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飞行器上,玛拉和丹恩抓着各自的袋子,每人手里都攥着两枚金币。在他们的椅子旁放着匕首。
他们赶着日头到达了补给站。费利斯站在那儿的姿势让他们吃了一惊,她身体僵直,盯着地面看着,就如同看到了一条蛇,并且担心稍微一动就会激起它的进攻似的。玛拉想到,当我第一次看到费利斯的时候,她穿着蓝色的工作服,面颊干净,头发梳理得也很好,那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可是和莫洪迪妇女一比,她看起来衣衫褴褛、疲惫不堪。而后玛拉也看到了费利斯所看到的东西,可刚开始时她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
在那架机器下面和旁边有十来个黄色的球状体,大小如同酸果,或者说像玛拉的拳头那么大,它们闪着亮光、一尘不染,样子显得很光鲜,因为它们都被包裹在一层膜里,或者说是如同唾液般的、厚厚的黏膜网中。这些球体全都活动了起来:它们似乎跳动着,当三个人盯着它们看的时候,其中一个球体突然间爆裂开来,从里面爬出了一只螯虫,它坐在一堆虫卵当中,当它竭力向外爬的时候,身体周围渗出了黏液。这些都是虫卵,是螯虫的虫卵。随后他们看到了那只虫子,身子的一半掩藏在机器的轮子下面,它通体黄色,和虫卵的颜色一样。它抖动着,尾部一个接一个地排着卵。那巨大的黑色的螯和它自己的身体差不多一样大,在前面伸展开来,它那黑色的眼睛盯着面前的这三个人。新孵化出来的虫子正往轮子上爬;其他的虫卵正一个个地裂开,一大群小虫子正从黏液中挣扎着爬出来,另一群已经到了轮子那儿。
“快。”费利斯叫道,她跨过一堆虫卵和新孵出的虫子,飞身跃到机器上,又从另外一边的门把玛拉和丹恩先后拽上了车。费利斯发动引擎,机器转动着从那只母虫子和它的后代那儿离开了。那家伙还在排卵,它无法进攻,只能啪啪地挥动着如同匕首般的螯发出警告。
六七个士兵闯入了他们的视野。他们发现了这架机器,于是就朝这边跑了过来。
“他们不想让你走。”费利斯扭头冲他们说道。士兵们够不着机器,于是就转向那只虫子,用棍棒和匕首向它展开进攻。其中一个在黏液中滑倒了,恶心地吐了起来。与此同时,那只虫子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逃窜了出去,消失在房屋的后面。而后,由于机器升得太高,他们三个除了看到士兵站在那儿向上盯着自己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费利斯翻开机器地板上的一块活动板向下望着那些轮子:那些虫子是从哪儿爬上来的呢?有两只正顽固地用它们六条爪子般的腿攀住轮子。“它们会被风吹掉的。”费利斯说道,而后又将活动板合上。
他们沿着大路低空向北飞行,大路在他们下方闪着光亮,如同水流一般。路上空无一人,可在与之平行的、尘土飞扬的另一条路上,却有成群结队的行人,有好几百个。从上面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切洛普斯正在消亡。在东面的空地和街道上有一些小点儿,说明那儿还有人,但是中间的田地却已经遭废弃了。水库里的水位很低,水面也没有闪着波纹,因为水上浮了一层土。这时他们看到了同族居住的位于中央位置的房屋,那是个小小的物体,刚刚能看到而已,在院子里,人们正聚集在一起用早餐,也许正在想念她。对于玛拉而言,她正承受着内心痛苦的煎熬,这使得她觉得难以呼吸。她叹着气,忍受着这份苦痛,然而她的眼睛里却一滴泪水也没有。她想到同族、梅里克斯,以及所有这些关爱和呵护,对她而言都将是一场梦了,而她的心也将再次变得冷酷起来。
很快,切洛普斯的中心大楼就变得如同一只伸着指头的小黑手了,随后,那些人们,东部的田地——还有同族和梅里克斯——都离去了;此后不久,他们知道自己正离开哈德隆,因为他们看到,大路已经到了尽头,现在他们正飞越灌木丛林。
丹恩将地板上的活动板打开,看到那些虫子掉了下去,就惊叫了起来:他们只能看到一个小点儿落进了灌木丛。玛拉不知道同族以及哈德隆人将如何对付那些生物的入侵,它们的螯可以切断人的肢体,也能将一个小孩儿一剪两半……她觉得自己无法再想象下去了,那些巨大的家伙将遍布同族的四周:是那些巨大的螯在威胁她的内心,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知道自己的感情正变得麻木不仁,但她反而为这感到有些高兴。
在一个小时之内,他们飞越了灌木丛地区和半沙漠地区,随后又是灌木丛,在那种棕黄色中正逐渐地注入了绿色。他们的下方是一条细小的溪流,周围闪耀着绿色。前方有一座城镇,费利斯说她必须停下来加一些糖油燃料,而他们则必须待在机器中保持安静。城里的人们看上去都一模一样。当你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会大吃一惊,甚至会变得歇斯底里、惊慌失措。“对我们来说这可不是第一次了。”玛拉叫喊道,她还记得那伙长得如出一辙的人如何进入石村,他们如何被丹恩那迷乱的、恐怖的凝视吓跑了。
