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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上,有几个男子大踏步地冲着他们走了过来,随后转过身看着玛拉,这时丹恩说道:“我这家伙多有运气,身边有这么个漂亮妞儿。”

他的语调有些矫揉造作,甚至是在卖弄风情,就好像他正以一种欣赏的眼光审视自己一样;玛拉心里沉甸甸的,她可不相信丹恩会是那种拉长调子说话的纨绔子弟。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似乎在说,这是一个陷阱,是个陷阱。当丹恩说他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时,他并没有说谎:这个丹恩令她感到十分陌生,他在她身边溜达着,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手中捏着朵花儿,送到嘴边儿把玩着,就如同那些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呢?——那些人边走边从花儿的上面瞟着女人,甚至还瞟着男人。就在这时丹恩向着街边的篱笆伸出手去,折了一朵亮红色的花儿。她心中默默地哀求着,别把它放到你嘴边儿上,好像他不这样做就能证明他安然无恙似的——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用手指转动着那花朵。这条通往“特兰西特餐馆”的路可并不让人感到开心。一直以来玛拉都为这座城市着迷,所以不愿看到任何令人不愉快的事物,可在这儿她却看到了穷街陋巷,看到了眉头紧锁、双唇紧闭的妇女,看到了骨瘦如柴的孩子,还有满面愁云的男子。

“特兰西特餐馆”是一幢很大的建筑,里面流光溢彩。门外的街道上是熙来攘往的顾客。他们的表情激动不安——就和现在的丹恩一样。两个人走进了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面灯火通明,到处都挤满了人。这里多数是男子,玛拉立即就发现她是这里惟一一个穿着便服的女人。其余那些女子都非常年轻,有的甚至比孩子大不了多少。她们都穿着又轻又透的裙子,有的刚刚遮住胸口,有的就那么袒胸露背。丹恩和玛拉刚一落座,就立刻有人给他们端上来大杯气味浓烈的饮料。那是用谷物酿造的饮料,在切洛普斯的时候,玛拉还帮着酿造过这类东西。这地方一片嘈杂声,要是丹恩和玛拉想说句话,就得大声嚷出来。这里也是各色人都有,有些人他们从来都没见过,而无意间听到的语言对他们来说也很陌生。看来这地方并不是为比尔玛的居民,而是专为过往的商贾和旅客预备的。

这时有人拍了拍玛拉的肩膀。她听到有人问:“是你要换钱吗?”随后一个侍者指了指屋子那头一扇关着的门,比起屋里大多数门而言它有些不同。她告诉丹恩自己不会去很久的,而后便穿过房间走了过去。

这是一间用来做交易和买卖的小房间,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那里等着她。她个头还不及玛拉的肩膀,肤色黝黑,显然并非本地人。她穿着一件漂亮的、闪闪发亮的猩红色衣服。当她冲木板桌后的椅子走过去时,那蓬起的裙子在她身子周围来回摆动着。她坐下后向玛拉指了指一张空椅子。

她上上下下飞快地打量着玛拉,目光犀利,不动声色,那样子就如同在给一捆布估算价钱似的。

“你打算换多少钱?”

玛拉从口袋里取出一枚事先放好的金币,随即又拿出一枚。她又想起了每次换钱时那焦虑不安的心情。

“我给你换的钱比市场价要高。”

玛拉笑了起来,意思要告诉那女人,她玛拉并没有把这话当回事儿。而事实上这丑老婆子——尽管她穿着蓬松的大红裙子,还佩戴着亮闪闪的耳环项链,可她的确已经很老了——正打算回敬她一个笑容,也带着玛拉那种批判的意味:她的笑容在说,这儿的世道就是这样。

“我的名字叫达利德。”她说道,“我换钱的年头可比你的岁数还要大。”

“我二十二岁了。”

“现在可是你最漂亮的年纪。”

玛拉敢说,那个达利德可以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向前靠过来,掰开她的嘴看她的牙齿,然后用手指在她身上一通乱捏——她曾经无数次像那样估算过年轻姑娘的漂亮程度。

玛拉放下了两枚金币。达利德拿起一枚,用另一只手摆弄着另外一枚。“我从来没见过这个。”达利德说道,“这人是谁?”——她指着金币问道,那上面似乎是个男子的面庞,但脸的轮廓已经模糊不清了。

“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金子总归是金子啊。”达利德说道,“不过时间这么长的金子会更好些。”她从一个很大的袋子里取出了些小号儿的袋子,然后开始把一摞摞面值不等的硬币摆放在玛拉面前,与此同时,每加上一摞硬币,她就使劲儿地瞥上玛拉一眼。她拿的这些硬币可并非不值钱,并不是你付账时要抓上一大把的那种钱。达利德给玛拉的钱币都是通用的,很好换开,而且每一枚的价值都不算少。玛拉数了数,她大概知道自己应该换回多少钱,而面前这些钱并不算是很多。她把钱划进了随身携带的一个袋子里,这时达利德叫了起来:“你可不能大晚上的自己拿着这么多钱在街上走。”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要是你兄弟没跟着的话,我就派个保镖送你。”

“人们对我们的一切都很了解。”

“你们俩挺让人感兴趣的。”

“为什么呢?”

达利德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你想不想让我给你找个不错的丈夫?”

听到这话玛拉大笑了起来,现在说这话好像不大合适。

但达利德并没有笑。“一个不错的丈夫。”她还坚持说道。

“好吧。”玛拉依旧笑着问道,“那得花我多少钱?我这钱够买个丈夫吗?”她晃了晃那袋子钱,钱在里面丁当作响。

“不大够。”达利德回答道,她等着玛拉告诉她自己有多少钱。

玛拉说道:“我的钱可不够买个丈夫。”随后她又笑着加了一句,“不够买个好丈夫。”

达利德点了点头,略微笑了笑,算是对玛拉让了步。“你知道,我可以帮你换钱。我也可以给你找个价钱公道的丈夫。”

“我可是不会忘乎所以,让你觉得我非得买个丈夫不可。不久以前我有个丈夫,可那和钱根本就没关系。”这时她的泪水不禁涌了上来。

看到她的泪水,达利德点了点头。“日子过得不太容易啊。”她简短地说道。

“当然不会是在这座城市里。如果这也算是艰难的日子,那要是告诉你我的所见所闻,不知道你会怎么想。”

“你都碰见什么事儿啦?”达利德轻轻地问道。

玛拉觉得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便说道:“自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亲眼看见艾弗里克洲被干旱吞噬着。你是不会相信我所看到的事情的。”

“我小时候是在河流镇的戈德尔度过的。当年奴隶贩子把我抓起来的时候,我正和我姐姐玩儿呢——我在加拉比做了几年奴隶,然后逃了出来。那时候我很漂亮,于是就利用男人,打那儿以后我变得很独立,现在我很有钱。所以不需要让你来告诉我什么是磨难。”

玛拉看了看这个难看的老家伙,难以相信她曾经漂亮过。她说道:“如果需要你的帮助的话,我会回来的。”而后她和达利德先后站起身来。当玛拉向房门走过去的时候,达利德也跟了上来,两个人都离开了那间做生意的房间。“你打算跟着我吗?”玛拉问道,她看到大房子里的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看着这个身穿大红衣服、浑身珠光宝气、模样古怪的老女人。

“我不在这儿工作。”达利德解释说,“我只是来这儿见你,想好好地看看你是什么模样儿。”

“你可是已经都看过了。”

“不错,是看过了。那么现在就再见吧。”

达利德径直穿过了人头攒动的房间,玛拉则开始寻找丹恩,但他却不见了。这时有个侍者看见她站在那儿,就指了指另一扇开着的门。于是玛拉走了进去,看到小房子里挤满了桌子,在赌博的大部分都是男子。丹恩和伯戈斯也站在一张桌子旁边,正盯着别人在飞快地掷骰子。她向丹恩走了过去。一看见玛拉他赶紧说道:“我们走吧。”声音显得有些恼火。要不是她进来,他大概已经坐在那堆赌徒里了。丹恩低声和伯戈斯交谈了几句。随后玛拉和丹恩来到了已经不大拥挤的大街上。当玛拉打算把钱藏起来时,她才意识到那袋子有多重,于是赶紧说道:“丹恩,我们得快点儿走。”这时他问道:“你换了多少钱?”

