉哭了起来,丹恩安慰她。到了早上,丹恩说他想找费利克斯问一些问题。
“我相信那两个人疯了。”玛拉说。
“我想这要看他们的计划是否成功。如果成功了,那就说明费利克斯和费利萨没有疯。”
玛拉温和地对他说:“丹恩,要小心。我开始觉得他们的这个梦想可能会成为一种剧毒药。”
丹恩去找费利克斯了,玛拉则继续去参观博物馆。多么复杂的发明!多么机智的人!多么具有诱惑力的生活方式!她最喜欢那些标着“……生活的一天”的展室。一个叫大布列颠的小岛上一位女子在第十一千年中叶和第十二千年的生活。第十二千年末期,北艾姆里克洲一个大城市中一家人的生活。第十二千年末期,耶鲁普北部一个农夫的生活。那是这些博物馆的创建者最喜欢的年代,因为那是一个发明和创造激增的年代。但是每座展馆的故事最终都是以战争结束,而且战争的方式变得越来越残酷,越来越恐怖。有一座展馆的展室里展示的全部是战争机器,在一面墙上列出了那些被认为可以结束古代文明的方式,即使没有冰纪,古人类也完全有可能通过这些方式终结自己的文明,战争就是其中一种。玛拉搞不明白那些武器:那么复杂,那么难于理解。尽管旁边的解释非常清楚易懂,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所读到的内容。炮弹竟然可以带着培育好的病菌发射到一个国家或城市,通过疾病传播屠宰生灵?这些古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竟然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来?“炸弹”能够……玛拉无法理解下面的解释。
他们使用土地和水时根本不考虑后果。
“这些人根本不关注他们行动造成的后患。他们杀绝了野兽;毒死了海洋里的鱼;对森林滥砍滥伐,使曾经遍地森林的国家一个个变成了沙漠、荒原。他们破坏一切可以触摸到的东西。他们的头脑可能出了问题。有很多历史学家认为这些古人确实应该受到冰纪的惩罚,他们罪有应得。”
另一间展室里写着:“他们发明的机器越来越精密复杂,所使用的方法也是无先人能比。现在的人认为这些机器破坏了他们的心智,或者改变了他们的思维,导致他们疯狂。在整个过程中,他们几乎没有意识到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尽管少数几个头脑清醒的人曾试图警告过他们,但效果甚微。”
沙比斯曾经告诉过她,现在活着的人和非常聪明但又非常愚蠢的古代人一样。玛拉也曾亲眼目睹这样的例证:在那个塔里,丹恩在死亡边缘挣扎,旁边躺着一个喉咙已被割开的人,丹恩杀死了那个人,但他自己却不记得了。还有一个例子:那个秃牙、笑容丑陋、心狠手辣的库利克。
一天,她从博物馆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时,发现费利萨正满脸不悦地看着她身上穿的那件褐色的蛇纹服装。
“我们的收藏里正缺少这样的东西,”她说,“您能把这件衣服给我们吗?”
“但是,费利萨,你们的博物馆正在败落,快要倒塌变成废墟了。”
“噢,我亲爱的,你说得对,但这正是我们急需您和丹恩的原因。我们很快就能把一切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费利萨,我必须要说明:我确实认为你和费利克斯生活在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幻里。”
“噢,不对,我亲爱的玛拉,你错了。费利克斯和丹恩正在商谈,我非常高兴。”她轻轻地抚摩着玛拉的胳膊,然后又亲切地摸了摸她的脸,带着她颇具特色的亲密和关爱,喃喃地说:“亲爱的,亲爱的玛拉,”接着语速和音调分别加快提高,“亲爱的公主,你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我非常希望你能够穿上……”
玛拉的床上散放着几件裙子和长袍,玛拉曾经在房间的衣柜里见到过,但她以为那是费利萨的,所以一直没有碰过。她曾走过一个挂满古代各种服饰的大厅,但那时候,她已经无法理解对过去的描述了。
这些衣服是从博物馆拿来的。
“请,请把这件穿上,”费利萨恳求道,说着拿起一件天蓝色的、用亮闪闪的材料做成的衣服,一件样子奇特的长裙,臀部和腰部都很紧,没有袖子,而且要露出整个后背——这是玛拉从未见过,甚至都没有想过的。“这叫舞裙,”费利萨说,“是跳舞时穿的。”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衣服没有朽掉?”
