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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外面明晃晃的阳光,一片炎热和尘土飘浮的世界,时有黑色的碎末飞过。山那边的红色火焰依稀可见。风正朝这面刮来,他们还在思考中,只见最近的山顶上也喷出火焰来,很快就烧到附近白色的枯树,顿时火焰在树枝上纷飞起来。
“如果风向不变,火一个小时内就会烧到这里。”丹恩说。
“烧不到屋里来的。”
“屋顶的茅草会烧着戴玛的。”丹恩说。
玛拉想:嗨,我刚才不是还认为死人怎么样无所谓吗?她感到伤心,但更生自己的气。她想:如果一遇到人死或离开就伤心,那你也就只能有那么一点出息了……她擦干眼泪。丹恩看在眼里,关切地说:“如果不想被烤死,我们最好还是马上离开。”一个在明亮的阳光下并不十分显眼的细长条火焰带正通过低矮干燥的枯草丛朝村子蔓延过来。
他们先是走着,接着便跑了起来,玛拉很高兴自己临出门的时候带上了这根挖掘用的棍子,现在还可以当做一个支撑拐杖用。他们在一栋栋石房之间穿行,出村后翻越第一道山梁,从那些半干的水坑旁经过,每个水坑边上都趴满了蜘蛛、蝎子和甲虫——有死的,也有活的。他们翻过第二座山梁,看到河水的水位已经很低了,实际上已变成由湿地连起来的一串水坑。
丹恩放下自己那端的水桶,让玛拉把另一端也放下,然后捉了两只青蛙,从衣服里拿出一把刀子把它们杀了,剥了皮——只用了片刻时间。玛拉从来没有看到如此迅速、熟练的动作。丹恩递给她几片粉红色的青蛙肉,让她吃。她没有吃过肉,也记不起什么时候吃过。她看着丹恩把撕下的粉色肉片放到嘴里嚼着,胃里不禁一阵翻腾,而丹恩却对她说:“如果你不吃,你只能饿死。”
她勉强把肉塞进嘴里,逼着自己嚼,但咀嚼给她带来了疼痛,因为青蛙肉有点韧劲,很难嚼,再加上她的牙齿因为长期饥饿已经有些松动。但她还是坚持嚼了,而且咽了下去,肉沉沉地待在她的胃里。这时,她突然有了大便的感觉,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她几乎记不起上一次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她朝旁边的草丛走过去,蹲下,大便很猛很稀。她记起上一次的大便是球状的,像米什卡和米什基塔的粪便一样,很干燥。而她此刻排出的大便却是水状的,这是旱痨病人的初期症状:大便稀,呈喷射状。
“我可能得了旱痨了。”她蹲在高高的草丛中大声对丹恩说;但丹恩却回了一句:“不是,你只是还没有适应饮水充足的情况。”
他让她蹲在水坑边一个劲地喝水。他也跟着喝。接下来两人肩并肩坐在水边,脚放到水里,任由它们吸收水分。她用双手摸着自己的头发,希望能把它们梳理开,可是即使浸入水里,那些僵硬油腻、一团团结在一起的头发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丹恩看着她为难的样子,突然拿出刀子,对她说:“低下头。”她正想着他是不是要杀她,就感觉到刀刃在她的头皮上滑动,接着那些脏得令人恶心的头发团一块块掉落下来。她一动不动,生怕被刀子割破头皮,但他非常熟练,没有划伤一处。“看看你自己吧,”她听见他说,于是弯腰看水中的倒影:她的头像骨头或果仁表面一样光滑闪亮。她禁不住哭了,激动地说:“噢,谢谢你,谢谢你。”
“谢谢你,谢谢你。”他不知好歹地模仿着她的样子说,可以看出他的生活中是不存在“谢谢你”这样的礼貌表示的。
玛拉觉得她深陷的两颊和双眼使她光滑的头看起来像一副骷髅骨。接下来,她又开始喝起水来,希望水能使她的脸和肌肉盈润起来。
“我们最好还是接着赶路吧。”丹恩说。
他们身后的天空,也就是村子的上方,已经布满了黑色的烟尘,四处飞舞的灰烬落在他们周围。
她在想:我走不动了,我走不动了。从村里一路跑到这儿,又翻过了两道山梁,她已经筋疲力尽了,腿也发起抖来。她在想:如果我跟不上,也许他就会一个人走开,把我扔下。他当初不就曾和那两个男人悄悄溜掉吗?——根本没有去想她或戴玛。
“那两个带你溜走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
他皱了皱眉头:“我不知道。”接着他整个身体似乎都在发抖。她看到了小丹恩的影子,她曾经抱在怀里的、浑身颤抖的、小小的丹恩。“他们……他们打我……他们……”她能看出丹恩在尽力抑制哭声和眼泪。
“你后来是怎么逃开他们的?”
“我被一根绳子捆起来,系到其中一个人身上。我跟不上他们,有时候我就赖在地上拖他们。一天晚上,我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咬开了绳子。”接着他又补充说:“实际上时间可能并不长,但感觉很长,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后来我觉得饿,就跑到一座房子前,女主人让我进了屋。那两个人来找我的时候,她把我藏了起来。我在那里住了下来——我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接下来呢?”
她看出他不愿意多说——至少现在不愿意。“我和一些过路人一起朝北方走。我们来到一座安静的小镇——那里有人住,有饭吃,有水喝。但后来发生了战争。为了躲开兵役,我逃离了那个地方……”他停了下来。“我以后再和你讲这些事吧,玛拉。我也想了解你的情况。但是,我们现在必须快点走,要赶路。”
她非常高兴有根扁担同时压在他们肩上,让她身体能够保持平稳。他们沿着河道走着,但离水有一定的距离,差不多是在半山腰间,因为水边时常堆聚着枯骨。行走间,他们看到深藏着古城废墟的小山上四处飞窜、跳动着火焰。那些山以前肯定也发生过大火,而且可能常有发生,但那些古老的墙壁依然立在那里。
“你在外面游历的时候,”她冲着丹恩的背说,“有没有发现过……”但她几乎想不起来要问什么问题,因为她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你见过这样的干旱吗?还是只在这儿见到过?”
“我会告诉你的,”他说,“但是我们现在还是保持安静吧。也不知道周围有没有人。”
“没有人的。这里的人不是走了就是死了。”
“到处都有四处走动的人,寻找水源或更好的落脚地。有时我都觉得活着的人都是一直在走动的。”
这时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太阳无情地照在身上,滚烫的地面烤着他们的脚。玛拉光秃秃的头被晒得发疼,她用双手遮在上面,但每走一步头都在经历剧烈的震颤。空气中充斥着烟尘,天空变成了灰黄色,太阳在烟尘中变成了一个颜色稍亮的点。她非常想躺下或者坐下;她想找一片岩壁阴影躺下……
“我们必须继续走,玛拉。你往后看一下。”她强睁着眼睛朝身后的方向看去,只见村子上空浓烟滚滚,火焰正朝着小河的方向追来,只要再跳跃一次,就会到达他们走过的那条河。那些动物枯骨会不会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不留痕迹?丹恩看到她双手抱头的样子,便从包里找出一块布递给她,让她搭在头上遮太阳。她看到丹恩浑身都在流汗,感到自己也在流。她担心自己两腿之间流的水可能是失禁的大便。她迅速低头看了一眼,不是,是汗水。这样大量地失水让她有些害怕,于是就和丹恩一起到水坑喝水。他们一个劲地喝着,两个人都在想:趁着还有水,一定要喝个够。过了一会,他说:“走吧,如果风向改变,我们就有可能被火追上了。”
她非常感激身上那根扁担:要不是它,她可能就要蹒跚倒下了。她半梦半醒、恍恍惚惚地走着,她很奇怪丹恩为什么还能走得这么轻快、为什么还能保持警惕,东张西望,提防险情。他们走啊,走啊,走得影子越来越长,幽长的影子在山石间跳动着、变化着。她觉得自己肯定会倒下,但还是必须要走下去。每次回头的时候,她都能看见身后天空上的浓烟越积越厚,已经越过第二条河道:那些火焰已经到达河对岸的草原上,她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她深一脚浅一脚、迷迷糊糊地走着,身上的汗水已经流尽了、干透了,她心想:我的生活圈子真小啊,竟然没有想到穿过河到西岸去看看……这个词又冒了出来,她甚至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西部、西面。就像大家都用的“北部、北方”一样,可是哪里是“北方”,北方在哪里呢?
