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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离开那栋房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她要远离真实的自己——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走到小山脚下,她回过头,看到他们还站在门口看着她。她抬起手:再见。这时她意识到自己另外一只手里还握着那块金币和那袋钱,于是便把它们放到了大袋子里。

她宁愿死也不愿回到那个小城里,甚至连想到它都觉得恶心。玛拉朝北沿着一条向城外延伸的土路,独自一个人走着。她想:没有丹恩,我活不了多长时间。他们会把我杀了,抢走我的包和我身上穿的衣服。

她不时地回头看看来路,确认没有人跟踪。路两旁的景象她已经非常熟悉了:死树和奄奄一息的树伸展着枯骨一样的枝杈,天空中飘着白色和黄色的尘土,在干死的树丛中偶尔可见长得很强壮、生机勃勃的绿色树木,它们的根扎得很深。她继续往前走着,尽管头上已经包了一块布,但还是抵不过火辣辣的太阳。她想象着地层深处流淌着清冽的水,形成了水塘、沼泽、瀑布、洪水。那几棵幸存下来的树把根扎到了地下水层中。为什么偏偏这几棵能坚强不屈地向下伸展,吸取到了地下水,而其他树却放弃了呢?远远地,她看到前面出现稀稀疏疏一群人。她立刻感到了恐惧,比见到蜘蛛或恶龙时还要恐惧。她对丹恩多了一层理解。她走得比他们快,很快就会赶上他们。她该怎么做呢?走近时,她看到那群人中各个民族的人都有,这种现象现在已是常见:体形各异、肤色各异,头发颜色和发质也各不相同;只有一样相同:都是满身尘土:身上、衣服上都有。多数人穿的是裤子和上衣外套,她知道那是石村以南的人典型的穿法。赶上那群行人时,她看到那两个曾遭到丹恩和她偷窃的人——是不是就在两天之前?两个人都已筋疲力尽,走路摇摇晃晃,眼神呆滞。这两个人根本没有注意玛拉,但其他人都回头看,但并没有对她产生兴趣。她走在他们后面,脚步越来越慢,因为大多数人的脚步都放慢了,加上天气也很炎热。在飘浮的尘土中,人群的前端已经看得不太清楚了,起风了,风卷着尘土在人群中打着旋涡。她努力地辨识附近人的脸,发现有些人和她一样是从那条船上下来的。辨识面孔、朋友或敌人非常重要。她步履蹒跚地往前走着,渴望能喝到一口水,但她一点也没有;如果丹恩没有出现意外,他们此刻就应该是乘着飞行器向北飞行了,早就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了……有人从她身后赶了上来……和她并行……又超过她,走到了前头;是丹恩,他竟然没有冲她微笑或打个招呼,只是调整了一下那根吊着水桶的扁担,把一端搭到她肩上,两只水桶又在他们之间晃悠起来。她说:“我想喝水。”他说:“等等吧。要是让别人看见了,他们肯定会把水抢光的。”

他们就这样在炎热的太阳下风尘仆仆地走了一天。当太阳变成地平线上一片模糊的红色时,这群人开始朝路边一个低矮的小山爬去:他们之所以成群结队是为了保证安全。往山上爬时,他们的注意力有些分散,丹恩趁机一个人握住扁担,快速地给玛拉递去一桶水,然后紧靠着她站着,挡住别人的视线,不让他们看到玛拉喝水……她本来还想再喝下去,但他催促说:“停下,停下,这些水还要维持我们下面的路。”

水的味道好像飘到几个掉队人的鼻孔里了,他们回头看了一眼,但这时丹恩已经把桶挂到了扁担上,手里握着刀子。在矮山上,他们俩找到一块可以保护后背的岩石,蹲靠在那里,水桶放在两人中间,她悄悄地告诉他,那两个让他感到恐惧的人送给她一小袋小硬币。他立刻生了疑心:“给我看看。”她拿了出来,他把那些薄薄的小圆片倒在石头上。

“看样子能用。”他说。

虽然明知没有什么用处,她还是问了:“丹恩,你为什么要跑开?他们态度很友好,想帮助我们。”她吃惊地看到他的眼珠快速地上下翻动,呼吸急促,惊恐万分,弯下背,抱着头——就像很久以前那个漫长炎热的夜晚小丹恩的样子。

“坏,”他说,“坏人。”

他把那个小钱袋放回她的袋子里,接着寻找一些能够燃烧的东西。他在岩石缝里找到几块老树皮,又从一棵枯树上折下一根粗树枝。他回到自己的袋子旁,正想拿出里面的斧子,忽然意识到:如果他的斧子是这里惟一一把,他很可能会失去它。于是他便用手掰开树枝,准备生火,他一声不吭地从附近火堆里拿出一块燃烧的木头,点着自己收集的那堆木柴。小山顶那块平坦的巨石上烧起了十几堆篝火,每堆篝火旁都围坐着几个人,紧紧地看守着自己的食物和水容器。其中一个火堆上还放了一个锅,正在煮着干叶子:散发出的味道让人想起新鲜树叶,树叶的味道混在烟尘之中在山上随风四处飘散。

玛拉和丹恩吃了几片面包,分了一根黄色的根茎。不远处,最后一点食物遭到他们偷窃的那两个人背靠着岩石坐在一起。玛拉用眼神问丹恩可不可以让她给他们送去一根根茎,但他摇了摇头。

