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虽然一直没有人相信传闻,但是出乎大家预料的是,通讯员告诉他们队伍要向北方挺进,将要路过这里,而他们这些在前线守望的士兵也将加入到这批队伍中去,而且必须赶紧准备好武器装备。在碉堡里有成堆的枪支,不过没有人用,因为他们担心那些家伙会把他们的脸打开花,过去这种事儿常发生。现在这些枪支又被拿了出来,擦拭一新之后,每个士兵都检查了一下随身带的一小袋火药,是有经验的老兵让他们这么做的。他们在背包和袋子里装满了食物和保暖的衣服,还把刀磨得锃亮。
而后他们便向南方眺望着,等待着,他们看到地平线好像向他们这边移动着,随后看到亨尼斯人的队伍冲着他们走了过来,似要将他们吞没一般。那庞大的队伍——有十万人之多——向前行进六个钟头后,便休息两个钟头,然后再这样行军六个小时,休整两小时,就这样日夜不停地行走了十天。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天上,明亮的光辉洒满整个夜空,但是那行军的脚步踏过之处扬起了阵阵灰尘,周围的这一片美景也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在行进的路上,作为支队长的罗兹一直都陪伴在玛拉身旁,和她谈论着占领沙里该有多好,她还从来没有跟随队伍去占领一个城市呢。而玛拉心中却在考虑着该如何逃跑。随后这支庞大的队伍在沙里外的一个高地停了下来,越过树顶和人口稠密的街道,可以俯瞰到白色的角楼和岗楼。在瞬间的沉默之后,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每个人心中都想着要好好掠夺一番,想等着过好日子呢。可是玛拉心中却疑虑重重,为什么没有敌军来阻挡我们?对于实际情况她心里已经一清二楚了,令她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伊扎克将军没能看出来。如果没有防御,这支军队就将长驱直入进到城里,同时也就掉进了早已设好的陷阱里去了。玛拉知道,在沙里两侧低矮的山谷中,沙比斯将军的队伍早已埋伏好了。她也清楚,如果自己不想个法子逃走的话,就将如笼中之鸟一样——可她现在却做不到。玛拉排在整支队伍大约三分之一的位置上,她跟随着队伍在沙里街道上行进着,那里的街道宽敞整洁,比她想象的还要好。他们还能看到那些绝望的居民——他们四处奔跑着,躲在建筑里、商店里,甚至跑到了树上。队伍停了下来,先头部队在大广场上。也许到了现在,伊扎克将军已经意识到中了埋伏,他举棋不定,不知道是该撤退还是该继续战斗。那些士兵也都恍然大悟。这些多年都未曾真正战斗过的士兵立刻乱作一团。现在玛拉的机会来了。士兵们冲出了队伍,惊恐万状地四散到了两旁的街头巷尾中,跑到花园空地上或是房屋里去,但实际上他们是迫不及待地要去抢劫。玛拉独自冲进了一家商店,脱去了亨尼斯人的军装上衣,套上了她放在军用背包最底下的那件古老的、如同皮肤般的棕色上衣。随后她跑出商店,加入到了逃跑的居民当中去。现在她和他们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只是她把装着军服和自己那条裤子的背包扔在了商店里,此外还有她所有的食物和衣服。现在除了身上这条亨尼斯人的裤子和这件总也穿不破的上衣外,她是一无所有了。难民们向北面蜂拥而去,想要逃离沙里。沙比斯的军队从城镇的外面开拔了进来,他们站在主要街道的两侧,好让他们这些难民通过。军官们喊道:“去卡拉斯——一场决战过后我们就会把那些家伙给赶出沙里的。”“你们很快就能回家的。”“你们在路上会有食物的。”诸如此类的话。可是难民们对这些好像置若罔闻。他们焦虑不安,如同被追赶的猎物般惊恐万状,他们早已做出了决定:离亨尼斯人越远越好。他们早就听过许多可怕的事情:强奸,谋杀,抢劫。
要不是玛拉多加小心,她就会离开沙里到去往卡拉斯的路上了。她离开了涌动的人群,躲在城边儿上一棵荆棘树下,有一群阿格雷士兵站在那儿看着难民。玛拉提醒自己,她现在已经不是士兵,没有军装的保护,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妇女。她把自己掩藏起来,迅速地从绳子上解下一枚金币,然后走向前对他们说:“我要见沙比斯将军。”
对于接下来的事情她早就预料到了:惊讶,然后是怀疑,随即便是这类场合里常有的讥笑。
“他认识我。”她说道。
“你是说他认识你,对吗?”