她正想着自己再也迈不动脚步,这时脚突然落到了滚烫的地上。火肯定烧到过这里,或者最近这里也发生过一场火灾。那些低矮、黑色的草形状没有什么改变,就像从地里长出来时就是黑的一样,但叶子非常脆,一碰就碎,稍微强烈一点的风就可能把它们吹走。一段已经烧得灰黑的木头中还闪着幽幽的红光。
“没事的。”他说。此刻他们仍然走在河右侧的山上,往下可以看到河床上被洪水灌满的一个个大水塘。他挪开她肩头的扁担,朝山下跳跃而去,她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尽量保持身体平衡。就像来时所经过的河滩一样,这里的河边也到处都是新新旧旧的枯骨,上面趴着一堆堆昆虫,枯死的树上也聚着很多昆虫。丹恩脱掉衣服,跳进一个像大石盆的水塘。她慢慢地脱掉身上滑溜溜的衣服,跟在丹恩后面也进了水塘。他们喝足了水,往头上和肩上泼着水,然后头枕着水塘边躺下,让身体在水中休息。天空布满了烟雾,他们侧转头,看到一股股浓烟从远处升起——很可能是水坑边的枯树烧着了。
火将烧死那些蝎子和鸣唱的昆虫,还有那些新出来的青蛙。水坑里的水很快就会蒸发掉,只剩下坑底的泥,而那些泥很快就会干硬、裂开。火还会烧掉那些小一点的骨头。那些依靠草生活的昆虫会遭受怎样的命运呢?当大火烧过草原的时候,一切都化为灰烬,甚至有些地方的土层都被烧掉了,草还会重新长出来吗?如果没有草,昆虫在地下构建的通道巢穴也就闲置废掉了吧,接下去……只剩下干燥的土地,经风一吹,沙尘飞扬,慢慢地,那座石村就会被淹没在沙尘里。
“走吧。”丹恩一边说,一边从水塘中跳出,穿上那件白色的外套。哦,不行,她想,我走不动了;但他并不是指要马上上路,而是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过夜。她从水中爬出来,穿上那件像蛇皮一样的棕色外套,和他一起在石头之间寻找。他要寻找一个隐蔽的,但又要有一定高度能看到下面又能环顾四周的地方。终于在一个小山包上找到一块比较宽大的石头,四周是一片没有被火烧到的灌木丛和草。还有一个用石头堆积的、像路障或墙一样的东西:是的,这是墙,利用大石头的天然位置加上一些小石头垒成的一个防御设施。在他们之前到过这里的人也认为这是一块好地方。玛拉也过来看,这样的低矮的墙周围有不少,有的已经坍塌了。很久以前,不是最近的事,这个小山头曾经被人争夺过——会是谁呢?
天空中那个黄色发光点就是躲在烟尘后面的太阳,现在正变得越来越低,但依然很热,他们看中的那块大石头也在喷出滚滚热浪,玛拉拿出一些白面粉,用水和好,做成面饼,放到滚烫的石头上。丹恩则忙着搬开一些石头,腾出一块可以够两个人背靠巨石坐下的地方。
他先坐下了,伸着两条腿,接着玛拉在他旁边也坐下,她想:也许现在他会讲了,他会给我讲述他的经历……而接下来她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到整个天空都像在燃烧,云彩和烟絮都发着光,落日余晖洒满天空。丹恩正看着她。她想:我这么丑,他肯定觉得我像只猴子——不过我想他可能从来没有见过猴子,可我是在哪里见过的呢?噢,对,是在家的时候,家里有个大笼子锁着几只猴子。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我的头……她非常饿。她放到石头上的那些小面饼呢?——他已经吃掉几块了。她也想起身去拿几块,但全身无力,竟没有站起来。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他打量着她,就像戴玛死前打量她的样子,好像玛拉的脸上藏着某个真相或秘密似的。哦,她太饿了。看到她朝石头上的饼望去,非常想吃的样子,丹恩跳起来,拿回几块放到她的手里。丹恩看着她吃的样子:一次只咬一小口,慢慢细细地嚼着。因为长期以来食物短缺,她已经学会节约粮食、珍惜粮食,细嚼慢咽,充分吸收食物中的每一份营养。她咀嚼速度很慢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的牙疼。
对于丹恩的打量,她并没有感到不安。实际上,她很高兴有他在身旁,但她不太理解他。他的举动是她无法预料的,他说的话也一样。
她对他说:“如果你没来,我可能就死了。”
“是的。”
“我当时都快死了,自己却不知道。”
“对。”
“火烧起来的时候,我还想要和戴玛待在一起,让火把我烧掉。”
他没有吭声,默默地看着她的脸和眼睛。
“我没有理由离开。没有地方可去,再说我也很虚弱。”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去其他地方?就在石村待下去?”他小心翼翼地说,尽量不让她觉得受伤害。
“出去也只是为了挖根茎——有时也是为了采种子。”
他用双手支着身体,从地上跳了起来,站在那里朝山的另一侧望去。她知道他是为了不让她看到他的脸。她从来没有试图去别的地方,这令他感到震惊。可是你不了解原因,你不知道有多难,她想告诉他,但又觉得有点惭愧。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就这样一直待在石村里,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而他……
他从自己的袋子里拿出一根黄色的根茎,切成两半,递给她其中的一半,在她身边坐下,朝日落的方向看去,黑色的云雾中是一个红色的火球。
“你和那两个人当时也是朝这个方向走的吗?”
他摇了摇头。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真正的沉默。很久以前,在这个时刻——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曾经到处都可以听见各种动物发出的声音,小鸟的歌唱,昆虫的刺耳的嘶鸣。而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们去哪里?”
“北方。”
“为什么?”
“那里情况要好些。”
“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这么说。”
“他们去过那里吗?”
“越往南越糟糕。越往北越好。那里有水,还会下雨。但听说路上也有一个大沙漠,周围都被烤干了,不过,可以绕开走。”
“前面会出现沙漠。”
“是的。”
“我们总是在用这些‘东、南、西、北’的词。为什么要用这些词呢?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石人真是太愚蠢了,这帮愚蠢的石兔子。”丹恩带着嘲讽说,他忽然间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些词都是从某个地方传入的。我想是莫洪迪人带来的。”
他又一阵嘲讽:“莫洪迪人!你不了解。他们算不上什么——我们什么都不是。过去曾经有过非常聪明的人——他们无所不知,对星星也很了解。他们知道……他们能通过空气和远方的人说话,几十英里远……”他的心情有了变化:他似乎想笑出来,顿了一下,接着便哈哈笑了起来……“从这里到石村。从这里到——北方。一直到最北方。”
这时她发现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在笑,”他笑着说,“不过这是真的。他们还曾有过一种可以运载上百人的机器……”
“可是我们也有空中飞行器。”
“但他们的机器可以连续不停飞行好几天……”
突然他们俩都大笑起来,觉得非常荒谬。
“他们有非常大的机器——比整个石村还要大。”
“你从谁那里听说这些的?”
“那些对北方了解的人。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发现古人的踪迹——了解那些生活在很久以前的人。我看过很多画。”
“那些古墙上的画?”
“不是,是书中的画。”
“我们小时候有过书。”
“不仅仅是印在皮革和树叶上的图案。他们的书还有用……薄薄的、质地均匀的白色材料做成的,一本书可以有上百页。我曾经看到过从一部古书中散落的画页……”他的心情又产生了变化,他气愤地说:“玛拉,如果你是个明白人……对于我们来说,那些石人只能算——兔子。但是和那些生活在古时候的人相比,我们只能算是甲虫。”
夜色正在降临。他说:“我要睡觉了。但是你要保持清醒。你知道怎么做吗?等你犯困的时候,就叫醒我。不要突然叫醒我,否则我会误以为你是敌人打你一顿的——明白吗?你刚才已经睡过一觉了。”接着他便躺到石头上睡着了。
这时天已经全部黑下来了。没有月光:月亮几乎是满月,但天空中布满了烟尘,所以几乎看不到月亮或星星。玛拉背靠着一块石头坐着,刚才听到的一切让她有些糊涂。她想哭,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想到汗水已经让她白白失去了那么多水分,现在可不能让泪水再造成任何浪费。她想着自己这些年和戴玛一起度过的岁月,戴玛给她讲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传说,小女孩曾经觉得其中很多都是编造的——仅仅是故事而已——但此刻玛拉却在想戴玛讲的很可能都是真事。但更多时间里,她们在一起玩的是“你看到了什么?”的游戏。玛拉到底看到了些什么!邻居石房子内部,蜥蜴鳞甲的细微之处,死树。“你看到了什么,玛拉?”“翘起的树枝像枯朽的骨头,树皮剥落,木头干裂。每条裂缝中都住着很多昆虫。”但现在不是这样了:火焰吞噬了一切,它们都消失了。“小鸟来了,飞到树上,但失望地离开了。树上有小鸟的尸骨。它们尸骨落到地上,就像人一样,它们有腿有脚,翅膀就像人的胳膊一样。”“你还看见了什么,玛拉?”“不同的树死后留下的木干也不同,有的很轻、很疏松,有的很重、很硬,用手指甲都掐不动。”“还看见了什么,玛拉?”“还有我挖出的那些深埋在地下的根茎。”这就是她这些年来所看到的一切。村子、石人,还有越来越少以至消失的动物。蜥蜴和恶龙——但它们也消失了。米什卡,亲爱的米什卡,曾经把她的脸舔得干干净净,接下来是米什基塔。还有那些生活在土里的爬虫……昆虫,蝎子,昆虫,很多很多……唉,现在大概连蝎子也烧没了吧。
就这些了。她从来没有到过古城废墟以外的地方。“你看见了什么,玛拉?”“我看见画着很多人的图案,但那些人和我们长得不一样,褐色的皮肤,体形也不一样,眼睛涂抹了某些色彩,手上和耳朵上都戴着环状的东西。我看见……”也许那些人就是丹恩所说的非常聪明、无所不知的人?