接下来,所有的人都躺下了,火堆里的火焰也越来越低。丹恩竖着耳朵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他站起身,仔细听着,接着走到那块巨石的边缘,再次集中精神听着。然后他大声说:“请各伙保证有人清醒,派人守夜。我们应该让火一直烧着。山下有蜥蜴和恶龙。”人们都坐了起来,吃惊地看着丹恩:因为他把他们称做“我们”,建议他们相互帮助。一些人又躺下了,甚至背着丹恩:不用你管我们。其他人则依然坐在那里,拨拨火堆,还有一个人像丹恩一样走到岩石边缘。玛拉觉得那个人长得像库利克,但后来发现并不是。山下有动静,像是一个体形威猛巨大的动物发出的。

丹恩大声对玛拉说,希望别人也能听见:“朝里面挪,恶龙会先袭击那些睡在边缘的人。”有些人听了他的建议,往里面移了移,这样火堆在他们和岩石边缘之间燃烧,保护着他们;而另外一些人却仍然待在原地。月亮出来了,大大的,黄黄的,给耸立在他们周围的岩石投下了又浓又黑的阴影。丹恩对玛拉说:“动物如果趴在这个岩石顶端,就可以跳到我们身上。”于是,他们又往里面移了移,把火堆往那块岩石附近踢了踢,这样热气和火焰都会直冲岩石而上。

“我先睡觉。”他说。两个人都非常想睡。昨天晚上——真的是昨天晚上吗?——他们坐在市场里的搁板桌上,半梦半醒,而之后连续走了一天。丹恩和往常一样,最后一句话几乎还没有说完就睡着了,紧贴着水桶躺着。所有这些人都紧贴着他们最宝贵的东西——水容器——入睡,或者夹在两腿之间,或者抱在怀里。

玛拉坐在那里,听着周围的动静。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么一些词:我在用全身的细胞倾听——她身体突然抖了一下,人立刻变得清醒起来。细胞……所有这些词她都认识,但却不知道它们的来由。也许戴玛说过这样的话:她用过的词在玛拉脑海里留下了印象。玛拉心中又涌起一阵求知的欲望,她想弄明白,她想理解……这种求知欲像她对水和食物的渴望一样,而且越来越强烈。尽管脑海中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玛拉依然没有忘记用眼睛巡视着周围的岩石阴影。除了玛拉和最尽头的火堆旁坐的一个人,其他人都睡了。玛拉觉得那个人有些熟悉,但她看不清他的面目。中间处,有一个孩子躺在两个大人之间。玛拉意识到自己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孩子了,是多长时间……至少也有一两年的样子吧。她知道这个孩子会活不下去的——怎么可能活下去呢?周围耸立的岩石中传来非常沉重的动静。她循着刚刚听到的那阵声响抬头看去,只见一只大蜥蜴正从他们火堆旁的那块岩石上探出尖头。接着蜥蜴被飘荡的烟雾遮住了。她赶快往火堆里添加木柴。不止她的火堆开始熊熊燃烧起来,其他的火堆也都有人添了火,这块巨石也不像刚才那么暗了。原来,她和丹恩并不是第一个想到:这块岩石能保护我们的后背……但是,也有一个问题——敌人可以从岩石上方跳下来袭击我们。

还有多少人?他们离这里还有多远?她不知道人们为了向北方转移已经背井离乡了多长时间……一直在最远那堆火旁坐着的那个人站了起来,探着头,听着周围的动静。她觉得他长得像库利克,但要比库利克瘦。下面有几处地方都传来爬动的声音。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上,那些白色的死树和岩石在月光的照耀下也闪闪发光。这时她看到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露在外面的长形东西,原来是只蜥蜴。她跳起来喊了一声,这时那个长得像库利克的人转过身,挥动手里的棍子朝蜥蜴打去;但那只蜥蜴已经咬住一个熟睡的女人,窜到一旁消失了。那个女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他们听见蜥蜴呼哧呼哧大嚼的声音,似乎还有几只同类正在旁边与它争抢分吃。但甚至在这个时候还有一些人没有醒。丹恩醒了,他站起身,说:“大家应该聚到中间来,把木柴放到一起烧一个大火堆。”那些醒了的人看着他,但没有一个人响应。他们都在想:如果都挤在一起,东西更容易被人偷。

丹恩对她说:“背靠背。”他们又像昨天晚上一样,背靠着背坐着,他握着刀,她握着棍。从他后背的放松中可以感到他又睡着了。她没有觉得累,依然非常警惕。如果一直坐在那里始终朝一个方向看,未免有些愚蠢,于是她便慢慢挪动,让丹恩侧着躺下;她跪在熟睡的弟弟身边,满眼怜爱地看着小弟弟,和多年以前弟弟还是个娃娃,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样。她还看到那个长得像库利克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一根大棍子。她看到他用棍子挑起一个熟睡人夹在两腿之间的桶,她咳嗽了一下,那人慌忙把桶放下。睡觉的人丝毫没有察觉,仍然一动不动地睡着。玛拉觉得那个走来走去的人不是个好人,应该提防。他仍然转来转去,有时还瞟上她一眼,看看她是不是在留意他。

她摸弄着自己的前胸,发现上面已经长了一点肉。但她想到:如果乳房恢复了,那就更危险了。接着她还想到:如果下身又开始流血,我该怎么办呢?我会害怕每一个靠近我的男人。接着又想到:我坐在这里为自己的月经担心,而刚才那个女人被蜥蜴生吞了,连命都丢了。所以我也不用担心什么。我们中有些人会死的或被杀掉的,我们无能为力。