平生第一次玛拉对他撒了谎,说她没有换两枚,而只换了一枚金币。

当两个人安全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玛拉半转着身子避开丹恩的视线拨弄着那些钱币,好使它们看上去没有那么多。她给他的钱币只值半块多金币。她还告诉他,这里的人们不认得这金币,所以价值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要高得多。

丹恩躺在床上,凝视着窗外一轮渐满的月亮。他的面孔——哦,他的面孔令她感到有些害怕。他入睡后,玛拉愣愣地盯着他,她不知道这该算是个新丹恩,还是真实的丹恩——是她的敌人还是她的朋友?一个人怎么可能变得根本就不像他自己呢,就像是那个……不过,也许她又讨厌又害怕的这个新丹恩,才是他真正的自我,而并不是她一直认为的真实的丹恩。毕竟,当他做为丹恩将军和那个男孩在一起时,又有谁知道他是什么样儿呢?

睡觉的时候,她把那小袋子钱压在了胳膊底下。早上醒来后,她发现丹恩不见了。店主说,他和伯戈斯一起出去了。玛拉把欠他的钱都还上后,他问道:“那,你觉得达利德大妈怎么样?”玛拉只是微微冲他笑了笑,意思是说,这事儿和你无关,可她自己却感到,这也许和他有些关系,于是心中不禁一凉,这时她听到他低语道:“小心,你一定要小心啊。”随后他向四周瞥了瞥,以防有人偷听:“离开这儿,你必须离开这座城市。”

玛拉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可这时有人进来要房间,于是她不得不退到了一边。她和丹恩都曾说过,有很多人喜欢他们,也愿意帮助他们:这人算是一个吗?这时有很多人都来付账打算离开,于是玛拉想,等过会儿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我再问他,随即便走开了。她想去一座小山头俯瞰一下这座城市,领略一下这绵延的美景,可是她心中感觉非常不自在,于是便在市中心一家旅店外的桌边坐了下来。那儿有一个点缀着绿叶红花的大棚子,很多顾客都在那下面饮酒吃饭。他们观察着便道上过往的人们,对那些人以及他们的衣着品头论足。那些行人似乎也知道人们在议论他们,并没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相反,他们如同演员一般,显得有些故作姿态。

玛拉知道有人在盯着她。在这座城市里,像监视人这样的事儿都做得小心翼翼,很难让人发觉。她觉得监视她的不会是警察,那又会是谁呢?

有个女孩儿端着一盘黄色的饮料走了过来,她在玛拉面前放了一杯。玛拉敢肯定,这一杯是单搁着的,放在她这儿是别有用心。于是她把杯子放回到盘子里,拿了另一杯。那女孩儿生气地瞥了她一眼。玛拉想,说不定那里面被下了毒,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的,我得离开这儿——她的意思是指现在待的这地方以及整个比尔玛。可她刚一起身就又坐了下来,因为她看到丹恩和伯戈斯顺着大街走了过来,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是个莫洪迪——是真正的莫洪迪人吗?不错,他和她自己以及丹恩一样。她喜欢这个人的模样,她有多喜欢他,就有多讨厌伯戈斯。那三个人坐在离她很远的一张桌旁。她知道丹恩已经看见她了,但他却假装没瞧见。他们坐在那儿交谈着,可说什么玛拉却听不到。

玛拉的心中沉沉的,那巨大的压力弄得她透不过气来。令她难以置信的是,丹恩和她身处同一个地方,但他却装着看不见她。这个充满欢乐、人声嘈杂的地方——在这缀满花草的棚顶下,人们又吃又喝,懒洋洋地交谈着——突然间不再吸引人,她所看到的都是粗俗、愚蠢的面孔,而正在和伯戈斯交谈着的丹恩,此时也比那些人好不到哪儿去。

她的心,她的眼睛都被深深地刺痛了。她究竟为什么这样没命似的逃跑,为了自己和丹恩她总是挣扎着疲于奔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呀?现在她似乎觉得自己是那么荒唐可笑,她这个饱受惊吓、到处逃窜的小家伙,总是向四周张望着,时刻警惕着窃贼,她保护着丹恩,当他不在身边时,总是为他担忧。回顾自己的一生,自从玛拉在自己父母的房屋里对抗那“坏家伙”时起,她就如同一只小甲虫那样匆匆忙忙地生活。

一看到伯戈斯,玛拉突然间想到,那安排监视她的人就是他。她所害怕的就是他以及那雇佣他的人。是谁呢?达利德吗?可是除了当个媒婆挣点儿钱外,她还能从玛拉身上捞到些什么呢?

玛拉想站起身来,故意慢慢地走到那几个人坐的地方,成心要让他们看到自己,她会向三个人甜甜地一笑,说上几句话,随后拒绝他们请她坐下的邀请,然后转身离开。可要是他们不请她坐下该怎么办?她静静地站起身来,从一扇用叶子装饰的旁门溜了出去,飞快地走到山脚下,也不去管是否有人在监视她。她根本不在乎将会发生什么。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从那人行走的速度她知道自己走得也非常快。丹恩追了上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甩掉他继续往前走,他只得跟在她身边,一直到了小山顶上。那儿有一座大花园,也许算得上是个公园吧,在北边有一道很高的围栏,旁边有卫兵把守着。这时丹恩才开口讲话。

“停下,玛拉,我们坐下吧。”

这儿有一条长凳。玛拉又瞥了一眼丹恩,知道现在不再是那个冒牌的丹恩,而又是“她的丹恩”了。他神情庄重,面容可亲。他沉静地冲她笑了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玛拉,别再生气了,求你了。”

她一肚子的怒气,还有满脑子的不快已经烟消云散。“那个莫洪迪人是谁啊?”

“他叫达瑞安,从沙比斯那儿来。他带了信儿来,不过首先……”他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团沉甸甸的、没有光泽的金属,而后把这银箔制成的东西递给了玛拉。那是个镯子,不过不是手镯,而是刚好能卡在胳膊上的臂镯,形状是条毒蛇,头部略微仰起,似要进行攻击。玛拉套了进去,把它滑到上臂,调到臂肘上面,仔细地打量着。而后她将袖子放了下来,那有着精美暗纹的漂亮的袖口罩住了臂镯。“再把袖子撸上去。”玛拉按照吩咐做了。他按了一下蛇尾部的一个小凹口,从蛇头弹出了一把刀子,是一条银光闪闪的金属片。丹恩又按了一下,刀又缩了回去。“这上面放了毒药,能立即致人于死地。”看到她不自在的样子,他说道:“这是沙比斯给你的。”

“是一件爱的礼物。”

“是的,玛拉。他告诉达瑞安,假如你被亨尼斯的巡逻队抓走时身上带着这个,你就会把他们都杀了,然后自己逃回来。”

玛拉把它滑回到上臂,然后把袖子放了下来。

“这真漂亮。”丹恩边说边抚弄着那袖子,随后透过袖子抚摸着玛拉。“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不过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我们跑了以后,有一半的亨尼斯人都逃走了。原先沙比斯就告诉过其他三位将军,会发生这样的事儿。我们的队伍一直把他们赶回到瞭望塔那儿,这时亨尼斯人才扎住阵脚。后来是一场恶战。他们保住了自己的领地,我方也退回到边境线上。结果就是成百上千的人被杀,有战士也有居民,包括尼安斯人、亨尼斯和索瑞斯居民。”

“然后事情又都恢复了原样?”

