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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午夜时分,女孩气喘吁吁地说“到了”,意思是说到边境了,可是他们却只看到了刚刚翻越过的一道道山梁——他们刚才就在那些山上的岩石间或跳或爬。此外他们就什么也看不见。前面随即出现了森林:大片古老的树木下铺着一层柔软的落叶,所以听不到他们的跑步声。玛拉和丹恩以为她会折返回去,但她却一直跟着他们,到了一处山峰才停了下来,指了指前方。这时天已破晓,在他们的下方,一片城区延展开来,一直向北面延伸过去。山下城市中昏暗的灯火与黎明前微弱的光线交织在了一起。这时女孩说道:“我得回去了。”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要走,却被丹恩和玛拉一把拽住了。他们需要了解一些情况。首先,这里的人说什么语言?查拉德语。她很惊讶地回答道,因为她不知道世界上还会有另外一种语言,所以在旅店中听到的外语对她而言,就如同他们刚才在夜晚听到的鸟鸣一样怪异。这里的人用什么货币呢?钱呀,她回答道。玛拉从袋子底下拿出一小把旧式硬币,那女孩看到后摇了摇头,伸出手碰了碰,满脸狐疑。这里的情况好吗?比尔玛是不是很繁华?这儿遭受旱灾了吗?统治这个国家的领导人怎么样?可是两个人已经看出来了,这女孩儿的心思全都在查拉德通向北方路上的那个“边缘旅店”中,她工作的那个地方是个充满了活力的盛大中心。在那儿,过往的旅客给她讲述她从未听说过的故事。也许有一天,一位年轻英俊的男子会来到旅店,然后……他们知道,这个小姑娘瘦得皮包骨头并不是因为没吃饱,而是因为她还依然是个孩子。玛拉给了她几枚从翰那儿抢来的硬币,她格格笑着说,自己不过是按吩咐办事儿罢了,随即便转身跑开,消失在丛林当中了。

在离城镇不远的这块地方零零星星地立着几棵树木,不时会看到有折断的树枝吊在上面。树林边缘快接近城镇的地方有一大片打蔫的、脏兮兮的草地,那上面会不时冒出一间棚屋或是矮房。

这片人迹罕至的茫茫森林对他们来说是新奇的——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森林,树木比热带草原上的树高出两三倍。他们在森林最边儿上的一棵树下坐下,边休息边交谈着。现在他们必须做出决定。首先他们得把听来的有关比尔玛的情况整理一下。

虽然比尔玛并不是“北域疆土”的主要城市,但是它地域广袤,势力庞大。这是一个贸易城市:有数条商旅之路途经此地,有的以此为终点。和“北域疆土”其他地方的城镇一样,这里是由一个在叛乱中夺取政权的军事集团所统治,他们以前进贡的中央政府很软弱,至少它的组织很松散,而每个地区的镇子实际上都进行自治。这里的气候和南方不同,南方雨季的界限十分明显,雨季之间是为期很长的旱季。而“北域疆土”的森林都经过了夏季绵绵细雨的滋润,不过这里的冬天十分寒冷。丹恩听说,在更往北的地方,冬天往往持续好几个月。

他们现在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再吃些东西,但他们又害怕睡觉。他们还剩下一些面包。刚才逃跑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看见有水果,况且在黑暗中水果和大点儿的树叶很难分清楚。这里有一条小溪,于是他们喝了点儿水。沿着溪流有丛生的灌木,他们便藏到里面睡了一会儿,一听到有声响他们就猛地惊醒了,但是实际上那不过是鸟鸣而已。他们躺在那儿看着一群群各种各样的鸟儿,听着它们发出各种鸣叫——这时已是上午时分,而他们还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玛拉说道:“你意识到了吗,我们的问题一直都是该如何换开钱?”

