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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几乎一片黑暗,因为门是关着的,窗户上的百叶帘也只留下一点点缝隙让光线穿过。随缝隙穿过的还有布满灰尘的空气。石桌边坐着一个细瘦的生灵:高高的个子,长长的但很结实的手臂和腿,皮肤上布满了黄褐色的尘土,灰灰的长发拳曲散落着,瘦削的小脸上嵌着红红的小眼睛,身上棕色的外衣仍然是亮闪闪的,看起来和几百年前一样新。这个可怜的生灵就是玛拉,时间又过了近五年。

戴玛躺在石床上,她瘦得只剩下骨头了,但头发却一点也不乱,因为玛拉为她梳理过。戴玛身边放着一个棕色的、亮闪闪的布料做成的包,她侧卧着,把包里各式各样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一把梳子,一块石头,一把汤勺,一根凌乱的红色羽毛,一条蛇蜕下的皮。她吃惊地看着它们,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玛拉,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太少了,就这么多吗?”玛拉没有回答,因为戴玛醒来的时候总是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玛拉知道她实际上是在说“这就是我的一生吗?”刚开始时,玛拉回答说:“所有东西都在这里。我检查过了。没丢任何东西。”但她无法继续说下去,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戴玛把目光转向玛拉,仔细地、满腹怀疑地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但玛拉从戴玛清点布包中财产的样子中可以看出戴玛并没有糊涂,对于她来说,玛拉就是其中一件物品,她会摸着一片布片或者一块石头,嘴里喃喃地说:“玛拉,这就是玛拉。”玛拉坐在旁边,极力让脸上浮现出微笑,然后转过头,让戴玛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脸,让她细细地打量,凝视,尽管玛拉不知道戴玛究竟想在她的脸上寻找什么。也许她只是想确认一下玛拉还在自己的身边,因为玛拉出去的时候,她总会感到不安。尽管她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糟糕,但她确实知道外面很危险。

现在是中午了。戴玛舔了舔干裂、疼痛的嘴唇,眨了眨眼睛,让干涩的眼球感到一丝湿润。玛拉走到放着黄色根茎的里屋: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只有十三根了。她和戴玛每天至少需要一根来维持生命。这些日子以来,玛拉无心出去挖根茎或到水坑打水,那儿已经好几个月没水了,也更无心爬山去看那些古老城市的遗迹了。玛拉拿出一块根茎,切成片状,给戴玛喂了一半,虚弱的戴玛还试图拒绝,想把自己的那部分省下留给玛拉吃。

大约是一年前,曾下过一场暴雨,但算不上很大,当时收集的水现在就要喝完了。那场雨把长在村外地表几英尺下的根茎灌了个饱,都长得水胖胖的,但从那之后就慢慢发蔫缩皱了,干得快要变成木头了,玛拉的木镢触到它们的时候,感觉像碰到了木头一般。后来下了雨,这些根茎的汁水很快就得到补充,这也意味着玛拉和戴玛又能多活一段时间了。但接下来的干旱又使这些吸足了水、长得白白胖胖的根茎变成了一块块干硬的木头。

因为那场雨,一些本来打算背井离乡的人又接着待了一段时间,但现在他们都走了,村里只剩下这两位相依为命的女人。如果不是为了照顾无法行走的戴玛,玛拉本来可以随最后一伙人离开的,尽管库利克也在其中。

玛拉在村民都远走之后,把他们抛弃的石屋都搜索了一遍,看有没有什么东西留下,但她看到的是一片凄凉的景色,令人震撼: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原来至少还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几只盆盆罐罐,屋角放着一些可以维系生命的黄色根茎,一两罐仅够解渴的水。但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因为干旱造成土地干硬,再加上没有人有力气挖掘,所以人死后就被安放到空房中,房门紧闭。由于空气干燥,这些尸体都变成了木乃伊,非常轻,像没有什么分量的木头。那些体型硕大、四处觅食的蜥蜴和恶龙会进入村里,在房子周围逡巡,试图破门而入,或从窗户爬进去,有的甚至爬到房顶,穿过茅草屋顶跳入屋内。以前这些动物都是以植物类为食的,但现在它们早就忘记自己是食草动物了,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在水坑中有水的时候,它们就躺在旁边等候时机,和水龙争抢肉或其他食物。一天早上,玛拉来到前屋,发现一只大蜥蜴正从外面窗户探进来半个身子,嘴里吐动着信子,它想吃正在床上熟睡的戴玛。玛拉提起一只只空水罐朝蜥蜴砸去,最后那只蜥蜴终于退却了,蹒跚着在村子里另找目标。

