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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拉和丹恩每个人肩头都扛着个袋子,跟着一群难民在通往卡拉斯的路上小跑着,他们的前面大约有十一二个人。每个人都是一脸的震怒,好像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切。大家都知道,当他们再回到沙里的家园时,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了,至少也是被洗劫一空,破坏殆尽了。孩子们一路啼哭着。有些人则被甩在了后面,他们停下来在路边歇脚,已经跟不上队伍了。

到了城外,人们又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城内烽烟四起,陷入重围的士兵在放火。也许是因为无心,也许是因为醉酒,也许他们干脆就是故意纵火。从被围困的城中传来了喧哗声,人们在哭喊,在尖叫,但是居然还能听到歌声。

难民们从守在道路两侧的士兵中间穿了过去。为了不让自己过于显眼,丹恩用手蒙着脸,装成一副遮挡阳光的样子。

一出城就碰上了沙比斯为难民设置的第一个供给站,提供汤、面包和水。

玛拉和丹恩站在队伍里等着喝水,由于没带容器,他们只得尽量多喝,然后接着往前跑。由于他们跑起步来具有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已经引起了士兵们的注意,于是他们赶紧放慢脚步,变成了快步走。天色转黑,有些人在下一处供给站附近停下来过夜,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继续前行。虽然天上只是半月,但是那黄色的亮光依然可以照亮道路,所以走起来也比较容易。午夜时分,两个人在一处供给站喝了些汤,又从放置在路边的大罐子里喝了些水,在每个罐子旁边都有一个士兵把守。他们和一群人一起睡了几个钟头,那感觉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两个人背靠背坐在地上,脸都冲外,时刻防备有窃贼。

这里没有窃贼,只有躁动不安的人群、人们的抽泣声和呻吟声,以及孩子的啼哭声。由于过于嘈杂,丹恩和玛拉只好离开他们往前走。尽管不止一次有人仔细地盯着丹恩看,好像在辨认他一样,但由于一大群人在路上推推搡搡地前行,所以白天行走时他们也没遇到什么麻烦。路上适时地设置了供给站。现在他们已经把沙里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每到达一处高地,所有的人就会回过头去看看——但他们只能看到黑色的烟柱,见到此景人们又不禁潸然泪下,他们诅咒着,痛骂着,但那愤怒却显得无济于事。那一晚的夜空和头一天一样,月亮正在逐渐变小,只洒下了昏暗的光亮。玛拉和丹恩都睡得不长,因为他们一直以来就养成了随时保持警戒的习惯。只是这一次有所不同。他们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小旅店,于是玛拉冲了进去,在已经废弃的厨房里找到一把匕首,便把它藏在了自己的袍子里面。

第二天晌午,他们看到卡拉斯就在前方,那是一个比沙里略小些的城镇,但看上去令人感到十分愉快。这是沙比斯上学的地方,玛拉告诉丹恩这里肯定能找到沙比斯上过的学校。

现在他们该好好想想需要买些什么。由于一路上都有供给站,他们在路上找到食物并不难,可是现在所有的饭馆和旅店都挤满了人。他们走到了广场上的一棵树底下坐了下来,那儿的地面都是由不同颜色的石子铺就的,而且被组合成了引人入胜的图案和画面。有些画面上的人并不像是尼安斯人,另外还有些他们从来都没见过的动物。此时人们已经排起队伍等着从饮水池那儿喝水。

他们得穿什么呢?丹恩说,在“北域疆土”那儿,无论男女都穿白色或是带条纹的棉制长袍,样式非常宽松,袖子又长又直,剪裁得也很宽松。这种设计是为了能让空气更容易地在身体四周流动,要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非常炎热的。

“可这儿不是还不太热吗?”玛拉质疑道。

她从袋子底下抽出了那两件从切洛普斯带来的蓝色和绿色的宽松袍子,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场合来穿,因为她觉得,只有在乡间浓密的树阴下过着闲适的日子时才配穿它们。即便是现在它们看上去依旧不合时宜。随后他们看了看玛拉一直都无法割舍的那两件华丽的袍子——不过她还是把它们放回到袋子的最里面了。而当她在强烈的阳光下展开那件蛇纹上衣时,它好像失去了原有的颜色,变成近乎透明的乳白色。那两件奴隶穿的衣服太短太寒酸了。要去“北域疆土”的话,他们得再买些衣服,这样就不至于太显眼。

他们找到一间铺面很大的布店,里面正好有他们想买的东西。那种衣服被称做撒哈尔袍。他们挑了两件带条纹的,一件棕色,一件白色。看到玛拉从口袋里拿出了一袋子硬币——就是她在船上从翰那儿抢来的那袋,店主说他可不要这种钱。

“可这些都是流通的货币呀。”丹恩依旧带着点儿将军的口吻说道。

那个因上了年纪而变得性格乖戾的店主抱怨说,他换硬币的时候会蒙受损失的。最终他们付了两倍的钱。此外他们还买了些布似及用来盛水的皮囊。之后他们又询问在哪儿可以换衣服。