她又抓紧机会问道:“丹恩将军在这儿吗?”
“我想你大概也认识他吧?”
“是的,我认识他。”
从这些人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的头脑似乎有些不大好使了。她的镇定自若令他们感到疑惑。要知道她与沙比斯和丹恩将军一样,都是莫洪迪人。
情况一触即发;这群人本可以再问个问题的,但是他们却用一种让人感到极不舒服的眼光瞥着玛拉,然后他们当中的一个走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在一阵笑声中把玛拉拽到了一片空地上,那里通常是供人喝茶用的。他还没来得及扯去她的衣服好给她点儿颜色看看,玛拉就掏出了那枚金币。她把金币放在掌心,希望这家伙可别再像其他人那样,不知金子为何物。她说道:“只要你把我带到沙比斯将军或是丹恩将军那儿,这东西就归你了。我不会告诉他们你打算强奸我。”
她的举止,她的镇定,令他止住了手。他整了整衣服说道:“我正在值勤。”
“我看出来了。”
他的眼珠转动着,脸上不断变换着表情——有那么一阵他又打算对她动手了;不过最终他还是伸手去拿那枚金币了,而玛拉却把手攥成了拳头。
“等一下。”他说道,随后就跑回到自己的同伴那儿。玛拉能看出,他讲话的时候他们的表情也都起了变化。而后他又向她跑了回来。“快点儿。”他说道。于是两人跑了起来。他们避让着逃跑的人群,穿过愈加宽阔的街道,来到了一栋外面有卫兵把守的建筑物前。“沙比斯将军在城的另一头。”他说道,“丹恩将军在这儿。”玛拉掏出了那枚金币;他收了起来,说道:“要是你讲实话的话,就跟丹恩将军说是我把你带到这儿来的。”随即他转身跑开了。
她顺着台阶走了上去,告诉卫兵说她想见丹恩将军。
“他很忙。”有一个回答道,对老百姓一脸的蔑视。
“我想他会见我的。告诉他,他姐姐在这儿。”
这些卫兵的表情立即起了变化。有一个走进楼里,另外一个则站在那儿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她,想把他眼前这个满面灰尘、衣着古怪的女人和那了不起的丹恩将军联系在一起。
她被带了进去,大厅的中心全是军官,他们看上去都很忙碌,随后她被带到了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在窗边站着一位年轻的军官,正向下望着那忙乱的场景。他相貌英俊,一看到这如此充满魅力的男子,玛拉的精神不禁为之一震;她刚想开口询问“丹恩将军在哪儿”,便发现那个人就是丹恩,与此同时他也转过身来,满是责备地质问道:“玛拉,你到底去哪儿了?”
一听到这话,玛拉一下子就瘫软在椅子上大笑了起来,随即又失声痛哭。她双臂抱着脑袋抽泣着,她的弟弟则站在一旁责备她:“玛拉,我们以为你已经死了。”他的声音虽然有些不耐烦,但却充满着关心,这是丹恩的声音——这让她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现在你回来了。”他继续说道,“我们可以往北方去了。”
听到这儿她又笑了起来,她说道:“噢,丹恩,我有多想你啊。”
她抬起头看着丹恩,发现这个坐在她对面、如孩子般的年轻人笑起来的时候表情却很痛苦,那意思是在说: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感受吗?他惟恐失去现在这一切。与此同时两个人都意识到,他们一直都在说查拉德语,于是赶紧换回到自己的语言。对于玛拉而言,她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莫洪迪语了,所以这让她有一种回到家里、找回自己的感觉。
她站起身来,两个人拥抱在了一起,现在丹恩的眼睛里已是泪水盈盈。“噢,玛拉。”他说道,“你不知道,没有你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时有个年轻的军官从自己办公的地方站起身来,打算离开,他故意要让他们看见自己。丹恩急忙走过去,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说:“这是我姐姐。”可是那年轻人轻蔑地把丹恩的手晃掉,走了出去,用极为夸张的、小心翼翼的动作把门撞上了。
姐弟俩紧挨着坐在一起。他抓住她的手,盯着她的脸看。那神情告诉她,他已经改变了很多,因为这已经不再是那种如同被追赶的猎物般惊恐不安、紧紧注视别人的神情了。他审视别人时的眼神真诚、友好而又坦率。
“沙比斯派人去找你,可他们回来说你已经死了。”
她告诉丹恩自己去了哪儿,而他则仔细地聆听着。
而后他说道:“我们走吧,玛拉。我根本不相信你已经死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可你是个将军,怎么能离开呢?”