这也正是石门一直关闭的原因,玛拉虽然觉得现在应该没有什么蜥蜴了,它们都该死光了,但还是依然关着门,也许还有活着的。因为害怕,她很久没有到山上那些古城中了,也不知道那儿究竟还有没有蜥蜴和恶龙出没。在年代最久远的那堆废墟中,玛拉发现过一个深埋在地下的仓库;过去所储藏的东西已经一无所有——武器?黄金?像墙上所画的那类装饰精美的盘子、盆子和托盘?——看见的只有水,那些水也有了年头,因为里面落了东西,味道很怪,但这确实是水,玛拉还曾有一段时间到这里取水。有两次,她还吓走了正在水边饮水的几只大蜥蜴,有一只甚至站到了水里,刚开始时她还以为是水龙呢,但实际上并不是,是一只地龙。这里的水并没有得到一年前那场暴雨的补充,所以肯定是地下的水通过岩石缝渗入的。但玛拉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只看到岩石上有一块潮湿的地方,几只蝎子聚集在上面,也许是在盼望水能够重新涌出来。水从哪里来呢?这些天来,玛拉发现了她以往没有注意的地方。山并不是一直保持不变的,这一点她知道:她曾亲眼看到闪电把山上的巨石劈开,裂开的石头顺着山坡滚下。水塘有时干涸,布满尘土,而有时则灌满了水,形成溪流。那些过去以草木为食的动物现在饿起来甚至会去吃人。一次,她挖根茎的时候,发现地下有一条细弱的溪流在石缝中流淌;但后来再去寻找时,发现它已经干了。有谁知道地下流淌的河流或曾经流淌过而现在已干涸的河流呢?山上曾经建过几代的城市,那些古城里的人肯定也喝水,也许曾经有河水流到那些城里,但后来干涸了?一切都变了:潺潺的河流消失了,又出现了;树死了——山上满是枯死的树林——昆虫,甚至连蝎子,都改变了天性。

蝎子聚集到了村子里,玛拉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小心。蝎子是冲着死尸来的。她曾看到它们试图从墙缝中钻进去,或者从屋顶爬进去,最后终于进到屋里,蚕食了尸体。后来村民使用了新的方法,不再去找空房子存放尸体,而是把尸体放入门口空闲的蓄水缸里,有时还需要把尸体折一下才能放进去,上面盖上厚重的石盖。蝎子是进不去的,因为那些过去用来防尘的盖子和缸口严丝合缝。在村子里走的时候,会经常看到蝎子聚集到缸盖上……等待着?等着什么呢?接下来它们也死了。死蝎子到处可见。但是也有些蝎子没死,不知用什么方法存活了下来——它们靠吃什么活的?——它们的个头比那些老蝎子要大,很容易让人觉得有两种蝎子:大的和小的;但实际上不是,有些蝎子在很短时间内就长得很大。过去,玛拉可以把蝎子随脚踢到一边,但现在不敢了,因为这些新蝎类能咬掉人的手,或者从人腿上撕下一大片肉。

玛拉坐在石桌上,收拢双脚,以防遭到袭击——蝎子或躲在空房某处的半大蜥蜴——她一边看着戴玛,一边陶醉在一些有趣的想法中。也许将来有一天,就像她发现山上古城遗迹一样,人们会发现这个半埋在土里、或许深埋在土里的村庄,还有那些存放尸骨的石缸,他们会说:“这些古人竟然把死人埋在紧挨门口的石墓里。”他们还会发现山上石塘里有大蜥蜴的尸骨——谁知道呢?——石塘里也许又灌满了水,他们也许会说:“有两种蜥蜴或恶龙,它们都生活在水里。”他们会发现四处散落的猪骨头,看到上面鸟爪和鸟嘴留下的痕迹,说:“这些鸟捕食猪。”

但是现在让玛拉不安的是,他们也许会说:“在那个时代,有一些昆虫,生活在土里的昆虫,有大拇指那么大。”玛拉望着那片她曾挖过根茎的土地,暗色的枯草丛上到处都是白色的圈圈。那些生活在地下的昆虫把家的上端建到了地面上——而玛拉和丹恩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还不是这样。这些高高的硬土堆都是新的,地下的昆虫晚上从洞里爬上来,挥动着钳一般的爪子,啃食枯草,被蚕食后的枯草就形成了这些白色的圈圈。地下肯定有水流经他们的巢穴,因为它们从坑道里带出的土是湿的。村民甚至还想过沿着这些坑道挖掘,寻找水源,但并没有付诸行动,一是因为害怕那些昆虫——它们会毫不犹豫地在几分钟内吃掉一只小动物的;二是因为没有挖掘的力气,而且除了一些木棍之外也没有什么好的挖掘工具。

这些昆虫迅速长大,似乎也没有要远离自己家的打算,但玛拉也曾看到一支昆虫队伍朝山上的城市废墟转移,数量非常之多,不可计数:棕褐色的肥胖的身体,闪闪发光,头上长着钳子般的爪子——吓得玛拉迅速逃开。每天她都觉得会有棕色的队伍从房子中穿行而过。

那些产奶牲口还活着的时候,这些昆虫是最让村民头疼的。他们专门派人看守那些牲口,日夜守护,防备草垛后藏着蝎子或蜥蜴,但他们后来却发现地里的昆虫日益猖獗起来,个头长得越来越大,胆也很大,成群结队,危险性更高。

