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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座可以俯视全村的小山上有一块高高的石头,三面险峻,朝着村子的一面是一个陡坡。玛拉此刻就坐在这块石头的顶端,俯瞰下面一群挥舞着棍棒模拟打仗的男孩。十岁的丹恩尽管年龄比其中一些孩子小,但身材却比所有男孩都高,他反应机敏、时刻保持警惕,在孩子中威信很高。玛拉正是发育的年龄,胸部已有了曲线,她又高又瘦,但很结实,跑得比男孩都快,这是经常要救丹恩而练就的本领。丹恩似乎天生就没有自我保护的意识:他会从岩石上往下跳而不顾及落脚地是否危险;会毫无顾虑地走向一只吐着毒信的恶龙;会不管水塘里有没有水蝎或水龙就往里面跳。不过,他现在要好得多了,这也是玛拉为什么可以坐得那么高,离得那么远,悠闲地扫上弟弟几眼,而不是像过去那样日日夜夜紧张、警惕。直到最近她才意识到漫长的守护终于结束了:她从小山漫步走向村子里,聆听着昆虫的低唱,自我陶醉着,这时丹恩手拿着棍子跑过来,从她身边经过,她急忙转身,看到丹恩正在狙击一条跟在她身后的恶龙。

“你要多加小心,玛拉。”他责备道,根本不像是在模仿她经常所说的那句“小心,一定要小心,丹恩。”

她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戴玛,两人抱在一起激动地哭着、笑着,为了丹恩可喜的巨大转变。戴玛说:“祝贺你,玛拉,你终于完成任务了,带丹恩走出了难关。”

这里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没有人到这里:丹恩是不会来这儿的,因为他喜欢到处跑;戴玛也不会来,她太老了,腿脚不方便;村民不会来的,他们说这里有鬼。玛拉白天经常待在这里,有时晚上也会来,但从来也没有看到或听到鬼。危险的是恶龙,饥饿的时候它们会吃掉任何东西。这就是她为什么要坐在三面陡峭、连恶龙都爬不上的岩石上,而一旦听到任何危险的动静,她可以迅速地从面前的坡上滑下去。平时她会坐在上面安心地等待,如果看到有恶龙试图往上爬,她就会朝它们扔石头,把它们砸下去。这块巨石从这座山石嶙峋的山顶伸出。山上裂缝、罅隙遍布,里面长满了灌木、树丛,岩洞、石缝和深坑很多都是过去留下的陷阱,有些地方还有一堆堆古墙和房顶。和戴玛玩“你看见了什么?”的游戏时,她最喜欢讲这座山,因为她总有新发现。

“接下来呢?”

“那些深坑里有黑色的振铃,振铃上还有锁链样的东西。”

“接下来呢?”

“那些振铃是由金属做的,这种金属现在已经没有了。”

“这就是说……”

“戴玛,我觉得这些洞还算是比较新的——我是说有几百年了,不是几千年。”