“噢,这些不是原件,当然不是。冰纪开始时,他们把这些衣服的原件带到艾弗里克洲,放进他们修建的博物馆里,因为衣服会褪色腐朽,所以就对它们进行经常性的复制、替换。也许仿制品中没有能比得上原件的,因为我们现在的人就不如古人那么心灵手巧。”
“但我们都一样好战。”玛拉说。
费利萨的目光中立刻掠过一丝机警,和刚才那副亲切、爱抚的眼神有明显的区别。
“对,好战。对此,我也感到伤心。但这也正是亲爱的沙曼德王子——丹恩和我丈夫正在谈论的事。”
费利萨把衣服递过来。玛拉脱下身上的袍子,费了一点周折终于穿上从费利萨手里接过的衣服,但她的腰太粗了,把衣服撑开了口。她站在费利萨从自己屋子推进来的镜子前,看到镜中的自己——她倒在床上笑了起来。
“但是你看起来很漂亮,玛拉。”费利萨坚持说。
玛拉脱下衣服。
这时让她吃惊的是,费利萨把身上那件带着很多灰白相间的褶皱和丝纱的衣服脱下,只剩下粉色的长内裤和胸衣。“这些衣服也是从博物馆里拿来的。因为它们快要朽了,我们又没有能力复制替换,所以我就干脆把它们拿来穿了。”
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粉色的带着花边和褶边的长袍穿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着镜子里的身影,又微笑着看看玛拉。玛拉看见她频繁地换着衣服,似乎开始明白:这些衣服并不是真的为玛拉准备的,费利萨只是想让玛拉羡慕她。
她已经一把年纪了,不过还不算太老,身材还算苗条,但四肢很难……玛拉忍不住看了看自己光滑、优美、柔嫩的四肢。
玛拉坐在床上,看着几百年前的时装一件件展示在自己面前。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时装”这个词,她觉得这样的观念不可思议、甚至有些荒唐。费利萨一次次地劝她:“你一定要试试这件衣服,玛拉,这件很适合你。”话虽这么说,但实际上这并不是费利萨的真正目的。
玛拉继续坐在那里,嘴角挂着微笑,她在想她以前还从来没有见到如此可笑的事情——一位上了年纪的棕色皮肤妇人穿着几千年前白人妇女所穿的衣服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显然那些白人妇女的体形和现代人有很大不同,因为费利萨的穿衣实验经常在进行到腰部时停止。玛拉想象这些衣服在利塔身上会是什么样子,发现效果也好不了多少。闪亮的淡色头发——对,她的发髻倒是和这里面的某些衣服能搭配上。
整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晚上,丹恩回来后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而且关上了门。他做得似乎很自然,但实际上还是感到有些不安,他朝玛拉羞怯的一瞥就可以证明。她想知道他和费利克斯的讨论进展得如何,所以就敲了敲门,但是没有回答。她又使劲敲了敲,丹恩过来开门,这时她才清楚究竟是谁站在那儿皱着眉头。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想离开。”她说。
“再待一段时间吧。”
“他到底想让你干什么?”
“他想让我用地方上的青少年培养一支军队。他说有很多人对现状不满,他们希望中心恢复到过去的样子。这个地方像个要塞。他说我是丹恩将军,需要了解战争。嗯,我确实很了解,玛拉。”她看见他脸上突然浮现出愚蠢、傲慢的微笑。
“我们靠偷农民的粮食来养这支军队?”
“但他们会受益的,因为我们为他们提供保护。”
“提供什么保护?这里有一个好政府,多利斯说过。”
“政府将站在我们一边。他们喜欢中心。”
“那些农民为什么需要保护?”