“你还记得吗?”玛拉急切地向丹恩嚷道。“他们的脸——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丹恩笑了起来,拉起她的手说:“玛拉,你过于为我担心了。谢谢你,不过我没事儿。当我离开你在旅途中时,曾经见过这些人。我在东部,曾见过整整一个城镇全是这样的人。”
这口吻显然不是那个年幼的丹恩,玛拉感到很放心,焦虑也随之而去。
机器降落在一个大广场上。他们立刻就被裹在了一层厚重的暖暖的气雾中,身上也开始冒汗。费利斯从身边拿起一个罐子说道:“千万别出去。”她迅速地走了下去,对那些围拢过来看机器的人们置之不理。
他们还是玛拉记忆中的那副模样:高大、结实、笨重……不过,他们的眼睛是不同的,不是灰色而是棕色的。他们皮肤也不是灰色,而是同样晦暗的棕色。他们的头发也不是乱糟糟的浅色鬈发,而是棕色鬈发。他们的长相完全相同,都是大大的鼻子,由于头上那堆鬈发,前额显得很低。他们衣服也是同样的颜色:看上去这些家伙都像是穿戴齐整地被扔进了同样的染缸里一样,所以一切都是那种难看的、毫无光泽的棕色。
丹恩拉起了她的手。“他们很愚蠢。”他低声耳语道,“别做出什么让他们吃惊的事儿来。我觉得他们只长了一个心眼儿,就像是动物一样。”
他们被一群动物包围着,成了人们好奇的中心:这些人都很小心谨慎,随时都会转身逃开。那些盯着玛拉他们看的面孔,还有那些眼睛!——他们彼此间怎么能分清楚啊?如果成为这当中的一个会是什么感觉?每一个细节都如出一辙,当你将视线从一副面孔移到另一副面孔时,就如同还在凝视着原先那张脸一样。这一大群人从附近的大街小巷聚拢过来。在推搡和挤压中,飞行器显得脆弱不堪。这些人是那么高大结实,他们的手也是那么大,他们没有穿鞋的脚撇开着,肥厚的脚掌踏在尘土之中,脚趾不停地蜷动着,犹如昆虫的触角在嗅着空气一样。其中一个举起那巨大的手掌摸了摸玛拉的头发。“小心。”她听到丹恩在叫,“别动。”另一个捅了捅玛拉的脸颊。这也是个男的吗?他们都是男的吗?看样子都是。在机器的另一侧,有一个人瞟着驾驶座旁边的空位子,打算试试那个把手,可是门被锁上了。机器开始晃动起来。人们从两侧推了起来,但他们之间合作得并不好,所以有那么一阵机器颤动着,像是要跳起来,不过还不至于翻过去。这时丹恩大叫了一声,算是警告,于是那些家伙跳了回去,盯着他们看,嘴里还嘟囔着。有一只螯虫逃过了这一劫,打算穿过机器和那些肥大的脚掌,逃窜到房屋那边去。丹恩连忙叫起来:“杀了它,杀了它。”但这些人只是慢慢地转过身子看着它;随后他们又转过身子盯着丹恩看,丝毫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当他们明白之后,就跟了过去,一路颠跑着,如同一大群野兽一样。那虫子很快就窜到别处去了。当他们发现已经追不上了,就又慢慢地转过身,继续缓慢地挤压着那机器。这时费利斯出现了,她奔跑着,一只手各拿着一个罐子,她大声叫着吓唬他们好穿过人群。当他们转过身去看她时,人群中出现了一条空隙,于是她跳了上去,立即发动了机器,开始升空。机器升空后,无数双手伸过来想把它拽下来,可他们迟了一步。飞行器飞走了,三个人向下望着那些毫无生气的脸孔,那众多一致的面庞让人觉得犹如一场噩梦。
飞离城镇之后,飞行器降落在热带稀树草原那干燥的草地上。费利斯下来用罐子里的糖油给机器补充燃料。而后她说道:“你们俩,下来。”
姐弟俩肩并肩地站着,而这年轻的女人则围着他们绕起了圈子,随后站住脚审视着他们。与此同时她开始解释。他们抛在身后的城镇中只有男子。旁边的镇子里则只有女人。他们有约定好的见面次数,好进行交配:时间是春分、秋分以及冬至和夏至。你很难分出谁是男人,谁是女人。
在将两个人从头到尾审视了一番后,她宣布了决定。
“你们俩都太能引起他们的胃口了。你们得伪装一下。”
玛拉知道自己正处于很危险的境地:她能感到现在自己体内的欲望十分强烈,她闪着光泽的头发和那柔软的胸脯都会招来贪婪的目光。丹恩看上去非常年轻英俊,疤痕都被巧妙地掩藏了起来,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容光焕发、保养得很好的同族。
“逃跑的奴隶,”费利斯说道,“这才是你们现在的身份,你们看上去也应该像才对。对于奴隶交易者来说你们很有吸引力。你们可别认为所有的奴隶贩子都像我这么好心眼儿。”
“那么告诉我,”玛拉问道,“如果你当初把我和丹恩卖给哈德隆人,你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你们那时候的状态那么糟糕。要是身体好的话,也就是相当于你们手中的一块金币。当然,你是对的——我很容易就会放你走的,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也不会从你身上去捞什么的。”
玛拉笑了起来:这笔交易可没有什么恶意。
“我看出来了,我是没法让你们相信我是好心眼儿了。”
“你救过很多人吗?”丹恩问道。
“我可以很高兴地回答说,是的。买卖人口可是笔获利颇丰的生意啊。”
