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这条宽阔的大河并不像支流那样湍急,河水要浅得多。河床很低,但由于水位下降,河床边缘并没有长满青草,而只有因侵蚀而留下的一道道的沟壑,还有因洪水爆发而冲毁的河堤。在离水面很高的地方,还有洪水席卷而过留下的碎石残屑,在树枝间甚至还有一缕缕的稻草和枯死的杂草。水龙并不在岸上,而是在水底深处,或是像木头一样漂浮着:人们可以看到水下那粗笨的三角形的脑袋。它们的鼻孔露在外面,有时会看到那长长的、黑色的身影在船边或是船下方游弋着,它们希望能从船上掉下些东西,或是掉下个人来,因为甲板太高,它们没法跳上去。天气很炎热,天空湛蓝而又空旷,一丝云彩也没有。穿过棕榈树和荆棘树,可以瞥见沙尘暴在轻舞着,旋转着,在草丛间卷起一片片灰尘。天气闷热不堪,空气好像紧紧地沾在皮肤上一样。不过玛拉现在并不觉得很难受。当她回过头来去看航行中那段晕船的日子时,她很奇怪自己居然忍受了下来。看来,那是因为她别无选择,现在她很轻松地坐在船上,想象着他们要去的这个城市沙里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在这条“丛”河上要往上游航行约一半的路程,然后再挤过一条狭窄的小运河,这条河随后与另外一条河交汇,再共同汇入一个名为查拉德的湖泊。在另一条河上,他们将顺流而下,而为了保护这台珍贵的太阳能机器,它将被关掉,那时候就得用上船桨了。这些都是丹恩告诉她的,他和其他三名卫兵轮流守卫,在换岗的间隙,他坐在她身边跟她讲了这些。他对她说:“玛拉,一切都在渐渐变好,对不对?”他急切地向她脸上扫了一眼,想看看她的感受是否与自己的相同:一切都曾经那么糟糕,现在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他如释重负,感到很安慰,也许这种感受算得上是一种敬畏。
玛拉似睡非睡,她的目光四处游弋,所看到的一切都显得轮廓分明、清晰可见,犹如在梦境中一般,但是却离她很遥远。她像是在梦中,是的,是在梦中,船静静地划过河面顺流而上,河岸擦肩而过,万里晴空中只偶尔有一朵白云匆匆掠过——所有这一切都在她心头飘然而过,这使她觉得自己如同是透明的一般,或者说是有两个玛拉,因为她记忆中的玛拉已经不知道水打在皮肤上是什么感觉了,每次当她从梦中醒来,嘴唇都是干裂的,总是想喝水。人们从河里打上来一桶桶的水分给旅客们,轮到玛拉的时候,她大口地吞着河水,每一口所带来的凉爽感觉都如同是一阵低声细语:玛拉,你现在安全了;她把手浸在桶里向脸上泼水,许久以前她的肌肤只知道干渴的滋味。
有时候前方会出现沙洲,水龙就爬在上面,当船出现的时候,它们就滑入水中。船离两边的河岸都太远,看不清鸟儿和它们筑的巢;他们也看不清站在那儿喝水的动物,因为它们一看到船就跑开了。他们一天天地向前航行。每晚他们都靠岸休息,有时候是一座城镇或是一个村庄,有时候是河岸上一个孤零零的客栈。所有这些旅店和客房都简单、干净而又舒适。他们早晚供应面包,有时有奶酪和炖蔬菜,还有棕榈树汁。旅客们睡在大房间里,有时候是五六个人一个房间。丹恩和玛拉一直都在彼此的视线之内。这一地区很像戈德尔,每个城镇都有自身的特点,这从当地人们的眼神、面部表情和言行中就能够看出。这一切都令玛拉备受鼓舞,她对这个地方饶有兴味,因为她很久都没有看到这样生机勃勃而又繁华的城镇了。这里的人们都充满了自信,城镇之间也像人那样渴望相互的理解。当船在晚上靠岸以后,她和丹恩就在街道间四处闲看——而且总是盯着人们的脸看。他们壮着胆子买个水果、一把糖或是一小块蛋糕,好品味一下带有该地方特色的食品。这味道的确与众不同。有时候丹恩长时间地使劲儿地盯着路人看,人们会因受到了打搅而感到有些恼怒,便也回看了一眼:你想干什么?
“丹恩,你到底在等着见谁呀?你告诉我吧。”
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有时候她觉得,他总是沉浸在内心的思考当中,根本就没有听见她说话。为了能和他保持交流,玛拉有时紧紧地挨着他,对他们看到的事物发表一些看法,在讲了几分钟,甚至是半个小时之后,他却一句应答都没有。不过他后来又说了几句,意思是他听见了,把她讲的话都留在脑子里了。晚上沿街所看到的一切都令玛拉欣喜不已,但是她觉得,对于丹恩却不是这样。他总是满心忧惧,时刻提防着,又怎么可能开心呢?不过他出人意料地说道:“玛拉,我喜欢这样和你一起走走。我在船上的时候就盼着这会儿了。”
H子又一天天地过去了。有时候丹恩会蜷在玛拉身边,在甲板的木头上用手指量着距离:算一算在这船上他们已经航行了多远,而离开切洛普斯、离开石村又有多远。他在木板上画出了艾弗里克洲,那形状很大,这时候其他人看到后也加入了近来,用手掌指出从他们来的地点到这儿的距离——不过他们都不像丹恩和玛拉是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的。有些人知道艾弗里克洲的形状,而其他人只是呆呆地看着,满脸疑惑,也不明白玛拉和丹恩所讲的那些东西。
大多数时候,丹恩站在船头看着那台太阳能收集器,有六个卫兵轮流守卫着。晚上在翰上岸吃饭睡觉时,她就留下两个人,不过多数情况下她总是和卫兵们一同待在船上。那里面总是有丹恩,而玛拉不喜欢这样,她担心自己再也看不见丹恩了,于是彻夜未眠。翰用丹恩的次数越来越多。这干瘪的女人就像是个高个子的老猴子,行动敏捷,神情警觉。她总是看着那些卫兵,看他们是否在发愣,目光离开太阳能收集器是否太长。而丹恩总是很警觉。他总是站在船头,双腿叉开保持平衡,在那装置旁边来回走动,这样他就能看到船上所有的人(玛拉知道,任何人都可能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眼睛不停地在旅客们的脸上缓慢地移动,而后转移到那装置上去,随后又是一遍。如果有人离装置太近,或是在放包裹、袋子时太不小心,他立刻就能发现。人们请求翰让他们看看这太阳能收集器,有时候她会同意,但是却一直守在装置和人们的旁边,观察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他们站在那儿盯着那一大块方形金属板,没有人知道这远古时期发明的、早已失传的东西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方金属板看上去就是一块闪着暗光的表面。但是如果你盯着它一直看,就会发现在它的深处有光线的变换,颜色也在改变,时强时弱,犹如黄昏与日出时分水面或天空的变化一样,所以你感觉宛如在向水中,在向深深的水中凝望;旅客们看到这些时总是非常惊讶,心中感到不大自在——他们从这片金属所带来的深深的幻觉中回到了现实中来——毕竟,那一片东西和他们日常生活中用来做杯盘容器的铁片差不多,他们有些人在制造厂里见过。那不过是一片方形金属,瘪瘪平平的,没什么特别,很有可能就被人一脚踢开,或是扔到垃圾堆里了。但是这东西又让你感到敬畏,甚至是有些恐惧,因为就是这么个看上去如同从废品堆里弄来的不起眼儿的东西,可以推动整只船劈波斩浪,一天天地逆流而进。