“哦,有时候会出现抢劫。不要冲我抱怨,玛拉。我要等了解更多情况后再告诉你。”说着便当着玛拉的面关上了门。
玛拉一连几天都是去参观博物馆。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满足她求知欲的地方。一些展馆的内容就像当初听沙比斯几个小时的讲解一样有益。甚至是一面墙上字迹斑驳的几行描述就解答了曾困扰她多年的迷惑。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在迅速扩充,甚至觉得每次呼吸时都吸入了新思想。但丹恩也时时在她的脑海中出现,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费利克斯,她现在几乎见不到他,因为他不喜欢、也不相信她,而且知道她正在试图劝丹恩离开这里。这个残忍、冷漠的男人——嘴角挂着并不真诚的微笑、一副皇室成员的气派——并不愚蠢。费利萨确实是愚蠢,因为她的自负使讨论无法进行。每次交谈不久,她就会控制全部发话机会。例如,玛拉问起沙子中埋藏着古书和历史记载的坟墓以及在沙子下发现的城市,费利萨马上回答说她对此一无所知。玛拉坚持说自己曾听说过沙漠之城。
“谁告诉你的?一派胡言。什么沙子?”
“博物馆里的皮书说的。旁边还有个说明说这些书是根据过去芦苇做的纸书内容复制的。”
“如果曾经有过沙城,我应该知道。我一直在尽力了解世界万物。”
在博物馆的文物、人类历史传说中游历多天的玛拉回来后,费利萨迎了过来,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抚摩着,咕咕哝哝地说,见到丹恩和费利克斯相处得非常好,她感到非常高兴,要是玛拉能早些告诉他们怀孕的消息那就更好了。
玛拉看到,远处,丹恩正沉默不语,一副郁闷的样子,和费利克斯在围墙里来回踱着步。威武气派的费利克斯和英俊的丹恩走在一起非常协调。丹恩对费利克斯一副顺从的样子,也许没有用言语直接表达,但他充满敬意的举止和阿谀奉承的语调可以说明一切。玛拉对丹恩与日俱增的愚蠢和盲目是再了解不过了。
如果现在还不制止,那么就来不及了。
一天晚上,玛拉敲开丹恩关上的那扇门,他站在那里,另一个他,“玛拉,我要行动了。这里有条件让我做出一番大事,再加上我自己的经历,我当过兵,这一切都非常有利,你肯定也能看出来。”说着便转身试图关上门,但玛拉扶着门说:“丹恩,我明天要离开这里了,如果你不愿意跟我走,我就一个人上路了。”
他突然转过身,一脸的猜疑和愤怒:“你不能离开,我不允许你走。”
“你们的宏伟计划依赖一样东西,依赖我,依赖我的子宫。”她拍拍自己的肚子。“我要走了。”
他抓住她的胳膊,怒目而视。
“丹恩,”玛拉温和地说,“你难道要把我变成你的囚犯吗?”
他的手没有松开,但有些发抖,玛拉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对他产生了作用。
“丹恩,你难道要强暴我吗?”他猛烈地摇摇头。“丹恩,你曾经让我提醒你,你在比尔玛失去理智时,把我赌给了别人。现在,我在提醒你。”
丹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好长时间。玛拉看到另一个丹恩正从他的眼神、表情中消逝,手也松了,他放开了她,转过身,呼吸急促。
“哦,玛拉,”他说,这次是丹恩自己在说话,“我禁不住诱惑。你知道,我能做好的。我会把事情做得非常好。”
“不过,我也没有阻止你。我也无法阻止你,是不是?告诉那两个人,有皇室血统的王子娶上一个妃子足可以开始一个王朝。我相信他们已经这么做了。但你不能阻拦我,丹恩。我明天要离开这里了,不管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他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说:“好吧。你知道我不会把你囚禁起来。”
“你不会,但另一个丹恩会。”
她关上门,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一下自己随身带来的衣服,把它们整整齐齐地装入自己的包里,然后警觉地躺在床上,她不敢入睡。一夜的焦虑和不安过后,门开了,丹恩拿着自己的包裹站在那里等着她。
他们拥抱了一下,迅速地、悄悄地走出屋子,沿着长长的空无一人的通道来到中心大厅,然后走出主体建筑,穿过墙之间的空地,到达大门,发现门是锁着的,丹恩拿起一块石头把锁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