随后她向机器走了过去,从里面拿出了工作服,包括上衣、裤子和腰带,那上面的蓝色已经褪掉了,她说道:“我不会要你们太多钱的。”丹恩数出了一些面额较小的硬币放到她手里,直到她说已经足够了。“你穿上这个。”她对他说,“你所面临的危险甚至比你姐姐还要大。”
“我知道。”丹恩说道,这一点缓解了玛拉的焦虑,而她最近也注意到,在切洛普斯人们都是以何种目光来看丹恩的。他脱掉袍子放进袋子里,几乎一丝不挂地站在那儿,只围了一块腰布。费利斯笑着说,她自己对丹恩可是非常有兴趣,只可惜命运很快就要将他们分开了。丹恩也回应着费利斯的挑逗,而这让玛拉感到很开心。她非常担心丹恩又去吸毒,又被男人所利用。
他穿上衣服,套上裤子,又将匕首放进口袋,现在两个人又肩并肩地站在了一起。
“现在好多了,”费利斯说道,“现在,你像是个合格的工匠,而你也像是他的奴隶了。”她回去从飞行器上取来了水和面包,三个人坐在地上边吃边饮起来。在他们身边蔓延开去的是大片黄草,由于不敌旱季倒了下去,那下面则是去年湿季留下的柔软的碎屑,毕竟这里曾经下过雨,尽管并不很丰沛。天空辽阔蔚蓝,只是在空气中还悬浮着一些尘土。
“我们还得飞很长一段。”费利斯说道,“当我们到达下一个城镇后,你们必须径直去河边订好第二天在船上的位子。而后按照我给你们的地址去过夜。你们俩要装做是一对夫妇,这样会更安全。别去城里面,他们可不喜欢旅行的人。如果我能给机器加上燃料,我将一直往东去。我会把飞行器给卖了。现在可很难找到糖油和备用零件了。”
“然后呢?”丹恩问道。
“然后,我会听天由命。”他们能看出,她正打起精神准备去碰碰运气。“我也许会用卖掉飞行器的钱去买一艘船,转而去帮人渡河。”
“那么我们大概再也看不到你了。”玛拉说道。
“不过,这正是我们目前的生活:我们与人们相遇,成为了朋友,就这样。也许在某个地方我们彼此又会碰到。”
丹恩正在地上画一个形状,那是艾弗里克洲。他在那下面放了一点儿稻草代表拉斯塔姆,又用一块小石头代表石村,用一片叶子代表切洛普斯,而后他递给费利斯一块鹅卵石,问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费利斯把石头放在离切洛普斯有半个手掌那么远的地方。现在如果丹恩把他那修长的手指全部伸展开来,拉斯塔姆和他们要去的地方之间有丹恩手掌那么长的距离。他对玛拉说道:“看看现在我们已经走了多远。”
费利斯看着,脸上却没有笑意:玛拉知道,她并不相信他们还能走得更远。
玛拉说道:“我们在切洛普斯就干得挺好,而你那时候并不相信。”
“的确。”费利斯说道,“不管怎么说,祝你们好运。我很喜欢你们两个,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的确很喜欢你们。”
“好运?”丹恩说道,“了解情况才是最重要的。”他指着费利斯要他们去的地方说:“在地球仪的这个地区是一片绿色,河流遍布。”
“什么地球仪?”费利斯问道。
“它展示了很久以前世界的样子。”
费利斯耸了耸肩膀。“我对这些可是一无所知。”
“在绘有冰层覆盖整个北部世界的那张地图上,艾弗里克洲的北部不是棕色的,和地球仪上的不一样,因为在冰层之前那地方全部都是沙漠——艾弗里克洲的北部是一整片沙漠。但现在不是了。在地球仪上惟一有绿色的地方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那里有河流,满目绿色。”
“河流,是的。”费利斯说道,“但是你不会发现太多的绿色。”而后她又说道:“可是我真不知道你们在谈论些什么。”她被惹恼了。“还是让我来给你们点儿忠告吧。你们在莫洪迪居住地所听到的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可并不都是真的。他们加了些骗人的把戏好让人们记住。”
随后他们启程了,此时烈日当空,他们的下方是灌木丛生的平原;而后太阳转到了他们的左边,它闪着灼热的光芒,清晰可见,并未因空中的灰尘而失去光泽;在他们的下方是一条河流和一个小城镇,当他们开始降落的时候,那城镇里面似乎熙熙攘攘的。而后他们降落了下来。这里的人们玛拉还看得惯:各类人都有,皮肤的颜色各种各样,有的是直发,有的是鬈发,颜色也不一样。他们不是莫洪迪人,不是哈德隆人,也不是那些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人。
机器的旁边已经围了一小圈人。费利斯告诉了玛拉和丹恩一个地址,为他们指出了要去的方向,她说道:“希望将来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还能再见到你们。”而后她就离开了,这一次她是向东方飞去了。
玛拉和丹恩被那些好奇的目光所包围着。那些目光并没有敌意,至少现在还没有。两人迅速地向费利斯指给他们的方向走去,那些人的目光也一直跟随着他们。这地方很热,是一种潮热,他们能感到身上直往下淌汗,呼进肺里的空气就像是蒸气一样。
这里的房间是用木头和砖建造的,屋顶铺着草。这地方看上去挺繁华,显然还没有人去城空,和费利斯所描述的河流镇并不一样。