她想起两天前在一个山头看到的曾埋了几百人的墓。几百人,丹恩说。她在脑海里计算着:十个指头,加上十个脚趾。她知道二十乘五是一百,但再往下算就难了:那些词,她用过那些词,但并不理解它们的真正含义。山下开始平静下来。玛拉也困了。丹恩猛地坐了起来,说:“睡觉。”她蜷缩着身体,希望自己能像他那样眼睛一闭就睡着。她听见了一些声响,刚开始还以为是觅食的蜥蜴发出的,后来意识到是起风了:风在岩石间呜呜地号叫着。她看到丹恩站在她身边,手握着刀子,朝四周的黑暗处观望。在浩瀚的月空下,他显得那样渺小,很容易受到攻击。那个走来走去的人隔着火堆盯着丹恩。他是不是觉得丹恩只不过是个孩子,很容易就可以把他摔倒在地?或者他就是库利克,而且认出了丹恩?可他怎么会呢?玛拉也只是能看清他的样子而已;而她呢,变化也很大,库利克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有明显的乳房,还是个会被他刻意惊吓的女孩。风吹得尘土飞扬,火堆也被风吹得飞起了火花。风尘中是死后的植物、树木——甚至是动物和人风化的尘埃。玛拉睡着了,醒来后脸上感觉有一股淡淡的温暖。火堆全都熄灭了,睡了一夜的行人也都站了起来,收拾着东西。丹恩悄悄给玛拉递了一块面包。她吞了一口水。库利克——可那是他吗?——正在看着他们俩。当大家陆陆续续开始沿着山道下山,他走到了最前头,显示自己的领导地位,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丹恩;但和昨天一样,玛拉和丹恩走在最后。山道旁边有一丛沾满土的棕色头发,那是昨天晚上被蜥蜴吃掉的那个女人的头发,上面还有血迹。被玛拉和丹恩抢劫过的那两个人走在不远处,步履僵硬,一步一步往前挪,表情木讷,虽然睁着眼睛,但却像睡着了似的。玛拉想:他们剩下的食物本来就不多,我们抢到的那一点对于他们来说也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但她知道,如果他们吃了那点已经为丹恩和她效力的食物,至少不会如此筋疲力尽、弱不禁风。

热烘烘的太阳升了起来,他们慢慢往前走着。这时路旁一簇半死的叶子引起了玛拉的注意,叶子长在一个褐色的枝干上,玛拉知道它的下面长的是黄色的根茎。她指给丹恩看;但他已记不得它们是如何生长的。如果他们俩掉了队,独自旅行,就会很危险,可是周围满眼都是那种褐色的枝干和叶子。她大声喊了起来:“这里有吃的。”有的人转过身看了一眼,但又转了回去,表情漠然。有的人停了下来。玛拉从大口袋里拿出挖掘棍,用它在坚硬的土地上挖着,丹恩站在一旁保护,有些人回来了。玛拉希望那些根不会太深——有时要挖和她身高一样的深度。第一批根茎在她挖了一臂深的时候出现了,扒出那些根茎之后,她用丹恩的刀子切开了一根,告诉他黄色液体是如何滴下的。那些人立刻在枯草丛中寻觅起来,抓起任何一种可以帮助挖掘的工具乱挖起来。玛拉和丹恩吃足之后,还剩下十根装到了袋子里,每人五根。玛拉看到那两个遭受过抢劫的人,正奄奄一息地坐在路边:他们已经没有挖掘的力气了。丹恩知道她想做什么,这次他没有阻止她:大家都在忙于挖掘,不会注意。玛拉给两人各切开一根根茎,看着他们有气无力地吸吮着里面的汁水。尽管是玛拉发现了这种秘密的枝藤并提醒大家来挖,而此刻她已经被那些过来抢挖的人挤到了一旁。

昨天晚上那个人正煞有介事地做着组织工作,把那些枝藤按片分开,让大家分挖寻找根茎。他对站在旁边观望的玛拉和丹恩连看都不看一眼,但是等挖掘结束,行人又开始上路时,他却站在那里愤恨地瞪着他们俩。他究竟是不是认出他们俩来了,他究竟是不是库利克……不管怎样,他对两个年轻人的憎恶暴露无疑,而且也希望他们意识到。

这时传来一阵干哑的呼啸声,接着一架飞行器从他们身后低低地飞了过来,卷起阵阵尘土和碎叶,那片刚刚挖掘过的土地看起来像探矿工地似的。所有的人都从路上散开了,一片骂骂咧咧的怨恨声,随着飞行器的接近,抱怨声变成了愤怒的声讨。飞行器中有五个莫洪迪人,脸上都是一副严肃和担心的表情——可玛拉看不出她的朋友是否在其中。飞行器飞得很低:路上的行人完全可以把它拉下来。她知道它应该能够飞得更高一些,至少可以在树端上飞行;她知道里面有舒适的座位……她是怎么了解这些东西的?她勉强记得曾经坐过这样的飞行器。卷起的烟尘过了很长时间才落定:路两旁是厚厚的白色尘土。小的时候,她坐在飞行器中从窗户往下看路上那些石人时,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对烟尘会有怎样的感觉,没有想过他们对飞行器以及里面乘客是怎样的憎恨。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飞扬的尘土使他们看不清对方的面目。接下来,他们爬上一个山头,看到飞行器正停在前面山坡下的路上,周围落满了土。这群人都跑了过去,看到那几个莫洪迪人正坐在里面,吓得要死,却不敢跳下来为飞行器减轻重量。他们知道:如果下来,非得被杀了不可。飞行员扳动着操纵杆和仪器,鼓捣了一阵,终于让飞行器飞了起来,飞到路上行人伸手都够不着的高度。飞行器向前飞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接着从空中掉了下来——坠毁在地。路上所有的行人立刻往失事地点跑去,朝坠落在地的飞行器里窥视,甚至走到里面。有的莫洪迪人死了,但并没有全死;里面一片呻吟声和哭叫声,还有四处溅落的血迹,但涌过来的那群人关注的只是这些人所带的干粮。很快他们的干粮便被分得一干二净——抢到手就算是自己的。水罐也被找了出来,但只有两个,而且很小。接着飞行器爆炸了,刚才没有摔死的人此时丧命在爆炸声中,附近的行人也有被炸死。飞行器碎片四处飞落,浓烟滚滚。行人中死了十个人,还剩下大约三十个人,他们站在那里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咒骂着飞行器和莫洪迪人。玛拉知道她本来也会在飞行器中的:如果是那样,躺在尘土中的可能就会有她的头或者她的胳膊。如果当初她接受了那两个人的邀请,和他们一起坐上飞行器,那么她现在就已经死了。