很快他们就遇到了许多浅滩和沙洲,于是翰亲自领航。原先水很深的时候,只需让其中一个卫兵去做这件事就行了,他只要把着舵柄,让船直行就可以了。而这时由翰带领着船从河的一边航行到另一边,或是从两个沙洲中穿过去。她让每个沙洲上都站上两个卫兵,好避免船碰上浅滩,或是将船推离浅岸。在这条河上没有礁石,只有随着水流而流动的沙子。日复一日……玛拉感到她好像一生都在这只船上,而且也永远不会离开它。每晚住宿的旅店都差不多,有时候她觉得还是前一晚睡过的那个旅店,在早上登上船后还是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他们曾走在某个城镇中,曾在那里的旅店度过不眠的夜晚,而当船摇晃着开始行使时,这一切却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而现实就是这条河流,这浅滩,这沙洲,还有那满是树木和鸟儿的、匆匆后退的河岸,有时则是深水中的鱼儿和一直尾随着的水龙。那些水龙似乎将这河流分成了一个个区域。当船行使进了一片水域时,他们看到四五条水龙从沙洲向他们探了过来,它们尾随了一会儿,又转身向平坦的沙滩或是岸边游去。之后,又有一大批家伙接着跟了上来。日复一日……渐渐有了些变化,那是在空气中。那不再是河水的气味,或是被晒热的沙子的味道。从船前方传来了一股腐烂的味道,随即就消失了,接着又是一阵,气味更强烈了;而后阵阵腐臭味儿迎面扑来,很快气味便持续不断了。人们在船边呕吐了起来,或是坐在那儿用布蒙住了脸。当晚,翰来到客栈主人那儿,和他商量了好半天,与此同时,她的眼睛扫视着旅客们所吃的那些简单的食物。但他们觉得再也吃不下去了,因为不管他们坐在哪儿,也不管他们把门窗关得有多严,都躲不开这股味道。
翰把大家召集了起来,告诉他们在即将通过的地区发生了一场战争,也许还在持续,有为数众多的人们为了躲避战争在河的两岸勉强度日。他们没有食物,除了所穿的衣服别无它物,人们正在死去。他们只能喝水。如果旅客们想继续航行,就必须从两岸之间通过,而那上面挤满了绝望的人们。另一种选择就是原路返回,顺流而下。她看出来没人愿意这么做。那么明天将是非常艰难的一天。每个人都得随时准备击退那些企图登船的人所发起的攻击,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保护太阳能收集器。她打算让十名最强壮的人来保护。她还需要每个人都捐点儿钱买一大麻袋面包,好扔给那些难民:当每人都拿出几枚小额硬币时,她就在旁边盯着。她还让每个人都准备一根棍子,把头儿削尖。在第二天早上离开之前,要在旅店门口放上一盆水,里面满是冲鼻的草药,人们得把布头,甚至是一些衣服浸到里面,包在脸上,这样气味就不会那么刺鼻了。
第二天早上,这一伙彼此间已经非常熟悉的人们,小心翼翼地结伴登上了船,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长棍或是一把匕首。在船上,翰布置了十个卫兵守在太阳能收集器旁边,由丹恩进行负责。剩下的人一字排开,守在船的两侧,妇女则全部手拿武器围在船尾。翰站在船头掌舵,对所有的人和事都严加注意。现在的气味几乎让人难以忍受。船在河中央平稳地前行了几个小时,穿越在沙洲之间。死尸漂浮而过,水龙为食物而争斗着。当他们来到一片新的水域时,看到了大批早已绝望的人们守候在岸上,正盯着这艘船。突然间两岸都叫声冲天,人们蜂拥到了水里。河中间的水也很浅,这里的水都不深。顷刻间水花四溅,人们或蹚水或游泳,冲着船的方向奔来。水龙攫取着这新鲜的美食,有几个进攻者已经被它们拽走,不见了踪影,还有的在浅水处和野兽做着殊死搏斗。但是成百的人全都奔了过来,他们咒骂着,哭泣着,一边尖叫一边苦苦哀求。顷刻间,守在船头的卫兵就开始击落那些企图从船头爬上来的人。有些人爬上来攀住了太阳能收集器,但都让丹恩给击落到了水里。一路上船两边的乘客用棍子、木棒、船桨——任何东西——击退那些难民。有一个妇女淹死了:她不会游泳。有些孩子爬到沙洲上,等到船驶过时就往上跳,随即就被击落了。玛拉和那些妇女在船尾,她看见被击落到水里的人们还跟着船一直游着。翰手拿一大袋面包扔到了水里;这些进攻的人立刻就为面包争斗了起来,他们从别人手里抢夺着,一边游泳或是蹚着水一边啃着。随后,那一片水域随着人群一起消失了,但是危险并未结束,因为在另一个转弯处还有蜂拥而至的难民。
又有人试图去抓那突出的太阳能收集器,卫兵们再一次将他们击落。水龙又一次把人们拽下了水。尖叫、哭喊和企求声不绝于耳,乘客们自己也陷入了极度的恐惧当中,所以面对进攻者也更加残忍。这一群人数更多,他们好像在两岸已经安顿下了,就住在那成百所各式各样的棚屋、避难所、矮屋,以及有单坡屋顶的小棚当中。由于有这些难民营,空气中的味道也更加难闻。他们在岸边居住的时间更长些,这从他们计划和袭击的方式就能看出,而此前他们也曾向船只进攻过。恶战持续了大约十分钟,玛拉和丹恩在船头和船尾都陷入了重重包围中。到了另一处转弯,嘈杂声便消失了。而就在刚才,周围还是一片尖叫和呐喊,还有木头敲击身体的声音——而现在,他们又航行在一条平静的河流之中了,沿岸依然满是树木和芦苇。这里没有水龙:它们正在下游饱餐。风吹拂在他们的脸上,气味已经消失了。乘客们瘫软在自己的位子上,把布从脸上拿开,恐惧和恼怒也随之消失了。
那些难民会怎么样呢?拉斯塔姆、石村以及切洛普斯,还有其他地区的居民又怎么样了呢?由于长期的干旱,人们都离开了那些城市。那些离开自己居住的小地方逃难到别处的人们又怎么样了呢?如果那些刚刚被他们抛在身后的难民回到自己的家乡,会发现什么样的情况,还能找到什么人呢?
船缓缓前行。他们离开戈德尔已经有两个星期了。这时翰把他们都召集起来说,由于水太浅,船总得在河岸和沙洲间避让,再加上遇到那些激烈的进攻,她要他们再付些钱。大伙意识到她一路上都在这么干——这相貌丑陋、如同猴子般的黄皮肤女人,一直都瞪着她那双贪婪的小眼睛。他们虽然恨她,但却按她的要求付了钱,因为他们就指望着她在河上航行的经验。不止一次人们嘟囔着,抱怨着,说应该把她扔到船下,自己来开船。可是没有了她,不出几分钟,他们就得在浅滩上搁浅,对这一点大家十分清楚。玛拉把一袋小额硬币都给了她。她和丹恩在旅店的食宿花销很大,现在她只剩下一点儿硬币了。可是像这样的行程还长着呢,如果他们想去——可是究竟是哪儿?北方。人们总是谈论“那边”,还有“北边”,在那里情况要好得多。可大家怎么知道的?有谁真的清楚呢?有人问翰的时候,她发出了短促的、难听的笑声,好像对这个世界极其鄙视,“那得看你们打算到哪儿为止,对不?”