这么多心酸和令人惭愧的事使玛拉很容易保持清醒。她想去小便,但却不敢动,怕吵醒丹恩。她悄悄地爬到一边,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在几步远的地方蹲下。这次小便量很多,小便流出的地方也不感到干涩疼痛了。全身的燥热、疼痛和焦渴感都消失了。当她悄悄爬回去时,发现丹恩正大睁着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他问。
“没有。”
他闭上眼睛,很快又睡着了。过了一会,他转过身冲着玛拉,抱住她。“玛拉,玛拉。”他说,声音低沉,但语调却是小孩子的语调。他依然熟睡着,蜷缩在玛拉身旁,玛拉抱着他,她的心嗵嗵地跳着,因为她抱着小弟弟,而同时他却很危险,她能感觉到他两腿间的那个东西靠在她的腿上。接着他的胳膊垂了下去,他开始吮吸自己的大拇指,滋滋地吸了几下。然后一片寂静。他转过身挣脱了玛拉。她可能永远无法告诉他他睡梦中吮吸过手指。他会杀了她的,她想。但紧接着她又被自己这样轻易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丹恩熟睡之前看着姐姐,想到: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来找她?她又穷又病又虚弱。但他知道:自从他从过路人那里听说村子里还有人活着,他就觉得自己必须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整日精神不振,不高兴,睡不着觉。他必须去找她。她错了,还以为他没有见过猴子。他见过,在笼子里——他还见过在笼子里的人。他真觉得她像一只小猴子——大大的忧伤的眼睛,还有秃头。不过她的皮肤已经开始有些光泽了,不再像一具包着一层皮的骷髅,才两天的时间。在水坑边时,刚开始他真以为看到的是一只动物:长长的爪子、散乱脏臭的头发;现在他重新认出了她,因为她的表情、动作和记忆都在恢复。温暖的胳膊、温柔的嗓音,给他一种安全、舒适的感觉。他正尽力将眼前所见的这个瘦长虚弱的身影和他记忆中留存的柔软、温暖的宽大臂膀联系起来,她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温暖、安全。
当第一缕晨光出现的时候,玛拉看到自己的身上布满了黑色的、油污的点点,那是风从大火中吹来的。看样子,风向已经变了。她叫了一声丹恩,丹恩立刻站起身,看着自己身上的黑点。夜里的火在烧到上次烧过的边缘,之后就熄灭了。四处都是烟雾,但天上的烟雾已经淡多了,因为已经慢慢散去了。他拿起水桶,把扁担放到自己的肩上,蹦蹦跳跳朝最近的水坑跑去,接着冲她喊了一句。玛拉走到小山的边缘,那块石头又开始烫脚了,她看到他正往下指。满地的灰烬上有一条条黄褐色的溪流:成群结队爬行的昆虫像洪水一般,朝河边涌去。但那似乎并不是它们的目的地:昆虫队伍的前部已经到了河对岸,正朝山上爬去。“快点。”丹恩说着继续往下跑,但并没有完全不顾玛拉,玛拉跟在后面,浑身发抖,这次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害怕。她随着丹恩跳入最大的一个水坑里,洗去沾在身上的灰烬污点,把水桶装满,让自己喝了个够,他们一直提防那些昆虫,这时他们注意到昆虫队伍正四处散开,朝他们所在的水坑转移。她有些慌乱,急于上岸,但他拉住了她,接着,有些爬虫掉进了水里,丹恩动作敏捷地抓起几只,掐掉头,把它们依旧挣扎的身体放到了嘴里。他吃了几只,看到她的表情,便停下来想该做什么。她吓得几乎快晕倒了。水坑边上已经围满了爬虫。他跋涉到岸上,打开自己的袋子,拿出一个小包,把淹死的爬虫装到里面,然后冲她点点头,示意她上来。她很害怕,因为到处都是爬虫。他小心地迈着脚步,在爬虫队伍之间穿行,这些小家伙们一旦想攻击起来,可以在几分钟之内把他和她吃得只剩骨头。但这些爬虫正在以最快速度往水坑对岸爬去,到火没有烧到的地方重新筑巢。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被火烧过后的黑色,看来它们前面要赶的路还很长。爬虫们身背着从地下巢穴里带出的一些食物——玛拉看到那些食物碎末看起来很干燥,而不是她原来常见到的湿乎乎的块块——还有幼虫以及身体硕大的母后,每个都有玛拉的手掌那么大,又白又胖,还不停地产下晶莹透明的卵,由爬虫跟着捡起来含在嘴里继续前进。这是一个从一个居住地搬往另一个居住地的家族,就像石人发现比自己现有的家更好的空房之后进行的举家搬迁一样。玛拉看到丹恩正小心翼翼地在爬虫之间穿行,密集而来的爬虫此刻已汇成洪流一般,更贴切地说,如泥石流一般,整个大地都像在移动似的;她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跟在丹恩后面,担心会因为眩晕而踩到那些爬虫身上。很快便从爬虫堆里解脱出来,爬到山腰,继续沿着河道延伸的方向前进,河道里水坑的水位只有昨天的一半。朝后看去,只见更多的爬虫正蜂拥而来;很快它们原来居住的城堡里就会一个不剩了。两个人又爬到那片山石之间,丹恩把那些淹死的爬虫放到滚烫的石头上,胖鼓鼓水亮亮的身体很快就干得只剩下躯壳,丹恩拿起其中一只递给玛拉,使劲地看着她,她把它放到嘴里,味道有点酸涩,但还是有些肉的;她把它想象成水果,使劲咽了下去。丹恩一只接一只地给她递去,她一只只把它们吃下去,直到吃饱。接着丹恩跑到爬虫队伍旁,捧起一堆装入小袋,很快便回来了。他把爬虫一只一只从袋子里拿出,挨个把头掐掉,那些爬虫在袋子里咝咝地奋力挣扎着。丹恩的手被咬得有些红肿了,但他仍然继续收拾着那些爬虫,把它们一一摆在石头上晒。等晒熟之后,丹恩便开始吃了起来,同时也不忘给她递上,她知道丹恩正在打量自己,似乎在说:她胖一些了,精神好些了。“吃吧,玛拉。吃,你必须吃。”他命令道。
此时已经到了晌午。接下来他们又要继续赶路,面对一天之中最热的时辰。他们沿着与河道平行的方向前进,一路上没有任何人迹,只有石头和死树,伸展的树枝像一根根枯骨。火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前面的天空中布满了尘土,但没有烟雾。玛拉希望一天的跋涉到此结束,她想到山下的水里躺着享受一下,因为水位降得很快,有些水坑里现在只剩下泥了。
她紧紧地抱着挂着水桶的扁担,一边走,一边半闭着眼睛,因为光线太强烈。这时,丹恩说:“玛拉,往前看。”她使劲睁开眼睛,看到山脊陡然而起,通向一片高地,从上面垂下一个小小的细长的水流,这是四天前那场洪水残留的水形成的。水从陡峭的岩石中间流下,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爬到那里去喝水。“我们很快就会停下来的。”他说,玛拉听出他的口气很像小时候她对他说话的口气。他安慰她说:“到断崖上就会好多了。你过一会就知道了。今天晚上我们爬一半就歇脚,等明天我们再爬到最上面。”
傍晚时分,他们沿山脊而下,来到水边,这次的水已经不是水坑水了,而是一条真正的大河,水从那条瀑布落下的地方缓慢流来,向远方流去,最后流到沙石、水坑相间的地方。到处都是枯骨,大的、长长的、白色骨头,中间零落着角和长牙。朝水边走近时,他们不得不在骨头堆缝隙中穿行:肋骨、头骨、牙齿和细小的骨头,被太阳晒成了粉白色。
她担心还会有活着的水蝎甚至是水龙,显然他也有同样的担心。他站在浅浅的水流边,用扁担到处试探,但水里并没有什么动物,水面很平静。只是因为那场洪水,这里才有水流动,这条溪流在这之前已经干了很长时间,水中没有什么生灵活下来,连青蛙或癞蛤蟆也没有。他们在水里哗哗地洗着澡,喝足了水之后又把水桶装得满满的,接着便朝山上的石丛中走去,离瀑布还有一段距离,瀑布涓涓而下——从前这条瀑布曾达到半英里宽。他们在瀑布附近停下,打算在这里过夜,石头上有瀑布溅落的斑斑点点的水珠,很滑,他们非常小心,以免被滑倒。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们坐在那里,朝来路望去,看到火势向南方转移,离他们越来越远。石村已经看不见了,虽然距离实际上并不算远——因为她身体虚弱,所以他们行进的速度很慢。整个原野是一片燃烧过后的黑色,时而可以看到仍在冒烟的木头或枯骨。她极力想从烟雾中辨认石村附近那些藏有古城的小山,但只能看到淡淡的蓝色轮廓。风向又改变了:他们身上已经看不见什么飘落的黑色粉末了。
她又一次拿出面,用水和好,做成饼放到石头上烤。他们接着又吃了一根根茎。剩下的面粉已经不多了,根茎也只剩八根。
“到上面之后就会有更多的食物了。”他说。他拿出自己那个装着灰色硬币的袋子,把硬币倒出来,数着。“这也买不了多少东西。”他说。他蹲在那里,一只手轻轻地撑在地上,另一只拨弄着硬币。“玛拉,我在考虑用那些金币。可麻烦的是,怎么兑换呢?你拿出来我们再一起看看。”她把自己那个装着金币的袋子拿出来,把金币倒在石头上。
“你知道吗,我听到的‘像金子一样好’、‘比金子还珍贵’、‘简直就是金矿’这些词句就像笑话一样,我也一直把它们当做笑谈。但我越想越觉得这些话确实在使用。但只有富人在用,所以我一开始时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含义……”他用手指拨弄着那些金币。“他们如果知道我们有金币会杀了我们的。”他说。
“如果没办法兑换,我们怎么吃呢?”