“是的,又是僵局。”

“哦,不。”她抗议道,“事情不能就这么和原来一模一样呀。”

“可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个样子。有什么能改变这呢?”

“比如说,干旱。”

“干旱,干旱……我们所看到的就是这些,所以凡事也就从这方面考虑了。可是这地方不会有干旱的。在比尔玛的边境上,洪水倒是更频繁些。”

姐弟俩站在那儿,他抱着她的胳膊,转身向延伸至远处的比尔玛俯看过去,那里到处都是花园、房屋,还有公园和喷水池。她听到他长叹了一声。看到他面部表情起了变化,玛拉本能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可是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向下看着山坡上那一大片漂亮的大房子。

“玛拉,我们为什么不留在这儿呢?”她摇了摇头,感到那张危险的网又向她四周罩了过来。“我要让你看些东西。”他把她从长凳上拽起来,走到了背冲城市的地方,在那儿,沿着山坡的另一侧插上了围栏。卫兵一直盯着他们。“我们今天早上来的时候,达瑞安让我看了这个。”他们透过围栏向山下放眼看去,只见在山脚有一长排矮建筑,两侧都有平台。从建筑物向东延伸出两条紧挨着的平行线,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亮光。有一群壮年男子正从平台的一侧沿着平行线推动着一个形状如同密封的长盒子似的东西。那两条线一直往东延伸过去,先是穿过一片并不茂盛的树林,而后横贯草原。两个人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些年轻人弓着脊背使劲儿地推着那盒子。他们一共有二十个人,其中十个人跑到盒子前方,捡起了像是绳子似的东西——他们站在山头,看不清那是什么——在前面拉着,其余十个则在后面推。

“那是离开比尔玛的路。”丹恩说道。

“谁在那里面?我是说那盒子。”

“你以为会是谁?你没看见有卫兵吗?那是富人用的。那些长线一直通往卡那兹。以前的机器可以靠自己的动力在那长线上跑。”

“以前?我以为那怎么也是几千年前的事儿了。”

“没那么长,也就是两三百年吧,他们也不清楚。不过现在是由奴隶们干这事儿。”

“我不知道在比尔玛也有奴隶。”

“在这儿他们不叫奴隶。玛拉,达瑞安想让我和他一块儿去当劳力,去推那些车厢——他们管这叫车厢。然后等我们到了下一个,或者再下一个城镇时,就逃跑。”他还未开口,玛拉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玛拉,那还不如让我去死呢。我以前就干过这个,推着那些死沉的机器在山坡上上下下。”

“况且不久前你还是丹恩将军呢?”她冲他笑着,想逗逗他,可是他却一脸怒色,表情阴沉。站在那儿的不是她的丹恩。这个丹恩不会那样轻轻地拉着她的手,充满爱意地挽住她的手臂。

“还有一件事儿。基拉和达瑞安一起往北方来了。我走后,他就代替了我的位置,成了她的情人。不管怎么说,他追求她有好一阵子了。达瑞安开了小差儿。要是再有军官逃跑的话,沙比斯就该派追捕小分队了。”

“丹恩,我想沙比斯肯定不会……”

“哦,玛拉,你不会那么傻吧。军队是有纪律的。如果我被他们抓住,也会被处决的。也就是说,如果人们知道我在这儿的话,就可以把我抓起来要赎金的……所以达瑞安才要去北方。四个将军之间会有麻烦的。现在由于沙里发生了骚乱,其他三个将军都在埋怨沙比斯。军队里怨声载道。假如那几个将军能将丹恩将军和达瑞安少校当众处决,那才能严肃军纪呢。”

他又向下凝视着。沿着线路又推过来一节车厢。“也许基拉就在那儿。他们一到这儿,她就离开了达瑞安。她只是利用他来逃走。我听说她又找到了一个保护者。也就是说她和我在同一个城镇里,只是我并不知道罢了。也许我现在正看着她呢?”

“哦,你的确很爱她。”玛拉说道,可一看到他一脸怒气、表情阴沉,就又收住了话头。

“玛拉,你本可以像这样往北方去的,也去找一个保护者。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会给你推车厢的。”他转过身,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这不再是那个丹恩了。“是的,我很爱她,不过你别介意,玛拉。在我遇到基拉之前,我的心就已经变得像一粒榨干的豆子那么小了,就如同现在的你一样。”一想到自己那颗疼痛不已的冰冷的心,泪水便蒙住了玛拉的双眼。“不过当我深深地爱着基拉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有多爱你。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我想起来……我知道你是怎样照顾我、保护我的,玛拉。你给我唱歌,把库利克从我身边赶走……库利克在这儿,我看见他了。”看到她的表情,他又说道,“我告诉你,我真的看见他了。你从来都不相信我说的话,对不?”这时,站在玛拉面前的又是那个丹恩。她感到有些害怕。

“虽然现在我们平等了,但那时候我只是小丹恩,你是我的大姐姐。我想留在比尔玛,想买一栋像那样的房子……”他拽着她转过身。那些白色的大房子显眼地矗立在花园中。“我想住在那样的房子里。”

“丹恩,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他压住她的袍子,能感觉到那串儿金币就挂在她脖子上。

“玛拉,把你的金币给我。”

他轻轻地摇晃着她,但她感觉那力量却并不轻。“把钱给我。”

“我不给。但你可以用武力抢走。”

他的面部皱缩着、扭动着,眼部和嘴角的肌肉不时抽搐着。就好像另一个丹恩的面庞正拼命挣扎着要将她所熟知的那个丹恩推到一边去。他双目阴沉沉地盯着她,嘴巴半张着——肌肉还不时可怕地抽搐着。

“我有十枚金币。你知道吗,我们足可以用这笔钱买一间房子的。我们可以安顿下来——不用买像那样的房子,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就行……不过我知道怎么去多搞些钱,我知道我能弄到。我需要你的钱……”

他的面部又很快地抽搐了一下,随即便恢复了平静。“好吧,玛拉,没有你我也照样行的。就这么回事儿。我知道现在该干什么。”

“可还有一个问题。”玛拉无力地试探道,“要是你害怕被抓回查拉德处决的话,就不该还待在这儿。”

“我告诉过你,我可不再是那个小丹恩了。我能照顾自己的。”随后他便向城镇的方向跑去,跑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喊道,“也许我还得把身子割开,把那六块也拿出来。”

“不,丹恩,别那样。”她在他身后嚷道,可只听到他用嘲弄的口吻喊道:“别那样,丹恩。”