现在乘客们又面临着一次考验。翰说几天之后,他们将到达一条运河,在那儿人们得用一整天的时间来推船,而两岸之间离得很近,连个小孩儿都能从岸上跳到甲板上来。六个月之前她来过一次,没遇到什么情况,但在运河附近随时都潜伏着危险。由于发生了战争,大批难民都从东边向这个方向涌了过来,而且那个国家里到处都有一队队的士兵在巡逻。翰比平时更为警觉。当河流转弯时,她的眼睛不停地左右巡视,先是往岸上看,随后又向草原看过去,而后再去看另一边的岸上,接着再向前看过去。
第二天,他们听到了喊叫声、粗哑的命令声以及踏在坚实土地上的脚步声,他们发现自己的船正和一队士兵齐头并进。这时那些士兵把脸转了过来——而且是同时转过脸来盯着这条船,这些人的面庞是如此相像:他们又碰到了这么一群人,每一个看上去都犹如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这些士兵身材笨重,相貌丑陋,都长着灰色的鬈发。他们就像是昆虫一般生得一模一样。翰说这些都是亨尼斯士兵,亨尼斯人是这个地区的统治者。你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象出,那些粗壮的腿一下又一下结实地踏在地上,就犹如被同一个器官牵引着,而那器官就长在足有人前臂那么长的、闪着亮光的棕色蠕虫身上,当他们的腿同时运动起来的时候,便形成了一道波纹。这些人的棕色军装模糊成了一片,如同一条长长的棕色爬虫,如果将它一下挤碎,那里面流出来的将会是白色的黏液。人们很容易就联想到这些,亨尼斯人身体里面流淌着的都是这样的东西,而不是正常人那种健康的红色血液。
船与士兵以同一速度向前行进了一小会儿。这时有人厉声下达了命令,旅客们立即明白了自己听到的是另一种语言。这是他们所有人平生第一次没有听懂别人说的话。玛拉感到很震惊,随即是一阵失落,心中好像少了一份依靠。他们已经将艾弗里克洲抛在了身后,在那里人们都说同一种莫洪迪语,玛拉知道,很快她就什么也听不懂了。对玛拉而言,这比已经发生的一切还要糟糕。又传来一声命令,那些士兵都猛地向右一转,往东跑了过去。翰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满脸恐惧。那些人正向运河跑去。
玛拉坐在那儿等着,她盯着翰,觉得她就像是一只又长又瘦、浑身毛乎乎的动物。这种动物后脚站立着,用敏锐的目光四处窥望,当觉察到有危险来临时,就将爪子抱在胸前,像翰那样紧紧地抓住钱袋。玛拉试图将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装进脑海之中,每一件事,每一个声音,她周围那神情焦虑的面孔,以及翰每一个变化的表情。你看到了什么,玛拉?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幼年的经历已经深深地植根在头脑中,似乎在一天结束之后,她又在等着有人问她:“玛拉,你看到了什么?”而要是今天,她就会先说:“我看到翰正向西岸远远地望去。当我向那个方向望去时,也看到了同样的场景。有两个人,但是他们都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但是翰知道那是谁,她用尖刻的语调对旅客们说:“他们是密探,是男兵。注意观察。”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它宛如河水般静静地流淌着,在玛拉脑海中出现的并不仅仅是这条河流,她的内心深处浮现出了坎达斯墙上的那幅地图,以及那个用果实做成的地球仪。那来自“几千年前”的地球仪——至少那上面的信息是有关几千年前所发生的事情的——显示出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一片浓绿的雨林,而且河流遍布;它们向西奔流而去汇入大海,而大海在玛拉的心目中是一片平坦坦的蔚蓝。除了交织成网状的河流外,那上面还标出了其他向北流淌的河流发源地,这些河随后又向西流去,交织成了另一张不同的网,将地球仪分割成如同玛拉小指甲盖儿那么大的地区。北方——他们是正在向北方去吗?他们怎么能知道“北方”究竟从何处开始?前面还有像艾弗里克洲长度一半的距离,而她和丹恩已经走过了总路程的三分之一了。在那个古老的地球仪上,标明了一大团绿色,那是一片茂盛、湿润的雨林,但是她知道现在只是一片没有什么树的草原了,而河流在已经发干的河岸间流过。在那之上,地球仪上面还有一大片黄色延伸开来,几乎贯穿东西,横跨了整个艾弗里克洲:那是一片沙漠,几乎覆盖了整个北方。但是那地方应该不是沙漠,因为墙上那保存了“几千年”的地图——人们总是以诱惑的口吻歌颂那几千年前的事情——标明北方是一片森林,不过并不是雨林,而是曾经环绕着拉斯塔姆的那种树林。林中大河奔流——但在森林丛生的地方过去曾狂沙肆虐,而地球上曾经没有河流的踪迹。但是那地图毕竟是几千年以前的了,那么现在又有谁会知道那里的情况呢?又是沙漠了吗?沙土四处流动,森林存在过,又消失了,而玛拉和丹恩现在所处的这条河很有可能仅仅在一个旱季就消失了,只留下满是沙子的河床。而现在正是旱季。沿岸旅店的老板都在抱怨日子的艰难以及物品的短缺。这一季的干旱还没有以前那么糟糕,因为有时候可以看到河岸上或是水中会突露出各种动物的头盖骨,那是前一个旱季留下的。它们都是渴死的,而现在河水在流淌,两岸也长着树和灌木。
这时翰向大伙宣布说:“很快我们就要进入运河了。”其实她根本不必跟大伙说,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入口;但是在进入之前,他们看到了令人惊恐不已的场景。在沙洲上趴着一条船,和他们所乘的这一条差不多,旁边有几条水龙在晒太阳,而船上却空无一人。翰驾驶着船靠近它,她告诉卫兵用船桨把速度降下来。她拿起一只桨敲击着那条被废弃了的船。什么都没有发生。从里面没有散发出气味来,也没有人从可以藏身的地方出来。船上那一小块太阳能收集器不见了——不,它是从支撑杆上给猛拽下来了,就躺在沙地上一条水龙的身边。翰开始用一只桨去敲打那些家伙,它们摇摆着、缓慢地滑进了水里。这里的水很浅,所以它们并没有潜到水里,而是半露在外面观察着。丹恩纵身从船的一侧跳进了水里,溅起了一大片水花。他抓起那片装置往回走,把那东西递给翰,而后去抓那向他伸出的手,这时有一只水龙拍击着水面,一跃而起——但是丹恩已经站在甲板上了。
这时翰说道:“船上的人都被抓去当士兵或是奴隶去了。”她将那块太阳能收集器放下,走到了船头。运河两岸间的距离比船宽不了多少,而且水也很浅。从此处一直到前面的浅湖,他们都只能用桨来划船了。人们缓缓地推着船,运河伸向远处,一眼望不到尽头,水位很低,甲板紧紧地贴着两岸。通过运河一般需要一整天,但是这一次的情况太糟了,得用上两天的时间。翰又一次向大伙要费用。她手拿小袋子在他们中间走着,她那扭曲着的面庞流露出胜利的微笑,他们的怨恨似乎令她感到心满意足,而她的眼睛则充满了敌意。玛拉想到,她难道不怕我们把她给杀了吗?——她脑子里一下子就冒出了这个想法,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要是看到翰倒地而亡的场面该有多开心。她的心又渐渐地麻木了起来,她试着去想梅里克斯,好让自己的心灵被唤醒,而此前她一直都在努力不让自己这样去做。当她的身体由于渴求而突然扭动起来的时候,内心却依然保持着平静。虽然只不过度过了几个星期,但是却感觉一切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一样。在切洛普斯,同族还是在旱季里过着艰难的日子,而旱季在一个月之内是不会结束的。而现在她确实很想念那些新生儿,从那儿又想到戈德尔城外掩藏在沙尘之中的废墟。她觉得自己还并没有心如死灰。