“我没说我们没法兑换。”他坐在那里,皱着眉头思考着。
小硬币亮闪闪地躺在那里,玛拉摸了一下,发现它们已经变得和石头一样烫了。
“一块金币就可以买到一栋大房子。”他说。
“哦,丹恩,我们买栋房子住吧——到一个始终有水的地方。”
“你不懂,玛拉。”
是的,她知道自己不懂,她觉得这样的话她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你不懂。“那就给我讲讲吧。”她说。
他们面对面蹲坐着,金币和丑陋的灰色硬币摆放在他们中间的大石头上。就在这么一个荒芜人烟的干燥山坡上,他还是放低了声音。
他拿起一根粗棍,在石头间的尘土中画了起来。他画了一个不对称的大棒槌图形,右侧突出更多一些。
“这就是世界,”他说,“海洋围绕着这片土地。”
“世界”这个词从玛拉记忆深处浮了上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父母给她上课时教她的。“世界要比它大,”她说,“世界上有很多块陆地,陆地中间是水。”
他向前探了探身,凝视着她的脸。他似乎有些恐惧。“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我们应该一无所知。”
“我们都学过。至少我学过,你当时太小,可能不记得了。父母教过我们的。”
“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谁告诉他们的?他们什么都没有跟我们讲过。他们想让我们觉得我们拥有的东西就是所有的东西。就像山上的野兔认为小山就是一切一样。”他声音中带着讥讽。
“你画的这个形状我想起来了,叫艾弗里克洲,就是我们所居住的这片陆地。我们现在是在哪个位置?——我想知道。”
他指指中间鼓起部分下方的一个位置。
“拉斯塔姆离这里有多远?”
他指指稍微偏下的一个位置,伸出两根几乎靠在一起的手指贴在那个地方,他说一根手指代表他们现在的位置,另一根代表拉斯塔姆所在的位置。
她觉得自己变得像甲虫一样渺小、微不足道。在她的印象中,从拉斯塔姆到这里的路程很长很长,连生活方式都经历了巨大的变化;而这一切竟变成了他手指间那个什么都算不上的微小的空隙,她当然更算不上什么。
但她极力保持镇静,说:“我记得我曾听说过艾弗里克洲很大。我们明天朝哪里走?”
“明天,后天,大后天……”他把手指移到比他们现在的位置稍稍偏上的地方。
“那就是北方?”
“这就是北方。但正北的方向是……”他指着图形的最上端,兴奋地说。
“我们走这么短的距离就花了这么长时间,什么时候才能到北方呢?”
“长吗?刚用了两天时间。”
“可是……”她心里想的是离开拉斯塔姆那天晚上之后的行程,她知道他不是这么想的,可能根本不会想到。
“从这里往北走,情况会越来越好的。”
“如果我们往南走,情况就会越来越糟?”
“是这样,除非我们一直走到最南端,到这儿……”他指着艾弗里克洲最南端说,“这里有高山,还有水和绿色。”
“那我们为什么不往南走呢?”
“我们可能走不到那里就会死掉了。另外,当初干旱开始、沙漠出现的时候,人们成群结队地往南迁移,像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些爬虫一样;他们一个劲地往南走啊,走啊,最后穿过了那些高山,但当地人不想要他们,因为水和粮食不够那么多人用,结果发生了战争,那些千里迢迢从北方干旱地区来的人都被杀死了——因为经过这么长的旅行,他们身体都很虚弱。”
“都被杀死了?”
“他们都这么说。”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在我们出生之前。当时很长时间不下雨,没有粮食,然后战争就开始了。”
“戴玛从一场战争中逃了出来。那是我们出生之前很久的事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太阳在红色的烟尘中渐渐落下。影子越来越暗,石头间的温度也有些缓和,瀑布稀疏的水流在耳边跳跃着。
“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活下去。”她说。
“我一直活着,是不是?我知道怎么活下去。你会明白的。但我们必须始终小心谨慎。”他把目光再次投向那些金币,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他接着说:“给我拿两根碎布条。”
她从袋子底部掏出布条——我什么时候还会用上这些东西?他一直在看着她。她想: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还算善解人意。
他把金币分成两堆,每堆二十五枚,然后用布条分别串起来,每串一枚便打个结,这样它们就不会相互碰撞作响了——她理解这一点,接着便帮他一起串。最后用拧成的布绳把金币串成两串。
“你试试看能不能在身上系一串——往上,系到腰上方。”
她撩起外套,把其中一串金币系到他所指的位置。问题是她的胸还没有长起来,很平坦,她觉得有些难为情,因为捆在腰上的那串金币比她的乳头还高,从滑溜溜的衣服外面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眼泪从她的脸上流下,溅落到石头上。
他微笑着,伸出手摸了一下玛拉脖子上薄薄的肌肉,“可怜的玛拉,”他轻轻地说,“不过,你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女孩的,我向你保证。”他用手轻轻地拍了拍玛拉的肩膀,玛拉脸上露出笑容,眼泪也止住了。“好吧,解下来吧。”她把身上那串金币解了下来,递给他。
“找一件厚一些的衣服穿上,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下面有什么了。”
“我真希望能快点换上别的衣服。”她抓起外套,又放开手,任其恢复原状滑落,她想撕破它,毁掉它。“我非常反感这样的衣服,丹恩。我真希望能穿上和你身上一样的衣服。”
他没有说话,脸色变得有些恼怒。
“我知道这是仆人穿的衣服,”她说,“我们的仆人过去都穿这样的衣服。”
“我记不得了。”但他确实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什么东西都比我身上的衣服好。”她坚持说,最后他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此刻暮色已经降临,她的外套布料不再是棕色,而是柔和的、带着亮光的黑色。
“这种布料真可笑,”他摸了一下,脸上露出憎恶的表情,“还变颜色。有时在强烈的太阳光下,我觉得它是白色,然后一晃又变成棕色。”
“我到哪里能找到一件你身上那样的衣服?”
“我们得花钱买。但我们灰色的小硬币还不够买一件的,所以得等有机会换金币时才能买。”说着便把其中一串金币放到自己的袋子里,另一串放到她的袋子里。“你先睡觉吧,我现在不睡。”
玛拉在石头中间躺下,头枕在手上,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丹恩不在自己身边。接着她感到他把手放在她嘴上,听见他悄悄说:“安静,有人。”在他们下面离瀑布不远的山石间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沉重笨拙:时不时可以听见小石头从山石上滑落的声音。天色已经有些发亮了。两个人趴在一块山石边缘悄悄地观察,看到一男一女正踉踉跄跄地往下走,时走时停,一边还商量着什么,然后竟原地躺下睡觉了。“很累,”玛拉舒了一口气,说道。接着她看到丹恩蹑手蹑脚地向那两个人走去。周围是嶙峋的山石,在淡淡的晨色中,他的身体也像块石头,不太引人注意:他走一会,停一会,再接着走……这时她看到他在两个熟睡的人旁边弓下腰,之后马上返回到她身边,手里拿着一只口袋。他们倒空这只口袋,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些干果和一些面包片。丹恩立刻把干果分成两份,吃了起来。玛拉觉得那两个人是从石村以外的地方过来的,他们现在一点吃的都没有了。“他们会饿的。”她悄悄地说,丹恩探过头,使劲地盯着她,琢磨她到底有什么感觉,她又希望他有什么感觉。接着他趴在她的耳朵旁,悄悄地说:“玛拉,吃吧。如果你还想让我们活着,我们就必须开动脑筋。”她吃了,接着把面包片放到自己的袋子里。
丹恩把桶重新挂到扁担上,非常小心,以免制造任何声响,然后把偷来的包深深塞入自己的袋子里。她把扁担另一端放到肩上,两人向前朝陡峭的、到处是石头的山梁走去。等他们走到山脊时,太阳升了起来,他们站在高地上,朝来路望去:只见遍地是燃烧过后留下的黑色,还有冒着烟的木头;远方仍然可见正在慢慢向南蔓延的火。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到仍然在燃烧的火之间,没有一丝绿色,只有灰色和黑色的石头。他们爬上陡峭的悬崖,沿着那条瀑布源头的河流朝前走。玛拉现在走路已经不感到吃力了。她轻松地跟在丹恩后面,觉得自己已经补充了这么多水,身上肯定已长了肉,所以才有力量,但当她摸自己衣服下的腿和胳膊时,却发现还是只有一层皮,没有肌肉。不管怎样,她现在精神好多了。
此刻,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块巨大的盆地,高山围绕。河流的源头是一个小湖。一样的故事:这里曾经有过巨大的水面,这个盆地过去可能都是水,但现在从小湖边缘延伸出去的都是干裂的泥块。他们走在干硬的泥块和枯骨上。
在那个小湖里,确切地说,在那个大水塘里,有些动静,她问:“这里是不是还有水龙?”