“也许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我们没多少钱了。”

这时玛拉从袍子里拿出那串金币放在地上说道:“还剩十三块儿。”

丹恩在地上放了四块儿,又碰了碰自己的腰说道:“这儿还剩十来块儿。”随后又说道,“我们不能再用你的了,也许我们还会分开的。”他脱去了那条崭新的长袍,全身赤裸地坐在她面前,只围了一块腰布。猛然间他又变回到了那个瘦弱的小男孩儿,还是那副样子,而丹恩将军的那副派头已经荡然无存。他身材俊美,是个四肢柔软、举止优雅的年轻人,可玛拉还是忍不住去看他腰间那恐怖的疤痕……他抽出匕首,在伤疤靠上面一点的皮肤上戳了下去,撬出了一枚金币,那金币掉在他们俩之间,闪着光泽,依然很干净很新,只是上面带了一点儿血。他面色铁青,双唇紧闭,可他还是又撬出了一枚。接着他在伤口的另一端又弄出了两枚。

“我用两个给基拉买礼物了。”他说道,“所以我知道怎么弄出来,情况还不是太糟。”可是他的样子看上去十分难受。

“够了。”玛拉说道。

“不行。”他还接着往外拿,直到地上摆了六枚。“这里还藏了六块儿,非常安全。”他说道。那伤口在流血。丹恩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小块布,在溪水里蘸湿后一点点地拍打着流血的地方,可是血还是不断地往外涌。

“我希望奥菲尼能在这儿,好告诉我们能用什么草药。”

“要是基拉也行啊。她从奥菲尼那儿学了不少东西。可这里的植物不太一样。”

“也许没什么太大区别。”玛拉开始沿着溪水边寻找起来,她拔出一些植物闻着;后来她找到一种灰色的、叶子呈穗状的植物,那味道闻起来和奥菲尼用来止血的草药没什么区别。她把它递给丹恩。他闻了闻,使劲儿地嚼了一点儿,而后将嘴里的汁水涂在露出皮肉的地方。血止住了,可是新的伤口看上去非常难看。

“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的钱是够花了。你有十三块儿,我有十块儿。”

玛拉将系有十三枚金币的绳子放回到胸口下面,她不知道如果一个人不必在意自己的身体将会是何种感受。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总是在惹麻烦:她不能让别人看到她没穿衣服,而且总得担心袍子被吹起来或是被掀起来。

丹恩闭着眼睛躺在溪边柔软的草丛中。周围安静极了:只有鸟儿的鸣叫声和潺潺的溪水声。玛拉忍不住也躺下身来睡着了。当他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说腰部的伤口很疼,玛拉赶紧说她希望那把匕首是干净的。他开玩笑说,像他们这样子生活那恐怕不太可能。他还说,那匕首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们得离开森林了。两个人顺着道路走过穷人居住的棚户区,穿过了城镇的边缘,而后在接近城中心的地方找到一家很大的旅店,他们希望能避免被别人注意到。那里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人,肤色也不一样,有些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有的人皮肤苍白,有的则发红,他们的眼睛是浅蓝色或是浅绿色。这里人员混杂,大多数都穿着撒哈尔长袍,所以玛拉和丹恩觉得自己跟他们差不多,不会被注意到的。他们在一张大桌子上很快地吃完了饭,吃的是炖蔬菜、烤肉和水果。随后他们又要了个房间。这次店主并没有流露出密探那样的眼神。那是一个懒洋洋的、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男子。他问了问两个人从哪儿来,听到他们说“从南方来”,他也只是说道:“我听说那儿的情况可不怎么样啊。”

房间在第二层,很大也很舒适,里面放了两张床。门上有个很大的门闩。两个人很快就睡下了,而且令他们高兴的是,他们平生头一遭盖了很厚的被子。

半夜玛拉听到丹恩在呻吟,第二天早上她检查了一下他的腰,知道他们必须得找些药来治疗一下。可他们并不想让任何人看见那些被藏起来的金币。于是她走到楼下的大厅中,店主还站在桌边儿审视着来往的客人,就好像自打玛拉见到他后就没有挪动过似的。这里旅客众多,人声嘈杂,气氛活跃,每个人都显得很自信:玛拉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这些人的面庞没有被恐惧或是威胁所笼罩着。她向店主询问医生的姓名和地址,她看见他眼中立刻闪现出了警觉的神色,这也是她头一次看到他有这样的神情:他担心会有传染病。于是她赶紧说只是皮肉伤没有愈合,并没有什么危险。