在一切正常的时候——但是玛拉开始怀疑是否还会有正常的情况——会有年岁大些的妇女给她提出忠告,抓紧些,你很快就错过最佳生育年龄啦。在正常情况下,她现在应该有三四个孩子了。切洛普斯的奴隶们——也就是伺候同族的仆人们、奴隶的仆人们——在十五六岁时就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就连哈德隆人的妇女也是在这个年龄开始生育的。做为切洛普斯奴隶的仆人,她可以拥有自己的一小间房子,有三四个孩子,也许会有一个男人和她在一起,他会在适时的时候让她怀孕。当一切正常的时候……但是事实却是,她现在站在船的一侧,沿着运河的一边在划着桨。她的上方是炽热而又蔚蓝的天空。缓缓流动的运河水变成的蒸气发出了一种气味。当船桨和撑杆插到运河两岸时,壁上的泥土也随之脱落,灰尘和小石子如同雨点般落到了甲板上。翰站在那儿踮着脚尖使劲向前看,想从运河边儿看到更远些的地方——这时又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不是齐步行进,而是跑步的声音,还有用那令所有旅客又惊又怕的外语发出的喊叫声。在运河的西岸,也就是他们昨天看到过士兵的对岸出现了大约二十名士兵,长相都不一样。玛拉刚开始时觉得他们是莫洪迪人,但是很快就有些怀疑:是的,他们是——不,他们不可能是……是的,可是他们看上去不像是……
什么都来不及做了。士兵们迅速地站在了船的上方,用他们的语言厉声命令着翰,翰把他们的话翻译了过来。“他们要把年轻的妇女和男子都带走”。在那六个强壮的卫兵中有三个都像丹恩那样非常年轻,他们比男孩子大不了多少。此时他们站在翰的身后,不知所措。当那些士兵跳下船来去抓旁边一个年轻的妇女时,丹恩一下子就冲了过去。其他卫兵也加入了进去,而翰只是大喊着:“不,别这样,这群傻瓜、笨蛋……”可是在那一侧船上已经展开了一场混战,其余的旅客也都参战了。翰被人击倒了,消失在了一片乱踢乱踏的腿脚之间,而她的钱袋则散落在了地上。玛拉并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做,可是她一步冲过去,捡起了一个钱袋,转身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地方,她的速度飞快,动作娴熟,就好像她所处的时间概念是完全不同的,就在一瞬间——虽然也就在那么一两秒钟里,她却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好她的行动,决定去拿那个袋子,如何在不被人注意的情况下溜回来,再把钱袋放回到自己的袋子里。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这时一片刀光剑影,她又听到了木头敲打人身体时那吓人的声音。这时岸上出现了一个士兵,很显然是负责指挥的,他用外语大声命令着,随后又用莫洪迪语说道:“停下,立即停下。”士兵们立即站了回去,卫兵们随即也退了回去。翰受了伤,浑身青紫,她手脚并用地爬回到船头蜷在那儿,用胳膊护着头部。新来的这个人是莫洪迪人。玛拉一眼就知道他才是莫洪迪人,而其他人都不是。他和她童年记忆中的人非常相像,也像切洛普斯的莫洪迪人。他是个个子很高的士兵,身体健壮、体格魁伟。他的面孔——但是此时他满脸怒气,样子很是吓人。他一声令下,士兵走到那些年轻的妇女面前,把她们的手腕绑了起来,将她们从船上抬起来送到了岸上,一共有四个妇女被抓了起来。当他们向玛拉走过来的时候,她看着那名指挥官,用莫洪迪语说道:“不用绑我。”而后就自己走到船边跳了上去。包括丹恩在内的三个少壮卫兵和其他年轻男子被绑起来送到了岸上。翰依然蜷在船的一侧,用手抱着脑袋。其余的乘客开始撑着船向前行进,并没有去看岸上的士兵。玛拉赶紧对那个指挥官说:“快,把那个东西拿走。”——她指着丹恩从水龙那儿抢下来的另一条船上那块破损的太阳能收集器。又是一声令下,一个士兵跳了下去,回来时手里拿着那一块板。那是一块没有光泽的方形铁片,手柄已经断开了,跟人们踢到路旁垃圾堆里的玩意儿没什么区别。指挥官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玛拉,她解释说:“可能挺值钱的。”
又是一声命令,那个将装置取回来的士兵抓住手柄把它扛在了肩上,但他立刻大叫一声,把那东西扔到地上。玛拉把它捡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袋子里。
“要是你这么想,就把它带着吧。”指挥官说道,可是玛拉读不懂他的眼神。他现在不再生气了,她觉得他很同情自己。
那一队士兵和俘虏都站在那儿等着,指挥官则上下打量着这些俘虏。小伙子们表情阴沉,女孩子们则轻轻地抽泣着。他们就站在运河的前面,而那条船正在河岸间缓慢地行驶着,船上的人们愤怒地喊叫着,恸哭着,呼喊着那些被抓走的年轻人的名字。周围依然是那片他们日复一日穿越的草原:只能看到雨季过后那毫无光泽的干草,低矮的、散发着香气的灌木,以及偶尔才出现的荆棘树。
又是一声令下,士兵们分成了两队,一队带着男俘虏,一队领着女俘虏。玛拉只是看着,这时指挥官对她说道:“你也过去。”于是玛拉加入了女子的行列。
他们一直向西走着。很快他们面前便出现了一片石头废墟,随后又看到更多年代比较近的木头废墟,横梁和柱子由于被火烧过,都是黑糊糊的。他们步履轻松地走了大约两个小时,指挥官从后面走了上来。当玛拉转身看过去的时候,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看。他们来到了一片低矮的砖砌建筑前,再往前看又是一片废墟。在一大片红色沙土地上,有一些士兵在操练队伍。指挥官又下达了一项命令,于是士兵们打算把男俘虏带走。丹恩转身失魂落魄地、几乎是绝望地看了玛拉一眼,玛拉不由得向前迈了一步,想要跟着他过去,但却被士兵拦住了。又是一项命令。玛拉从女俘虏中被推了出来,那些妇女则被士兵带走了。她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目光依然追随着丹恩。
“别担心他。”指挥官说道,“现在,你跟我来。”他把她带进一间砖房里——如果那还称得上是间房子的话。她现在身处的这间屋子的墙面是用砖垒起的,地面也是用砖铺的,低矮的屋顶用芦苇搭建。屋里有一张搁板桌和几把木制椅子。
“坐下。”他说道,自己先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我是沙比斯将军。你叫什么名字?”他神情专注地盯着她,她则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叫玛拉。”
“那好,现在我对你的情况知道得挺多,但还不够。你来自拉斯塔姆的家庭,在切洛普斯和同族待在一起。你在戈德尔人那儿遇到了麻烦,但他们让你走了。我想听听切洛普斯的情况。”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待过?”
“我的密探向我提供了很多信息。”而后他看着她说,“我听到了你在切洛普斯时不同版本的故事,你知道的话也许会很惊讶的。”
“不,也许不会的。”
“是的,不过我想听听有关你的完整的故事。”
“那可得需要点儿时间了。”
“我们有的是时间。也许你自己也正想问些问题呢?”
“是的。你是不是知道我和丹恩就在那条船上呢?”
“我们的确知道你们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到。我们总是很严密地监视这些船只。不过,现在船只也并不多,大概一个星期也就一只。”
“你总是把女孩子抓起来繁育后代,把男孩逮住当兵吗?”
“让他们都当兵。请相信我,比起和亨尼斯人在一起,同我们在一块儿,他们的境遇要好得多。至少我们会教育自己的士兵。”
听到这儿,玛拉探起身子、屏住呼吸问道:“我呢?你也会教给我东西吗?”