玛拉所说的几百年实际是指很长一段时间;她说的几千年则是指她无法想象的时间长度:遥远的、无始无终的过去。

在那些小山上——因为在那座离村庄最近的山之后还绵延着很多其他的山——穿行在灌木丛和小树林中,在岩石缝隙中摸索前进,沿着岩石上的小瀑布滑下,爬上树端俯视下面密密的丛林,玛拉慢慢认识到漫长岁月在这里所留下的痕迹:正如戴玛跟她所讲的那样,这里不仅仅是一座毁灭几千年或几百年的古城,在村民眼里——只不过是他们建造房屋的石材源地——实际上,这里积累着一层层的居住空间、民族和年代。她曾站在一堵堵古墙之间,大多数墙面完好无损,只有个别地方坍塌形成一个坡面,小蜥蜴们在上面晒着太阳,她的面前是一堵比她高出很多倍、比戴玛家整个房子都宽的墙,墙面和墙体完好无损,整个墙被雕刻成几个故事画面,全是关于战争的:武士们穿着布满口袋的肥大裤子、上装和大靴子,手里拿着各式各样、连戴玛都叫不出名字的武器,她只是说过去曾经有破坏力非常强的武器,其中一种可以毁灭整个城市。这面墙上是欢庆胜利的:从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出古人是怎么看待他们自己和敌人的,因为胜利者是一副冷酷、凶悍的样子,而被打败的一方则是一副恐惧和哀求的样子。还有一堵墙描绘的是人们如何打仗以至战死的。而同一间屋子或大厅的另一堵墙上的石块却要小得多,密密麻麻地整体地排列着,上面涂了一层质量精良的石灰表层,上面的图案是彩色的,人还是和前面同样的人,宽平的肩膀,瘦削的身材、窄窄的脸,还是关于战争,但所用的武器不一样,穿的衣服也不一样。同一个民族,但属于不同的年代。这就意味这个民族在这里居住了——几百年?这还说明在简单的石雕和石灰面彩绘时代之间,人们发现了石灰并摸索出如何把它涂到墙面上和如何调和色彩的方法,这些色彩延续了——多长时间?在这座山另一处,她还发现一座部分倒塌的房屋内墙上雕刻着图案,但墙有一半已埋到了土里,在这些墙的顶部——好像有人试图沿用这些墙,继续在上面垒石块——是新一些的白色的墙体,上面是绘着彩色图案。这说明后来的建造者对地下的建筑不了解。后来泥土被冲刷走,就露出了现在所看到上下两种风格迥然不同的墙。整个山区、石头和四处坍塌的岩石——玛拉突然之间全部明白了。这里曾经有一座很大的、用石墙围起的城市,墙上装饰着石刻图案。之后发生了一场地震,在这座并没有被完全摧毁的城市废墟上又建起了另一座城市,新的城市装饰精美,更加漂亮。而这座城市又在一场地震之中倒塌了,这次之后,人们无心重建。他们为什么不呢?他们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到哪里去了?她独自一人在这里徘徊着,甚至晚上也会来,尽管戴玛不喜欢她晚上出来。面对过去不同年代的烙印,想象着在此居住过的人们怎样生活、建造房屋,地震又是如何摧毁城市的……人们在此重新繁衍生息,精心地装饰自己的房子,墙上画着彩色的鸟、兽、喜庆以及士兵作战的场面……接下来这些人就消失了,那些和她一样的人,就这么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情况……想着,想着,玛拉有时会觉得浑身发凉,感到几分恐惧。小女孩在如此漫长的时间画卷面前感到茫然,如此的分量让她无法承受,这么多可以遐想的内容在她的脑海中碰撞着,她的头似乎要炸裂了。她曾经浑身发抖爬到戴玛的腿上,紧紧地抱住戴玛说:“他们就这么消失了,不见了,可是他们曾经在这里住了那么长时间……我们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什么都不了解。”

但是这些日子以来,玛拉不再紧紧地抱住或依偎着戴玛了,因为她已经和戴玛一样高了,而且要比戴玛强壮得多。现在当她抱着戴玛的时候,她会觉得这位老妇人是个孩子,而自己则像一位母亲。戴玛干瘦的骨头还在坚强地支撑着,这让玛拉感到几分惊异。

山下,几个小男孩正在打架,一场实实在在的战争。起先的战争游戏最后经常变成这样:几个石人孩子联合起来和丹恩作对,因为他们都恨他,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受到什么大伤,最多只是一点擦伤,一次是扭了胳膊。玛拉看着他们的争斗,尽量保持安静,不去过问。“你必须让他自己去面对,”戴玛说,“你不能再去守护他了。他需要独立处理问题。”也许正是让他独立处理问题使他能像成年人那样对玛拉说:“你要多加小心。”此刻,她正看着丹恩面对其他孩子挥舞的棍棒、鞭子是怎样进行自我防护的,她吓得差点想跑下去帮弟弟一把。甚至到现在她还觉得自己全部的生活就是:丹恩、丹恩;这么多年以来她的直觉一直在告诉她弟弟是多么需要她,依赖她。下面的战争游戏正在激烈进行着,只见挥动的棍棒、飞舞的拳脚、扔起的石块,接下来丹恩从包围中逃脱出来,跑到附近一栋已经没了屋顶的空房子里,爬到坍塌的墙上,对着下面的其他人叫喊着。情况非常危险,他脚下的墙又塌下去了一处,他马上跳开了。其他人并没有跟过来,而是一起逃开了。丹恩从上面跳下来,回到戴玛的房子里,接着拎着两只桶走了出来,在一栋栋房子之间穿行,朝产奶牲口聚居的老荆棘树跑去。他们现在所养的产奶牲口已经不是米什卡了,而是米什卡的女儿,叫米什基塔。米什卡停止产奶后,玛拉去找库利克,让他再给米什卡交配一次。这次,库利克专著地盯着她看了好半天,玛拉看不懂他的心思。后来,他点点头,说:“在她合适的时候把它带来。”米什卡和它的儿子丹恩交配,生下了米什基塔。戴玛说:“晚上不要自己一个人出去,玛拉。他对你有点好感,这可是很危险的。”但玛拉晚上照旧还会出去,看到库利克时会冲他微笑、点点头,好像他是个朋友,而不是敌人,但实际上每次见到他,心都会吓得怦怦直跳。