玛拉回到旅店,叫人把饭送到她屋里。她已经无法忍受那充满敌意的监视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尽管那压力不过是她想象出来的。店主向她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关切。是的,他就是众多喜欢他们的人中的一个——至少很喜欢她。她知道丹恩不在屋里,也不指望他能回来。他把自己的东西都拿走了,连他那份从达利德那儿换来的钱都拿走了。她躺在那儿凝望着窗外,熬过了最热的那段时间,直看到灼热的日头渐渐失去了光泽,随即又转变为如血的夕阳。她并没有睡,感到事情正变得越来越糟糕。当店主敲门叫她时,玛拉已经知道会听到什么了。“你必须去‘特兰西特餐馆’。”他说道,“你弟弟在那儿。”随即他又补充说:“我会派个小男孩儿跟着你的。”

她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思忖着,我该拿什么东西呢?要是我不回来了呢?可我为什么要这么想呢……这真是太傻了。还是和以前一样……于是她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了那一直不离她左右的袋子中。

店主看见她的袋子,便说道:“你得把欠我的账还上。”

“可我并不打算走。”她回答说。

“把钱付给我。”

她付了钱,店主便让那男孩子跟她一块儿走。虽然这淘气鬼不过十来岁,也不能保护她,但玛拉还是很愿意他跟着自己,因为她知道,派他去的目的就是在他回去后,把所看到的一切都汇报给店主。

“特兰西特餐馆”的大屋子里挤满了人,那鼎沸的人声直灌入玛拉的耳朵。她穿过大堂来到赌博室,丹恩就在那儿。他满面通红,激动地哈哈大笑。除了紧挨着桌子的那一小块儿地方,整个屋子拥挤不堪。有个男子在掷骰子,让大家下注,他旁边站着的就是饭馆的主人,一个平时挺和气的人,但此时他却面色苍白,焦躁不安——也难怪他这样,在丹恩的面前摆了一摞摞各种面额的钱币。那可是一大笔钱啊。丹恩从那一大堆钱上面冲玛拉喊道:“到底谁傻呀,玛拉?看看我得的这些钱。”

“现在赶紧住手。”她喊道,“趁你现在还赢钱,赶紧住手。”她看出来他还想继续。

丹恩确实犹豫了。有那么一阵儿,他的速度慢了下来。他站在那儿,脸上绽开了胜利的笑容。而那些旁观者则满脸警觉,惊诧不已。悬挂在桌上的大吊灯轻轻地晃悠着,影子也随之来回移动。这时丹恩把手压在他赢得的那些钱上,对老板说:“接着来。”

“不,求求你了,别再干下去了。”玛拉哀告道,而他则又像原先那样学她:“别干了,丹恩,求求你别再干下去了。”

他摇晃着骰子,抛起来,晃一晃,再抛起来,再晃一晃——然后兴奋地大叫一声,在原地开始跳起舞来。接着是长长的停顿,与此同时,那脸色难看的老板在一片木头上写下了数额,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丹恩把盛骰子的容器举起来给周围的人看,而后又猛地送到玛拉眼前。

这时玛拉看到了伯戈斯,他背冲墙站在黑压压的一群人当中。看来,他一直都在这儿,他身旁是刚来这儿的达瑞安。伯戈斯不怀好意地笑着,可是达瑞安却神情严肃,一脸关注。玛拉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他,他只是耸了耸肩。但随后,他还是挤过人群,把手搭在了丹恩的肩头,他低声对丹恩说了些什么。当这个丹恩视为朋友的人跟他讲话时,丹恩的面部由于内心的斗争而扭曲着,显出一副怪异的样子,可他还是甩掉了达瑞安的手。他站在那儿,在面前那一大堆钱的上方举起了手。由于数额如此之大,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盯着。丹恩现在的面部表情十分复杂:他心中满是恐惧,但却表现得满不在乎,他点了点头,示意开始掷骰子。他将手放在摇晃器的上方,在最后那一刻,他本可以停下来,一切就会安然无恙了,但是他却欲罢不能。他双唇紧闭,免得嘴角又开始抖动,他晃动着骰子……他输了,就好像命中注定的那样。

店主迅速地走向前,把丹恩前几次赢的钱全都划进了一个袋子里。刚才桌上还堆满了钱,顷刻间便空空如也。

丹恩还站在那儿傻笑。屋子里鸦雀无声。

“我还没赌完呢。”他说道。

玛拉知道他指的是刀疤下的那六枚金币,可就在这时,伯戈斯轻轻地说道:“你可以用你姐姐当赌本。”

屋子里响起了一阵不满声,或者说是一种痛苦的呻吟声。

丹恩说道:“我把玛拉押上。我把我姐押上。”达瑞安又把手放到了丹恩的肩头,可又一次被甩掉了。“别担心,玛拉。”丹恩叫道,可是他的笑容却是傻乎乎的,显得那么无力,而且他的手还在颤抖。“今儿晚上就该我赢的。”

达瑞安又试图去阻止他,但是伯戈斯走上前站在了丹恩身旁。丹恩伸出手去拿摇晃器和骰子——他又晃动着,但他又一次输了。

这时丹恩嚎叫了起来,就像一只狗那样嚎叫着,他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呻吟着:“玛拉,玛拉,玛拉。”

这时玛拉已经感到两边各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随即她被转过身子,被推搡着穿过人群,来到一间大屋子里。那儿的人们已经听到赌博室里刚刚上演的那幕戏,此时他们站在那儿,看着玛拉被推着穿过人群,但他们都退到了后面,好避免碰到这倒霉的家伙。当她在街一侧看到正咧着嘴笑的伯戈斯时,并不感到有多么吃惊。此外还有一个人她并不认识。

当玛拉匆忙穿过街区时,她满脑子想的还是丹恩。丹恩输光了,包括那六枚金币。他该怎么办呢?他会把剩下的那些给割出来吗?没人帮他该怎么办呢?

他们要去的地方离“特兰西特餐馆”并不远。这时她问道:“这是谁的房子?”伯戈斯回答道:“达利德的。”

玛拉思忖着,如果她想得到我,为什么不干脆绑架我呢?于是她问伯戈斯:“要是直接抓我不是更容易些吗?”

“可那违法。”伯戈斯回答道。

他们走进一间灯光昏暗的大厅。正对着他们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红窗帘。

“可是输掉一个女子就不犯法。”她说道。这时她又被推搡着穿过窗帘那巨大的褶皱,来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房间。屋中满是女人和小姑娘,大多数都穿着精致的衣裙,有的几乎半裸着,她们都盯着玛拉看。她们的表情和眼神,有的好奇,有的满是怨恨。屋里弥漫着一股罂粟的味道。这时那个她不认识的人甩下她的胳膊,冲一个身材高大、面貌丑陋的男子走了过去,他一直在墙边逡巡着,看管着那些女人。两个人在商量着什么,他们看着伯戈斯推着玛拉穿过一道门,走进了一条昏暗的走廊,那儿有楼梯一直通往上面。玛拉上了楼梯,而伯戈斯则一直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到了顶端又是一条走廊,伯戈斯把她推进了一间屋子,玛拉听到他在关门时上了锁。

这间屋子很大,里面家具摆设一应俱全,色调也和刚才楼下那些女人们待的那间屋子不同,而是令人赏心悦目。在凹室里有一张低矮的大床,一张圆桌和几把椅子,上面雕有花纹,还铺着椅垫。自从她离开沙比斯的家,玛拉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家具,更没见过这样缀满装饰的灯,还有那铺着柔软地毯的地板。但她却感到这房间正向她四周挤压过来,她赶紧跑到窗户那儿,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外面的夜空上群星闪烁,在她的下面是一座阴影憧憧的花园,在那儿一群男子正蜷在一小堆火旁边。她能听到他们在低声交谈着,但却听不清他们用的是什么语言。