听到这话他微笑了起来,随即又大笑着说:“玛拉,你以为我会许诺给你一桩好婚姻吗?”
“我想学东西。”她说道。
“你想学什么?”
“所有的知识。”她回答道,他又笑了起来。
“那么好吧。不过同时我得告诉你这里的情况。我想你应该知道,你现在是在查拉德的国上上——这里有两个不同的民族——而且完全不同:一个是亨尼斯人,另一个是阿格雷人——也就是我们。我们之间一直在打仗。战争持续了很多年,现在陷入了僵局。我和对手伊扎克将军想休战。但是这群人很难对付,当你觉得已经达成某种共识时,结果却是一无所成。”
“他们也许已经给忘了。”玛拉说道。
“啊,看来你挺了解他们的。不过我想先问问你,在船上让你大惊小怪的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玛拉把一切都告诉了他。随后她问道:“难道不是每条船上都有吗?”
“不是。我这是第一次看见。”
“那条船在沙洲上搁浅了,有人曾攻击过它,那上面有这么个装置,也就是我们拿走的那一个。”
“那是亨尼斯人干的。你不知道这东西的工作原理吗?”
“那个老女人,也就是翰,她知道,至少她清楚怎么用。不过看上去她快要死了。她说那个装置非常古老,已经没剩下几个了。现在又少了一个。”一想到将没有人再了解这样一件东西,她的眼中便充满了泪水,如果翰死了,那么相关的那些知识也就消失了。
“这样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他说道。
“是的,的确是这样。而后有些事物就永远消失了。”
玛拉的哀怨感染了他,他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着步,随后又坐下了。
“我感到很抱歉。可是我的士兵没料到会有人反抗,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我印象当中以前从来没有人受过伤——从没很严重地受过伤。是丹恩先开始争斗起来的。”
“是的。”
“你不必为他担心。”
“我可知道那些打起架来的人——丹恩打了那些士兵,他们会惩罚他的。”
“不会的,因为这是我下的命令。现在讲讲你的故事吧。”
于是玛拉从头开始讲起,将她记忆中的童年,她的父母,她所上过的那些课程,还告诉他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世仇,以及权利的更替,而后又讲到她和丹恩是如何获救的。沙比斯坐在那儿听着,他一直盯着玛拉的脸。她已经讲到丹恩回到石村了,这时她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不定,于是沙比斯说道:“好了。你得吃些东西了。”
仆人端上了食物,那食物很香。沙比斯一直在看着玛拉,可他却假装在搁板上摆弄着东西。那是什么?他在一张质地上佳、柔软的白色皮革上写着什么。从孩提时起她就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她忍不住一直盯着它看。
“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些吃的吗?”
“当然喜欢,只不过我还不太习惯吃得这么好。”这儿的食物甚至比切洛普斯的还好吃,做得还讲究。
她觉得他并不喜欢自己所谈论的那些事情,而且并不介意她看出这一点。这个抓她的人难道会成为她的朋友?她很安全吗?不过她的确很喜欢他。她这一生还从未像和他在一起那样感到快乐过。现在他不再是满脸怒气,因此看上去很可亲,表情也很和蔼,而且有一点玛拉非常肯定,那就是他很值得信赖。也许当丹恩再长大些,也会是沙比斯这种样子的。
吃过饭之后,仆人把她带进一间屋子里梳洗一番,像这样的盥洗室她还是头一次见到。里面有一根杆儿,可以将水送出用来冲刷下面的沟渠。玛拉想,不管怎样,首先你还是得有水。
她一时心血来潮,脱去了那一连穿了几星期的、破旧的奴隶服,换上了梅里克斯给她的衣裤。那上面还带有梅里克斯身上的味道,玛拉赶紧压下心中想家的念头。当她回来的时候,沙比斯说道:“你看上去像个士兵。”
她告诉他这是切洛普斯男子穿的衣服。
“你们没有自己的礼服吗?”
“穿礼服好像不大对劲儿。”
“你说得没错。”
他审视着她。“你总是这样梳头发吗?”
现在她的头发挺长,足可以用一个皮扣扎在脑后,就像他的那样:他的头发和玛拉的一样长,用一个皮扣扎了起来。可怜的丹恩的头发也是这样。他们三个人都是那种闪着光泽的、直直的黑发,手指很长,脚也很长,走起路来非常快。他们还都有莫洪迪人那种深深陷下去的黑眼睛。
她又继续讲她的故事。当她讲到住在切洛普斯的同族的生活时,他让她停下来询问一些细节,诸如他们如何生活,尽管是奴隶,他们如何能保持一定的独立,还询问了哈德隆人的情况,随后又问了问那里的干旱。他问道:“你觉得他们之所以看不清自己的处境,是因为他们长久以来都生活得很舒适,对吗?”当他问出这句话时,玛拉知道他已经切中要害了。
“也许并不是每个过得很舒适的人都对此视而不见吧?”
“我几乎已经不记得和平的日子是什么样了。战争开始的时候我还很年轻——也就十五岁。随后我就参了军。但是在战争以前日子过得挺好的。也许我们也没能看清自己的处境?我不知道。”
她继续讲自己的故事。日落时分,仆人将奶饮品和面包送了进来,于是谈话又停了下来。她又开始担心丹恩,怕他逃跑——还怕他会绝望,或是和人打斗起来。
她壮着胆子说:“我很担心丹恩。”
“不用担心。他将接受特殊训练,会成为一名好军官的。”
“你怎么会知道?”
“这是我的工作。”
“还是因为你是莫洪迪人?”
“那只是部分原因。可你知道吗,像我们这样真正的莫洪迪人已经没剩下几个了?”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一无所知,什么都没学过。我不识字,更不会写。”
“明天我们就决定你该学些什么。我已经命令派人来教你学查拉德语。在整个艾弗里克洲北部人们都说这种语言,而且只说这种语言。”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人们会说不同的语言。我只听到过莫洪迪语……但对这种语言从来都没多想过。”
“在我们统治艾弗里克洲的时候,每个人都说莫洪迪语,那也是惟一的语言。但是查拉德人来到了北部。现在每个人都说查拉德语,只有少数人还在说莫洪迪语。”
“当我第一次听不懂人们说话时,我害怕极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感受。”
“你很快就会听懂的。接着讲你的故事吧。”
但是那一晚她没能讲完,因为他询问了她在河流镇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那些旅店和它们的店主;他们看上去如何,都谈论些什么,吃些什么食物;还有戈德尔城和他们那种松散的政府结构。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告诉了他那两个女狱卒,以及她们为她所做的事情,不过她怀疑他早就知道这一切了。她将这一切都告诉了他,甚至把现在所受的伤痛也对他倾诉,因为梅里克斯对此一无所知。从他的表情能看出,他不仅为她,也为梅里克斯感到很难过,这令她感到非常欣慰。
“这太不容易了,”他说道,“的确太不容易了。这可怜的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不知道在切洛普斯发生了一起暴动吗?”
“不知道。”她心里一沉,首先想到了梅里克斯,随即又想到了那些新生儿。
“一星期前有一条船路过这里。那些乘客们的话并不一定可靠,不过很显然那里确实发生过暴动。他们知道的也就是这些。”
“是谁发起的?”
“他们说是奴隶们。”
“那肯定不是同族,看来一定是那些普通奴隶们。”
“你还能记住在河流镇遇到的那些人的名字吗?”