她按照指点穿过人群和人声鼎沸的街道向前走着,沿途听到了各种语言,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查拉德语,而且不时地还能听到莫洪迪语。在诊所里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她佝偻着身子,用几乎已失明的眼睛费劲儿地盯着玛拉,好像根本就看不到她;玛拉管她要用来愈合感染伤口的药,于是她从一个架子上取下了一个罐子。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付钱。玛拉随身带着的那袋硬币是从翰那儿抢来的,她在老妇人跟前儿的桌子上放了一些。那老人用半瞎的眼睛盯着,随后眨了眨眼睛,用手指摩挲着说道:“这是什么?可有阵子没看见这钱了。”

“这是法定货币。”玛拉回答道。

“我可不知道。”她朝后面的屋子用查拉德语喊了一嗓子,于是出来了一个年轻人。第一眼看到他,玛拉就很不喜欢他,也不信任他。他嘴里嚼着东西,正用手背揩着嘴。屋里立刻弥漫着一股辛辣食物的气味。他周身都透着狡猾奸诈,每个动作和眼神都显得极其自大。

“你是医生吗?”玛拉问道。

他并没有回答,而是拿起钱币,满腹狐疑而又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说道:“我们很少看到这种钱。”他拿起了几枚,把其余的都推还给了她。他每个动作都做得很慢,好趁机仔细地审视玛拉。她感到有些害怕。“是谁用这药?”他问道,她回答说:“我弟弟。”

“严重吗?”

“挺严重的。”

“如果明天还不好的话,就再过来。”可是他和玛拉都没有转身离开。

“我想换些钱。”她说道,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就好像那话是被那双冰冷的眼睛从她口中拽出来似的。

“什么钱?”

她事先在口袋里放了一枚金币,这时她把它放在桌子上。那几根灵活的手指开始摩挲着,仔细地检查着、估算着。

“我可也有很长时间没瞧见过这东西了。你们从哪儿来的?”

“从很远的地方。”

“能瞧出来。”他把金币放回到她手里说道,“如果你去‘特兰西特餐馆’投宿的话,就能换开钱。”

他一直站在那儿看着她离开。玛拉知道,碰见他后所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极其错误,也是极为危险的。

她用药液给丹恩清洗了伤口,而后下楼去商量付钱的事儿。最后她劝说店主收下了那老式的钱币,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又多付了一倍的钱。她和丹恩坐在一起,他喝了点儿东西,但吃不下饭,躺下却又睡不着。他开始发高烧,伤口也开始恶化。

第二天她又回到了诊所。老妇人又把那年轻人叫了出来,她对他说自己想要点儿退烧药。

“我去让我爸来给你兄弟瞧瞧病。”

“不,不用了,有药就行了。”她知道自己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而他也看出来她在试图掩藏什么。玛拉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她总是觉得有种负罪感,而且总是很紧张。

“最好让他给你兄弟瞧瞧。”那年轻人说道。

玛拉带着那位老人回到了旅店,她同样不喜欢这个医生,不过他不像他儿子那样一看上去就招人讨厌。丹恩浑身发热,伤口也化脓了。不过那老人并没有碰那伤口,所以也就没发现藏在那儿的金币,这让玛拉松了一口气。可是他看了丹恩的舌头,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听他的心跳,还——这让玛拉感到很恼火——检查了他的生殖器。她知道这也许是医生应当做的,可是奴隶贩子也是这么干的。此外,看到那只手又拉又摸,她感到紧张不安,真想把那只手打到一边去。而后医生让丹恩转过身子,用耳朵贴在他的后背上,先听一侧,随后又听了另一侧。他直起身说道:“这是旧伤。我想大概是捆奴隶的链子弄的吧?怎么现在又复发了呢?你弟弟是不是想把伤口上结的痂给刮掉啊?”