“没有,它们都死了。但是还有水蝎子。”
“那我们就不能下水了。”
“不能。我来找你的路上曾经一个人走过这里,我当时以为这里的水安全,就伸进去一只脚试探了一下——结果发现里面有一只大水蝎子,我差点没躲开。”
在山的这一侧,空气干净一些,天空上因为有些浮尘而泛着黄色,显得有些低矮,阳光穿过浮尘而不是烟雾,照在大地上。很快,他们来到一个村子。这里的房子不是石头的,而是用大砖建造的,上面盖着茅草。火曾经烧到过这里,但不是最近的事,因为黑色的灰烬大部分都已被吹走了。茅草被烧光了,房子都没了屋顶,住户也已经搬走了。他们两人挨家挨户地搜索着,每到一间屋子,丹恩都会跳起来看墙最上端,他说人们经常在上面藏东西,搬走的时候或许会漏掉点什么。在物质如此缺乏的地方确实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他们俩都想到了。每栋房子里都有存放水和粮食的罐子,但这里没有石缸。罐子都很大,所以不可能把它们背走。他们没有找到任何粮食,直到最后一栋房子才有一点收获,丹恩赶走聚集在门口的蝎子,在里面的一个罐子里发现一些紧紧地捆在一起的干叶子。丹恩把它们装到一个小袋子里:他说这些东西有营养。他们正忙着装叶子,忽然听见有人的声音,他们急忙藏了起来,悄悄地探出头张望了一下,看到那两个在山前遭到他偷窃的人正从门口经过。玛拉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相貌的人:黑密的头发,黑色的皮肤。他们非常瘦、非常虚弱,很难判断他们体格是否强壮。
丹恩扒着门顶,打量着墙的顶部,这里的茅草只被烧掉了一部分,他叫了一声,伸出手够到一个布团,里面裹着一件衣服,和他的衣服很相似。包裹布稍稍有点烤焦,但里面的衣服没受影响。玛拉脱掉那件穿了很多年、像皮子一样的外套,换上这件用植物纤维做成的衣服,虽然加工粗糙但很柔软。她高兴地掉下了眼泪。她正想扔掉那件棕色的旧外套——尽管依然和新的一样好,没有一个污点或刮破的痕迹——和这个令人生厌的东西说再见,丹恩却把它接过来,说:“不,我们可以卖掉它。”然后把它装进玛拉的袋子里。现在他们一共有七件这样的衣服了。
穿上这件原本是白色、但因为沾了尘土而泛着黄色的新衣服,她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了过去的生活,开始了新生。尽管这件衣服沾上了别人汗水留下的气味,但她可以把它洗干净,把它变成自己的。这时,丹恩从她的袋子里拿出那串金币,她接过来系到腰的上部,在这件厚衣服的遮盖下,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痕迹。那块包裹布也被装了起来,留做后用。
两个人回到湖边,或者叫水塘边,站在那里看着水面。玛拉真希望自己敢在里面洗洗衣服,然后穿在身上晾干。丹恩沉默不语。玛拉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她从未见过的表情:愤怒,还是痛苦,还是恐惧——她无法解释判断。他只是呆呆盯着脏兮兮的湖面,看着干硬的泥块,然后目光越过湖面投向周围的高山。她不敢问:你怎么了?——但等他冲她转过头,她一下子明白了:如果他允许自己哭喊、流泪、承认自己的无力,他就会这么做的。她看着他脸上的痛苦表情。“为什么?”他轻轻地说,“为什么?我不明白。过去这里都是水。我从戴玛家出走的时候,从这里一直到那些高山脚下,都是水。为什么一切都干了,雨为什么就停了呢?为什么?——这里面肯定有原因。”他踏着干硬的土块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肩膀,凝视着她的脸,好像她知道问题的答案似的。
她说:“听戴玛讲,石村附近小山上的那些古城里几千年来曾居住过一代代很多人。可是现在,那些人也都销声匿迹了。”她一边讲一边想自己之所以用“几千年”这个词是因为戴玛用过。她对数字的了解还只限于用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数数的水平。很久以前在家上学的时候,她曾学过大一些的数字,但在她脑海里,那些数字和百或千好像都一样,对,想起来,有一个词是“百万”。他把手从她的肩上放下,说:“一路上随处都可以见到这样的骨头。”她看到泪水正充盈着他尖锐、机敏的眼睛,那双眼睛在他坐着沉思或刚睡醒的时候非常漂亮。他紧咬着嘴唇,顿了顿,说:“在回来找你的路上,我看到很多头颅,人的颅骨,成堆成堆的——数不清有多少。”他的脸向她的脸贴过来,很近很近,她都能感觉到它散射到她脸上的热气。他的眼睛像要和她的眼睛碰在一起。“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为什么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事。”
接着,他放开她,转过身,把抬水桶的扁担放到自己肩上,等待她把另一端放到她的肩上。“一个星期前,”他说,“这里有一条船。”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他们继续赶路,小心翼翼地走着,离水边远远的,担心水里会有幸存下来的水龙或蜥蜴跳出来扑食他们。水蝎子随着他们的走动在水里狂躁不安地舞动着,声音传得很远。她想:我经常用“天”、“星期”或“年”这些词,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词的来源和意义。我知道“一天”是什么,就是太阳出来在天空照耀,然后是黑暗,就到了夜晚。但为什么会有“星期”、“年”这些词呢?她苦思冥想着,在混乱的记忆里搜索着:这些东西大人教过她,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现在她已经不知道年是如何计算的,为什么会下雨,为什么不下雨,还有星星……她以前当然很了解星星:她记得父亲曾经抱着她看星星,对她说:“那一颗是……”但她现在把那些名字都忘了。
他们到了一个过去用木头搭建的码头边;但现在那些木头都腐烂了,因为木头很缺乏,所以防波堤是石头建造的,一直伸向水边。这时一艘船驶了过来。玛拉从来没有见过船。这是一条渔船,丹恩说,一条大船,一群人正穿过硬泥块朝湖边走来,大约有二十个人。船上有两个人在撑着长长的篙,一个站在船头,一个站在船尾。玛拉和丹恩随人群一起上了船。玛拉紧紧抓着船边的栏杆。船上很拥挤,人群中散发着浓浓的汗酸味。由于人很多,船入水很深。在船驶离码头的最后一刻,曾经遭到丹恩偷窃的那两个人也挤上了船。他们好像在其他地方也没有找到什么食物,看样子饿得几乎都站不住了。丹恩毫无表情地瞟了他们一眼,眼神和他瞟其他人时一样。水蝎子在水里观望着他们,探出头来,挥动着钳子一般的前爪。大家都对它们保持警惕:因为水蝎只要挥动尾巴就能把人打下水。此刻船行驶到小湖的中间,从这里看,周围那些山显得非常高大。他们身后的那些山就是玛拉和丹恩早上所经过的山。
玛拉从来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多不同的人种。有一个妇人体型和石人一样,矮胖矮胖的,但她的头发却是鲜艳的红色。她和一个体形瘦弱、皮肤呈黄褐色的男人站在一起,那人虽然不老,却长着一头白发。还有三个人长得像莫洪迪人:又高又瘦,但头发却像石人的头发,灰白的鬈发。她和丹恩是惟一的莫洪迪人,但没有人注意或在意他们俩,他们觉得这可能是因为他们都穿着宽松肥大的仆人衣服,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仆人身份。玛拉和丹恩的父母看到他们俩现在的样子会怎么想呢?他们还能认出我们来吗?——玛拉努力回忆着母亲和父亲的面容,但怎么也记不起。他们的声音——对,他们经常笑,这一点她记得很清楚。他们身上有特别的味道:父亲身上散发着温暖、辛辣的味道,在她心里,那是慈爱的味道;而母亲身上散发着舒心、甜蜜的味道……而此刻玛拉正站在散发着汗味和脚臭味的人群中。湖水非常浑浊。船似乎走不动了,船夫冲着丹恩喊,让他用手里的扁担帮着撑船。还有人给玛拉递来一根船篙,他们把她当成男孩了:又瘦又高,光着头。船夫只给男乘客发放船篙或船桨。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油亮亮的泥岸上吹来一阵阵热浪。随着桨和篙在水中的翻动,不断有腐烂的动物尸骨被搅起来,沉沉浮浮,发出阵阵恶臭,令人窒息。但船重新正常行驶了,很快便穿过湖,驶入湖水发源河——一条又窄又浅的河流,过去曾经是条大河——船只能依靠着桨和篙的力量向前行驶。那些山离他们的距离实际上要比他们上船时的感觉要远得多,直到下午过半的时候,他们才到达山脚下。船停靠在一个年久失修的木码头上,船夫命令所有的人都下船。那些人一脸不悦,一边抱怨一边走下船。船夫伸出手,有人放上一个水果,有人放上一小袋面粉或一片面包。玛拉和丹恩拿出两根黄色的根茎,船夫接过来后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很显然,他们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东西。为了避免冲突,两人迅速跳到码头上。玛拉站在那个被他们抢劫过的女人身边,看着她耷拉到眼睛上的黑发,心想:真像一头生病动物的毛,本来应该有弹性、有活力的,可竟然那么无精打采、病怏怏地垂着,那个女人身体有些摇晃,几乎站不稳了。玛拉从袋子里拿出一根黄色的根茎递给她,心想:她还需要一把刀——而丹恩手拿着刀,把根茎切成两半,动作非常迅速,他眼睛眯成一条缝,但仍然很尖锐——玛拉看到那群人都涌到他们俩身边,盯着她的袋子和丹恩的袋子,同时也看到了丹恩的刀——这也是他为什么那么迅速地把根茎切成两半的原因:他想让他们看到那把刀。那个女人激动地、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根茎的汁水,她的同伴夺过另外一半吃了起来。丹恩拉开玛拉,两人一起头也不回地朝山里跑去,直到跑入一片岩石中才停下来。玛拉想丹恩可能觉得那些人会为抢他们的包和水而杀了他们。她等着他的责骂,或说些什么,但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她想:那两个人如果在丹恩偷他们包的时候醒来,看到了他,他会不会被他们杀死呢——为了那点干果和面包片?