丹恩在米什基塔身边跪下,一边往桶里挤奶,一边提防着牲口随时抬起尖利的蹄子。他挤奶的动作迅速、熟练。在挤奶的过程中,他还时不时地四下张望,以防受到伏击。有一次,他曾把逗弄产奶牲口的一帮孩子狠狠揍了一顿,还警告说,如果再碰到他们这样逗弄牲口,他会让他们领教他的厉害。

这点奶是戴玛现在惟一能吃到的食物了。如果还不下雨的话,连这点奶也没保证了。

只剩下一点点白面了,因为上次小商贩来时抱怨说,如果他们只能拿出黄色的根茎来换面,那样就不值得他来回跑了。

玛拉一直在尝试着,做一些试验。她发现了一些顶部结出成团草籽的草。把那些干脆的草头摘下来,放在石头上敲打,草籽从中脱落,她又把这些草籽聚到一起,把它们打碎,碾成粉末。但这样苦苦做了整整一天,才获得一杯面粉。另外,她在挖黄色根茎的时候,非常幸运地发现了一根有小孩胳膊粗的圆形大根茎,里面是密密实实的白色物质。她把它做熟,冒着中毒的危险吃了一些,戴玛手里拿着解毒药,在一边观察,还好,并没有毒,做出的粥完全可以充饥。周围几乎已经找不到绿色的叶子了。他们非常节省地吃着那仅有的一点白面,因为这可能是他们能见到的最后的白面了,还有黄根茎、那根新挖的白色根茎、酸奶和一点点奶酪。他们一直处于饥饿状态。戴玛说他们俩五年以来没有饱饱地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但个头长得并不慢。她说他们肯定是喝空气长高的。“或者是吃尘土。”他们开玩笑说。

这对孩子来到戴玛家之后两年,下过一场暴雨。并不是那种远方下雨汹涌而来的黄色泥水,而是从天而降的真正雨水。雨下得突然而猛烈。房子外面的蓄水石缸蓄满了水,大家还分享了空房前石缸里所蓄的水。戴玛和孩子们一趟又一趟地往屋里的储水坛里运水。不久,又下了一场暴雨,干燥的黄土和垂死的草很快恢复了生机,还出现了很多绽放的花,产奶的牲口长肥了,人们脸上那种干枯的灰土色也消失了。那些水塘连成了小河,早晨和黄昏的河边会站立着很多到此饮水的野兽。两条河都会传来动物长歌短唱、嬉闹狂号的声音。所有的村民都跑到山梁上观看:他们原来还以为没有什么动物留存下来了。因为这场暴雨,很多动物都产了下一代。库利克和他的儿子们出去抓捕动物幼崽:因为凭着现在的体力状况,还没人能猎捕大动物。他们独自享用猎取来的肉,不和村里其他人分享。村民们从最近的一条河挖了一条通向一处低地的引水渠,并派人日夜看守,以免水蝎或水龙进入;为了保证安全,人们每天都会在同一时间到这个水塘里洗澡。人们对玛拉和丹恩也开始有友好表现,因为姐弟俩和戴玛也都轮流参加水塘的看护。

但雨水却到此为止了。因为在那个雨季里下了两场大暴雨,下一个雨季到来的时候,人们清空了门口的储水缸,修补了屋顶,等待雨的降临,但那个雨季却没有下过雨,接下来的雨季也没有,再接下来的雨季仍然没有。雨水充沛的雨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现在小河里早就断了流,河床中的水坑里也快干了,大河的水流也断了。枯死的草丛中到处可见动物的尸骨,还发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一只水蝎攻击一条个头比它大一倍、快要饿死的水龙;村民一起到水坑边取水时,看到十来只水蝎正在争食那条半死的水龙。村口外,几只通常以草籽和野果为食的大黑鸟正在袭击一只非常虚弱、无法逃避的野猪,用尖尖的嘴撕扯野猪身上的肉充饥。这几只鸟最近还喜欢聚集在产奶牲畜附近,一边贪婪地盯着它们,一边慢慢靠近,等待时机发动攻击;丹恩会跑出来轰开它们,朝它们扔石块。大鸟扑扇着翅膀慢慢飞开,但因为身体也很虚弱,所以飞得也不高,嘴里发出凄厉绝望的叫声。那些产奶牲畜也非常瘦弱,几乎挤不出奶了。