一天晚上,终于有人替村民解决了这个问题。一批过路人推开身体虚弱的村民,把那些产奶牲口抢走了。玛拉哭了,自从丹恩走后,她还从没有这么伤心地哭过,她爱米什基塔,现在除了戴玛之外,她什么都没有了,而戴玛也将不久于人世了。不过即使那些牲口不被抢走,村民很快也会杀掉它们的,因为它们几乎不产奶了,而且也没有什么可喂它们。米什基塔的乳头被挤得红肿发炎。玛拉还曾看到过让她不知所措的一幕:米什基塔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头弯到身下,以防犄角刺痛自己,吸起自己的乳头。它已经到了饥饿难忍的地步,因为每天只能吃到两三根黄色的根茎,而且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喝到水了——上一次喝的水还是玛拉从山上那间古老仓库中取来的。玛拉站在那里,双手搭在牲口的背上,陷入了沉思,而米什基塔则在她的脖子舔着,吸吮着盐味,也许米什基塔根本不会为死亡而感到伤心,如此生活状况,生不如死。想到这里,玛拉不禁联想到自己:如果有一天自己被大蜥蜴吃了或者在熟睡中被蜂拥而来的昆虫分解了,会不会感到高兴呢?这个问题让她想了很长时间。每天都那么艰难,在死亡线上挣扎,她感到非常虚弱,经常眩晕——不过她还是觉得不能死:不,我还不想死。如果戴玛死了,我就一个人朝北方走……

还有一件令她担心的事,也是最让她感到不安的。那时水坑里还有一点水,她也没有现在这么瘦,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自己大腿内侧有一道红色的血迹,她想可能是被什么叮了一下,但不是,血是从身体里流出来的,当时她正在水坑打水,回家的路上,她小心翼翼地提着水,惟恐被人看见。但戴玛还是注意到了,她说:“哦,我原来还以为这事不会发生呢。我想可能是因为你太瘦了,你身上一点肉都没有。”她给玛拉讲述了必要的知识,但她最强调的是玛拉永远不要让男人接近她,因为这个时候要是怀孕了,那可是最糟糕的,将会危及她的生命——她营养过于不良,生下的孩子也会死掉的。从那之后,玛拉就开始用新眼光看待每一位男性和男性生殖器官,但她无法想象自己没有抵御的能力。虽然玛拉思考过之后,认为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因为所有的男人都那么虚弱,整天食不果腹,但为了戴玛,她还是提高了警惕,因为戴玛一直忧心忡忡,为她担惊受怕——玛拉还从来没有见过戴玛如此焦虑不安。

血就这样流着,确实存在问题。棕色的布料是不吸水的。村里女人所用的那种带子布满了尘土。戴玛让玛拉打开箱子,拿出一件丝质袍子撕成片做垫子,玛拉照办了,尽管有些不忍心。她悄悄地用着,箱子里那些色彩鲜艳的衣服在她的脑海中飘荡,与周围毫无生机的丑陋的东西形成鲜明对比。

血流了两三天之后停了。后来又来了。库利克,那个整天忙于处理自己的事务、无暇顾及玛拉的家伙,竟然也觉察出发生了什么事。他很瘦,有点憔悴,但并不虚弱。玛拉发现自己对他竟然有几分挂念。一天,他看见她,就走过来抓住她的手,冲她微笑着说:“你在等什么,等着嫁一位莫洪迪丈夫吗?”

她挣开他,跑开了,之后血停止了,他似乎也知道这一点。

库利克有两个儿子。一个被水蝎咬死了,不是在打水的水坑边,而是在村口。他们只发现这个年轻人的尸骨。另外一个儿子则跟着一些过路人朝北方去了。之后,不久前,库利克也走了,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石屋的人。

最近玛拉在想自己是否怀上了孩子——血是否还会回来——如果有了孩子,她就有了可以爱的东西,有时候她十分渴望怀里能抱着一个人。她的胳膊想念她的小弟弟了,她知道;现在她的胳膊喜欢上了米什基塔,因为她经常会跑到它身边,用双臂搂着它高高的脖子,头靠在它的肩上。

假设——玛拉想——最后她的身体变得非常虚弱,无法离开?她以前从来都没有想到这种情况,过去想的一直是“我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恐惧。

这天下午,玛拉坐在石凳上,听见戴玛躺的床上传来低低的、令人焦躁的喘息声,玛拉以前曾经听到过这样的声音,那是即将死去的人发出的喘息声。

玛拉期盼着离开这个黑暗、炎热的地方,她和戴玛在这里就像两个被关押的囚犯。她幻想着水从她的脸上、胳膊上流下来,流遍全身。她习惯性地从墙边排列的桶中提起一只,走到外面强烈的阳光中,因为已经是下午,所以阳光实际上已经弱了许多。她几乎看不清外面荒芜的草地,因为都是一片白花花干燥的景象,再加上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有个地方起了火,飘动的尘土中夹杂着片片燃烧后的黑色草叶,落在她的舌头上,一股苦涩的味道。有一片燃烧余温未散的草叶还落到了她身上,她赶快拂去,结果还是在皮肤上留下了黑色的痕迹。火散发出的烟在群山后的天空上形成一片片黑色的云。如果火烧到了那些山上,那可就要起一场真正的大火了,因为在玛拉的记忆中,那片山还没有被烧过,而现在那里到处都是干枯的草木,非常容易起火。