丹恩说:“你必须有一把刀子,而且要让看见你的人都知道你有。”
他们爬到一个可以俯瞰湖面的地方,小河从这里流入湖里,又从湖的另一端流出,流出这个干燥的大盆地。盆地另一侧高高耸立的山,就是他们昨天所在的位置,现在是一片清新的蓝色。
“那里肯定有暴雨洪水经过,”她说,“山里某个地方发了洪水,朝对面流去了,没有朝这个方向流,否则湖就该变大了,也会变得新鲜一些。”
“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他说,又一次流露出闷闷不乐的情绪。她想:如果暴雨洪流稍稍偏向山的这一侧,而不是往石村的方向流,我现在可能就淹死了。这时丹恩愤怒地说:“一切都是靠机遇,都是靠运气,谁生谁死都是运气决定的。”接着又补充道,“你必须有把刀。”
他们四处寻找着,终于在岩石中间找到一处适合躺下又能观望四周的地方。他们好几次听到船上下来的那拨人走过,走远。“他们以为小河是从山上一直流下来的,想沿着小河源头方向走。”丹恩说。
“小河不是从山顶流下来的吗?”
“不是。”
她想问,“他们该怎么做呢?”“我们该怎么做呢?”——但丹恩却躺下睡着了。她看守着,直到他醒来,接着她睡下,由他开始看守。天亮后,他们喝了一些水,丹恩说他们应该节约用水了,因为很快又要缺水了;他们吃了偷来的面包,一人又吃了一根黄色根茎。这样,他们就几乎没有什么食物了。那些干叶子很苦,玛拉吃不下,丹恩说要煮熟再吃。可是没有火柴。
“我们今天会找到食物的。”他许诺说。他咧咧嘴笑了笑,干裂的嘴唇被太阳晒得有些发肿。他把手迅速放到她的肩上,但又放了下来,因为他听见山下传来一阵声响。他脸上又一次露出猜疑的神情,目光怔了怔,接着把周围的岩石和枯树丛搜索了一番,这时传来石块从岩石上滑落的声音,他立刻站起身,手握着刀。
接下来一片沉寂。他把刀放回衣服中一个专门放刀的细长口袋里,在他们的袋子旁蹲下。他拿出一捆棕色的外套,打开两件摊放到石头上。其中一件是玛拉从身上脱下来的。他们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因为那件衣服迅速恢复了原形,像新的一样,闪着光,没有任何污迹,尽管已经被玛拉日日夜夜连续穿了很多年。这种情形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变形、一尘不染的布料,滑溜溜的,像褐色的皮肤一般,而旁边的这两个人却又干又脏,皮肤被晒得起皮,尘灰满面。“他们怎么能制造出这样的东西,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他禁不住道出心里的疑问。“他们制造这些东西……还有那些摔不坏、划不伤甚至永远不变的罐子和桶。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怎么、怎么、怎么做的?”说着便抓起那件衣服在手里揉搓、撕扯起来,他使劲地拉,试图挣裂它,但布料毫无反应,一点变化都没有,依然完整地躺在石头上,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他叹了一口气,她知道他叹气的含义,因为她完全可以体会到他的想法:两个惊恐不安、不断追问的生灵,手里拿着可以任由他们使用的东西,惊叹前人竟然能制造出如此神奇的东西,而他们俩连制造的年代都不清楚。
这时他从袋子底部掏出布绳串起的金币,麻利地解下一枚,然后迅速把绳串塞回去,整个过程中他一直非常警惕地四下环顾,以防被别人看见。这枚亮闪闪的金币躺在一块灰色的古老岩石上。他们俩同时叹了一口气。这种硬币是在多久以前制造的?躺在那里依然崭新闪亮,光彩夺目。
“如果我们能把这一块金币兑换掉,那就……”他把这块金币放到衣服里那个装刀子的细长口袋里。“我会对别人说你是我的哥哥。”他说。
“那我叫什么名字?”她小声问,脑海中浮现出戈达让她忘记自己名字的场景。就这样,她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她想了半天,最后说:“叫我玛罗。丹恩和玛罗。”
他们用扁担抬着水桶,一起朝山下走去,这儿的树没有死光。有的树肯定是把根扎到了地下水层,它们长得很壮,绿油油的,精神抖擞地站立在枯树丛中。当他们走到一个较为平坦的山头时,飘来一股难闻的味道,有一丝甜,但又很恶心。那种味道……她熟悉,但没有碰到过这么浓的。丹恩说:“他们在那里建了一个巨大坟墓。”他指了指,“埋了几百个人。”
“是得水痨死的吗?”
“不,是打仗造成的。”
“为什么?”
“因为水。为了争夺对泉水的控制权,就是那条流向湖里的小河源头。”
“谁赢了?”
“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水都干了。”
离开那座山头之后,味道渐渐淡去,最后消失了。
丹恩脚步轻轻的,一路保持着警惕,眼睛四处打量,对每个突然的响声都会做出迅速的反应,连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的注意,扭头观望。一次次的扭头让玛拉担心他的脖子该疼了。她也努力学着他的样子走路,他的脚像长了眼睛似的,能看出哪里土厚柔软,哪里是石头需要放轻脚步。她知道他们正走近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她一看到他的眼神就感到害怕,那么严肃冷酷。前面是一座小城,这里的房子比她见过的房子都大,尽管她似乎也想起来自己的家建的也很高,窗户上还有窗户,这里的房子就像那个样子,砖木结构,但没有她家房子那样优雅亮丽。他们走在一条街道上,两边的房子都很丑陋,这些房子本来是有花园的,但现在里面只有蝎子和在枯树丛中到处结网的黄色大蜘蛛,那些蜘蛛网很粗,像她身上所穿的衣服布料纤维一样粗。有的蜘蛛竟然有一个小孩那么大——就像丹恩当初由她照顾时那么大。看到那些蜘蛛瞪着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他们走过,她非常害怕。城里似乎没有人居住。
“他们是不是都在那场战争中战死了?”她问,声音低低的,惟恐惊扰蜘蛛。这时附近一个蜘蛛网开始颤动起来,一只蜘蛛爬了过来,查看声音的来源。他看着那只蜘蛛,点了点头。没有人,什么人都没有。但接下来她看到一栋房子敞开的门口坐着一位老妇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正盯着他们看,在她和他们俩之间的小路上聚集着一群蝎子,那位老妇人用棍子把它们赶开,但棍子一扬起,蝎子马上就回到原处,冲她挥舞着钳子一般的爪子。很快,她就不再理会它们了:让自己疲惫的手臂休息一下,棍子放到身前,等待着蝎子。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玛拉悄声说,“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等等。这里有个市场,但愿它还在。”
他们走到一处空旷的、满地尘土的地方,中间摆放着一些搁板桌,旁边有一个人看守着。在这块地方周围房子的墙角下,趴着很多蝎子,两棵枯树上结着很多蜘蛛网,还有一条大恶龙像从前的狗那样躺在地上晒着太阳。
她的弟弟站在那个人面前,冷冷地盯着他,刀柄已经露了出来:他的右手正准备随时把刀抽出。搁板桌上摆着几根粗大的根茎,玛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这么肥硕的根茎了,旁边还摆着几袋干叶子、几片面包、一碗面粉、几块干肉。什么肉?一点味道都没有,因为太干了。
丹恩拿出早晨在山上琢磨很久的那件棕色外套,那人眯着眼睛看了看。
“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东西了,”他说,“你是从石村来的吗?我不知道那里是否还有人活着。”
“现在没有了,”丹恩说,“所以这件衣服将会是你见到的最后一件了。”
“你不是石人。”那个人说。他话里的意思是:你是莫洪迪人。
丹恩没有理会他,问:“你愿意拿什么来换这件衣服?”手紧紧抓住衣服的一端。
那个人龇着牙,直勾勾地看着丹恩,一份一份地往丹恩面前的搁板上放东西,一共六份水果。最后那人又添了一袋干叶子,但丹恩摇摇头,干叶子被放回原处。换上一堆面包片——丹恩点点头。等待了片刻,两人站在那里怒目相视。玛拉觉得面前的这两个人像两只即将相互发起攻击的动物。那条恶龙趴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睡着觉,只有几步远。
“水。”丹恩说。
那个人把一罐黄乎乎的水拎到桌面上。丹恩把挂在扁担上的两只桶拿下来,从罐子里往桶里加水,这时那个人说:“我想要这两只桶。”丹恩没有理会他,继续往里面加水,“我拿这些干果换你的桶。”
搁板桌下放着满满一袋干果。丹恩摇摇头,把桶挂到他和姐姐肩膀之间的那根扁担上。
“你还需要再拿一些东西来换这件衣服,”丹恩说,“有火柴吗?”
那个人冷笑着说:“我愿意出几根火柴换你的两只桶。”
“别做美梦了。”丹恩说,“你有蜡烛吗?”