“你们是在躲警察吗?”一个老头儿问道,但事实上他并不关心这事儿。

“不,是躲军队。”玛拉回答道。

“到底因为什么要让这么多难民跑到我们这儿来呀?”他依旧抱怨着。

“你们可以从我们身上赚到很多钱的。”玛拉说道。

“我可宁愿要和平和清净。我老婆死了。要是他们跑到这儿来让我收留他们,谁给他们弄吃的?谁来照看他们?难道指望我这个老家伙不成。”

“情况不会持续太久的。”丹恩说道,“沙比斯将军已经把敌人包围起来了,人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可要是他们不想回去而是打算留在卡拉斯呢?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他们不会这么干的。”丹恩说道,“沙里可比卡拉斯要好。”

“哦,是吗?卡拉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快跟我说说。”

两个人换好衣服后,又把匕首藏到新袍子里比较安全的地方,随后他们想找一家旅店歇歇脚。他们很清楚自己要碰到什么样的问题:虽然人们都饱经苦难,满心忧虑,可还是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俩。这一对可是太引人注目了,而他们知道,这一点会给自己惹来麻烦的。

他们在旅店里点了一些菜。在等着上饭菜的时候,丹恩满脸笑容,欣喜异常,他像胜利者般地顶着桌边画了一张艾弗里克的地图,标出了拉斯塔姆、石村、玛贾布和切洛普斯的位置。他用粗线条代表河流,用小点儿表示河流镇和戈德尔,还画出了沙里和卡拉斯,随后展开手掌,伸直了手指,覆在了他们已经走过了的距离上。两个人相视一笑,感到十分满意。

丹恩说道:“在那个古老的地球仪上,从这儿到中海之间都是沙漠,全是沙子,那儿叫撒哈尔。只有一条河,叫尼鲁斯河。在墙上的地图上,标明在那几千年之后,沙漠消失了,出现了许多国家,但还是有两条大河,尼鲁斯河和阿扎尔河。两条河都是向北流淌的,而且都有很多支流汇入。我们离这两条河都很远。尼鲁斯河在东边,阿扎尔河则在西面,不过距离都一样远。要到达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容易。我想我们前方没有河流,往北的下一个城镇叫比尔玛,接下去是卡那兹。从这儿到比尔玛不过几天的路程。我知道前面有索瑞斯人,是一个密探告诉我的,那儿还有尼安斯人。”

“有莫洪迪人吗?同族跟我说艾弗里克洲的主要民族就是莫洪迪。”

“可他们现在都在哪儿呢?”

能这样坐在旅店里真是件惬意的事儿。卡拉斯全是从各个地方来的旅客,虽说现在这里挤满了难民,但是待在这个古老的贸易城镇依然让人感到十分舒心。他们待的这间屋子很快就变得拥挤不堪、人声鼎沸,两个人不得不赶紧离开了。他们把瓶子盛满水,又买了些路上备用的面包和干果。玛拉从绳子上拽下两枚硬币,藏在了衣袋里匕首的下面:她可不希望自己从衣服里面找钱的时候,旁边有不友好的目光盯着自己。

为了到边境,他们急匆匆地赶了一整天的路。对于临近边境的旅店和客栈,每个国家的当权者都特别感兴趣。当两个人到达“边缘旅店”时——那是一栋很大的建筑,被如血的夕阳染成了红色——他们的每根神经都紧张了起来,好随时准备防御。他们商量着是否该睡在户外,可两个人实在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他们知道自己是第一批从卡拉斯到达这里的人。他们穿过一间挤满了旅客的房间,在那儿有一个目光敏锐的女人在盯着他们,很显然她是店主,两个人知道一切都休想逃过她的眼睛。

玛拉想在后面一层要一间房,她解释说“我们睡眠不好,需要安静”。那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她说常有客人提出这样的要求。随后她说自己在等从沙里和卡拉斯来的通讯员。有人告诉她说沙里被包围了,不过她早就知道这事儿了。他们看得出,她所知道的消息可不逊于军事领袖或是政府官员。“他们总能带来些有趣儿的消息。”她说道,“不过对于他们想要知道的东西,我可并不总是说出来,那要看情况了。”

现在该金币出场了。问题在于,玛拉知道,对于他们要付的东西而言,一整枚金币太多了,而这只能让自己引起通讯员的注意。

“你能换开这个吗?”玛拉问道。

那女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闪现出了光彩:显然她并非不知金币为何物。她从玛拉的手中接过了那枚金币,就好像那东西已经属于她了。她将两只手放在柜台上,金币就搁在中间。她使劲儿地盯着玛拉看,随后又把目光转向了丹恩。