石房之间的空地都是光秃秃的,那些成堆的土都是热风刮来的。玛拉走过拉巴特生前和死后所在的房子。干燥使人们脸上堆起的微笑变了形,甚至变了味道。房顶上趴着很多蝎子,但它们无法进到屋里。玛拉慢慢地走着,精神恍惚,她意识到自己偏离了方向,没有走直道。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脚,让自己沿着正道往山脊走。不能这样,她想,她不能离开这里;她应该死在这里。她用了很长时间才爬上山脊,看到那一排枯死的树和干涸的水坑。她站在那里,歇了一会,喘息着,舌头是干的,嘴唇也是干的。接着她蹒跚着穿过枯草丛,走下山坡,草丛中散落着很多动物尸骨,但翻过第二座山脊之后,尸骨更多,特别是那条主要的水道两旁。那些远道而来的垂死动物曾经希望在这里找到它们盼望已久的水。在这里各类动物的尸骨随处可见:有大型动物,它们最先渴死,因为需水量大;也有小的毛皮类动物,它们死前有时还会试图到石房的住家里讨水喝。

玛拉在最早路过的那个干水坑前并没停下,就是库利克差点把丹恩淹死的那个水坑。在第二个前也没停下,那里现在躺着两个大水蝎留下的甲壳,还有一些乌龟壳以及水蜥蜴的尸骨。再往前走,是一条干净的白色沙带。玛拉放下桶,脱下外套,跪在沙子上。她一有足够的力气,就会来到这里,试图用干净的白色沙子洗去身上的灰尘。她跪在那里,用白色的细沙揉搓自己的腿,然后是肩,看着皮肤上的脏东西随着沙子落下,恢复干净的原貌,接下来她捧着沙子揉搓着脖子和脸。头发上的油腻虽然讨厌,但她却无计可施,因为沙子只能让它们黏在一起。她闭上眼睛,一遍遍地用沙子揉搓眼皮和前额,然后躺在沙子上,来回滚动,让沙子摩擦自己发痒的后背和肩膀。她滚动着,她曾看到动物这么做过,一想到动物,她一下子抬起头,看看四周是否有蝎子或张开嘴爪冲她扑来的大鸟,或蜥蜴;但没有,两岸空荡荡的。接下来她跪在那里,低头朝两腿之间看了看,看有没有血流出来,但她的阴唇干干地紧闭着,没有流血的迹象,尿道中也是焦灼、干涩的感觉,全身都严重缺水。她很少有尿,偶尔一次的尿液也是深黄色的,味道很冲,无法喝下,但她确实尝过,在这么缺水的环境下,实在不忍心看着这样的液体白白流走。她看着滴滴深色的尿液被土迅速吸入,紧接着就干了,在地上留下几个小坑,像食蚁兽钻的小洞。

她跪在那里,身体前后摇晃着,像戴玛在痛苦悲伤时的动作一样,眼睛紧闭着。突然传来了雷声,她睁开眼睛,看到天上除了浓烟形成的云之外,还有其他的云,很远,在北方地平线的上方,是水,是雨:她相信自己闻到了雨的味道。她慢慢地爬出沙带,站在水坑边上朝那些云望去:她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闪电在黑色的云中跳跃奔腾的样子。她的皮肤在渴盼着、期待着——雨滴很快、很快就会落到她焦渴干裂的皮肤上……但她原来也曾这么做过,站在那里痴痴地等待天边的雨飘过来,但雨并没有来。云越积越大,越积越高,已经到了她的上空。雷声会更响吗?她想,如果周围还有动物活着,它们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而且会用最快的速度跑到这里,但她没有看到一只动物。接着,她看到她小时候曾经看到过的景象,如发生了山崩一般,大地在她的脚下滚动着,远处一股低低的褐色水流正朝她的方向流淌过来,速度不快,也没有呼啸声,也没有摧毁树木、卷走动物的力度,但确实在流,很快就会到这里了。她终于可以喝足喝饱,把水桶灌满给戴玛带回去解渴,戴玛好多天没有尝到水的味道了,只靠黄色根茎的一点汁水维持着。