他们在一条巷子里找到了一间小屋,便走了进去,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平常的妇女在削植物的根茎。她上下打量着他们,听到是费利斯推荐来的,就点了点头说道:“坐下吧。”他们坐在一张木制的大桌旁边,上面放着晚餐时用的碗勺。那女人一个劲儿地发问,而他们则很谨慎地回答着,只是说他们从切洛普斯来。她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从切洛普斯来的难民太多了,我们都应付不了了。”
丹恩询问码头在哪里,她说会让她儿子去给他们订好座位。她建议他们上船前一直待在屋里。“很多难民都被抢了。”她说道,“你们看上去没什么可抢的,不过谁知道呢。况且这儿还有一些奴隶贩子。”说到这儿,她仔细地看了看玛拉穿的奴隶服,但是却什么也没说。
玛拉很久都没有吃过像女主人晚餐时所提供的那类食物了,那是炖熟的植物根茎,还有面包:莫洪迪人不太习惯这类食物。
那女人并没有问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是在后面指给他们一间房子,窗户上都加了栏杆。房间里有好几张床。玛拉选了一张能看到窗子的,丹恩则蜷在一张床上,清点着坎达斯给他们的小面额的钱。他将它们分成两份,装进小皮袋子里面,将其中的一半递给玛拉,又数了数剩下的九枚金币。他想把它们藏起来,于是就在各个地方都试了试——里面的口袋,鞋子,最后选择了一个小点儿的皮口袋,它看上去只像是装零钱的钱包。他们又查了查剩下的面包,决定试试从女主人那儿再买一些。
所有这些计划和打算耗费了他们一个多小时。
玛拉想,当人们在切洛普斯的时候,所有维持生活的事情都自动运转着,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儿就行了,而现在,当你处于生活的边缘时,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这一切是多么不同啊。
他们睡下了,夜里醒来时发现黑暗中有两个人影想从窗户进来,但是因为有护栏,他们没能得逞。于是两个人又躺下了,玛拉梦见了梅里克斯,醒来后依然觉得是躺在他的臂弯里。但并不是这个梦让她醒来的。丹恩来回地翻身,在睡梦中还争斗着,嘴里喃喃地威胁道:“我要杀了你。”玛拉听不清名字,不过她觉得听到他提到了库利克。
第二天早上她告诉丹恩他在做梦。他说自己知道:他几乎每晚都做噩梦。她问起了库利克,但丹恩只说他给自己提供毒品。很显然他并不想谈论此事。他们出了屋子后,那妇人给了他们些热茶,说是用自己在岸边种的植物做的,另外还让他们吃了些面包。他们按她说的价钱付了账,又问能不能买点儿面包。他们用一些零钱买了点儿面包,而后就迅速地来到了河边。
木桩上绑着一条大船,大约三十步长,十五步宽,人们已经开始上船了。玛拉和丹恩在狭小的芦苇棚下的长凳上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感到周身都浸透在潮湿的热气当中。在空中有咬人的小昆虫。乘客们用随手能抓到的任何东西当做扇子摇着——布片、手掌,甚至是面包片。这时有个男孩跑过来,在船快要开动时跳了上来。他来卖用河边的草做成的扇子。玛拉和丹恩买了两把用来驱赶小虫子,而这时那男孩儿纵身一跃,又从船上跳回了岸上,赢得一片喝彩。随后,这个他们还没来得及细看的城镇就远离而去,成为了过去。
玛拉和丹恩只知道自己一直都生活在干旱和尘土之中,他们总是因为没有水而感到焦渴不安,所以他们觉得自己是在一条无边无际的河流上航行;不过他们能看出来,这条河以前更为宽阔,因为河水曾一度漫到了堤岸的边缘,但距那时候已经有一段日子了。现在的水位足足下降了十英尺,长在河堤上的青草曾聆听过河水拍击堤岸的声音,也曾见过河里的水苔草。河里有水龙,它们躺在堤岸上,一半儿身子浸在水里,有些水龙有船的一半儿那么长。在船头和船尾各站着一个人,用长杆子来推动船。这意味着河水并不很深:当河水涨满的时候,杆子是碰不到底儿的,也无法用来推船。推船的人穿着松松的灯笼裤,裤脚别进鞋里,顶端一直系到脖颈,头部和脖子也用布紧紧地包裹了起来,这样那些蚊虫就无法钻进去了,即便是这样,他们的脸也被咬得又红又肿。他们的双手也被包在袋子里,一直包到了手腕。
船上共有二十位乘客:有男有女,还有两个孩子。玛拉一直关注着这两个孩子,让自己相信他们都非常健康,能有充足的食物。
玛拉觉得自己可能怀孕了。也许是她希望自己怀孕了吧?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直希望着、渴望着能有个孩子——也许她想要的是梅里克斯?如果她怀孕了,丹恩会怎么说呢,现在事情已经够困难的了。
北方,他想去北方,想要北方的水源,想要将干旱抛在身后。但是,一旦遇到一个不受干旱威胁的地方,他们是不是就会停下来呢?北方到底有多远?那里是什么样子?从坎达斯墙上的地图上来看,北方不过是一片被冰雪覆盖的、白茫茫的另一半世界罢了。她想,那里也许是一切水源的所在,都被封存在了冰雪之中,无法流动。当南方的人们提到北方的水时,是不是就是指这个呢?