那人拿出几枝蜡烛,按照丹恩的要求,放到那堆用来换衣服的食物果品旁。
两人再次怒目相视。玛拉想,如果要打架,丹恩肯定会赢,因为那个人瘦得像条生病的蜥蜴,头发那么无精打采地垂着——苍白凌乱,像一个饱受饥饿折磨的小孩子的头发。
“再加一些面包。”丹恩说。
一、二、三、四、五、六,那个人从他的面包堆里数出六块面包,放到丹恩面前。
让玛拉吃惊的是,丹恩终于放开那件衣服,那个人立刻抓住,脸上露出一丝窃喜。玛拉想:我穿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最后还能换一些水果、水和面包,还有几枝蜡烛。
“你还有这样的衣服吗?”那人问,说着便将手里那件放到一个口袋里,把口紧紧系上。
丹恩摇摇头。接着——玛拉从肩上抬水的扁担上感觉到丹恩的颤抖——他说:“我想换掉一块五十元的金币。”
听到这句话,那个人脸上立刻现出了生机,他嘎嘎地笑着说:“噢,是吗?你想用它来买什么?在这个地方,几根火柴就可以换一座房子。”
“你打算换吗?”
“让我想想。”
那块精致的、亮闪闪的金币昭示着某个时代、某个地方曾经的繁荣。丹恩紧紧捏着金币的一角,那个人直勾勾地看着,之后叹了一口气,丹恩也叹了一口气,玛拉紧接着也叹了一口气。
那人的眼睛闪闪发光,非常恼怒的样子。“你可以到那栋房子找你的朋友试试。等天黑了再过去,免得被别人看见。”
丹恩迅速地将面包、水果、蜡烛装入玛拉的口袋里,接着两人一起迅速走开,离那条大恶龙尽可能远一些。
每经过一座房屋,丹恩就朝里面窥视一番,但每间屋里都传来一阵阵墙皮或石头上尘土层剥落的声音以及蝎子爬动的声音。最后他们发现一间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屋子,两人走了进去,丹恩的眼睛四处打量:屋顶的椽子、墙角、门后。从他们头顶传来的声音是不是从这间屋顶上发出的?上面肯定有东西。玛拉有些恐惧,丹恩搬起一块大石头,把那个通向其他房间的门堵上。他说:“没有什么东西能进到这里来。”他们在屋子中间蹲下,喝水,每人各吃了两片面包,两人眼睛时刻注意着通向市场那扇门外的动静。这时已是午后时分,午后的烈日把天空变成了黄色。玛拉想睡觉,但丹恩的眼睛却透着几分不安和怀疑:他有些担心。门外有行人几次经过,他们往里面看看,继续往前赶路。玛拉确实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发现丹恩正在门口看着蝎子。天色已渐渐变暗。
丹恩拿出一枝蜡烛,放到墙上的一个洞里。玛拉想:可是我们没有火柴啊。这时,丹恩从衣服里那个放刀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细长的火柴,但又放了回去。“最后一根了,”他说,“我们不能把它浪费了。”她一直不知道他还有一根火柴。他还对我隐瞒了一些东西,玛拉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不相信我吗?丹恩看到她脸上的疑问,说:“假设有人问你:‘丹恩的袋子里有什么东西?’如果你不知道,你就说不出来,是吧?”他笑了起来,但玛拉脸上的表情好像让他感到几分不安,他说:“哎,玛拉,别生气,你不理解。”她没有理他,他耐心地看着她,直到她露出微笑,接着他冲她打个手势,让她到门口。他们小心翼翼躲过蝎子,迅速走出门外。
他们在暮色中沿着一条小路,按照白天得到的指点,朝一栋有灯光的房子走去。玛拉的记忆深处曾经见过这样的房子:高大、明亮、美丽,旁边还有花园和树木。
他们沿着石阶而上,来到一间点着高高的落地蜡烛的屋子。里面的桌椅家具玛拉记得曾见过。一个人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玛拉想:他知道我们要来。当然,在这么一个人口很少的小地方,消息传得很快,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了。
他是个莫洪迪人。三个人长得很像:瘦高的身材,黑色柔顺的长发。但他不知道玛拉的黑色短发是否和他的头发相像。
“我有一块五十元的金币。”丹恩说。
那人点点头,丹恩拿出那块金币,紧紧握住一角,递给他看。
“你得让我看个仔细。”
那人的声音勾起了玛拉如潮的思绪。她已经习惯于石人那种低沉、粗糙的嗓音。丹恩松开金币。那个莫洪迪人拿着它走到蜡烛旁,反反复复地查看,还俯身咬了一下。他直起腰,点点头。丹恩一阵发抖。那人把金币还给他,说:“你想用它换什么?”
丹恩一直想换掉它,但现在显然没有什么可换的。“我们想去北方,”他说,莫洪迪人笑了笑,意思是不用你说我也看得出来。“这块金币可以支撑我们走多远?”
“你哥哥和你?够你们走很远。”
玛拉又感觉到肩上的扁担传来一阵颤抖:丹恩心里充满了恐惧、不安和怒气。因为他不知道该要多少才不会上当受骗。他问:“你有交通工具吗?你能给我们安排一下吗?”
墙上是一幅巨大的彩色图画。玛拉想起来了;这是一幅地图。和她多年前在教室里见过的一样。形状和丹恩在土里给她画的那个形状一样。那个莫洪迪人走到地图前,指着中间一个地方,意思是:我们现在就在这个位置。他接着指着上方一个黑点,旁边是用大写字母写着“MAJAB”(玛贾布)。与他们现在的位置之间大约有三个手指并排的跨度。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丹恩问。
“明天早上。”
“我们明天早上再来找你。”丹恩说。
“你们最好在这里住。我们会给你们提供房间的。”
“我们”指的是谁?
“我们怎么去玛贾布?”玛拉问。听到这样的问题,丹恩和那个莫洪迪人都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
“噢,当然是——”丹恩说,“空中飞行器。”
玛拉不知道这样的交通工具依然存在。
那个人说:“你们待在这里很安全。”玛拉惟一想说的就是:是这样,是这样,谢谢你;而丹恩则摇摇头,冲玛拉扭了扭头——走。
“那你们就在日出前赶到这里。”他们听见那个人说,“你不应该带着那个东西回到城里。”丹恩径直走开,没有回答。“他们知道你有金子,很危险。”
黑暗的天空中最后一丝光线来自天边的一道红色。两人几乎看不清路。那莫洪迪人目送着他们走开。“他以为我们不会回来了,”玛拉说,“他觉得会有人把我们杀死。”丹恩一句也没有说。他连“你不明白”都没有说,而玛拉实际上十分清楚。她想:了解一个人的某个方面有时会发现很可笑,如丹恩为什么会害怕那个莫洪迪人,而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我想我也没法给他解释清楚。
她不愿走回城里。路过那个市场时,看到摊主和其他几个人正围着一个搁板桌吃饭,桌上摆的是面包和水果。他们都扭头看着丹恩和玛拉,表情僵硬冷酷,他们都没有料到会再次见到这两个人。
一个女人大声说:“他们自家人都不留自家人。”
在这些人脸上,玛拉看到一种毫不掩饰的憎恶,其程度之深是她从未领教过的,甚至在石村都没有见过。她悄悄对丹恩说:“还不算晚,我们现在返回还来得及。”他摇摇头。“这些人想杀我们。”她补充说,不过她看出来他明白这一点。
他们回到他们下午所在那座房子。房门冲着广场:他们傍晚离开的时候把门关上了。在主屋里,只有天上星光透入一丝光线。“再过一阵,月亮会升起来的。”他说。
“屋里可要黑上一阵了。”她希望他明白自己话中的含义,同时又希望他不理会她的要求;他看了看,目光专著、认真,然后拿出那根珍贵的火柴,在墙上划了一下,把蜡烛点着。瘦弱的烛光在屋里摇曳着。他走到里面那个门旁,把堵住门口的那块石头移开。他们听见嘶嘶的声音,是蜥蜴的声音。她手忙脚乱地把丹恩往大门口推,但他却说:“等一下,我们必须看一下。”他推开里屋的门,挥了挥手。里面是另外一间屋,在墙边趴着一个半大的、奄奄一息的蜥蜴,正冲他们喘着粗气,表示威胁,但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威胁力了。屋里还有通向楼上的楼梯。丹恩跳上楼梯,冲她点点头,示意她也上来。楼上有一间空旷的大屋子,往里走还有一个房间,丹恩推开房门,迅速往后退了一步。玛拉赶快走上前去,站到他身边,她觉得刚才的他就像小时候一样——不去看一下前面有没有危险,就往岩石下跳或水塘里跳。屋顶上有一个大窟窿,可以看到天上稀疏的星星。屋里到处都是蜘蛛:不是那种黄色和黑色的蜘蛛,而是巨大的褐色蜘蛛,爬满了墙面和地板。它们吃什么呢?——她很疑惑,但很快就发现了答案:它们相互为食。她看到一个褐色大蜘蛛,有一只大狗那么大,跳在一只体形较小的蜘蛛身上,撕扯起来,那个受伤的蜘蛛吱吱地叫着,扭动着身体,旁边的蜘蛛也凑过来,一起分享这场宴席。
玛拉说:“我不想待在这座房子里。”