洪水终于来到她所站的地方,慢慢地铺开去,往水坑里灌水,水坑不断地冒着泡泡,咕嘟咕嘟贪婪地吸纳着,泛起的白色泡沫几乎淹没了玛拉的腿,她往后退了退。这样的洪水和她过去所经历的洪水不一样,那些洪水把整个世界都变成汪洋一片,但这确实是一场洪水,眼前就是实实在在的水,她在水边跪下,把头和胳膊放入水中,最后整个身体都进入水里,她在水中滚动着,就像刚才在沙子里一样。接着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原来是洪水冲过来的一堆动物骨头。她迅速地躲开,因为接下来还有树:不是绿色的、像以往洪水中那样活生生地被连根拔起的树,而是些干枯的、零落的树杈。站在水中非常危险,甚至离水太近也会有危险。她往后退了退,等待洪水把那些骨头和枯枝冲走。接着,她看见下游的水流中有一棵大树斜靠在岸边,挡住了洪水冲来的另一棵树,接着那些成堆的枯骨和树枝也被堵在了那里——形成乱糟糟一大堆——她想起很久以前,和那两个陌生的救命恩人在那条大河边看到的一堆骨头。“记住,”那个男人对她说,“记住这个地方。”但她从来也没有回去看那些骨头是否还在那个地方或者是被水冲走了。那个地方并不远,从这里过去大致和丹恩、她及两位恩人当初从那条河到戴玛家所走的那段距离差不多。她在这里亲眼目睹了一个新骨堆的形成,在褐色的水流冲击下,枯骨相互碰撞着。等洪水下去之后,这些骨头还会留在那里,最后被沙尘埋没。除非再发洪水,否则人们还会把这里当做普通的河岸。噼噼啪啪的碰撞声渐渐稀疏了,褐色的水流变得越来越慢。北方的天空一片蓝色,炎热、明亮、无情的干旱晴空,水很快就会蒸发消失。玛拉冒着被随时可能冲来的枯骨撞上的危险,不顾一切地走进水里,一边往身上泼水,一边尽情地喝着水。虽然水如泥浆一般,她还是觉得非常惬意,整个身体都在贪婪地吮吸着。水位越来越低了,最后都流入那些水坑中,玛拉站在水边,全身舒爽,那些干涩的臭汗垢都冲掉了,河水在她的身上留下一层均匀的灰黄色泥土。现在她的肤色和石人一样了,但她毫不在意。她想起了戴玛,想到她已经多日没有触摸到,也没有喝到水了。玛拉的体力此刻已经恢复了很多,她冒着重新出现在天空的炎炎烈日,步伐稳定地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非常小心,因为有很多昆虫活蝎子都在朝那些水坑爬去。她还看到那种个头很大的蝎子排着长队朝水坑爬。

戴玛在黑暗、炎热的屋子里呻吟着,她的呼吸沉重,呼出的气息很热。玛拉打开窗帘,把门开了一条缝,接着给戴玛喂水,告诉她北面下了一场雨,洪水一直流到了这里,但戴玛病得很重,已经听不进去了。玛拉慢慢地给她擦着身子,让水滋润她干燥、皲裂的皮肤;接着用布给她擦洗头,一遍又一遍地给她喂水。

第二天早上,玛拉想再去水坑打些水回来,也许要翻过下一座山梁到河边才能打到水,给屋里的储水缸蓄上水,那个缸很长时间都没有上锁了,因为没人来偷了。她要一趟接一趟地去打水,直到把缸灌满——但她又一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戴玛就要死了,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玛拉一夜都没有睡,她站在门口,凝望着黑色的天空和清亮的星星。天刚蒙蒙亮,她就提起水桶、关紧门,朝外面走去,成为晨色中惟一移动的一道风景。她爬上山梁,停下来定睛一看,发现洪水已经消失了,只在流经的地方留下一层灰色,笼罩住一切的灰色,连那些枯骨、树杈都埋没在灰色里。水坑里蓄满了水,每个水坑周围都趴满了蝎子、甲虫和蜘蛛。这段时间以来它们都躲到哪里去了?有很长时间里她除了蝎子外什么也没看到过。昨天她滚过的沙带又显现出来,只是多了亮闪闪的深色水迹。在岸边枯死的、原本是白色的树木上,凝结了灰黑色的一层,有的地方甚至成堆,全是昆虫,各种各样的昆虫。它们是不是喝饱水之后,为了逃避蝎子而躲到树上的?

玛拉饿了。她只是喝了个水饱,全身的疼痛和不适也在一一显现出来——肚子在冲她咕噜噜地叫喊着,她必须吃饭,她必须……可是吃什么?

玛拉爬上第二座山梁,在那里,她看到了和自己所期待的差不多的情形。一道褐色的水流从白色的枯树下流过,那些白色的树枝像一只只随风呼喊的手臂:求求了,给我们一点水吧。水道的两岸都有堆积着的枯骨,上面蹲满了昆虫和蝎子。玛拉慢慢地穿过岸边零落的枯骨,朝水边走去。水位很低,而且好像还在不断下降,水边留下灰白的泥层,看样子很快就会结成一层硬硬的壳——就像山中那些古城房屋的墙上所涂的白色泥层。玛拉并不经常到这里来,因为离村子比较近的那些水坑里没水的时候,这条河往往也是干的。她为什么很少到这里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更喜欢到那些古城废墟中游荡。在村民还在村子里的时候,她和他们保持距离,到古城中逃避,他们从来不喜欢古城,他们更喜欢那些水坑。她的生活圈子慢慢变得很窄,最后身体虚弱,连山上那些古城也无法去了。