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也许是自己的心跳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开始在屋里狂躁不安地、飞快地来回走动着。她用手捂住胸口,竭力使自己安静下来。一个声响吓了她一跳,这时达利德站在了门廊那儿,那样子真是古怪:她穿着一件蓬起的白色衣服,丝带和蝴蝶结是猩红色的。这满脸棕色皱纹的老女人嘴角也瘪了下去,在一堆密如蛛网的皱纹中露出了一双黑黑的小眼睛。这幽灵般的女人穿着黑色带跟儿的鞋,踏着地毯走了过来,坐在了桌旁。达利德示意玛拉也坐下,玛拉照办了。随后达利德拍了拍手掌,玛拉在楼下见过的那个身材高大、相貌丑陋的男子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一个壶和两只大杯子。他还拿来了玛拉的口袋放在了地上。他看都没看玛拉就又走了出去。

这时达利德张口说道:“你把袋子落在饭馆里了。”

玛拉说道:“要是哪个男人敢碰我,我就杀了他。”

达利德哈哈大笑了起来。她伸出如同爪子般的手指着玛拉窄袖里隐约可见的蛇形镯子说道:“是的,我以前见过这玩意儿。有时候挺管用的。”这时她看到玛拉正用手护住那串钱币,就说道:“我不会把你那条小蛇拿走的。”

达利德将泛着白沫儿的黄色液体倒进了两个杯子,接着就在自己的杯中抿了起来,这样玛拉喝的时候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我可是不会毒死你的。”

“也不会给我下药吗?”

“那谁知道呢?”达利德答道。

“那你想干吗?你把我弟弟怎么着了?”

“我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呢?”

“他把钱都输光了,现在是一无所有。”

“我可不管男人的事儿,我只跟女人打交道。”

玛拉感到自己的身心渐渐平静了下来,表情也缓和了许多。她决定相信达利德。也许是因为这间屋子的宁静、舒适以及那柔和的色彩让她放松了下来。

“言归正传。”达利德说道,“我要把你卖个好价钱——要卖一大笔钱——卖给一个懂得欣赏你的人。不过现在他可不在这儿。他在卡那兹。等他回来就会好好看看你,然后我就知道他会怎么办了。”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杀了他?我可不想成为别人的财产。”

“你干吗不等等看呢?”

“那人是谁?”

“他是政务会里的人——是个头儿。”

“是他们统治比尔玛吗?”

“他们统治整个国家。”

“这么重要的人物干吗要对一个逃跑的奴隶感兴趣呢?”

“你难道忘了吗,我自己也是个逃跑的奴隶。聪明人总是有路子的。我有这方面的直觉——我知道适合那些男人和女人的人都是什么样儿,这才是我该干的。”

她很费劲儿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你很快就会犯困的。我让你分享了我的催眠药。明天早上要是你乐意的话,我们就谈谈。不过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你不喜欢我,可你需要我。在这房子和花园里你可以随便走动。别打算逃跑,会有人监视你的。要是你胆敢用那条小蛇对付我的人,我就把你交给警察。我从没犯过法,也不能容忍别人犯法。”她摇摇晃晃地出了门,那滑稽可笑的白衣服的裙摆在如同蹄子般的小黑鞋上扫来扫去。

阵阵困意向玛拉袭来。她脱了衣服,正准备一头栽倒在床上睡觉,马上就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摄住了她的心。她看到在一团黑乎乎的阴影和一束束灯光中,有一个高高的人影正站在墙边监视着她,于是她大声尖叫了起来。门立刻开了,那个负责看管她的身材高大、相貌凶恶的男子站在了那儿。

“出了什么事儿?”他用很不熟练的查拉德语问道。

她指了指那个正监视她的人,那个人影也指了指她。她立即恍然大悟,可她依然受到了惊吓,还在不停地发抖。那个男人看了看她指的地方,又满脸狐疑地看着她,而后摇了摇头,意思是说,她准是疯了……随后便大笑着走了出去。

玛拉此时已经不胜困意了,她努力朝墙那边移了几步,看到那个玛拉也向她走了过来。那影子沉默着,像敌人般威胁着她……她几乎快要滑到地板上了,于是赶紧摸到床边,一下子瘫倒在了上面。

第二天她醒得很晚。屋子里洒满了阳光。玛拉梦到自己在旅途中的每个转弯处都碰到了不同的玛拉:孩提时代的玛拉;蜷在正在枯竭的水坑边的玛拉,她正在浮满尘土的水面上端详自己那张如同猴子般瘦小的面庞;还有和同族在一起的玛拉——她和朱巴以及梅里克斯在一起,她的双臂搂着梅里克斯的脖子,大声笑着;还有那个穿着奴隶服的玛拉,她不停地奔跑着,奔跑着。

她起身下床,全身赤裸地站在能反射出自己身影的那面墙前。这和艾达的那面墙完全不同,在那儿她只能在密如网状的裂纹中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它和自己在沙里时看到的窗户也不同,在那儿她连自己的大概形状都看不清。她伸出一只手,看着它与对面的那只手碰到了一起——那冰凉、坚硬的表面犹如固化了的水面,简直难以让人分辨哪一个是影像,哪一个又真的能够呼吸走动。玛拉在那里面看到一个个子高挑、身材苗条的女子,丰满的胸部将藏在那下面的东西半掩住了。那女子仔细地观察着,凝视着,在她的背后是床和大半间屋子。她又向前挪动了一下,在那面奇妙的水墙中又能看见窗框和蓝天中掠过的浮云。玛拉难以将眼前的这一切与自己脑海中的自己对应起来。她想到,人们总是能看到那个,但却无法看到这个——她是指她做为玛拉的感受,也就是她对自己的感知。她靠近那面水墙,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神情严肃的脸上那双黑黑的眼睛。“当我看着她的面孔和眼睛时,她也这样看着我的脸和眼睛,她希望我能知道是谁站在那儿,那双眼睛企盼着能拉住我,拉住玛拉,拉住深藏在这里的玛拉。可是玛拉并不是我真实的名字。多少年以来我渴望能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真实的名字,可现在我知道这一切都无所谓了。而当我最终真的听到了,我却会想,那真的是我的名字吗?玛拉是我的名字,可是玛拉却并不是我所感受到的那个自我的名字,不是深藏在内心的那个自我的名字。它是里面那个正在回头看着我的人的名字。”他们说她很漂亮,但是现在她却并不美丽,因为她神情紧张,目光发愣。玛拉试图笑一下,想让自己看上去能好看些,但她却觉得自己越发像是一条准备进行攻击的蛇。她几乎打算扯掉那缠绕在她上臂的金属圈,那昂起的蛇头正准备进攻,而她自己现在就是这副样子。就在水墙前转过身的那一瞬,她瞥见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是那个逃跑的奴隶。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墙上的那个人笑了起来。

她感到口干舌燥,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在隔壁的房间里找到了盥洗室洗了洗。由于催眠药的药效,她的手在不停地抖动着。她动作缓慢地梳了梳头,换上了那件织有蝴蝶图案的衣服。她又回到水墙面前,看着穿戴整齐的自己,这样看起来好多了。她正站在那儿的时候,门开了,昨晚来过的那个男人端着盘子走了进来。看到她站在那儿,他咧嘴笑了笑,又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你看,你当时有多蠢。

玛拉看出他不会加害自己,只是有些笨罢了。她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人,以便在以后遭埋伏或是和他争斗时能更好地了解对手。他个子很高,体格健壮,浑身肌肉发达,脖子也很粗。他的脸盘很大,样子也很丑,面色发黄:他是个黄种人。他走到玛拉带来的袋子前,开始往外掏她的衣服,玛拉赶紧上去拦住他。看样子他是打算给她洗衣服。

“你叫什么名字?”她用莫洪迪语问道,他摇了摇头,于是她又用查拉德语问,“你叫什么名字?”