也许这个马上要来的雨季会带来希望?——大家都这么说。也许北方暴发的洪水能流过来。

村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只有二十个人还留在村里。拉巴特死了。老人死了,三个新生儿也死了。村里没有一个婴儿或小孩子。人们都认为北方的情况要好一些,甚至可以算正常,所以村里很多人家都离开了或正在准备离开。村里经常会住满了人,但他们只在此住一两天,他们从南方来,随意住到空闲的房屋中,向村里人要吃的。他们大多数都是石人,在这个村子里有亲戚,有的仅仅是远房的亲戚,他们希望能在这里受到接待,但发现这里也几乎没有什么食物和水了,只有继续上路。

有一次,一帮人强行进入戴玛的房子,发现老妇人躺在——他们还以为她快要死了——外屋的石床上。他们把那间屋里坛坛罐罐储藏的水都给喝光了,然后才走开。两个孩子躲藏在后面的空屋子里。戴玛后来告诉他们:前屋里必须适当存放一些食物,这样那些抢劫者就会认为屋里就剩下这么多的粮食了;另外,他们必须小心,把里屋的门锁上,把钥匙藏好。

接下来的一天中午,所有人都躺在屋里等待炎热散去,这时,来了一群过路人,大约有二十个,都紧紧地站在一起,村民们听见动静之后出来看这次来人是谁。他们相互盯着,上下打量着,默不作声。这些人显然是石人:粗短敦实的身材,肤色中泛着灰色,苍白色的、乱蓬蓬的头发。而且他们的脸都长得一样。面对这些人,村民们面面相觑,刚开始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则暗暗感到恐惧……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也许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水和食物,村民们变得愚木、思维迟钝了……不,不是真的。每一张脸都一样,一模一样,宽鼻子、细长的嘴唇、黄色的睫毛、灰白的眼睛、宽大的额头、毛糙糙的鬈发。每个细节都是相同的。村民中有人嘟囔了一句,接着他们都开始喊了起来。再接下来——玛拉看到下面的情景,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心悬了起来——丹恩朝前走去,像是有人在前面拉着似的,一步一步,就像几年前他看到那对兄弟似的,情不自禁地往前走,被一股他说不清的力量所吸引。他在那群有着同样面孔的人面前停了下来,这些人也可以算是一个人,至少看起来像,因为他们的举动相同,而且脸上都露着同样的冷酷、愤怒和敌意。他们像一个人样,目光都集中到丹恩这个身材瘦高、黑发中布满尘土的男孩身上:他和他们都不一样,也和周围的村民不一样,这个男孩在他们看来就像一种陌生的动物,也许是一种新品种的猴子。他们像一个人似的,抬起手,手里都握着棍子;玛拉迅速跑上前去,把丹恩拉了回来,他们的手和棍子随之落了下来,但动作缓慢,速度统一。这群看起来像一个人的人此时把目光一起投向面前两个属于某个陌生人种的孩子:结实的肌肉,瘦高的身材,此时也正恐惧地盯着他们。

玛拉并没有把丹恩拉到屋里,因为担心这群人会跟过来,而是站在门口,躲在其他村民后面。她感到丹恩在发抖,虽然她手中拉着的已经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快要和她一样高的、强壮的小伙子。他站在那里,像几年前的那一幕一样,颤抖着,面对这样的谜,他吃惊不已: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相似的眼睛,而内心的世界却如同白天、黑夜一般毫不相同。现在面前不是两张脸:而是很多。

那群过路人一起走开了,村民也散去了,相互间小声地嘀咕着什么,不敢大声,好像担心引来同样的恐怖场面:一群长相相同的人,无论你怎么打量和比较都无法把他们区别开来。玛拉领着丹恩走进屋,接着丹恩便像个小孩子一般躺到床上,蒙住自己的脸。

不久,一位邻居进来说,那群人打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就是说要待到把我们的东西吃光为止”——他们还吩咐她来戴玛家收集一些食物。玛拉想,这可能是因为他们自己不敢上门。确实是这样:“他们认为你们是鬼,认为很可怕。”