水里所带的泥质在水塘里慢慢沉淀下来,水清澈到底。玛拉出现了耳鸣。甲虫在枝头上鸣唱,她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甚至想不起上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另外一种声音……显然不是……这不可能……但确实是真的,水塘一侧传来蛙鸣声。肯定是青蛙或者癞蛤蟆在坚硬干燥的泥层下熬过了干旱的年月,现在洪水软化了坚硬的泥层,它们便爬了出来,此刻正蹲坐在石头上。附近竟然还有几只。当水位下降之后——此时正迅速下降——它们将再次告别,这些小生灵的日子也就结束了,还有那些唱歌的甲虫。世界又会是一片寂静。

玛拉脱下棕色的外套,跪在一个水塘边。接着慢慢沉入其中,在里面摆动着身体,躺在那里,让皮肤尽情地吸收水分;等到这个水塘的水变得浑浊时,便走到另外一个水塘边,蹲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倒影:全身都瘦得皮包骨头,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她最讨厌的是她的头发——油腻得已结成了块,甚至不忍触摸一下。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忽然发现她旁边还有一个人,她刚开始时还以为是自己重复的倒影,但当她抬头时,看见对岸有一个年轻人正凝视着她。他正用手捧水喝,但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她。他全身赤裸,两腿间就是戴玛曾经告诉她要提防的东西:那个囊状物里底部是两个鼓鼓的圆球,两球之间伸出一根长长的粗管,充满了活力——和她在洗澡时看到的那些石人男性那个皱巴巴、无精打采的器官不同。这个年轻人不像她那么瘦,身上有肌肉。她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如此柔和、光滑的面孔和四肢了。他蹲在那里的样子也透着一股轻盈、敏捷的劲,重量落在脚后跟上,双手捧起水,任由它从指缝中洒落。玛拉在想:我应该对他保持警惕。另外她还注意到这个人不是石人……接着她意识到他就是丹恩,刚开始时她就有这种感觉。她伸开双臂、踏着水朝他扑过去,但接着双手却垂了下来,她笑着说:“你回来了。”

但他没有说话,而是呆呆地打量着玛拉,就像玛拉看他一样,两人认真地看着对方,仔细地辨认着……可是他为什么不说话呢?他甚至没有微笑,一副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样子。他只是皱着眉头,细细地打量着她。他已经离开五年了,当时是十岁,现在已经十五岁了,长成一个男子汉了。石人一般十三四岁的时候就结婚,到丹恩现在的年龄就该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听说你还在这里,”他说,“在那以前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村里的人都死了,只有我和戴玛了。”

他站起身,从地上捡起一件过去家中用人所穿的那种白色糙布外套。他抖了抖上面的尘土,从头上套下。玛拉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赤裸着身体的,她穿上那件一直令她痛恨的棕色衣服。他冲那件衣服做了个鬼脸。他记起了这种衣服——除此之外,他还记起了什么?

她想问:“你看到了什么?”——但这样的问题一般是用来问一个地方、一根羽毛、一棵树、一个人的,不可能去问五年。

“你去哪里了?”她问道,而他却大声笑了起来,因为这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之前,他一直没有笑,甚至没有露出一点笑容。“这几年来你一直在这里?”

“是的。”她说。

“就在这里,没有到过其他地方?”

“是的。”她知道她的问题实际上已经得到答案了。他的微笑中带着蔑视,她从中可以看出他的观点:她一无所成,什么地方也没去过,而他……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过路人说的。”

她觉得他的莫洪迪语已经忘了很多,很不流畅,而她一直和戴玛用莫洪迪语,所以没有忘。

“你没有遇见什么莫洪迪人吧。”她说。

又是一阵短促的笑声,“你对了,是这样,没遇见几个。”

“我要回去看看戴玛。她快要死了。”她把桶灌满水,开始往回走。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跟她回去,她看不透他的心思,她一点也不了解他。也许他会再次走开——消失。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小河道边正在迅速干涸的水坑,蝎子们正在这里争抢着树上掉下的昆虫,用钳子撕扯着。

“这里的昆虫和蝎子都变大了。”她说。

“到处都一样,南方也是。”

“南方”这个词她似乎没有马上明白。她经常说“北方”,而“南方”——南方对她来说意味着老家和亲人。她在想,对于见多识广的他来说,南方可能包含着更多的内容。她所听说和所思考的都是来自老家,来自“你看到了什么?”这个游戏,来自戴玛的回忆。好像这就是她生活的一切。

他们走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回到村里,因为她走得很慢,他一直走在她的前头,时不时停下来等她,等她赶上来之后,他很快又把她甩在了后面。

走在村子里的时候,她告诉他那些房子里有死人,那些石缸里放着尸体——但它们现在肯定都干了,或者变成骷髅了。

在拉巴特的房子前,他停了下来,想起了往事。他推开门,朝里面看了看,走到拉巴特躺着的墙角,站在那里俯视了一会,接着提起尸体的肩膀,凝视片刻,松开手,拉巴特的尸体像一块干木头般落到地上。玛拉看到他拉起拉巴特尸体时的态度甚至不如人们平常拉起木头时的小心态度。玛拉由此了解了他的一个方面:死人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他对死亡已经司空见惯了。