“森霍尔。”

“你从哪儿来?”

“加拉比。达利德大娘的佣人都是加拉比人。她在那儿是个奴隶,现在我们都是她的奴隶。”他笑了笑,算是把这当成个笑料。她能感到,虽然他也自称是个奴隶,但在整栋房子里,佣人们都把这当成个笑话来讲。“没人能懂我们的语言,那真是太好了,这样我们说什么都行。”说到这儿他朗声大笑,一边儿还用手使劲儿地捶着自己的胸口。随后他胳膊上搭着她的衣服走了出去。

玛拉站在窗前。在下面的大花园里还有昨晚蜷踞在那儿闲聊的守夜人所留下的一堆矮矮的灰烬——他们交谈时用的加拉比语,别人都听不懂。当然达利德除外。她又看了看富人们居住的那些高楼般的白色建筑,在花园里有大厦环绕在高楼的四周。就在昨晚的最后一刻,丹恩的钱还足可以买下这么一栋建筑,还可以像个富人般地居住在里面。

丹恩也许回过旅店,那儿的人早已得知所发生的一切,他们会对他惟恐避之不及,好赶紧躲开这个浑身厄运的家伙。店主会对他说,他姐姐已经付好了目前的房钱,可是丹恩下面的账该怎么办呢?他也许会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会说些什么呢?他会去骗人么?也许他兜里还剩几个钱,可也不过就能买点儿吃的,再熬一两个晚上。

食物——又是食物,人们总需要吃东西。自从她来到这儿,就一直没为吃饭发过愁——只要她需要,食物就会被端到她面前。可是丹恩那儿却没有吃的东西,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

她冲放在桌子上的盘子走了过去。那是她吃过的最好的东西——柔软的、松松的蛋糕和蜂蜜,那泛着泡沫的棕色饮料香气四溢。大概只要她在这妓院里一直待下去,就不必为下一顿吃什么发愁了。

丹恩会打算再割出一两枚金币吗?他大概不敢的。如果伤口恶化,他还得再去找医生。可如果他们知道丹恩伤口下藏的是什么东西的话,他还能活多久呢?这种事儿令人震惊,对他们而言难以置信。而她现在则坐在放早餐的托盘前,吃着美味的食品,心中暗想,在某种情况下极其简单正常的举动,在另外一种情况下却是那么荒谬可笑。当丹恩在中心大楼时,仅仅就为了这么一枚金币,和他在一起的那些罪犯就能杀了他。那时丹恩为了将这些金币藏在自己的身体里,独自蜷在某个角落里,把皮肤割开,再把金币塞进去,然后用布围裹起来止血。这样的举动在当时来说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就是靠这办法他才得以活命。可是现在,在这个可爱的城镇中,在这个安全的城镇中——虽然并非对每人都是安全的——这样的行为简直就是疯了。她怎么才能给他送块金币,同时又不被人察觉到呢?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她时刻都处于被监视之中。

哦,现在她感到十分疲倦,困意阵阵袭来。于是她又躺在床上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她的午饭还原封未动地搁在桌子上,而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了。她走到门旁边,发现并没有上锁,这时她看见森霍尔正背靠墙蜷在门外。即便他睡着了,他也一下子就醒了过来,从地上弹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

“告诉达利德别再给我吃安眠药了。我不大习惯这东西,感到很不舒服。告诉她我要是发现她又给我放了药,我就绝食。”

森霍尔点了点头,示意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从外面把门锁上了,而玛拉只能在里面气得直发抖。过了一会儿,她听到门被打开了。他说达利德大娘说之所以让她吃药,是因为她看到玛拉十分疲倦,没有药也许就睡不着。但是玛拉可以确信达利德不会再给她吃安眠药了。

“我什么时候能见达利德?”

“达利德大娘今晚要离开,去看看她在卡那兹的其他房子。”

“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不知道。有时候她会走上一个星期,也许会是三十天。”

这时玛拉几乎陷入了绝望之中。达利德并不急于打算把她卖个好价钱。“她有没有给我捎过信儿?”

“是的,她说不会再给你吃药了。”

“我是指有关她离开的事儿?”

他鄙夷地盯着玛拉:“干吗要告诉你呢?你只不过是这房子里的一个女人罢了。她给你好吃好喝不过是因为她想把你卖个好价儿。”

看来那间她已经当成家、当成避难所的舒适的屋子里,总会有一个达利德打算出高价的女人住在里面。

“我想看看花园。”

“你得待在屋子里。”

“达利德说我可以在这房子和花园里随意走动的。”

“她可没这么跟我说。”

“要是她还没走,就去问问她。”

随后她又被推回了屋子里,房门又被锁上了。她等待着,他很快就回来了。

“你可以去房子里的其他地方和花园。”

玛拉走下楼,穿过窗帘来到姑娘们待的房间。她们都穿着半裸的华丽衣衫散坐在屋里。当玛拉走过她们身边时,一个矮个儿的、胖胖的漂亮女孩儿拉住了她的手说道:“和我们待在一起说说话儿吧。”

她们感到很无聊,无聊之极。玛拉能感到,无聊的氛围一直弥漫在这间令人沮丧的房屋之中。这里有二十个姑娘在等客人。显而易见,这房子常有人光顾。

玛拉走到屋子前端,打开了房门,森霍尔立即跟在了她身后。当她走到门口时,他便跃了过去,用他那粗壮的手臂拦在了她前面。越过那手臂,她看到达利德坐在轻便马车上,这次她穿的并不是缀有荷叶边儿的衣服,而是一件棕色皮衣,这令她看上去活像个中间被勒住的厚实的大包裹。在车辕间有两匹马。玛拉等着那老女人认出她来,比如冲她示意一下,可达利德却假装没看见她。这时马车已经开始挪动了。

玛拉看了看两侧大厅里的那些房屋。这些屋子家具齐备,椅垫、沙发以及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在其中一间屋子里,有个佣人从一张大得如同床般的沙发上换下脏了的罩子,正往上罩新的。

玛拉穿过那间大房子往回走,一路上她冲周围的人微笑着以示友好。不过当那个坐在一个妇女臂弯里的胖嘟嘟的小姑娘伸手拉她的时候,她吓了一跳,赶紧躲开了。那个女孩面色发灰,几乎呈绿色,长着灰色的直发,眼睛是绿色的。玛拉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心中不觉有些厌恶。她打开门,看见屋里有张床,还有椅子,小桌上摆着盛有棕色饮料的罐子和蛋糕。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还有一面和她屋里一样的水墙。她不知道这些表面能反射物体的东西叫做镜子,当看见这东西时,她只是想起深深的、明澈的一汪水。

她走到房屋的后部,觉得达利德就住在那些房间里,里面摆满了舒适的家具,四处都摆放着漂亮的落地灯,散发出柔和的灯光,好像在招呼人们过去似的。随后她又来到了后面的楼梯上,望着已经被傍晚的阴影所笼罩的花园。巡夜人正在点火,其中一个正往锅里放肉和蔬菜。其余的人都蜷着身子,他们边等着吃饭,边哼唱着一支忧伤的思乡曲。他们和森霍尔一样,都是高个子的黄种人。她冲花园的方向迈下台阶,看到森霍尔也跟着往下走,便全然没了兴趣。这体格庞大、相貌丑陋的躯干离她那么近,他身上那股强烈的、刺鼻的味道似乎将玛拉包围了起来,即便实际上她并没有受到监禁,他的在场也令她自己饱受牢狱之灾。