不过说这些都没用了,她的心思全在切洛普斯上了。于是他让她上床休息,明天再接着说。
她被带进了一间屋子,还没来得及看看房间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睡着了;第二天清晨睁开眼时,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石村附近的山上,又一次凝视着刻在墙上以及画在泥浆墙面上的那些图画。可是她很清楚,这里的人们是不同的,极其不同。他们高大而又消瘦,身材并不很魁梧,与她童年时期就一直观察到的人们一点儿都不像。还有动物——这里的确也有水龙和蜥蜴,但还有她从未见过的其他动物。虽然由于年代久远,石头的棱角已经被磨平了,但还是能看出那些雕刻非常精巧细致。那些工匠曾经用过的刻刀也一定非常精细,但现在已经失传了。在他——也许是她?——的脑海中曾经清晰地浮现出即将雕刻出的栩栩如生的形象;那些线条和形状曾经在修长而又灵活的手指间滑过——这些手掌和手指曾经抚摸过岩石的表面,在那上面留下过印记。你可以看到腿部的肌肉,细长的明眸,还有手指和脚趾。这些画曾经上过色,留下了涂抹过的颜料,红色、绿色、黄色……身后突然传来了响声,她急忙转过身,看到屋子另一头站着昨晚服侍他们的那个仆人,他正将昨天玛拉抢到的那袋硬币顺到自己的口袋里。玛拉使劲地攥住他的手腕,他号哭着把袋子扔掉了。他一边谄媚地笑着,一边语无伦次地用查拉德语向她求情。在玛拉的语言中,他只知道“对不起”,“请”以及“公主”这些词。“出去。”她用莫洪迪语说道。
他护着手腕呜咽着走开了。
她坐在自己昨晚睡过的那条窄木板的边儿上,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薄的被单。天气非常炎热,但并不是河流镇的那种潮热。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墙体的下部非常古老,墙面上雕刻着图案;墙体的上半部则很不规则,废墟都是非常不平整的,再往上去就看到了用芦苇搭成的屋顶。上部分墙体是用泥和着草砌起来的。地板上有用彩色的、发亮的小石子镶嵌的图案,年代也已经非常久远了。当在地板以及下部墙体上又搭建起新的墙面和屋顶的时候,又过去了多少年呢?几千年?如果当初的那些人们看到现在这表面凹凸不平、制作粗糙,甚至都显露出缕缕稻草的上部墙体,又会说些什么呢?诸多城市都已成为了废墟。究竟是什么样的法则使得这些美丽的城市难逃劫难,成为了废墟,又为什么会是这样呢?至少她知道这其中的一个答案,因为她曾亲眼目睹了石村所发生的一切,那就是:干旱。但总是因为干旱才这样的吗?在古老废墟的墙上,在坍塌建筑的房梁上,她曾看到火舌舔舐过的痕迹。连年的大火横扫整个国家,人们要设法保卫自己的家园。如果在旱季他们不夜以继日地守望,那么在大风改变火势方向的时候,大火就会将一切都吞噬掉。可是人们的确在站岗放哨。那么是因为火势确实凶猛,还是因为人们太懒了呢?干旱。大火。水呢?这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想象得出来的。
玛拉拿出了自己的袋子,取出了从切洛普斯带来的蓝色以及绿色的棉布长袍。上面被压得起了很多褶儿,不过她知道,在这儿穿它们不大适合,她叠放在袋子最下面的做工精细的旧长袍也同样不适合。她从挤成一团的衣物里翻出了那件质地光滑的棕色外衣,上面没有一丝褶皱。她又穿上了昨天穿过的那身衣服,将头发梳理之后绑在了脑后。她还检查了一下放在胸口下面的绳子,确认上面的那些钱币还在原处。随后,她手里拿着刚才仆人试图偷走的那袋钱币,还有那件棕色的长袍,走进了隔壁的房间。沙比斯正在吃早餐,他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她落座后,他把面包和水果推到了她的面前。随后他看到了那件棕色的衣服,便盯着它看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她告诉他:“我成天都穿着它,已经穿了好多年了。这衣服从来没破过,也不变脏。你只需要把尘土掸掉就行了。它从来都没坏过。”
他摸了摸料子,忍不住扮了个怪相。
“在军队里会很有用的。”他说道。
“就像那太阳能收集器一样,现在没有人知道制造它的方法。不过沙比斯,我觉得你应该派人跟着那条船。如果翰还活着,你应该设法让她告诉你如何使用那装置。”
他沉默了。玛拉意识到这是由于自己说话时的语气。而后他说道:“我觉得,你现在对待我的态度好像不太对劲儿。”
“那么我怎么对待你了?”她笑着说道。她一点儿也不怕他。他对待她的方式就像是——像是对待家里人一样。
“别太介意。不过我同意你的意见。我已经派了一队人跟着那条船。它没走多远。你叫做翰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那些人现在正在用桨划船,看来没人知道怎么让那太阳能收集器来推动整条船。我们的士兵离开时看到有亨尼斯人走过来。我不知道他们离得那么近。”
“昨天我们看到他们在沿着岸边跑。”
“你可没告诉我。”他语气严厉地说道。她知道,其中部分原因是由于她没有以恰当的口气和他讲话。“这是你应当告诉我的最重要的事情。”
“可是我还没有讲到这部分哪。”
“我还以为你知道这消息有多重要。现在可不可以接着讲?”
“你能不能先替我保管一下这个?”
他看了看那个皮口袋,又倒出了几枚钱币,而后说道:“这种钱币在这儿不流通。”
“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吗?”
“也许在更往北一些的地区吧。我听说,他们对于所使用的钱币放得比较宽。”
“我们就是要去北方。”
“不,玛拉,你哪儿也不能去。”
他并没有在开玩笑。现在他的语气不再柔和了,而是非常严厉。他双唇紧闭,他的眼神——不,并不是不友好——只是非常严肃。
玛拉心中一阵恐慌,她知道自己又是一名囚犯了。她想从桌边走开,放下手中美味的早餐,跑呀,跑呀,去找丹恩……可是然后呢?
“玛拉,在这里和沙里之间有亨尼斯人,那儿有他们的军队。你难道真想成为亨尼斯人的士兵吗?相信我,这和成为阿格雷那样的士兵不是一回事儿。”他把那袋钱币又推还给了她。“没人会偷这些东西的。另外,你知道你把那男孩儿的手腕给掰折了吗?”
“很好,谁让他是个小偷呢。”她看到他的目光中满是责备。“那家伙去偷那么不容易得来的东西,我还没好好地治治他呢。昨天在一片乱踢乱踏中,为了抢这个钱袋,我差点儿就像翰那样被杀了。”看到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她接着说道:“没有身上带的这些钱,我们不可能离开石村这么远。”
“别担心,看到你做的这一切,没人再敢动你的东西了。”
“那好极了。可他为什么管我叫‘公主’呢?”
“那是奉承的一种方式。当他们想打动我的时候,就叫我‘王子’。”
他们就这么严肃地盯着对方,因为有些话还没有说出口。
“你打算开始谈谈那些宝贝孩子和神秘的计划吗?”
“我本想这样的,但是现在我有更紧急的事情。”
“可是你们的计划与我和丹恩有关,对吗?”
“并不是什么计划,只是有可能与你们有关。我觉得你最好知道我对此并不感兴趣。”他又纠正说,“并不是我对此感兴趣。”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要是你对此感兴趣的话也没什么用,因为你现在跟这件事还没什么关系,时候也差得很远。”他强调说:“而且你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好吧。”玛拉心领神会,“看来,当王子公主这类的事儿对我也没什么用处——我也不是以这样的方式生活的。”
“我同意。我希望你明白,在我看来,这类事情早已经没什么用处了,也不值得人们感兴趣。现在能接着讲你的故事吗?”