玛拉拿出几根黄色的根茎,虽然有点发蔫,但仍然能吃。接着她还出去检查了一下牲口,确保它们的安全。新来的那群人住在村头的几栋空房子里。玛拉决定和牲口们住在一起。天色渐黑,月亮爬了上来,给每栋房子都留下了阴影,这时玛拉看到一团黑影,接着变得越来越长,散落成点点人影,他们就是那群长相一样的人,玛拉站起身,冲他们尖叫起来,跺着脚,转动着身体,那些人匆忙逃窜,恐惧地嚷嚷着:“这里有鬼,这里有鬼!”

丹恩在屋子里也待不住。他一直在监视那些过路人,有时靠在墙上,有时则站在离那些人很近的地方,板起脸,皱着眉头,努力去理解那些人的言语行为,而他们虽然表面上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但实际上很害怕他。不久他们就会离开,部分出于恐惧,部分出于饥饿。

这件事对丹恩产生了影响。他烦躁不安,但接下来却眼睛发呆地躺在床上好几个小时。他把大拇指放到嘴里吮吸,习惯性地发出那种令玛拉焦虑不安甚至是发疯的声音。他没有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而是答应玛拉的要求,爬到村后山顶的岩石上和玛拉坐到了一起,玛拉这么做是为了改变他的情绪;可丹恩只是愣愣地坐在那里,呆呆地俯视着村子。她对他说:“丹恩,你知道为什么长相一样的人会让你觉得恐惧吗?”可他并不知道:他的脑海里有一扇可以将往事迅速关闭在外的门,他所知道的是——如果他确实知道那么多,而且不仅仅是亲自经历过——那些长相相同的人一直像幽灵一样跟着他,为难他,恐吓他。丹恩新的行为特点持续了好多天:无精打采,深邃的黑眼睛中透着忧虑。尽管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但他渴望和玛拉待在一起,抓住她手,紧紧靠在她的身上,特别是在某个恐怖场景在他脑海中出现的时候,玛拉虽然猜不出他究竟想到了什么,但他颤巍巍的双手显示出内心恐惧。

接下来的一天傍晚,有两个男人来到村里,他们是民人——莫洪迪人。村民们把他们带到了戴玛家,但他们并不是来看戴玛或找孩子的,关于这老少三个人,他们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们从拉斯塔姆南面的某个地方向北走,希望在拉斯塔姆找到栖身之所,因为他们自己生长的地方都干了,动物和植物都死光了。但拉斯塔姆充满了沙尘,他们说:沙尘暴刮得昏天黑地,填满了房屋,掩埋了花园。现在拉斯塔姆已经空了:没有人,没有动物。从拉斯塔姆到这里的一路上,情况要比南方好:虽然干燥,但还有些地方能看到一些奄奄一息的树木。有些还是新长出来的、能在半沙漠地方生存的树。那些树好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似的,可以看出它们肯定在沙漠化之前就开始储备营养水分了。这两个人来到河边,看到里面还有些水时,激动得掉下了眼泪,因为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有水的水坑了,这之前所看到的水坑都是干裂的。

玛拉让这两个人吃了几片根茎,喝了一点奶,告诉他们可以用外屋的床和她的床,她和戴玛到里面一间屋过夜。她们可以听见那两个人和丹恩兴奋地交谈着,笑着,低沉的声音混杂着丹恩激动不已的声音:平日很少笑的丹恩此刻正大笑着。

早上,一切都很安静。戴玛睡得很熟,玛拉快速穿过她和丹恩的房间,接着来到外屋;但没有看到那两个人的踪影,也没有看到丹恩。玛拉跑出去,在村子里寻找他们。一个妇人说,玛拉不知道吗?丹恩一大早就和那两个男人离开村子了,三个人脚步都很轻,“好像偷了什么东西似的。”丹恩先跑到米什基塔身边,拉下它的头,吻着它的耳朵和它毛茸茸的脸颊,然后哭着跑回到那两个给他放哨的人身边。就是这个哭声——丹恩的哭声——告诉玛拉这是真的:丹恩已经决定离开,永远离开。

玛拉慢慢往回走,她担心自己会倒下。她把这一切告诉戴玛时,老妇人张开胳膊抱住玛拉,轻轻地摇着正在哭泣的玛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