玛拉从来没听说过会有这回事儿,她甚至无法想象还能这么做,于是就告诉他自己的这些想法。医生说道:“那就有点儿奇怪了。”他留下了三种药:一种外敷,另外两种口服。他收下了老式钱币当报酬,也没有讨价还价。随后他说,当她兄弟好些以后,他们会觉得“特兰西特餐馆”是个消遣的好去处。玛拉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里,可她自己却并不清楚那是什么。这时他说道:“伤口好些后,我会仔细检查一下那伤疤的。也许有什么原因导致里面发炎了。”可玛拉心里却叫着,不,你不能这么做,我们可不会让你这么干的。

玛拉接连几个昼夜都服侍着丹恩,可刚开始时情况好像并没有什么好转。他神智不清,大声威胁、恐吓着,玛拉知道这是因为他以为又回到了高楼里。随后他又像军官那样发号命令,躺着的时候还试图敬礼,一边接受命令一边嘟囔着:“是的,先生。”在他发烧的这段时间里,丹恩好像又一次经历了他过去生命中几个不同的时期,而且从他的话语之中,从他的呻吟以及叫喊声中,玛拉知道他不断地回到高楼,再次备受痛苦的煎熬。小丹恩又一次那么依恋他的大姐姐,他抓住她,哭着说不让她离开……最后他终于睡着了,情况也变得好些了。每一剂药吃下去以后他的情况都有所改善。在到达旅店的一个星期后,他已经基本上恢复了,她也能喂他点儿东西吃了。这儿的食物营养丰富,品种繁多,只是那口味和作料对他们来说很新鲜,毕竟几个世纪以来,有很多商人和旅客途经此地,他们都是从“北域疆土”各地以及东边的“中部疆土”过来的。不过两个人只知道这些地方都很遥远。

玛拉站在窗口,俯视着一条僻静的后街。这里算是郊区,所有的房子都是砖木结构的,而且都是建造在花园当中。在东面耸立着一溜很高的建筑,就像切洛普斯的高楼那样显得颜色暗淡、毫无生气;不过那里并非罪犯们的徘徊之地,而是比尔玛富人们及当权者的居住之所。玛拉眺望着,真希望自己也能出去看看。这时她感觉到身后的丹恩在盯着自己,随后听到他说:“玛拉,出去走走吧。我现在没事儿了。”那口气中似有怨气,最近她总能听到他用这种口吻。她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装出一副笑脸。她知道自己那迫不及待的神情令他感到有些恼火。他并不知道其实她心中十分难过,满是焦虑。在不久前,他还是个开朗、自信、坚毅的年轻军官,而现在却成了个饱受折磨的人。他是否还记得那些可怕的噩梦,是否还记得他紧紧地抓着她寻求保护呢?

“好吧,那我出去了。”她说道,她知道由于兴奋和期盼,自己下楼时加快了脚步。她一直想去看看这个城市。可她不能让自己说“丹恩,小心点儿,做事儿别过火儿,也别这么快就出事儿”。