进了他们自己的房子后,玛拉关上门,静静地倾听了一下,她刚开始还以为戴玛已经死了。没有呼吸的声音,但她听见了低低一声叹气,隔了很长时间,又是一声哀叹。

“她要去了。”丹恩说。他没有过去看戴玛,而是进了里屋。

玛拉把水端到戴玛的嘴唇边,但老妇人已经没有了吞咽的力气。

丹恩从里屋回来,说:“我们走吧。”

“我不想在她活着的时候离开她。”

他在石桌旁坐下,双臂交叉放在桌上,头伏在胳膊上——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声均匀、健康、有力。

玛拉坐在老妇人身旁,用一块湿布给她擦脸,然后擦胳膊和手。她时不时喝上几口水,每一口都让她感到新鲜、甜美,因为有很长时间她在端起杯子喝水的时候都要提醒自己“只能喝几滴”,而现在不用担心水了。但玛拉感到了饥饿,她想:如果再不吃东西,我肯定会倒下死掉的。她离开戴玛,走到储藏室。那里还有几块根茎。她切开一根,然后舔了舔流到指间的汁液。接着她从一个储藏缸里拿出一只存放面粉的桶,里面是她省吃俭用留下的一点面粉,等着她离开这个地方的那天吃,以积攒上路的力气。已经有大半年没有人来换面粉了。保留下来的面粉虽然闻着有点变味,但还好,她掺上水把面和了和,作成饼状,放到门外的滚烫的石缸盖上,只需让炙热的阳光烤上几分钟,饼就熟了。她回到戴玛身边,发现老妇人已经死了。

丹恩还在睡觉。

玛拉正想把手放到丹恩的肩上,但还没碰到他,就见丹恩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手里握着一把刀子。他看见是她,才幽幽地点着头,坐下,把面前的那盘根茎片拉过来,独自一个人大吃起来,很快就全给吃光了。

“这是给我们两个人准备的。”

“你没有提前说清楚。”

她又拿出另外一块根茎,切开,独自一个人吃起来,让丹恩在一旁看着。然后,她从外面的石缸盖上拿回烤熟的面饼,掰成两半,给他一半。

“这差不多是最后的一点面粉了。”她说。

“我身上带了一点。”

吃完后,他走到戴玛身边,俯身看着她。她自从他走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头发变白了。

“你还记得她吗?”玛拉问。

“她照顾过我们俩。”

“你还记得我们的家吗?”

“不记得了。”

“你还记得戈达把我们救出、安排两个人送我们到戴玛这儿的那个晚上吗?”

“不记得了。”

“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还记得那两个把我们带到这里的人吗?”

“不记得了。”

“还记得米什卡吗?还有它的孩子丹恩吗?你还叫他丹恩呢?”

他皱起眉头,“我想起来一点了,有点印象。”

“你和米什基塔告别的时候还哭了呢。”

这时,他叹了一口气,长久地、直直地看着她。他是在努力回忆吗?他是不是不想回忆起那些往事?他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她强迫他回忆?

玛拉非常痛苦:她的全身、她的胳膊——尤其是她的胳膊——曾经为丹恩遮风避雨、曾经保护丹恩,他曾经那样紧贴着她、紧紧抱着她,但现在他似乎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而那些回忆却仍然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照顾丹恩是她生命里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事情。而在丹恩看来,他们共同度过的早期岁月似乎已经无影无踪。

但她也想到:如果我刚才真的伸出胳膊,抱住的也不会是丹恩了,而是一个两腿间夹着危险物的陌生年轻男子。我现在可不能拥抱他或吻他了。

接着,随着自我感觉的渐渐消失,玛拉觉得自己像个影子或幽灵,而这时他却出乎意料地说:“你给我唱过歌。我睡觉的时候你常常给我唱歌。”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最甜美的笑容——不再是冷笑、嘲笑——但她觉得他微笑并不是出于她为他唱过的那些歌,也不是出于对她的感激。

“我照看过你。”她说。

她能看出他确实在努力回忆着。“我们要互相讲述一些事情,”他说,“但现在我们必须上路。”

“去哪儿?”

“哦,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她想,我可是一直待在这里的,戴玛也是……她想和他分享这几年来她发现的好东西,于是说:“在那些山上,有一些古城。你从来没有看过。等那面的火熄灭时,我带你去看看。”

“古老的废墟到处都有,你会看到的。”

玛拉和丹恩站在石桌两侧,看着对方,像一对想相互讨好的陌生人,但心中却在想:你到底在想什么……脸上的表情那么让人捉摸不定……还有那双眼睛。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丹恩首先打破沉闷,转过身,敏锐、机灵的眼睛在四处打量着屋子,玛拉能看出他是在计划着什么,但他的计划里究竟有什么内容却很难猜得透,因为她一直住在这里,只了解这个村子,而他……

“水,最重要。”他说,说着便拿出两只金属桶,用绳子系在木质桶梁上,拉一拉检验绳子是否结实,然后把两只桶挂到一根结实的木棍上,提着它们到里屋的水缸前,不用他解释,她知道为什么:水里的泥质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沉淀下来。

他把桶提了回来:“很遗憾我们不能把所有的桶都带上。”

“我们要去的地方难道没有吗?”