当她回到女人们等待客人的大房间时,男人们已经走了进来,并且和自己选定的姑娘攀谈了起来。这些姑娘都装出一副卖弄风情的样子。她们甜甜地微笑着,显得非常活跃。其他人则坐在那儿看着。那些男人都是商人,是过客,由于受到了盛情款待,还有丰厚的饮料食品以及侍奉左右的仆人,他们都显得兴奋异常。不管怎么说,玛拉也曾经觉得这屋子富丽堂皇。有个男人看到玛拉,便指了指她,可森霍尔摇了摇,赶紧把她推过了人群。不过玛拉还是看到另外一拨人走了进来。她觉得这些人和哈德隆人很相像,并不是因为外貌相似,他们当中什么人都有,和其他在街上看到的大多数人差不多。她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她看出,他们身上有一种由于意识到自身所具有的权力而显出的自满和自负。那些人看到她走了出去,像发现了被追捕的猎物般大叫着,想要追上她;不过森霍尔横着胳膊挡住了他们。当两个人穿过帘子出门之后,森霍尔就把门给锁上了。现在玛拉觉得有他在身边还是挺好的。那些男人——她可是看透了那些人。看来,比尔玛所面临的危险并非来自干旱,看来将来也不大可能,它的危险在于其统治极其腐败。可是如果这些就是比尔玛的统治者——森霍尔低声下气的举止已经说明了这一点,看到那些商人的时候,他可一点儿都没露出阿谀奉承的谦卑样儿来——那么这儿的情况是不是和切洛普斯一样呢?那些表面上看来是下属的人实际上却统治着这个地区。那些面孔——达利德说要把玛拉卖给那其中的一个。她回到屋里,一想到自己的将来就吓得浑身发抖。

当森霍尔正打算撞上房门的时候,她问道:“我想知道些消息。”

“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弟弟丹恩的情况吗?”

“你弟弟?我干吗要知道他的事儿呢?”

“我很担心我弟弟。要是你知道他在哪儿的话就……”

“给我下的命令就是别和这房子里的女人讲外面的事儿。”可随后她却看到,他实际上显得非常好奇,这使得他的表情舒缓了许多。他走近前来,但并没有看她,只是低声说道:“弟弟把姐姐赌掉,可姐姐却并不生气,这可真让人觉得奇怪。”

“我可并没有说我不生气。可他是我弟弟。如果你听到……”

这时他盯着她说道:“我在达利德大娘的房子里待了二十年。她对我不错。我可不想违背她的命令。”

“那就告诉我:在这儿还有其他女人是在‘特兰西特餐馆’被赌输掉的吗?”

“有的。”

“是不是伯戈斯把她们带来呢?”

他冲她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玛拉独自一人待在屋里。她站在窗边,看到花园里巡夜人点燃的火在熊熊地燃烧着,随着火焰的跳动,他们抛下的影子舔着地面和四周的灌木。他们在吃东西,食物的香气迎面扑来,让她感到饥肠辘辘。她的晚饭已经被端了上来,于是她坐下吃了起来。她想到自己已经将这些都视为理所应当的事情:食物,这是她这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可是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当她脑子里这样想的时候,她却并没有大口地咀嚼那些食品。这里有吃的东西,而我就在这儿吃着这些美味的食物,喝着干净的水,这真是一个奇迹,令人惊讶,就好像这是种权力,而我有权享受这一切——我,玛拉,多年来一直盯着每一小块食物、每一口水,而现在有权享受这些。很快她就忘记了从前的那个玛拉,看到这些食物时也不再去多想有多少人为此付出了辛劳。

丹恩在哪儿呢?

她又一次站在了窗前,脑海中在勾勒整栋房子的模样。这是一栋很大的方形建筑,由大方砖砌成,要想拆卸掉或是凿破是不大容易的。房子分为两层,屋子一间间紧挨着。房前是一条街,有一个警卫在守护着。她还看过后面的花园,那里也有警卫。一层的房屋都围有木栏杆——除了达利德住的房间外其他的都有。她所在的这扇窗户没有设栏杆,但是如果跳下去的话她就会摔断腿脚,守卫的人就能抓住她了。在森霍尔看来,所有的仆人都对达利德忠心耿耿。这意味着,她无法收买他们。而且她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有钱,达利德会把它拿走的。也就是说,她只可能从到这房子里来的男人们那儿得到消息。

那天晚上,她听到森霍尔和她门外的男人们争论着:楼下的姑娘们跟自己的客人谈到了她,于是他们要求进来。

第二天到了下午时分,她下楼来到了大房间里。女人们刚刚起床,正打着哈欠四处闲逛。那个长着灰色直发的胖嘟嘟的小姑娘正坐在一位高个白种女人的臂弯里;她正摩挲着玩自己的头发,看到玛拉,她便伸出了手,欣喜地叫着拽住了玛拉的手,拉她坐下来。于是玛拉就在离这白种姑娘咫尺之遥的地方坐了下来,这女孩让她感到极为陌生,同时也令她心中惶恐不安。当这姑娘说“和我们说说话,玛拉,给我们讲讲你的事儿”时,她甚至无法保持镇静。她又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因为她们对她感到非常好奇。除此之外她还能跟她们讲些什么呢?她们把这当成个故事来听,一个编造出来的故事,因为玛拉所讲述的那些离她们的经历实在是太遥远了。尽管她们当中的一些人来自比尔玛的乡间地区,由于日子艰难被她们的父母卖到了达利德这儿,可她们都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饥饿,也无法想象会没有水喝。于是玛拉就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又一次和她们一起惊讶不已,尤其是当她将涉及到曾挽救过她和丹恩性命的金币略去不讲时。于是故事的主线就被省略了,这样有时候这故事听上去就好像这对姐弟每次成功的逃跑都要归功于超自然力的介入,而不仅仅因为艰辛与隐忍,更不是因为多年来藏在压瘪的蜡烛底部里的那点儿金子。

客人们进来的时候,她已经讲完了自己的故事,而姑娘们则叫嚷着让她第二天再来,好再讲个故事。在玛拉讲故事的时候,那个叫克里西斯的小姑娘一直都离她很近,就差没钻到她怀里去了。现在她又回去坐在她那肤色发灰的朋友那儿,她管那个人叫利塔,其他人则叫她阿尔比娜。不过克里西斯马上就得离开利塔了,因为这时有个男人走进来选了她。他看上去很有理智,神情严肃而又和蔼可亲。他看上去像是个莫洪迪人——他是吗?是的,他是个莫洪迪人。他深深地凝望了玛拉好一阵子,点了点了头,又笑了笑,但是并没有要她过去。他带着克里西斯离开去了一个私人房间,而玛拉则向楼上走去。

在楼上她发现自己所有的衣服已经被洗过晾了起来。她的那袋子钱币也被放在了桌子上。

她试了试从切洛普斯带来的那两件袍子。看来这些缀着荷叶边、颜色鲜亮的棉制服装看上去还相当不错呢。她又套上了那件永远都穿不破的棕色上衣,站到了镜子前面。现在它已经显得有些短了,只到她的膝盖,如同影子般在她身体的周围飘动着。当森霍尔端着晚餐进来看到她时,玛拉正站在那儿盯着那面水墙。森霍尔马上指着她穿的衣服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他曾经试着洗这件衣服。

“从前曾有过一种文明创造了这东西——它们永远都穿不坏。”

他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在很久以前,几百年以前,曾有一个民族……”她觉得他还能接受几百年这种说法,于是又试着说:“在几千年以前,他们发现了制造这类东西的秘密——房子、衣服、锅、罐子,这些永远都坏不了。”

“什么样的民族?是谁?在哪儿?”