“有关年轻将军的消息很令人感兴趣。”她说道,“你大概想不到沙比斯将军的红人儿会在战争途中逃跑。”不过她又笑着看了看丹恩,随即又转向玛拉,“听说是为了爱情。”

她拿起金币,故意顺着胸口把它放在了衣服里面。而后她说道:“有些穿过边境的小道可以避开大路和卫兵。”

玛拉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金币,那女人又接了过去。

“你们先休息。到该跑的时候我会叫你们的。”

她给他们安排的屋子在后面,窗户很低,里面有两张床,看上去很舒服,不过睡在这地方好像挺危险的。他们把东西放在身边躺了下来。

玛拉想起以前在临睡前和梅里克斯共同度过的甜蜜时光,那时两人总是亲昵地闲扯着。而此时,要不是因为耳朵老得注意外面的动静,和丹恩在一起也是令人感到很愉快的。

“要是沙比斯抓到你——他会惩罚你吗?”

“他只能如此。会被判死刑的,这是军规。”

“可他很爱你呀。”

“他爱的不是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倦怠,显得烦躁不安,“玛拉,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他让你待在他的房子里,这难道不奇怪吗?”

“那不是他的家。他只是在那儿工作罢了。”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亨尼斯人要绑架你吗?”

“当然知道。那是因为他们以为我怀了沙比斯的孩子,以为那又是一个繁衍后代的计划。”

“可他们是怎么知道你怀孕的呢?是沙比斯的妻子给伊扎克送的信儿,说你怀上了沙比斯的孩子。她想除掉你。”玛拉震惊得说不上话来。“她嫉妒你,对此你并不感到惊讶吧。”

“我原先根本不知道他有妻子。”

“那你知道以后又怎么样了呢?”

“当时我觉得……我想那样也很好啊。”

“你真可笑。你就没发觉他已经爱上你了吗?”

“没有。我只知道——他在教我东西。就是这么回事儿。丹恩,我从来没有像那段日子那么开心过。”

他大笑了起来。玛拉并不喜欢他笑起来的这副样子。在岗楼里,当那些男兵谈论女人的时候就是这么笑的。

“要是我这样子就算是奇怪了,那你自己呢?在沙里总部的那个男孩……你就那么把他扔在那儿不管了,你一点儿都不在乎他。”

“玛拉,我每天都跟他说我会离开的,有时候一天说上好几回。总有一天我会那样离开的,他得有所准备。”

“同样他也嫉妒了;如果眼神也能杀死人的话,那他早就……”

“当时他来到总部,求我让他做军中随从。他是从亨尼斯人那儿逃过来的。他想为我工作,所以我就让他干了。”玛拉还是不喜欢他笑起来时的那副模样。“他来的时候衣衫褴褛,饿着肚子。我给他吃,给他军装。他会发现,还会有其他军官收留他的,也许他现在已经这么做了。”

“可你根本不在乎他。”

“我更关心的是基拉,就是这么回事儿。”她看到他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瞧她做何反应。玛拉有些吃惊。“基拉和我在一起。当我被调到北方军中任职时,我希望她能跟我一起来,可是她更喜欢舒适的生活,基拉一向如此。她更愿意待在她那间漂亮的小房子里,过着舒服的小日子。另外还可以享受毒品。”他学着基拉的口气说道:“可我只抽一点儿,丹恩,只是偶尔抽那么一点点,丹恩……也许现在她身边已经有别人了。”

“你和那男孩子相处的同时还和基拉在一起。”

“你知道什么,玛拉?你一直都和梅里克斯过着舒适安逸的日子,你现在说起话来就像是个老太太。”

“可这一切,”玛拉愤怒地说,“都发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

“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够长的了。”他打着哈欠说,“我们总是漂泊不定的,对吗?”

这时从大屋子里传来了喧闹声。有厉声大喊的声音。那是有人在发命令。

“我们最好赶紧离开。”丹恩说道。

这时门开了,店主闯了进来。“该走了。”她说道,“他们在抓你们。从窗户跳出去,那儿有个姑娘在等你们,她会告诉你们怎么走的。”随后她转过身去说道:“祝你们好运!穿过边境你们就安全了。”而后她便离开了。

“人们都喜欢我们。”丹恩说道。

“不如说是都挺讨厌咱们的。”

“可他们总是很喜欢金子。快点儿。”这时他已经跳出了窗子,消失在夜色中了,玛拉赶紧跟了上去。在灌木丛中蹲着一个女孩儿,在黑暗中她忽闪着双眼紧盯着窗口。这时她迅速地离开了花园,不时回头看看两个人是否跟上来了。月亮已经变成窄窄的一条黄色,而繁星则显得愈加明亮起来;群星闪烁着聚集在一起,洒下的光辉令物体在地面上抛下了浅浅的影子。眨眼的工夫三个人就已经钻进了树丛,追捕者就难以再看到他们了:他们只能看见鸟儿和鬼火在树林里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