她在等丹恩说“玛拉,你难道不为我的逃跑高兴吗?你不高兴我说不吗?”——但他似乎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而是警惕地站在那里,两腿微微分开,一手握着扛在肩上的扁担,一手握着刀。他对事物的反应和一般人不一样。他现在当然应该想到他们的逃跑,可是……她喊道:“丹恩——丹恩?”声音中带着祈求,而他却探过头来,目光犀利,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他已经迈动脚步,从失事地点附近走开。他是因为经常接触死亡,所以对这样事已经毫不在意了?

丹恩等到所有人都归位:库利克,不管是不是他,反正就是那个充当领头的人,站在了队伍的最前头,其余的人都以家为单位在后面跟着,最后是他和玛拉。往身后看去,只见从远处他们投宿的小山一直到附近,蜥蜴和恶龙陆续蹒跚而来:大的、胖的、浑身长满肉的动物,个头有成年人那么大,它们都是冲着血腥味来的。

此刻他们走在平坦的原野上,那些高大的绿树也几乎不见了,这意味着地下河干了,或者它根本就没有流到这里。到处都是白色的枯萎的树。太阳落山的时候,该停下休息了,但周围并没有山丘或高地。他们将不得不在空旷无边的平原上过夜,月亮可以清楚地显示他们的位置。月亮依然明亮,但好像只有昨晚的一半大。

库利克——但是丹恩说不是库利克——让大家面朝外、背朝内围坐成一个大圆圈,手里都握着棍子或武器。他极力表现着自己的指挥力,因为他觉得昨天晚上丹恩曾试图成为领头人,他用严厉的目光瞪着丹恩,像是说:看你敢不敢向我挑战。

找不到可以烧火的东西,只有一点点干草,只好放弃生火。他们没有听从库利克的吩咐,因为他们不信任任何人,最后各自围成伙。丹恩和玛拉附近是那对带着孩子的夫妇,那个孩子看样子只有四五岁,而实际上已经十岁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母亲怀里,母亲脸色冷漠,她有些生气。她抱着死去的孩子从正在休息的人堆里走出很远,把孩子放在地上,这时所有的人都冲她喊起来:“你是不是想招引那些恶龙和蜥蜴来吃我们?”所以她只好把死去的孩子又抱了回来,放到地上,坐在身下,可怜的孩子死不瞑目,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直瞪瞪的。

黄色的半月已经升到了高空上,在地上躺着的人们身影小小的,像一堆石头或低矮的灌木丛。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那位母亲又抱着孩子走出人群,走了很远,几乎从那群人的视线里消失。过了一阵,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满脸的泪水。玛拉想对她说:不要把水浪费在流泪上,她吃惊地意识到自己竟然会这么冷酷。如果没有孩子了,她想,将会发生什么事呢?也许有一天我会生个孩子?但那似乎有些荒唐,她想到自己瘦弱的身体,怎么可能?那个饥饿而死的孩子直瞪瞪的眼睛在她的脑海里一次次地出现,她知道自己不想象那位母亲那样:怀里抱着个死孩子。

那一天像末日一般,没有可吃的东西,也没有看到河流,甚至连一条干涸的小河都没有看见,没有看见水坑,没有见到任何水的迹象。晚上他们又睡在空旷的原野上,月亮更小了。玛拉不愿想象马上就要到来的没有月亮的夜晚。早上醒来时,被丹恩和玛拉偷窃过的那两个人死了。那群人漠然地一走了之,任由他们的尸体躺在路上。又过了三天,又死了三个人。没有什么食物剩下了。黄色的根茎已经吃光了,水也差不多喝光了。

算起来,丹恩和玛拉离开石村已经有十天了:走了十天的路,过了九个危机四伏、险象丛生的夜晚。

第十天晚上,当队伍停下来准备休息的时候,丹恩让玛拉检查一下别人送她的那袋钱是不是还在她的大袋子里,他一下子就摸到了,说:“这是我们在路上步行的最后一个晚上。前面有飞行器——不,他们不会飞,不过,你会明白的。”在这最后的一个晚上,丹恩从日落时就开始跪着在地上画艾弗里克洲的草图,地图在摇曳的火焰照耀下,好像也在不停地晃动,他标出石村,从那一点向北移动三个手指的距离。玛拉知道他在夸大他们走过的距离来安慰她,当她微笑着对他说她知道时,他也笑了,接着两人一起大笑起来。“不过,你会明白的。”他又说了一遍。他们俩背靠背躺下睡觉。夜里醒来的时候,她看到库利克——确实是他——正俯着身对着她。现在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难以辨认。他的右脸上有两道伤疤,还没有完全愈合:一道是从鼻子到嘴角,嘴角已经被伤疤挣歪了;另一道是从眼睛到耳朵。他不仅瘦得皮包骨头,而且肤色发黄,一副病态,甚至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来。他正想用棍子掀开她的衣服。她不知道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对她男孩的模样起了疑心,还是他认出她是玛拉?或者是因为他在风吹起她衣服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她腰间的那串金币?他看到她醒了,哼哼了两声,走开了,和那些人做事的态度一样:一点歉意都没有,也不觉得心虚,甚至根本不在乎被她看到。他们可能会相互偷窃、威胁甚至是杀戮,但接下来如果外部危险很大,他们还会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往前走着,相隔不到一步远;睡觉时双方可能还会躺在咫尺距离之内,相互保护。