“几乎没有。他们没有这种金属做的桶。要是都带上,这些水加起来够我们用一年的。不过没关系。接下来是食物。”他把一个皮袋子放到桌上,给她看看里面的面粉,够做上几块饼的。玛拉从隔壁房间拿出十根黄色的根茎和一小袋白色的面粉。

“这是我们所有的粮食?”

“就这些了。”

“带上几件这东西吧。”他指指玛拉身上穿的棕色外套。

玛拉皱了皱眉头,但还是走进储藏室抱出一抱来。

“我们可以用这些衣服换些吃的。”他说,接着便三件三件地捆成两捆。

玛拉又转身回去,从衣箱里拿来几件做工精美的古代服装,展开给丹恩看,他拿起一件,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的手已经不适应这种柔软精致的布料。

“最好还是把它们留在这里吧,”他说,“如果人们看见这样的衣服,他们会认为我们是……认为我们是……”

“是什么?可我们确实是。我们在家的时候就穿这样的衣服。我不想把它们扔下。”

“那你也无法把它们全部带走。”

“我要带这两件。”她指着两件叠好的衣服说,那柔软的褶皱,淡淡的玫瑰色和黄色,柔和的光泽,让她爱不释手。

“也许会有人出钱买它们,或者拿什么东西和我们交换。”

他们两人一人一只袋子,开始打点行囊。玛拉先在自己的袋子里装上一卷用来应付经期流血的碎布条,她觉得有些尴尬,动作迅速隐蔽,但丹恩看见后点点头,毫不奇怪,他的理解抚平了她的不安。接着她把那两件漂亮的衣服卷了卷装进去,然后是三件棕色外套,接着是五块黄色的根茎和她的那一小袋面粉。丹恩的口袋里有一件旧衣服裹着的一把斧头、五块根茎、他的那袋面粉以及三件棕色外套。“我们走吧。”他说。

“等一下。”玛拉走到戴玛身边,抚摸着她已经变得有些发凉的脸,理智地止住哭泣,因为眼泪浪费水。她想:戴玛就要这样躺下去了,而且很快就会变成枯枝一样干,像拉巴特那样,也许会有蝎子拨开屋顶的茅草进到屋里。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了。不过这是不是有点怪?我曾经每时每刻都在为戴玛担心——我能给她找到什么吃的、喝的?她病了吗?她舒服吗?——而现在我只能这样:任由蝎子吃她。

“我们有蜡烛吗?”

她指了指那些落地大蜡烛。其中一根烧了一半。有一天晚上,戴玛忘了这根蜡烛里藏有东西,把它点着了,直到后来发出一股皮革烧焦的味道,她们才想起来,赶快把蜡烛吹灭,放到了一边。这时,玛拉拿起那半根蜡烛,倒过来,挖出底部的塞子,拉出里面的小皮袋子,往石桌上一倒,哗啦啦蹦出一堆光洁闪亮的金币来。丹恩捡起一枚,翻来过去看了一遍,放到嘴里轻轻咬了一下。

看到这么多崭新、漂亮的金币,玛拉差点要叫出声来,这些金币和那些五彩的丝绸衣衫一样,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和这个冷酷、到处是尘土和石头的凄凉之地毫无关系。

“我觉得没有人会要这些东西,”丹恩说,“我想现在没有人用它们了。”思考片刻之后,他又接着说:“不过,这也许是因为我和……我和那些穷人一起生活过。玛拉,看,这就是我一直用的。”

他从身上那件用人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包,从里面倒出一堆用暗灰色金属薄片做成的硬币,和那些光彩夺目的金币形成鲜明的对比。玛拉抓起一把,似乎没有什么重量,手感油腻,很不舒服。

“这种硬币用的金属和这些老罐子和水桶用的金属一样。”

“是的。有些年月了。有几百年了吧。”他指着硬币上一个符号对她说:“这代表五。”他扳着手指头数着,“五。谁知道那时候五意味着什么?现在的价值就看我们怎么说了。”

“要多少枚这样的硬币才能换一枚金币?”

这时,他大笑起来,在他看来,这件事非常可笑,“要这么多……”他伸开双臂,“不,足够装满这间屋子了……把它们扔在这儿吧,否则它们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的。”

“不行。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家人,民人,把它们送给我们,送给戴玛。”她捧起金币,一边往那只小皮袋里装,一边数着,在僵硬变形的皮袋映衬之下,那一枚枚光亮的小圆金币更显得夺目诱人,大小如丹恩的拇指指甲,但要厚实得多,沉甸甸的,一共五十枚。

“五十。”玛拉说。丹恩接着说:“要把它们藏好了。”

到后来这些金币一次又一次地救了他们的命,而起初他们竟然差点把它们扔掉。

金币带来的激动好像使他们失去了理智,结果忘掉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如火柴——最后给他们带来诸多不便,还有盐——本来只要从蜡烛底部剁掉一块就能得到的,但等他们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出门时,玛拉记起要带一根挖掘用的棍子,那根棍子已经跟她多年了,而且被磨得非常锋利。

他们俩抬着水上路时同时想到的是:我们带上了最重要的东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