“很久以前,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他皱着眉头盯着她。“曾经有很多民族存在过,又消亡了。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当他盯着她的时候,他的表情十分严肃,充满了敬畏,但同时又显得很生气。最后他还是笑了起来。“你得给那些姑娘们讲讲这故事——她们会喜欢的。”他说道,随即他使劲儿地摇了摇头,好像要把这满脑子想不清楚的事儿给甩掉似的。

第二天午饭后,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已沉沉入睡,对于姑娘们来说,睡眠是她们逃避现实的最好办法。这时玛拉又走下楼来,她看到克里西斯还躺在利塔的臂弯里。这一次玛拉离克里西斯很近,这样她就不必挪动身子,也不必离开利塔的臂弯,她只需抬抬手就可以抚摩到玛拉,或是碰碰她的头发。

玛拉给她们描述了各处已经变为废墟的城市,还讲述了那些从未发生过改变,也不会坍塌的城市;接着她又告诉她们现在居住的地方——也就是比尔玛周边的地区,以前是什么样子。大家都侧耳倾听。她们听得入了迷,早已将自己的情人、毒品以及连连的哈欠抛到了一旁。

“从我们现在待的地方一直到中海以前都只有沙地。人们管它叫中海是因为那里以前是一片汪洋,可现在那儿只剩下月球撞击过后留下的一个巨大的洞了——月亮掉了下来,把地球砸开了。那里只有沙地。想象一下吧,你曾在路上碰到过那样一道白色的沙地,它越变越宽阔,你所看到的地方全都是——目之所及都是沙子……”这时克里西斯的朋友已经走了进来倾听着。他示意克里西斯待在原地不要动,也不要打断玛拉。“不过在这沙层下面以前还曾经有过森林和田野,人们就在那儿种庄稼。森林和田野令人们丰衣足食,但由于某种原因这些全都被沙层覆盖了。又过了好多好多年”——她没敢说是几百年,当然更不会说是几千年了。“在沙层上面又吹来土壤,还有种子,于是沙地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森林,茂盛的森林。可是人们又搬来居住,他们开始砍伐树木,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人们砍伐树木,在森林中建造城市——一切都犹如一幕幕的舞台剧,一场结束后,另外一场又上演了。”

年轻的姑娘们似乎有些困惑,或者说有些焦虑,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有些人能够理解,她们探着身子倾听着,利塔更是一个字都没放过。

“什么时候沙子又会回来呢?”其中一个问道。

“谁知道呢?也许沙地最终还会覆盖过来,这里就又变成了不毛之地;可是正当人们以为一切都已经消亡,再不会有东西生长的时候,沙地又会离去,这里又变成了森林。”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克里西斯说道,她躺在利塔的臂弯里冲着那个正在倾听的年轻人笑着。

“我们现在的森林并不算很茂盛,森林中建有城市,还有大片的空地,那里有田地,但是土壤正渐渐地被吹走,土层正在变薄。这里以前曾经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当时的那些沙子就深深地埋藏在我们的脚下。”

克里西斯的朋友点了点头,以示赞同,这也使得那些表示怀疑的感叹声和惊讶声平息了下来。

“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些事儿的?”他问玛拉。

“从查拉德的沙比斯那儿。我所知道的都是他教给我的。”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意思是让她就这一点多谈谈,随即他说道:“我认识沙比斯。”

“那你认识达瑞安吗?”

“是的,我认识他。”

也就是说,他应该认识丹恩……他站起身,示意克里西斯过去陪他,随后又对森霍尔说:“玛拉得过来和我们在一块儿。”

“可这是不允许的。”森霍尔说道。

“由我去给达利德大娘做交代。”

于是三个人走进了一间偏房,那里有张桌子,上面放着蛋糕、盛有果汁儿的罐子和水果,此外还有张床。森霍尔也想进来,不过门在他面前给撞上了。

玛拉坐在惟一一把椅子上,另外两个则坐在床上,克里西斯依偎在她朋友的身边,而他则用手臂搂着她,笑容中流露出溺爱的神情。

“我叫多利斯,是政务会的成员。”

“可你看上去跟他们不一样。”

“谢谢你,玛拉。我希望自己不像他们——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和在这儿过夜的那些人一样。”

“可是我希望你每晚都能在这儿过夜。”克里西斯撅着嘴说道。这撅起的嘴唇和随之而来的酒窝儿并不是她成心要装出来的,克里西斯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浅浅的微笑,轻轻的拍打,撅起的嘴唇,还有依偎和抚摩。

“你弟弟的处境很危险,玛拉。如果把他抓回查拉德就会得到一大笔酬劳,当然抓住达瑞安也是一样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沙比斯就不能——就不能修改一下法令。”

“沙比斯是那些将军当中比较古怪的一个。丹恩是他的门生,达瑞安本来是要取代丹恩的位置的。其他将军都批评沙比斯:他们说丹恩和达瑞安都太年轻。可沙比斯却说他们和那些年龄是他们两倍的人能力相当。把他们抓住带回到沙里进行公开审判是早晚的事儿。”

玛拉已是泪如雨下。小克里西斯从多利斯的腿上下来,探过身子把她的泪水拭去。

“看来,丹恩和达瑞安已经去了卡那兹。”

“怎么去的?”可其实她心里很清楚。

“他们受雇当了车夫,把车厢推到卡那兹去。”

她禁不住大笑起来,但实际上那却是绝望的号哭。“我们曾开玩笑说要这么做的,我们还说,我会坐在那车厢里的。”

“他会在卡那兹等你的。”

“可是我怎么去卡那兹呢?”她苦恼地说道,“我要在这儿被卖掉了。”

他很温柔地、微笑地看着她,于是她明白了,她就是要被卖给这个男人。这时克里西斯冲他笑着,手已经伸进了他袍子的兜里。玛拉知道自己得离开了。于是她站起身来,看到他如同朋友般地诙谐地望着她。她走了出去,关上了门,看到森霍尔站在门外。

“我想这没什么事儿。”她说道,“看样子多利斯是达利德大娘一位很特殊的朋友。”

“是的,他们是朋友。不过刚才发生的那一切是不允许的。”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坐下来思考着。多利斯要买她,可与此同时他却和克里西斯做爱。这让她心里感到很难过。她希望这并非出于妒忌,她也知道自己这样想有多傻。

她会被卖给多利斯的,她已经看到自己会被卖给怎样的一个人了——她完全有理由感到高兴。即便她没有感到十分高兴,至少她已经松了口气。这时她才意识到几天以来,自己的呼吸都不顺畅,总是受到压抑。她痛快地、深深地呼吸着,而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一直像被刀割般地感到疼痛。

这个人认识丹恩,认识自己,也想帮助他们。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对,他是个莫洪迪人。不过她知道这里还有其他原因。他会向她解释吗?当达利德回来的时候,他会把钱付给那老女人买下玛拉,然后——她就会离开这里。可是达利德也许离开几天,也许是几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