丹恩醒了,悄声说:“不要担心,我们今天就会离开他的。”“那个人是库利克。”她悄悄说。丹恩说不是。她说他有五年没有见到库利克了。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张脸,那张脸甚至还在他的噩梦中出现过。她说:“那你从现在开始就会有更糟糕的噩梦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俩一人喝了一口水。其他人已经习惯于盯着那两只吊在扁担上的水桶,而丹恩把他们剩下的所有的水都集中到一个桶中,依旧挂在扁担上,把空下的桶放入玛拉的袋子里。桶里的水随着他们颠簸的脚步溅了出来,前面的人时不时会回头看看那诱人的水桶。他们俩都知道可能很快就会有人来抢他们的水,但是中午时分,前面一座小山头上出现一架飞行器,周围有十个年轻人,手里拿着刀子和削尖了的棍棒。路上的行人纷纷走到一旁,把路让开,而丹恩却冲她做了个手势,让她跟上,他们很快甩下了同行的人,来到山上那伙年轻人旁边,一个领导模样的小伙子喊了一声,和丹恩拥抱在一起,一边说话,一边再次紧紧拥抱。的确:丹恩说过他与飞行器打过交道。两个人稍稍走开,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商量着什么。丹恩回来从她那里拿走那袋钱。他数出一枚枚硬币放到这个新——或者说老——朋友的手上。丹恩冲玛拉招招手,示意她上去。这架飞行器比他们看到坠毁燃烧的那架要小一些。里面有四个座位,机身像只蚂蚱或蟋蟀。丹恩坐到驾驶员座位上。前面是一条长长的沿着陡峭山坡向下延伸的路,一直延伸到山下一串干枯的水坑,接着又沿着下一座山而上,直到山顶。刚才那群人正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山脚下,他们可能都没有注意到丹恩和玛拉没有跟上来。因为飞行器已经不能飞了,只能沿着山坡滑行,那几个年轻人推着它,给它加速,直到跟不上才停下来,回到山顶的站点。丹恩的朋友冲着丹恩和玛拉挥动着手,其他人也跟着冲他们挥手。因为飞行器没有发动引擎,所以没有什么声响,直到最后一刻,那群行人才注意到它的存在,他们慌忙从路上躲开,一边诅咒,一边挥动着拳头。当他们看到玛拉和丹恩坐在里面时,便冲过去想抓住飞行器,但飞行器迅速从他们身边滑过。依靠从山顶滑下来所产生的惯性,飞行器一直冲到了下一个山头上,在那里,一伙年轻人把飞行器拦住。玛拉和丹恩从飞行器中出来;丹恩告诉那些年轻人,他已经支付了八架次的费用。显然他们中间有些歧义和不满,但最后还是让两人换乘停在那里的另外一架飞行器。他们刚才所乘的那架将由其中一位年轻人送回原山头去。

这伙年轻人和上个山头的那伙年轻人一样,推动着飞行器,把玛拉和丹恩送往陡峭的山坡下,借着惯性,飞行器冲向下一个山头,接着被另一伙年轻人拦住。这是一种为尚有支付能力的旅客提供的接力服务,那些飞行器的引擎都已经无法工作。可是这些推动飞行器的年轻人靠什么生活?——玛拉知道答案。他们靠抢劫行人——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们抢食物、水和任何所需的东西。玛拉想知道第一站上所见到的那个小头领,丹恩的那位朋友,到底有权让他们坐多少站。答案很快就知道了。当飞行器到达第三站时,那些年轻人让他们再付一些钱。丹恩还留了一些小硬币,但他不想用掉它们,而金币每一块都值很多钱,不能轻易用。于是,他拿出一件棕色的外套作为交换,那些年轻人一阵惊喜,唏嘘不已,都没有注意到丹恩和玛拉已经坐进了飞行器,丹恩喊了一声,他们才慌忙跑过来推,就这样,玛拉和丹恩下了山,接着又冲向另一个山头。这里的地形是一系列的山谷、山脊组成的,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的滑行路程大约为两英里。在第五站,他们又送出一件棕色的外套。现在只剩下四件了。丹恩说,那些年轻人将得到远远超出他们实际应该得到的报酬,因为这件衣服拿到东部市场上卖掉之后,他们每人都会发一笔小财。你指的是东部什么市场?——玛拉想问,但飞行器中噪音很大。第六站上的那伙年轻人想让玛拉和丹恩把袋子里的东西全部交出来。丹恩提到的那位朋友对于他们来说似乎不起什么作用,他们也根本不在乎丹恩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最后他们并没有坚持让玛拉和丹恩打开袋子,只是要了一只水桶,不过,这只水桶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算是非常奇妙的东西,令他们兴奋不已,差点把坐在飞行器中等待的玛拉和丹恩忘了,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才想起推飞行器的事。坡很长、很陡,因为速度太快,飞行器机身发抖,玛拉紧紧地抓住座位,两边的景色从身边飞驰而过:黄褐色的枯草、死树残余的枯枝败叶,到处都是一样的干旱景象。在第七站,不知道为什么,气氛要友好一些,那伙年轻人满意地收下玛拉和丹恩拿出的两份果品,这是他们俩仅有的食物了。从第七站长长的山坡滑下,冲上最后一站,到了山顶,这里的年轻人很野蛮,他们手拿刀棍,把玛拉和丹恩围了起来,面目狰狞地威胁着他们俩。他们说今天和昨天都没有行人经过这里。前面几站已经把好东西都抢光了——现在还能有什么东西给他们呢?如果告诉他们说最后一站的钱早已经付完了,那样只会给自己惹更多的麻烦。那些人想要些吃的。可是他们俩也没有食物了。那些人接着说要桶和桶里的水,说着就要从扁担上抢水桶,这时玛拉尖叫道:“这里的水不够你们一人分上一小口的,但它可是我们俩的救命水。”听到这些话,他们便把丹恩放到一边,讥笑起她来:“听听这个孩子!”“你算什么东西!”“人不大,嗓门可不小啊!”等等。说着,他们还对她动了手,推搡起来,还把试图过来保护的丹恩推到了一边。接着,其中一人喊道:“噢,别碰他!”他们都往后退了退。就在那伙人在犹豫下面该怎么做的时刻,丹恩说:“我有一把斧子。”当时斧子很少,非常珍贵。“给我们看看。”那些年轻人嚷嚷着,当丹恩把斧子拿出来,他们立刻安静下来。一把非常古老的斧子:那个把斧子传给丹恩的人说它大概有“几千年”了,是用闪闪发光的黑色石头做的,刀刃非常锋利,有个年轻人探过手来想摸一下,一不小心拇指就被割破流出了血。那把斧子就像重见天日的金子一样熠熠生辉,工艺十分考究,现在无人能比。它能值——这么说吧,它和玛拉和丹恩的生命一样宝贵。