他大笑着站起身来,兴高采烈地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根本无法安静下来。“我只是个负责培训的将军罢了。而且玛拉,我根本不在乎这个——难道你在乎吗?当然你也不会在乎的。沙比斯很喜欢我——的确如此。他说他把我当成自家人一样看待。但是这场战争是多么愚蠢。我可不想被卷进去。”
他向玛拉讲述了阿格雷人的计划。沙比斯将军的部队在南部郊区埋伏好,等待伊扎克将军上钩。当沙比斯将军把沙里重新整治好后,他的部队会向亨尼斯的总部挺进,而后夺取亨尼斯人占领的整个南部地区。很快整个国家就会落入四位将军的手里,战争也就结束了。在讲述这计划的时候,丹恩的口吻充满了嘲讽,而玛拉对他的态度也表示赞同。
丹恩又说道:“陷阱里的野猪还得承受累累的伤痕。”
“整治城市。”玛拉重复着,“那也就意味着一场大屠杀呀。”
“可谁会为亨尼斯人流泪呢?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为像他们那样的人流泪的。”
“军队里可不都是亨尼斯人。那儿还有很多尼安斯人和索瑞斯人。”听到这儿丹恩沉默了。“你为什么不给尼安斯人和索瑞斯人特赦呢?他们也都是被抓的囚犯,是被训练成士兵的呀。”
“玛拉,这可就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沙比斯将军会同意这个愚蠢的计划。他本可以阻止亨尼斯人进入沙里的。”
“他的确反对过。可是你别忘了,这里有四位将军。在投票中他失败了。他希望在沙里南部进行防御,可其余几位打算设埋伏。
“然后再进行屠杀?”
“对,然后就屠杀。”
“我真希望能见见沙比斯。丹恩,他对我特别好,他教了我那么多东西。”
“他对我也很好。可是玛拉,你难道忘了我们也是被俘的吗?我们从前也是囚犯。不管怎么说,你得算是囚犯,对吧。你能想象沙比斯对你说,‘噢,你可以走了,祝福你,我的孩子’。”
“为什么他不会呢?也许他会这么说的。”
“他们在我身上下了很多工夫。他们希望在沙比斯成为总领帅以后,我能接替他的位置。他们可不希望白下这么多工夫。”
“那我们该怎么办?”
“先到卡拉斯去。”
“然后呢?”