这时她已经走出了僻静的郊区街道,来到了比尔玛的市中心。她走走停停,边看边想到,这样的街道我可是头一回看见。比尔玛是个繁华、喧闹的城市,生活节奏很快,人们也都流露出一种自信的神态。这里商贾云集,店铺林立,还有好几个市场,于是她加入到那充满活力与生机的人流当中,享受着那份喜悦。在所有其他城市中,她周围的人们似乎总在打探有关向北部蔓延的干旱的情况,可这里的人们却谈论着“在那地方”,“在南边儿”,“南边儿的战争”,“南边儿的干旱”,就好像这些与他们毫不相干似的。也许的确如此,因为这个国家是那么与众不同,它拥有茂盛的森林,而且在人们的记忆中,那古老的河流似乎永远都在奔流着。玛拉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她身处在这繁华之地,听人们说着各种语言,不禁忘却了自身,也放松了警惕,直到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她曾经以为,在“北域疆土”里人们都像她那样穿着带条纹的撒哈尔袍子,但这时她才发觉,事实上只有男子才是这副穿着。他们穿的衣服是白色的,或者是白底带有黑色、深棕色、蓝色或绿色的条纹,而女子们都穿着浅色的衣服,颜色都很明亮——黄色、玫瑰红或是蓝色,还有些图案是玛拉从未见过的。她忍不住使劲儿盯着看,对裙子以及袖口那精巧细致的针脚惊讶不已。这些衣服质地轻盈,宛如薄纱。最接近这种样式的就是同族所穿的那种颜色明亮的服装,不过玛拉知道那种衣服是蓬蓬的,还缝制了荷叶边儿,所以看上去没有这种朦胧的感觉。这里的长袍剪裁得很直,所以上面的图案清晰可见。她来到市场里的一个摊位,也买了一件,上面明快的图案极为漂亮,她知道自己穿上之后就和别人没什么区别了。在她付钱的时候——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摊主收下那钱币——她意识到这硬币也没剩下几个了,得赶紧把金币换开。

回到旅店以后,店主叫住了她,他警告她说:虽然南边儿的习俗可能不大一样,但要是一个女人老是单独在街上转悠是会惹麻烦的。玛拉谢过他之后就上楼了。丹恩一直坐在原地,显得没精打采、闷闷不乐。他转过头,看着玛拉脱掉带条纹的长袍,换上了那件新衣服。“很漂亮。”他的意思是说,玛拉和那衣服都很好看;“漂亮的玛拉。”她给他讲了繁华的街道和市场,他的确在听她讲话,但她知道,当他注视自己的时候,还想到了别人。她也没有想到自己怎么会冒出一句:“你是不是很想基拉?”

“是的。”他回答说,“很想她。”

虽然他总是容易发火,但玛拉还是壮着胆子问道:“也想那个男孩子?”

他生气地说:“你根本就不懂。他不过是在那儿工作罢了,就这些。”

玛拉给两个人都点了菜,然后看着他吃饭,最后他终于说:“行了,玛拉。我吃够了,现在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这时丹恩看出来,她又有些坐立不安,于是便说道:“如果你愿意就出去走走,我得睡觉了。”

她下楼找到了店主,他观察着往来的顾客,看上去就像是被钉在那儿一样。玛拉穿着新衣服站在了他面前——她看上去该像本地人了吧?“我现在穿着这个出去该没什么问题吧?”

“可以。”他很不情愿地说道,“可你得很小心。”随后又很严厉地警告了一句:“你这姑娘太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了。”

“可每条街上都有引人注意的姑娘啊。”

“对,可她们是自己单独上街的吗?”

玛拉一边向外走一边思忖着,一直以来,她总是能发现巡警以及密探那警惕、怀疑的目光,可显然在这里却没有,这实在让人感到有些惊讶。

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在早上那次短暂的出行时,她被周围的一切弄得晕头转向,觉得所有这些都是那么美好。可是现在她又警觉起来,恢复了惯有的小心翼翼。她发现,在街头巷尾女子的数目并不比男人少,她们或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通常都带着孩子,身边总有男子陪伴。虽然也能看到单个的女子,但她们通常都上了年纪,有的则是带着孩子出来转悠或是提着篮子去市场的仆人。在街上看不到四处闲逛、闲散无聊或是站在那儿发愣的妇女。看到这一切她知道,毫无疑问店主是对的。人们总是不住地看她,他们那惊讶不已、饶有兴趣的表情好像凝固住了似的。她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她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可这里并不缺漂亮女人啊。是因为她是莫洪迪人吗?在比尔玛闲逛时她没有看到有莫洪迪人。可这里也是各色人都有:有的像尼安斯人那样个子很高,身材修长,也有的像索瑞斯人那般短粗结实,还有的人个头介于两者之间。没有亨尼斯人,而且是一个都没有。也没有哈德隆人,当然更没有来自石村的人。想想吧,她曾经也许会在石村过上一辈子,也许从来都不知道还会有这样活跃、聪明、笑语盈盈的人们。他们之间也是那么不同,好像她总能看到不同的体型、不同样式的头发,以及不同的肤色。但是现在,她早已没有那份在街头猎奇的轻松心情了,她觉得危机四伏。回到旅店后,店主告诉她有客人,随后又说她还得付钱。