那伙年轻人的注意力被斧子深深吸引了,根本没有顾及到那两个人,两人趁机往山下跑去。那些人仍旧带着惊异和敬畏,默默地摆弄着那把斧子。

下山时艰难的步行以及前面面临的又一段长长的上坡路,让他们俩意识到飞行器给他们节约了多少时间和体力。这几站的路程如果让他们步行,要是依照那些行人的速度和疲劳度,至少要走上两三天;虽然玛拉和丹恩的情况要比大多数行人好一些,因为他们的水多一些,还有一点食物,但他们今天也觉得到了筋疲力尽的边缘。这时,丹恩说:“等一下,等一下,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一样东西。我来找你的时候,它还能飞呢。”他正说着,天空中出现一架玛拉曾经见过的机器:空中飞行器,一种很古老的机器。飞行器轰隆轰隆、摇摇晃晃地降落在路上,像要散架一般。从里面下来一位身着天蓝色服装的飞行员,穿的既不是长套衫、也不是袍子,而是得体的裤子和上衣,非常整洁。玛拉从恍如隔世的情景中镇静清醒过来之后,才发现到那位飞行员是女性:柔软光滑的金发,光洁的皮肤。她正冲着他们微笑。

丹恩径直走过去,把那枚金币递给她,但像往常一样,他并没有松开手,而是紧紧捏住金币边缘。“多远?”他问。

她并没有马上去看那枚金币,而是说:“我是费利斯。你们是……”

丹恩并没有马上回答,注意力还是放在能否成交上。这时玛拉说:“我们是丹恩和玛罗,从石村来。”

“那你们肯定是最后出来的。”

接着,她弯下腰,把金币放在牙上咬了咬,而丹恩则一直没有松手,仍然紧紧地捏着,她说:“是真金,没错。这样的金币我不太常见。”她顿了顿,但丹恩并没有说什么,她接着说:“好,不提问题,也就听不到谎言。”

“是我捡到的。”丹恩说。

“当然是。”她靠在机器上,等着听丹恩下面的故事,脸上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整齐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不是抢来的。”丹恩愤怒地说。

“我知道不是,”玛拉插了一句,那个靓丽的女飞行员把注意力转移到玛拉身上。“他是我的弟弟。”她说。

“我能看出来。”

“那块金币是一个从小收养我们的妇人给我们的……”玛拉说,说着竟不知不觉地哭了起来。她想起了自己得到那些爱抚,但当时却认为是理所应当。她真希望再回到小时候,回到戴玛的怀抱里。她泪流不止,于是转过身用衣袖擦掉脸上的泪水,但衣服上沾的泥土把她的脸抹得更脏了。

但费利斯很和蔼,玛拉心里有这样的感觉,她毫无意识地向她伸出求助的双手。

“你们想往哪里去?”

“切洛普斯。”丹恩说。

她的脸上露出猜疑,“为什么要去切洛普斯?”

“我们要朝北方去。”

“你们是莫洪迪人,”她说,“你们怎么会认为到了切洛普斯还可以往北走呢?”

“我们要一直往北走的。”丹恩说。

“你去过切洛普斯吗?”

“去过。”丹恩说,玛拉觉得很吃惊。

“真的?你想告诉我你步行到过切洛普斯的?

“我……我不是一直步行的,”丹恩说,“我看到很多警察,我就躲藏……到处藏……等到晚上再接着跑。”

“你没有看到过奴隶?”

“没有看到多少,”丹恩说,“但我喜欢我一路上看到的一切。”

费利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似乎在思考,甚至是在怀疑。接着,她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送你们去玛贾布呢?那可是一座非常美的小城。”

“玛贾布,”丹恩轻蔑地说,“和切洛普斯相比,它什么都算不上。”

“那是我的基地,”她说,接着又补充道,“我为哈德隆人工作。”

丹恩和玛拉都不知道哈德隆人是什么。

费利斯说:“我已经给你们足够的警告了。”她说,“好吧。不过,那块金币只能够带你们到玛贾布。你们还有什么可以作支付?”