天气极为炎热,水面闪耀出炫目的光亮。玛拉昏昏欲睡,但却被水龙从岸边滑入水中发出的扑通声和溅起的水花声给吵醒了。这些龙已经在这条河流中生活了几千年:石村墙上的图片是这么说的。它们都是些体形庞大、行动笨拙的怪物,长长的下颌里满是不规则的、难看的牙齿,里面鼓鼓地全是赘肉,像是充溢着自信。也许它们打算倾覆这条船?如果它们集结在一起,是足以做到这一点的。她让丹恩去问了问船头的划船人,他回答说,如果船超载,在水里的位置很低,有时候这些水龙就会试着蹿起来抓乘客的。它们有没有得逞过呢?“噢,有时候是的。”划船人说道,他已经被蚊虫弄得不耐烦了。“坐下安静些,要不然它们会咬你们的。”
天气依然炎热而又潮湿,人们饱受着蚊虫叮咬之苦。划船人把一些容器放到河里,给乘客们打上来点儿水,他们边喝边往身上浇,而后还想多要些。河水会不会引发疾病呢?即便会,由于炎热的天气人们也无暇顾及了。他们只想喝水,而后就在船边上排泄了起来,没有人还去讲什么羞怯,他们也不打算去掩盖什么,热气已经让人们懒得去理会这些了。那天黄昏时分,他们来到了一座小镇,这里的人们已经对这些乘船的旅行者司空见惯了,所以对他们毫不在意。为了寻求保护,他们一起走进了一家小旅馆,又吃了些炖过的植物根茎和面包,还有炖过的酸果。他们睡在一间大房子里的草垫上,一个个都伸展着四肢,尽可能地少穿衣服。他们让自己相信,夜晚天气要凉爽些。可玛拉还是盖得很严实。她的床垫紧挨着丹恩的,这样他一做噩梦,她就能把他给叫醒。
在清晨他们又启程了。河流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它翻卷着水花流淌着,泛着青绿色的光泽。因为是旱季,沿着河岸有一些绿树,树上有一些鸟儿,大部分玛拉和丹恩都没有见过。河两侧的土地很干燥,颜色发黄,高高的枯草镶嵌在岸边。这部分土地曾经是艾弗里克洲绿色区域的一部分,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有郁郁葱葱的森林和数不清的支流——至少坎达斯是这么说的——还有更多细小的溪流汇入到这些支流中来。但是现在,没有森林,只有热带稀树草原,在干燥的堤岸之间,河流水位很低,只是缓慢地流淌着。整整七天,他们都沿着河流向北而上,每晚在小城镇留宿,那些旅店给乘船人所提供的食宿都差不多。这一次他们沿着艾弗里克洲所行进的距离,相当于丹恩在地上给玛拉画地图时,他食指的宽度。现在他们得做出选择:或者下船,在支流与大河交汇处的镇子中歇歇脚,或者转乘另一只船继续前行,因为现在的这条船将返程至起点,也就是他们降落的地方。玛拉想歇歇脚,但是丹恩却不肯。在愿望的驱使个,他还想往北去,一直向北方走下去。大多数乘客都转乘另一条更大些的船。似乎没人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只知道比起他们自己来的地方,要去的地方情况肯定会好得多。不是所有的人都从切洛普斯来:有的是从玛贾布来的。玛拉和丹恩比他们来的地方都要远,但是对此他们非常谨慎。单单让从切洛普斯来的人们知道他们是莫洪迪人就已经很糟糕了,为此人们对他们充满了嫉恨。玛拉知道丹恩正在挨个地查看这些人,她非常熟悉他这种细致而又专注的神情:是不是从居住在中心大楼起,他就开始从人们的面孔中分辨朋友与敌人了呢?即便是这样,他也做得不露痕迹。在晚上,玛拉总是躺在距离丹恩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因为她担心他会说梦话,怕如果不及时叫醒他,他会在做噩梦时叫出声来。
他们现在所航行的这条河流是另一番景象。它更宽阔,虽然从堤岸的顶端来看,河床已经缩小了,但还是比他们刚刚航行过的那条河要深很多,而相形之下,那条河只能算是条小溪而已。在这里不能用撑杆;船的两侧各有一个桨手,另外还有一个舵手。船在水里的位置很低,而且一直都在水中央航行,好避开在河岸爬行的水龙。在支流的沿岸很少能看到城镇和村庄,而在这里却总能遇到。所有的房屋都是用烧制过的泥砖建造起来的,以芦苇草铺顶——显然河流附近并没有森林:两岸是荆棘丛生的半沙漠地区——有些小块地区,甚至已经如真正的沙漠那样闪着灼热的黄色了。沿着河岸长着厚厚的芦苇草和一丛丛的竹子,以及各种各样的棕榈树。所有的乘客对这里的景色都感到很新奇,于是桨手不得不就他们目前正在航行的地方一一做出解释。