于是她又继续讲了下去。当她讲到亨尼斯士兵出现的时候,他开始了一连串的提问。他们都穿什么样的衣服?军装穿成了什么样子?肩章是什么颜色?脚上都穿什么?他们看上去是不是都吃得很饱?是不是满脸灰尘,浑身脏兮兮的?一共有多少人?
每个问题玛拉都回答得很详细。“我知道他们带的武器没什么用处,”她描述着,“哈德隆人就有这种武器。”
“你为什么说这些武器没用呢?”于是她告诉了他自己的看法。“那些武器并没有被淘汰,它们只是一些老式武器,而且是年代已经很久远的武器的翻版罢了。有个在这方面有点儿才能的亨尼斯士兵曾经在一个古老的博物馆里看到过这种武器。他想出办法去复制它。当然并不是完完全全地复制下来。我们并不知道这种技术,但是在多数情况下,这种武器的确还能使用。刚开始时亨尼斯在这方面占有优势,但后来我们也得到了这种武器。所以我们又势均力敌了。随后的情况就是,越来越多的人被杀死或者受伤。
“怎么使用这武器呢?”
“它们能射出子弹。我们自己制造子弹。你把我们用来制造火柴的那东西填到一个洞里,再把它点燃,子弹就射出去了。”他沉默起来,神情严肃。“我五岁的时候在一所学校里学习,在那所学校建立的五个世纪以前,人们发现了使用这种枪的方法,那时全世界的人们都试图获得这种技术,而这让他们成为了奴隶。幸运的是我们没有这方面资料的来源,也没有了解这些情况的人。至少现在还没有。”
这里面所包含的信息太多了,玛拉只能听懂一部分。她叫道:“你昨晚答应过我要给我上课的。”
“要先学语言。”
“但总有些东西要先学会呀。”看到他一脸的严肃,还有那不自在的神情,她又动情地大声说道:“你不明白那种知道自己一无所知的感受。”
“我记得你说过,在切洛普斯,你发现自己比其他人知道得都多——不管怎么说是在有些方面是这样。”
“那并不能算是很多。我确实比别人知道得多些——但我所多了解的东西都是我不想知道的。我知道如何去生存,而他们却不知道。当我回想当初的情景时,他们在我看来就像是孩子般幼稚……说到这儿,她把头埋在双臂间抽泣了起来。她感到沙比斯将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头。那只手在安抚着她,但同时也向她发出了一种警告。
“好了,玛拉。今天就到这儿吧。”
她慢慢地止住了哭泣。从压在她肩头的那只手中所传来的阵阵温暖也随即消失了。她抬起了头。
“你明天开始学语言课程。我想让你今天帮我们做点儿事儿。你得把你的故事讲给那些军官听。”
“怎么可能呢?我又不会讲查拉德语。”
“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懂一些莫洪迪语。我希望他们能多懂点儿。你得慢慢说,也别用太长的句子。”
“我也不会太长的句子呀。”
“也不要再哭了。”
“为什么只给军官们讲?”
“你打算要一万名听众吗?”
“你有一万名士兵吗?”
“在这部分领土上有这么多。在西边,查德将军统帅着一万名。北边驻扎着两万——那是在沙里的中部地区。而在东部,为了抵御亨尼斯人,还有一万名士兵。”
“在整个查拉德一共居住了多少人?”
“大多数人都在军队里。”
“每个人都在军队里吗?”
“要知道,对于一个国家的百姓来讲,战争带给他们的影响是巨大的。我们发现所有的年轻人都来找我们,请求参军。后来连妇女也来了。我们让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参了军,或者让他们在某些地方为军队效力。你看,在我们这儿他们吃得好穿得暖。很快我们就发现,在查拉德的有些地方,已经没有百姓居住了。战争已经持续了二十年。人们的田地被毁,牲畜被抢走。很快阿格雷就全民皆兵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从来没见过打仗,也没见过抢劫,甚至从来没见过亨尼斯人。”
“你的意思是说整个国家是在一种专制的统治下?”
“就是这么回事儿。”
“谁是统治者呢?你吗?”
“我们一共有四个将军,由我们来进行统治,而且我们统治得很好。”
“人们不反抗吗?”
“他们的确反抗。”
“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儿呢?”
“对那个偷你钱的人,你是怎么做的呢?”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他们想要进行某种改变,那究竟又是什么呢?”
“有时候我们也感到疑惑——我们四个人都有这种感受。他们管我们叫四首领。他们吃得好,而且吃得很好。他们还很安全。”
“你们很快就会与亨尼斯人停战的。他们也都是在军队里吗?”
“不,他们有很大一部分市民感到不满。玛拉,你会去上课的,我向你保证。但现在我们得到阅兵场去。那儿有一千名军官。”
“你想让我在一千个人面前讲话吗?
“为什么不呢?你会干得很好的。如果你现在开始讲,到中午你就能把你的故事讲完了。别谈你个人的感受。我希望你跟他们说说气候的变化,动物如何改变了,还有那些蝎子之类的东西。讲讲切洛普斯的体制,和他们说说河流镇。有些士兵是那儿过来的难民。告诉他们食物如何短缺——所有这类情况。”他笑了起来,对自己感到很满意——也许是对她感到满意吧。“我的士兵所受过的训练在查拉德是最棒的。”
玛拉是多么喜欢他,又是多么崇拜他呀,和他在一起她感到无拘无束。但是他与她童年所熟知的那些容易相处、友好的、面带微笑的人们是不同的。他也不像朱巴,当然与梅里克斯更不一样。现在,在玛拉的脑海中,她能够看到梅里克斯在对她微笑着,当她看着他的时候,他那温和的、迷人的笑容正渐渐地隐去,再见,玛拉,再见了——他转身离开了。而这个人当了二十年的兵,从来不打手势,头和身体也不转动一下,如果和他所学到的东西不吻合的话,他是绝对不会采取行动的。但是他的这种规矩和亨尼斯人那种可怕的一致却截然不同。
他们走过那些低矮的军营,来到一处能看到军官进入阅兵场的地方。他们都穿着同样松垮垮的棕色军装,所踏之处扬起了片片尘土,那些灰尘在他们的腿边飘浮着,直到他们停下立正后才渐渐落下来。她终于在那些人中找到了丹恩,他站在十人一组的军官中,做为这么一大群人中的一员,他令玛拉感到很陌生。她冲他笑了笑,他只是略微地点点头,脸上还是像个士兵般严肃。
看到这么多人在一起,她又感到不自在起来: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莫洪迪人,然而他们又不能算是莫洪迪人。她想,假如让这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单独站在她面前,她会想,是的,是个莫洪迪人,尽管并不是她所见过的身体最强壮、相貌最英俊的莫洪迪人。但是要把五十个这样的人聚集在一起,放在五十个真正的莫洪迪人身旁,区别就显而易见了。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区别呢?一下子还很难说清楚。
沙比斯向她示意了一下,于是她开始讲起来。她站在一个木制的小平台上,向下望着他们。周围那么安静,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对她而言有一点比较难判断,因为这些人都是士兵,脸上毫无表情,所以她不清楚他们对自己所讲的东西是不是感兴趣。然而每当她犹豫的时候,沙比斯就点头示意她继续讲下去。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她用一分钟描述完了河岸边的亨尼斯士兵,这时沙比斯问他们是否有问题。他们接连举手发问,都想多了解一些有关亨尼斯人的情况。随后才问到了干旱和河流镇。
在和沙比斯回来的路上,她问这里是不是曾经闹过饥荒,如果的确如此,是不是因为这原因,那些阿格雷人看上去才像是莫洪迪人那可怜的翻版。他回答说曾经有过,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随后他又回答了最关键的问题。“但是当他们的孩子降生的时候,他们并不像我们,真的不像。刚开始时你觉得那是个莫洪迪人的孩子,但转眼一看又不是。”
“而后发生了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没人知道。你曾经和我说过那些蝎子、蜘蛛和蜥蜴,它们又为什么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呢?”