丹恩在袋子底下摸索了一番,但并没有让她看到什么,最后,从那串金币中又解下来一枚,递给她。

“嗯,”她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有这些东西。”

丹恩干笑了两声,意思是说,你当我是傻瓜?费利斯心里觉得这两个人都很愚蠢,但脸上依然笑容可掬,她帮着玛拉上了飞行器。

里面有六个座位,但座椅都坏了,他们只能坐在地板上。机器呼啸着,颤颤巍巍地起飞了。很快便升得很高,视野也开阔起来。下面是一片茫茫的黄褐色,中间点缀着一堆堆灰色的石头,偶尔会有零星的绿色,那是根系发达,依然存活的大树。飞行器在路的上空飞行,可以看到路上散落着几个行进队伍,就像早上他们两个离开的那个队伍一样。飞行器飞到人群上空时,那些人都抬头仰望着稀奇的东西:空中飞行器。尽管看不清他们的脸,但玛拉和丹恩知道他们都在忿忿不平地咒骂着。

他们穿过一条宽阔的、由西往东流的河,但里面并没有多少水,河滩上都是泥块,没有白色的枯骨。接下来,他们朝一片山峦飞去,但飞行器并没有增加飞行高度——显然无法升高。正前方是一座高高的山峰,上面是带着闪闪发光的条纹,那是过去的雨水流下的痕迹。就在要撞上山峰的最后一刻,飞行器转向一侧,从山谷中穿了过去,冲出了那片高山,前面是绵延不断的平原,到处都是枯黄色。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他们飞到了平原中部,下面好像有一座小城,和他们前面离开的那座到处都是蜘蛛和蝎子的小城十分相像,但这座城里的街道上好像有人,而且还有一个比较热闹的市场。

“玛贾布,”丹恩悄悄说。“那就是那个老妇人住的地方——我对你讲过:我逃走之后,就是她把我藏了起来。”

“你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两年。后来我和有些人朝东方去了。”他指着一个方向说。

“东方有什么?”

他的脸上露出非常气愤的表情,让她感到有些害怕。东方有一个小城,他在那里见到过装在笼子里的猴子和人。那些笼子挂在驮运货物的牲口身上,就像挂在扁担上的两只水桶。笼子里的人紧紧扒着木栏,哀叫着,祈求着,有男人,也有妇女和孩子,孩子尤其多:他们都要被运往沿海的城市卖掉。

“丹恩。”玛拉一边叫他,一边拉着他的胳膊,让他摆脱愤怒的情绪。过了一会,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冲她点点头:好吧。接着他在机舱布满尘土的地板上又画了一张艾弗里克洲地图,用一个手指指了一下石村的位置,然后把那个手指挪到一个地方,他悄悄说那是玛贾布,又挪到下一个地方,切洛普斯。

他们飞行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后,飞行器开始下降。最后落到一个高高的山脊上。朝山外望去,只能看见天空。太阳红彤彤、金灿灿,周围还有紫罗兰般的颜色,光芒四射。

费利斯从驾驶员座位上下来,给他们俩打开门。

“可是这里不是切洛普斯,”丹恩说,“你把我们骗了。”

“切洛普斯就在山那边,”她说,“现在,听我说。我本来不应该讲这些的。如果他们发现我说过……我劝你们不要去切洛普斯。绕开那个地方。”

“但是我们没有吃的了,剩下的水也不多了。”玛拉说。

“哦,我也不知道,”她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很喜欢你们两个孩子。嗯,如果可能的话,你们可以到东北方向的一个市场上买一些干粮。不要走城中心。”说完,她回到驾驶座上,他们看着那架机器轰鸣着又飞上了天,飞过山脊,然后滑翔起来。

“没关系,”丹恩说,“正好我想领你到这里看一样东西。”

他沿着山脊向前走,从这里,他们可以俯视切洛普斯。这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这样大的城市她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幕开始降临,但她依然能够看到城中一堆堆黑色的塔状高楼,城区向四周延伸,一片片房屋,一片片灯光。

丹恩似乎对这个地方十分熟悉。他说他朝艾弗里克洲南部走来找她的路上曾经过这座山脊,还曾听人们说过这附近有一座古城废墟。

和其他夜晚一样,他们找到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上面是较为平坦的岩石。没有月亮,天上只有星星在眨着眼睛,一堆一堆的,像是围在一起说着话。他们把最后一片面包吃下,喝下最后一点水,躺在石头上,望着夜空。石头白天存储的热量可以让他们整晚都不会感到冷,尽管天上的星星在闪着冷冷的光。丹恩先睡了,玛拉在一旁看守。她听到附近隐隐传来一阵阵撕打和碰撞声,但不是恶龙或蜥蜴发出的。接着她也睡着了。丹恩把她叫醒,指着一只巨大的黄色甲虫让她看,甲虫嘴里含着黑色的东西,迅速朝岩石间爬去。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他们就从依旧温暖的岩石上爬下,朝切洛普斯的方向,继续沿山脊走着。“就是这里,”丹恩说,“他们说这里……”他似乎有些迷惑不解。他们前面是各种形状的建筑,圆形的,方形的,半圆形的,但都没有屋顶,而是整个一体,窗户是圆圆的洞。建筑材料是一种灰绿色或黄褐色的金属。有的是两层的,外面带楼梯,但大多数是一层的。站在一堵墙前,离墙大约有一英尺的距离时,他们俩看到了自己的影像,金属墙映出两个扭曲的黄褐色影像。这是什么金属?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还能映出影来?既没有生锈、褪色,也没有碰伤或划伤。光滑、毫无装饰的墙面围起的空间闷热,没有空气,或者说空气不流动,像陈年的水。走到室外,虽然炎热,但他们俩却觉得舒服得多,心情也畅快得多。从一栋房子里走出,又走入另一栋房子,里面竟然没有一道裂缝,没有一个洞,没有一个缺口。玛拉从袋子里掏出一件棕色外套:穿上很多年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撕不破,光泽颜色永不脱落。她对丹恩说:“看。”她把那件滑溜溜、亮闪闪的衣服放到墙附近:它们是一样的;她把他们的水桶放到墙边:它们也是一样的。房子、外套和桶都是同一个民族制造的。两个人在房子中间穿行,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但那些金属墙壁既不吸收也不反射热量,而是保持一种柔和的、毫无变化的温热状态,不论他们把手放到哪儿,都是一样的温热感觉。这座城市沿着这道山脊延伸,方圆大约有一英里:一堆堆丑陋的、没有生命的建筑,永远不会改变、不会腐朽的建筑。

玛拉问:“他们告诉过你这个地方存在多长时间了吗?”