第一站所停留的城镇比他们在其他河流上所看到都要大,条件也好些。尽管桨手告诉他们,这里的人们非常平和,也欢迎到来的旅行者好挣些钱,但他们还是紧挨在一起行走,以防有人袭击。在旅馆里,他们可以选择睡大房间,也可以选小些的屋子,于是玛拉和丹恩就设法弄了间小房间。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单独待在一起了,现在他们可以清点一下还剩多少钱,也能随心所欲地好好谈谈。他们那些小面额的钱币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可是在这样的小旅馆里根本无法换开一枚金币:除了在故事或是传说中,这些人大概从来就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这时候他们的运气来了。其中一个桨手病倒了,不能和大家一同前行。于是丹恩主动代替了他,这样他们就能免费乘船了。他坐在船一侧的正中,玛拉就坐在他身后看他划船。费利斯给他的那件蓝色工作服太热了,于是他和所有男乘客一样,只围了一条腰布。他工作时,玛拉看着那满是肌肉的后背想到:那后背看上去不错,但就是太瘦了。所有的乘客正迅速地消瘦下去,他们出得汗太多,而天气又太热,还不想吃东西。玛拉卷起了袖子,她知道,如果奥菲尼看到她和丹恩是这副样子,会立刻下令给他们准备特别的食物,并让他们好好休息。丹恩从早到晚都在划船。他身体强壮,学什么都很快,还总是从河里打水给大伙喝,此外他还帮助人们上下船。他成为了最好的桨手,这样他就能保住这份工作。起码,在河中央没有什么蚊虫。玛拉看着那长满芦苇和矮棕榈树丛的河岸一点点地从身边滑过,她先是将目光转向别处,随后闭上了眼睛。她感到很不舒服,非常想下船躺一会儿。河水那粼粼的波纹,甚至顺着桨滴落下来溅到河里的有节奏的水声,都令她感到恶心,她不止一次地靠在一侧船舷吐了起来。挨着她坐在长凳上的是一位沉默寡言的妇女,此时她低声地说道:“你最好别让他们知道你肚子里面有了,要知道这对你有好处。”玛拉随即意识到自己怀孕了。要不是这个陌生人告诉她她怀孕了,玛拉一直对梅里克斯能否让她怀上孩子缺乏信心。“如果人们知道你肚子里有了孩子,会有好多人想把你抢走的。”这个女人继续说道,而后她从袋子里拿出一把干叶子说:“嚼嚼这个,这会让胃好受些。”玛拉嚼着这些又苦又干的东西,恶心很快便止住了。这位新朋友叫萨莎,她是最后一批离开玛贾布的人员之一,她坐在玛拉身旁的位子上,就在丹恩的后面。她一直看护着玛拉,让她啃点儿干面包,再喝些水,不停地让她喝水。
夜晚靠岸之后,她给了玛拉足够的干叶子,叮嘱她别告诉别人她怀孕了。由于他们一直和其他人在同一间屋子里,玛拉根本没有机会告诉丹恩。第二天,玛拉问萨莎是否有治睡眠不好的药,并拿出了一枚硬币。萨莎收起硬币,递给玛拉一些树皮,让她浸泡在水里。她说:“这些天很多人都睡不好。”当她看着玛拉把浸泡过树皮的水给丹恩喝时,她的目光显得非常忧郁。玛拉想,如果我问她的话,也许她告诉我的故事比我自己的还要让人难过。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愿意交谈:我们对可能听到的故事感到害怕。
第二天早晨,当人们正向船走过去的时候,玛拉趁其他人不在场时告诉丹恩她怀孕了,询问他们是否应该下船歇几天。他说话的声音非常低,玛拉几乎难以听清,他说有人在跟踪他们。“我们换船的时候他就在城里。我看见他了。”他急匆匆地要去赶上其他人,玛拉拽住了他,说道:“丹恩,有时候你只是在想象。你敢肯定吗?”玛拉这一拽,好像又让丹恩返回了童年,他用孩提时代的口气说道:“玛拉,他是个坏家伙。”玛拉紧紧地抓着他的两臂说道:“丹恩,别这样。”令人惊奇的是,听到这话,他便直起了身子,又摆脱掉了小丹恩的影子,他直视着她说道:“玛拉,中心大楼的很多事情你并不清楚。”随后,他强颜一笑,表示他很信任玛拉。“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我讨厌去回忆那段日子。”
“可你连睡觉的时候也在想那段日子。”
“我知道。”他说道,抽出身子赶到她前面上了船。即便听到她说她怀孕了,他也根本没放在心上。
玛拉在漫长、炎热而又潮湿的一天天中忍受着煎熬,炫目的水波纹对她来说是最痛苦的折磨。好在有萨莎一直在照看她,让她嚼草药,啃些干面包,还不断地鼓励她。“怀孕时这一阵最难受。”她说道。“很快你就会没事儿的——你等着看好了。”玛拉怀孕的时间不会超过六个星期:她的月经一向很少,总是时有时无,有时又延期,不过她也不指望月经能正常——一年前她才能算得上是个真正的女人,月经又怎么可能很正常呢?她希望梅里克斯能知道这消息,她希望还能再次看到,当他认为玛拉曾和朱巴睡觉的那个晚上,他那痛苦、备受煎熬的神情。如果他知道这消息——她想象着他的表情:他站的姿势都会不一样的,个子也会高上一截儿;他的脸上总是一种畏缩的、不自信的、甚至是抱歉的神情,是那样一种笑容——这些都会随之消失。她想象着把手放在他的手中,挺着肚子站在他身旁,向同族宣布这消息,想象着当人们冲向他表示祝贺时,他将会是怎样地笑着。可现在他离她是多么遥远啊——而从前他离她也是那么遥远;她根本就够不到他——从前也是这样的;可是每天,她的思绪还是一次又一次地飞回到他身边,回到那里的人们那儿,回到那里的人们所认为的安全的世界当中去。