她以前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不字,一直让他做决定。他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用急切而专注的目光看着她:我现在看到的是什么?这意味着什么啊?他试图从脸上表情找到别人感受的方法真是有些奇怪。好像他自己没有感受似的——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他为什么现在不害怕了呢?蜘蛛知道他们的存在,肯定会把他们当做攻击目标的。玛拉突然间明白了。丹恩害怕人,只对人感到恐惧……不过她已经下了楼梯,而丹恩也跟在后面跑了下来。她抓起口袋冲入门外的黑暗中,想到门口的蝎子,她停顿了一下,但它们已经不见了,早躲到洞中了,因为它们不喜欢夜晚的寒冷。那些人也都走了。丹恩左右观望着,然后朝市场中间的那些搁板桌跑去,跳到最大桌子上。她紧跟在他后面。他是正确的:最好要离开地面。但附近不是有条大恶龙吗?没有什么光线,但天上的星星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有些模糊,但玛拉觉得它们很友好。两个人背靠背坐着,身旁放着口袋和水桶,她手里拿着抬水桶用的扁担,他则时刻准备抽出衣服口袋里的刀,防御任何不测。他们吃了一个像面包一样的水果,里面没有什么汁水,因为缺水,水果变得有些干糙,口感味道都不好。他们喝了一点水,不敢喝太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找到水呢?”丹恩低声说。玛拉想:住在那栋房子里的人会给我们提供水的。
这时月亮升起来了,像水果一样结实、有分量,但不是满月。黄色的圆上有一个缺口,像被人咬掉一口似的。现在什么都可以看清楚了。他们俩的目光在四处搜寻那条大恶龙:它到哪里去了?那些趴在网上的黄色和黑色蜘蛛知道这里有两个人吗,而且离它们很近?很快,天变得寒冷起来。她感觉到丹恩后背的热量,希望自己能够像他一样有一头黑色的长发,为她的头和脖子遮挡风寒。她拿出那块包裹布裹在头上。两人都没有睡,而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看着那些房屋的黑影随月亮位置变化而变化着。这时他们发现了一个情况:他们俩曾经进出的那个房门口阴影处有动静。接着有人猫着腰跑回有灯亮的房子。这里的人为了安全,整夜点着蜡烛:这么一个令人恐怖的小城,他们怎么敢入睡呢?这时天空开始变得灰白起来,丹恩舒展舒展身体,提提神,扫视着周围,依然保持警惕。接着两个人又匆匆地吃了一点东西:一块黄色根茎加上几口水。他们在等待太阳的升起。很快,一轮红日从他们昨天所在的山上升了起来。蝎子们也都从洞里跑了出来,在房子边缘跑来跑去,占据有利位置。昨天见到的那位摊主也来到市场,但一看到他们俩就停住了,看起来很吃惊。他走到昨天他们俩所在的那栋房门口,打开门,昨天在市场里的那条恶龙从房子里摇摇摆摆地爬了出来。原来是那个人趁夜黑把它带到了房子里,希望它袭击他们俩。他当时没有看到他们俩正坐在市场的搁板台上。这时那条恶龙张着大嘴,吐着信子,迅速地朝搁板台爬来。那个摊贩从罐子里拿出一块肉,扔给它。他脸上露出狰狞的微笑,似乎在说:我原来是想今天早上不用给恶龙投食了。恶龙在昨天的位置趴下,晒着太阳。它是那个摊贩的卫士,也许甚至是个宠物。
两个人迅速离开市场,沿着小路朝城边那个莫洪迪人的房子走去。路上,玛拉躲到一旁解了一次小便,这次的尿液很清淡,嘶嘶地迅速渗入干燥的泥土里。她不再感到晕了。她想:我身体好了,很快就会恢复到和原来一样强壮。她撩起衣服看自己曾瘦得像根棍子似的腿,发现它们已经有些恢复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臀部:但依旧是骨头,还没有什么肉。
他们肩并肩站在前屋门内,一手拎着木棍的一端,一手拿着自己的袋子。昨天的那个莫洪迪人走了进来:皮肤光洁,头发柔顺、闪亮,玛拉想象着他们俩在这个人眼里会是什么样子:脏兮兮的衣服上落满了尘土。他们还把土带到了屋里:干净的地板上是他们带着土的脚印,身上的尘土也在往下落着。
那个人伸出手。丹恩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金币,放到他的手上。
那个人站在那里,仔细地打量着他们,目光从丹恩转向玛拉,然后又回到丹恩身上,他问:“你们是从拉斯塔姆来的吗?”
丹恩说:“我不知道。”
那人疑惑地看看玛拉,希望听到她的回答,她差点脱口而出说“是”,但因为害怕没有回答。他说:“你看起来很像……”说着又停了下来。接着又问:“你知道怎么驾驶飞行器吗?”让她吃惊的是——丹恩回答说:“知道。”那人对玛拉说:“你必须保持不动。如果飞行器要下降,就赶快跳出来,等它开始上升时再跳进去。现在的飞行器力量很小。”
“我曾经有份驾驶飞行器的工作,在山头之间飞行。”丹恩说。他脸上是笑容吗?他真的相信这个莫洪迪人了?
“好。如果你们俩都做好准备了,我们就走……”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个人走了进来,又一个莫洪迪人,丹恩吃惊地张开了嘴;目光发直,全身发抖。这两个人长得很像。慌乱不堪的玛拉对丹恩的表现有所预知,但莫洪迪人长得都很像,这一点她知道。这两个人只是看起来都像莫洪迪人——仅此而已。
丹恩呼吸急促。那两个人皱着眉头,感到非常吃惊,他们凑到丹恩面前,一起看着他。丹恩大叫一声,对玛拉说:“快跟我走。”说着便扛着那根挂着桶的扁担、手里拎着袋子跑了出去。玛拉最先想到的是:我又要没有水喝了。
那两个人目光转向她:为什么?她无法说话,因为嗓子已有些哽咽。她知道为什么,但怎么向他们解释呢?“他怎么了?”那个后进来的人问。
玛拉觉得身体有些摇晃,她强打起精神走到一把椅子边坐下,眼睛闭着。等她睁开眼睛时,发现那两个人正盯着她看。
“你的哥哥很奇怪,是不是?”第一个人说。
这时她嘴角露出了微笑:小丹恩,她的哥哥。但他们还在盯着她:难道他们在我身上看到了他们从来没有见到的东西?她想:过一会,他们可能就会掀开我的衣服看。他们第一眼看到就是系在腰上的那串金币。她站起身。他们看着她的胸。她挺起胸,这样他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很平坦。
“你多大了?”第二个人问。
“十八。”
两个人相互看看。她不知道他们脸上的表情意味着什么。停顿很长一段时间。第一个男人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会带上你。”
她首先想到的是:我愿意,愿意,我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但她转念又一想:可是丹恩,我不能离开他。最后她回答说:“我不能离开的我兄弟。”她差点说成“我的弟弟”。
“你要一个人旅行了。是有些危险。”那个人说,玛拉开始觉得他像个朋友一般,竟有点不愿意离开了。
她没有回答。她无法回答。她的嗓子又开始哽咽起来。她想:如果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哭,他们会知道我是个女孩。这时她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她想问:请问,我可以洗个澡吗?——但这个请求也太可笑、太危险了……可面前这两张面孔那么熟悉,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像她小时候认识的人一样——他们会站在大澡盆中向你身上泼水,凉爽的水,还有柔软的、带着香味的肥皂,和她在水坑旁擦洗身体用的沙一点都不一样。她非常希望泡一泡这样的澡水,但又不敢说出来,因为很危险……当然危险,因为洗澡时她必须脱掉衣服,而那样就会……
那两个人肩并肩站着,使劲盯着玛拉,试图猜透玛拉的心思。
“你叫什么名字?”其中一个人突然问道。
一个很久以前的名字从记忆中慢慢浮现出来;对,她想,那就是我的名字,我的真名,我自己的名字——接着她似乎看到戈达清瘦、疲惫、和蔼的面孔,离她的脸那么近。记住:你是玛拉,你的名字叫玛拉。
她差点说出“玛拉”,但最后说的是“玛罗”。
“你姓什么?”
她想不起来了。小时候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姓,她从来没去记它。
“我不知道。”她说,她甚至想到:也许他们知道,他们会告诉我的。她还在想:我要……他们很和善……我可以把这件衣服洗白,洗掉上面黄褐色的尘土和别人留下的气味。
“如果你不坐,我就把那个五十元的金币还给你。”第一个人说,他把金币递了过来。
这时她恳求道:“噢,不,不,请你们给我换一些小硬币吧。”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顿了顿。那个在她看来像朋友的人说:“可是,玛罗,如果换成小硬币,你的袋子会装不下的,你也拿不动。另外,现在也没人有那么多钱。”另一个人问:“你从哪里来,玛罗?”——意思是:你怎么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石村。”
那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很吃惊的样子。
为了避免他们提出更多问题,她说:“我要走了。”接着伸出手接过金币。接着,她的朋友走到一个柜子旁,拿出一袋小硬币,倒出一些,装到一个巴掌大的小袋子里,递给她。
她说:“谢谢你。”接着又说了两遍:“谢谢你,谢谢你。”她真想说:我已经改变主意了,请带我坐飞行器离开这里。但她没有说出口。
“把钱藏好。”她的朋友说。
另外一个人也叮嘱道:“不要回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