“他们说可能有三千年了。”

“他们知道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吗?”

“他们发现过一些尸骨。这里人会把死人扔到山坡下让动物吃掉。那些骨头都散了,因为时间太久了。不过能看出来,他们比我们要高很多。他们的头很大,胳膊很长,脚也很大。”

他们俩变得情绪低落,有气愤,也有沮丧。“他们怎么制造出这样的东西。”玛拉说,她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先是用拳头捶打着墙面,然后用石头砸;但除了发出一点噪音,墙面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人知道。”丹恩说。

“没有人?”

“那些古时候的人很聪明。他们了解各种各样的事情。”

“很高兴他们死了。我很高兴,我很高兴,”玛拉说,接着又喊了起来:“我高兴,我高兴——”她对着炎热的空气大声地喊着,把多年来对包裹在自己身上那种死气沉沉、滑溜溜布料的厌恶感全部发泄出来。

丹恩一只手支在墙上,看着她,他想说:“玛拉,你现在好多了,你知道吗?我当时在水坑边上看到你的时候,你连喊都喊不出来,也不可能做出这样兴奋的举动。”他深情地冲她微笑着,细长、机敏的眼睛中透着少有的温和。玛拉接着大笑起来,非常放松。她觉得自己永远摆脱了那种恶心的、令人压抑的死气沉沉的褐色布料。他微笑着,她放声大笑着。她知道这是一个意义非同一般的时刻:经过这么多艰辛和危险之后,两人之间信任加深,可以彻底放松了。他知道自己很少有不警惕的时候吗?

“在这里居住过的那些人,”她最后总结说,“他们肯定是魔鬼。否则他们怎么能忍受得了?整个一生都住在没有任何变化的房子里,东西永远不会破碎,衣服撕不烂、穿不坏。”她往一栋房子上使劲踢了一脚,长长的脚趾甲划过金属墙,但墙面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这些东西存在三千年了。她想起石村附近的那些古城废墟,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深深的敬仰,他们慷慨地把自己的成就交给后来的人,石人居住的房子就是用那些前人建房子所用过的石头和柱子建成的。

她坐在地上,拿起一根小木棍,说:“丹恩,教教我数字吧。告诉我什么是三千。”她把两只手平放到地上:十;接着伸出两只脚:又一个十。他跪在她对面,用树枝写“10”,然后是“20”,看她是否明白。接着又写:30,40,50,60,70,80,90,100,一边写,一边说,然后又看看她。

“对,”她说,“是一百。”这一点她自己已经弄明白了。尽管不认识这些符号,但是有弟弟的指导,她可以接着往下学了。

他在地上并排画了十个符号,符号之间留一定的距离;在每个符号下,画上十道斜线;每道斜线下又画上十道。“一千,”他一边说,一边抬起身坐在脚后跟上,让她慢慢理解。多温馨啊,两个人距离这么近,没有别人打扰,他耐心地教着她,她虚心地学,一对亲密的姐弟。他们都不想中断这样的情景。过去几年中,姐弟俩还没有单独待在一起过。此刻,在这个荒芜人烟的地方,他们惬意地在一起享受着美好的时光,没有危险的感觉。接下来,他们看到汗水正从对方脸上流下,这才想起他们昨晚只喝过一口水,现在已经非常渴了。

他们站起身。

“你在哪里学的?”她问。

“我在玛贾布上过学。”

“上学?”她问,“怎么上的?”

“我白天工作,晚上去上课。但后来我走了,从那以后就离开了学校。”

“你还学过什么东西?”

“没多少,玛拉。”

他们站的地方离岩石边缘并不远,他们往前走,站在山崖边俯视整个切洛普斯城。在此刻光线充足的情况下,她可以看到昨天暮色中所看不到的景象。整个城市躺在那里,向外延伸着,整个布局非常清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西南北四条大道通向城中心——一座高高耸立的巨大黑色建筑,比周围方圆数英里之内的建筑都要高。那些道路是玛拉不曾想象过的:笔直、宽阔,由光亮的黑色石头铺成——至少从这里看像是石头。这些路上没有任何行人车辆。四条大道交会的地方是中心大楼四周的四个区域,每个区中都有一些较低矮、但看起来仍然非常重要的建筑,完全一样:每个区里都有六座,每一座都是肃穆、冷酷、坚固的样子,从窗户上反射出的阳光像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子。在这个城中心也不见有什么动静,这里的路围绕着那个高大的中心建筑,路面比那四条大道窄一些,其他都一样。从城中心地带向外延伸出去的是一片片颜色各异、各式各样、自成体系的房屋、院落和街道,街道两旁栽着树,那些树好像都有气无力地垂着头,但并没有死。城里各处的小街道上,有很多行人,也有车辆。在偏离城中心的一个地方,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市场;其他一些地方似乎也有市场。

“这是这个国家建造的第一座城市。”

“艾弗里克洲的?”

“不是,仅仅是这个国家的。这是个面积很大的国家,南起玛贾布,北到切洛普斯以外的地方。我们需要走好几周的时间才能穿越。它是艾弗里克洲这一片最大的国家。

她平生第一次听说“国家”这个词,原来只听说过城市或村庄。“这里的人是什么样子?”

“我也不知道。我经过这里时很匆忙,因为有很多警察追捕,而且又是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