每天她都坐在丹恩身后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用瘦弱的双臂划动着船桨,看着他那曾被同族喂得浑圆的双颊渐渐消瘦下去。玛拉整日都在波涛中忍受着阵阵袭来的恶心,萨莎在她的身旁耳语着:“别吐,别让他们看出来。”她痛恨这样永无止境的旅行,要一直沿着河中央顺流而上。水中倒映着蔚蓝的天空和缓缓飘动的白云,河岸边长着芦苇、竹子和棕榈树。然而在水里的倒影中却时常出现水龙那阴暗的身影,以及它咧开嘴时露出的白色牙齿,它撑着下巴,让小鸟清洁口腔。她多想停下来,哪怕仅仅是不再移动了呢。在旅行到第二十天时,丹恩早上一觉醒来便发烧了,于是不得不待在后面歇着。人们觉得似乎已经朝夕相处了很长时间,彼此间如同朋友一般。玛拉知道如果没有萨莎,她根本无法前行。如果没有萨莎——也许人们早就向当地的头目告发了,他们会把她抓住,好等着下一个人贩子来。她和丹恩在一个小城镇找了间屋子,两个人都蒙头大睡。丹恩的烧退了,她晕船的症状也消失了。可是她总得起身用海绵沾上水给丹恩擦去汗水,把水捧到他嘴边让他喝,尽管那水由于放了萨莎给的草药而变得很苦。
在睡梦中他喃喃道:“玛拉,我们必须得往前走。他会抓住我的。”“是谁,丹恩,是谁呀?”有一次他回答道:“库利克。”不过还有其他名字,但玛拉没有听清。
玛拉比丹恩恢复得要快,她相信正如旅店老板说的那样,城里的人们都非常友善,于是她上了大街——应该说是小巷——因为那里的房子都是用泥砖搭成的。她在城中四处闲逛,对碰到的人们也不太在意,而人们也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她。她曾从窗子里看到,在离这座城镇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一些大型建筑物,于是就向那边走了过去。她盯着低矮的草丛好避开蛇。她贪婪地闻着那拂过她身体的灌木所发出的香气。那清透的药香令人沉醉,她不相信这叶子会有毒,就嚼了一些,结果觉得有些饿了。那些建筑都很高,大约有六七层,是用石头造的。这附近表面看不到石头,因此在别处一定有个采石场。当她来到建筑物前时,发现它们的年代非常久远,而且很早以前就没有屋顶了,甚至连屋顶和椽子的痕迹都没有,也没有掉下来的房梁,只残留着墙体。不过很久以前着过火的痕迹倒是留下了,烧焦的印迹已经渗进了石头里,让人觉得石头本身就是黑色的。新近也曾着过火,那烧过的香灌木如鬼魂般立在墙里面,每一株的枝干都交错着笼成了一小团灰云。
这里曾经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城市,布局错落有致,街道在广场处交会。地面上曾铺过大块的石砖,还留有车轮碾过的印迹。建筑物里全是鸟儿,只要是有突出的或是有洞的地方,都被它们搭建起了窝。匍匐类植物沿着墙体一直攀缘而上,它们绿色的、细细的脚牢牢地攀住了石头。这里什么时候有人居住过呢?她问过旅店的老板,他们说没有人知道:只知道那是在树木消失之前。这里曾经有茂密的树林,不过时间太久远了,就算你走上几天,连老树干或是一点儿干木头几乎都找不到。这里曾经是热带雨林——至少人们是这样说的。现在雨水不够充足,连棕榈树都快不行了。在旱季,由城中的人们组成小组来负责浇灌沿河的那些树。树可以提供所有的食物,纺织用的纤维以及一种类似奶的液体,由于现在家养动物越来越困难,这种奶非常受欢迎。玛拉去看了看那些动物。这里的产奶牲口比起南方的小一号,还不及玛拉的腰高,这使她想起了米什卡和米什基塔,不知道它们看到这些小号的动物会做何感想。这里还有带角和乳房的动物,有玛拉肩膀那么高。人们用棕榈叶喂他们。还有一些非常高大的动物叫“落驼”,有如脚灯般的大脚和长长的脖子,他们是从北边运过来的,那时候北方全是沙漠和石头,而这种动物并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就能生存下来。那是什么时候呢?几百年,也许是几千年吧,没人能说得清。玛拉问人们是否见过飞行器,得到的答案是,以前有很多,至少一星期就有一次,但后来几乎没有了。现在人们全靠这条河了,看来它不大可能会消失。这条河流汇入那条人们认为是干流的大河中,这里总是有很多河流,尽管它们总是改变河道。