玛拉问他能否换开一个金币。她在市场上看到有换钱的人,不过看到那些交易她就知道,自己换到的钱也同样不会很划算的。那些男男女女面前的小桌上都摆着一摞摞的钱币,每个人身旁都站着一位佩带着匕首和棍棒的警卫。他们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靠近他们的商人和旅客。当那些被敲诈的人们拿着比实际应得要少的钱离开时,玛拉注意到他们的脸上浮现出贪婪的表情,眼中流露出扬扬得意的神色。

“你在‘特兰西特餐馆’能换开。”

她看到丹恩和那个医生以及他的儿子在一起,她极其厌恶那个年轻人。丹恩正坐起身子,开心地笑着。可是玛拉一进来,他便立即止住了笑声。

“你的病人恢复得很好。”医生说道。

“是你的药管用。”玛拉答道。

“我爸是个很有名的大夫。”年轻人说道。

他们一直坐在她的床上,这时两个人站起身来:她的到来使这次愉快的探访告一段落。显然看到新朋友即将离去,丹恩显得不太高兴。玛拉又端详了一下那年轻人,担心自己对他的厌恶是不是有失公允,可她还是只看到了一张棱角过于分明的面孔——她觉得他的表情很狡猾——眼神放肆而又无耻。他好像在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恼怒,玛拉一想起他提到“我爸是个有名的大夫”时的语气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如果他父亲很出名的话,那么他就是无名小辈了,即便他的确很有名气,那也和他父亲的情况不同,满腹治病救人的学问令这位医生神情自若,能充分意识到自身的价值所在。

可丹恩却很喜欢伯戈斯——那医生的儿子。

那两个人转身走后,丹恩说晚上他想出去走走,玛拉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是“特兰西特餐馆”。是的,她现在已经落入了圈套,但她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除非等着事情败露,否则她根本无计可施。丹恩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还不能离开这座城市继续前行。他又躺回到床上歇着,说道:“玛拉,我们可以留在这儿。这是个不错的城市。你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玛拉看着他沉沉入睡。她想到了这座令人感到舒心愉悦的城市,想到了那一直往北方去的行程,那危险遍布、困难重重的行程可以就此而止。这里比她想象得还要好,如果以后找不到像这样的地方,那么去北方还有什么意义呢?首先,这里不缺水:不必滴水都要算计,甚至不必在乎整杯子的水;在街角就摆着大水桶,人们可以用事先挂在那儿的长柄木勺大口地喝水;用麦秸接成的管子把水直接引到住户家中;喷泉里溅起层层水花;水来自附近那造福人们的河流;在每条大街上的公共浴池里也全都是水;天空毫不吝啬地洒下雨水——水的存在就如同空气般那样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有了水,这里就有了健康的人们,有了四处乱跑的孩子——她可以听到附近花园里孩子们嬉戏的声音。

这时已是下午时分,休息的时间也该结束了。在这里,最热的时候人们都躺在自己的屋子里,或是懒洋洋地坐在树阴下的茶馆中。在这昏暗的房间里,百叶窗上木板的影子印在地板上,在丹恩睡觉的床上留下了道道条纹。玛拉坐在那儿惊恐万分地想,丹恩就好像被困在了笼子里;她又反复仔细地考虑着,还是觉得不能停留在比尔玛。她这一路走来可不是为了要找这么个地方。可是,她一直寻找的究竟是什么呢?可她至少知道:不是这个地方。

当晚他们下楼吃饭,这对丹恩来说还是头一次,店主对他的康复表示恭喜。这时丹恩说道:“我们去‘特兰西特餐馆’,我想换换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