“去北边领土的前线。从卡拉斯到那儿只需要一天的行程。一到那儿我们就自由了。”
“可我们得先到卡拉斯。”
“这才是最难的一点。”
外面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响起了叫喊声和脚步声。难民们正跑过这栋建筑。丹恩关上了窗户以便能听清彼此的谈话。玛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窗户:这么高,从地板一直通到天花板,上面镶着厚厚的玻璃。她知道什么是玻璃,也曾见过——是在沙比斯房间的窗户上,她觉得那就是玻璃,不过天太暗,她没太看清楚——可在这里,有整块的玻璃;她觉得一个在窗子上镶玻璃的城市应该是非常不安全的,因为一小块石头就能把窗户砸碎。看来,今天沙里要领教另一番景象了。
接下来丹恩和玛拉商量了一下将要遇到的困难,要把细节问题都考虑到。因为他们非常清楚,一个很小的失误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局。
首先碰到的困难就是,丹恩是个高级军官,不可能就这么让人看见他走在去往北方的路上:这等于是做逃兵。他必须换件合适的衣服。此外,他们两个人都太显眼了。丹恩把她带到一面墙那儿,她以为那儿安着一扇窗户,外面有一棵树;但实际上那是一面镜子,那棵树实际上在他们身后窗户外面的花园里。玛拉正打算仔细地审视一下,好看看……可是丹恩却催促道:“快点儿,我们得加快速度。”他们站在镜子面前,里面反射出两人的影像,看上去是那么相像:丹恩个子很高,自从她离开以后,他又长了六英寸。他身材魁伟而且体形健美,黑色的头发闪着光泽,脸上一双大大的黑眼睛。他的确相貌英俊,第一眼看去时她曾经吃了一惊;与此同时,她又感到丹恩是大一号的自己,她得利用镜子里面两人拉开的这点儿距离来好好审视一下他们。背景里面枝叶交错,所以看上去他们两人好像是站在树上,正在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丹恩冲着镜中的玛拉笑了起来。“看你现在都出落成什么样啦。”他说道,“你可真算得上是个美人了。要是不小心的话,你可是会遭强暴的。”
“我差点儿就碰上。”随后她告诉了他所发生的情况,“不过我把自己给救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差点儿就把金币给弄丢了。”
“对,这种事儿常发生。你那儿现在还剩多少?”
“十五枚。”
“我还藏了六块。不算上……”他摸了摸自己的腰。“我得找个安全的时机把这东西给弄出来。它们有时让我感到有些疼。不过好在它们还在我这儿。”
在这条满是危险的路上他们穿什么呢?
这时丹恩走到柜橱那儿拿出了玛拉的袋子。“我总是带着它以防万一。我根本不相信你已经死了。那可不像是你干出的事儿。现在这东西能救我们了。”
她拽出了那两件奴隶穿的袍子。
他说道:“你得把亨尼斯人的军装裤子脱掉。”
她脱下了裤子,只穿着那件及膝的棕色上衣。
“你还得把这衣服也脱掉,人们会很好奇的。”
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看出来了,于是转过身去,她赶紧趁机套上了那件袍子。由于尘土已经渗了进去,所以袍子总显得不大干净。
这时有人敲门。丹恩赶紧走过去,拉开了一条缝儿。从大厅里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他回答道:“好的,我会处理的。没有我的允许,不要打扰我。”
“现在我们得加快动作。”他猛地脱去身上的军装,嘴里说着,“再见了,丹恩将军。”他是感到有些后悔吗?在最后一刻他又犹豫了吗?即便如此,玛拉也没有看出来。她瞥了一眼全身赤裸的丹恩,他的身体不再是伤痕累累,也不再因饥饿而瘦得连肋骨都清晰可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健美的体形,他的确体形健美——这时他已经套上了那件袍子,于是她说道:“现在我们俩看上去很难看了。”
“还不够难看。你得把头发藏起来。”她用一块布把头发紧紧地绑了起来。丹恩又拿过玛拉放在袋子里的毛料帽子。他还往袋子里放了些水果和面包,那都是给丹恩将军准备的。
“水。”玛拉提醒道。
“在去卡拉斯的路上再弄水吧。”他说道,“那儿有给难民准备的水和汤。”
“我们现在就是难民。”
“对。再快点儿。”这间屋子在第一层,窗户正面对着小花园,远处传来了路过的难民发出的叫喊声。丹恩从换下的军装里掏出了匕首,放到了盛刀子的口袋里,再把它顺进了放金币的小袋子里面。玛拉也拿起了自己的口袋,不过她把军用匕首放在她扔掉的那个袋子里了。丹恩一把拉开窗户,一片愤怒的叫喊声迎面扑来,他跳了出去,玛拉也紧随其后。他们俩迅速穿过花园加入到了难民的行列中去了。有一个哨兵正在懒洋洋地看着逃跑的人群,当他看到那两个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拦了,不过也许他以为他们是误闯进花园的难民,还有可能为了省去麻烦,他干脆装作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