他们坐在桌子两边享用着午餐,有煮熟的蔬菜和肉。她告诉他,即使是在切洛普斯,自己也几乎没有吃过肉。她说她会慢慢习惯的,不过像这样一条从动物身上割下的肉——外面呈棕色,中间部分还是血红的——让她想起了米什卡和米什基塔,以及切洛普斯的产奶牲口。
他说在这部分地区,比起种植蔬菜而言,让人们吃肉要更容易些。这里放牧了大群的动物供人们食用,还有相当一部分女子武装队被特别指派照看这些动物。这些动物能适应艰苦的生活环境,即便在草料短缺的时候,它们也能迅速繁殖,而且一星期只需要喝一次水。现在亨尼斯人种植很多蔬菜,但是动物却饲养得不怎么好。假如阿格雷人和亨尼斯人能停战的话,将会有获利不菲的买卖的。
随后他说他自己得离开了,因为他得去进行巡查。
她赶紧问道:“但是我有件极其重要的事儿得问问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你不是说叫玛拉吗?”
“对我和丹恩来说,为什么忘记我们真实的名字那么重要呢?”
“你当然清楚有人正在找你们,要杀了你们。”
“就这原因吗?”
“这还不够吗?要知道你们全家都被杀了。”
“是的。”
“而且结果是,另一方的人也全都死了。所以你们是拉斯塔姆惟一幸存下来的莫洪迪人。”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觉得挺难受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虽然很让人难过,但是这样很安全。叫玛拉又有什么不好?这名字很好听。”随后他站起身,看样子打算离开了。“我可以带你的兄弟丹恩去巡查吗?他和你一样很机灵。也许你打算当个女战士,那些女战士都很出色的。”可是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他又笑着说道:“不愿意?可你会成为个好战士的。别担心,我会教你当我的助手的,我的确需要一个助手,况且你学东西也很快。”
他的声音显得轻柔而又友好,可她还是固执而又艰难地说出了:“只要情况允许,丹恩和我是打算去北方的。”
“你们在那儿能找到什么呢?”
“在那儿情况不是要好些吗?难道那只是个梦想?”
而他回答的口吻就如同翰一样:“这要看你希望在哪儿找到你自己了。”
看到她的表情,他又说道:“玛拉,你希望得到什么呢?你到底有什么梦想呢?”
在玛拉的脑海里浮现的是水流、树木和美丽的城市——但这些都显得模糊不清,因为她所见过的城市都受到了威胁,她也从未在那里见过和蔼友好的居民。
“你去过北方吗?”
“你是指真正的北方?最最北端?”
“是的。”
“我是在沙里长大的,曾在卡拉斯以北的一个学校学习过。但是我只是听说过真正的北方。”
“的确,在那个地方,你可以找到……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找到那些古老的人群,他们无所不知。”
“他们所说的就是这类事儿。我有的朋友去过那儿。但是你知道,玛拉,我的生活在这儿。我得承认,我有时候曾想过要到别处去,能过得更舒服些。但现在不再这么想了。”
玛拉在他待的这间屋子里独自坐了一会儿,而后回到了自己睡过的那个房间。她在屋子里踱着步,仔细地查看那些岩画。那些人们的聪明才智要远超出她的想象。沙比斯相貌英俊,他看上去很聪明,人也不错——但是那些人们……她想,假如他们当中的一个现在走进来,我的感受将远远超出抚摩这样一个土块或是突起的岩石所带来的体会。有关他们的一切都会是很漂亮细致的。他们穿的衣服不是简单地把布片拼缝在一起,也不仅仅在手臂和头伸出的地方掏些洞,而她所见过的最基本的衣服式样也就是那样。甚至连这些人的裤子也是由两片布按照腿型剪裁缝制的,腰部和脚踝处也被收紧了。墙上画的那些远古的人们所穿的衣服都经过了精心的裁剪,上面还有褶皱,袖型那么漂亮,她发现自己在看的时候不觉笑了起来。还有他们耳朵上的饰品——他们的耳朵很长、很窄——那些饰品做工那么精细……可是画面很模糊,细节很难看清楚。还有那戴在细长手指上的戒指,以及那项链……他们一定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表演,这么一大群——应该把他们称做什么呢?他们彼此又是怎么称呼的呢?这些人的肤色呈棕色,是一种很淡的暖棕色,本已细长的双眸经过描画显得更长,他们的嘴唇满带着笑意,鼻子很瘦,短短的头发也是棕色的,上面用——看上去像是金子做的——环形饰物束了起来。他们曾经居住在这个城市——玛拉现在知道,现在的这些兵营,其实就是把几英里之内的废墟简单地一推——这城市里的房屋曾经有好多层,八层或者十层,而且……但是又有谁知道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墙上那一幅幅图画显示出他们正在跳舞,或者正坐在矮桌旁进餐,他们还带着自己熟悉的动物,那些狗和她记忆中的长得差不多,还有的动物很像她的宠物谢拉,她甚至现在还能感到它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舔舐。还有那些色彩明亮的鸟儿在四周扑打着翅膀。这里还曾经有一条河,也许和她航行过的那条一样,上面的船只很大,甲板上竖起一座像小房子似的东西,人们就坐在那里自娱自乐。仆人——也许是奴隶?——用大盘子端上来食物和盛在彩色杯子里的饮料。在这里,没有她在石村废墟里看到的那些画面:一队队人的腰部被绑在了一起,或者用链子把他们的脖颈绕在了一起。
她意识到,当初人们说“到北方去”的时候——那也许是几百年前,在遥远的南方——他们指的其实就是这里的城市。也许几千年以来,在艾弗里克洲的每个角落,人们都在谈论着这个美丽的地方。不,并不是几千年来:由于某种原因,城市并不能存在那么久。城市如同人类:它们会出生、存在,然后死去。
稍后,当落日的余晖退去,那个仆人端着一罐儿奶和一些点心走了进来。他的手腕已经被包扎了起来。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而后侧身蹭出了屋子,神情十分惊恐。他压着嗓子说了些什么,显得不大友好。反正明天她就开始学这门语言了,那时候别人说的话她就不会听不懂了。
临睡前,她走出房间,看着满天闪烁的繁星……她在那儿徘徊着,直到她看到有个士兵正在监视她:他在站岗。她走进屋子上了床,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丹恩。
第二天清晨吃早饭的时候,沙比斯问起了丹恩腰上的一圈伤疤,她告诉他,那是丹恩在切洛普斯生病时留下的。沙比斯说在艾弗里克洲的有些地方,奴隶们在腰际围上链子,上面有比较钝的倒钩,留下的伤疤就和丹恩的一样。她回答说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少顷,他点了点头;她觉得他相信她所说的话,但是并没太放在心上。她想,我可不在乎他;我们是要到北方去的。
教她查拉德语的人是个老太太,她是个好老师,而玛拉学得也很快。每天早上和下午至少各学一个小时的查拉德语,有时时间要长些,如果沙比斯有空,就用一种很简单的方法亲自教她。她提问,他来回答。只是偶尔他才说“我不知道”。她声明自己一无所知,连问什么问题都不知道,可他却回答说,要是她的问题都问完了,那才该让人担心了呢。
她要求见见丹恩。可沙比斯回答说丹恩正在训练,他做得很出色,打搅他不太好,对此,沙比斯表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