玛拉站在这早已被废弃的城垣之中,盯着那几百年、甚至是几千年来都空空如也的街道和街道上那远古时期的车辙,热带雨林萦绕在她的脑海中。热带雨林……那意味着什么呢?她闭上眼睛想象着,耳畔又听到了水顺着船桨滴落下来的声音。在森林中漫步会是什么样的呢?雨水在湿润的枝头驻足,而到处都流淌着小溪。
她来到河边,看着那翻卷着的、闪着炫目光彩的河水,这又使她想起了船上的颠簸,于是觉得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起来。很快她就又得上船度过一天又一天——还有多长?——那热气,那颠簸,那令她感到晃眼的粼粼水波……她听到了萨莎的低语,别让他们知道你怀孕了,于是她闭上双眼,想把恶心压下去。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身影,是一个身着粉色衣衫的动人女子,她编成辫子的头发闪着光泽,冲她微笑着。是基拉,她说道:“看见你我一点儿都不感到吃惊,有理智的人都会离开的。”
她拉着玛拉的手走进一间两层的泥制房子,它比其他房子都要大些。她们走进一间凉爽的大屋子,里面全是色彩斑斓的物件——靠垫、挂件、刺绣品,还有色泽鲜亮的盆盆罐罐。玛拉滑进一张芦苇编制的椅子里,很高兴总算是能歇一会儿了,基拉拍了拍手掌召进来了一个仆人,让她去取些饮料来。
“现在给我讲讲你们的经历。”基拉说道,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敲打、翻转、展示着那把由红色鸟羽毛制的扇子,那样子和艾达一样。她那粉色的裙子如波浪般散开,一直垂到了地板上。
玛拉讲完自己的故事后问基拉:“如果你知道会是这样一种经历的话,你还会离开吗?”
现在,基拉并不习惯这种直截了当的问法,她面露不悦地回避着,而后笑着又去摆弄手中的那把扇子——她一直都是这样;不过面对玛拉那严肃的面孔,她最终叹了口气,回答道:“不,我不会的。那样乘船,我根本受不了的。”
“离开孩子,你觉得难过吗?”
“那是艾达的孩子了。”
“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又是一声叹息,既非随意发出的,也非刻意装出来的。“玛拉,孩子跟着我是会死在船上的。孩子能受得住那些吗?——那么热,那么多蚊虫,没有足够的食物……”
这时候仆人进来呈上了由棕榈树和水果制成的奶。
“这儿的食物够吗?”
“足够了。我的丈夫是个商人。”
“你丈夫!你可不是一个愿意要丈夫的人。”
“的确如此。不过这里有几种不同类型的婚姻。他想要一个完整的婚姻,而且他觉得我很不错。”她笑了起来,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随后她靠过身来对玛拉耳语道:“如果他知道我在切洛普斯是个奴隶的话……我在有了一个合法安全的身份后,才会让他碰我。”然后她又大声地说道:“我很爱他,而他对我也很好。”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走了进来。听到她的话,他感到十分开心。他那英俊的黑色面庞上由于兴奋而闪耀着光彩。他的头发如同一大丛黑色的灌木。他站在那儿,手搭在基拉的肩头看着玛拉,玛拉能看出来,他对自己可并没什么好感。
“是你的朋友吗?”
“她是我表妹,从切洛普斯来。她嫁给了头人的儿子。”
这男人点了点头,很礼貌地笑着,他拧了拧基拉的肩膀就走了出去。
“他嫉妒了。”玛拉说道。
“他嫉妒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我可是不和这儿的那些人搅在一起,他会杀了我的。当然,我也不跟女孩子多待,只是在一起打发时间罢了。”她就这样一直说下去,也没有向玛拉提问,因为她对切洛普斯的生活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了,并不打算对此有所改变。
有一点很清楚,她非常孤独,渴望和别人谈话,但不是去交谈,而只是谈话。玛拉几次试图打断她,这时仆人进来说旅店老板在找她。
她想,可别是丹恩有什么事儿了,他一定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她向基拉告退,基拉说道:“我会去看你和丹恩的。”玛拉在昏黄的阳光下飞快地返回了旅店,老板正在那儿等着她,他把一个叫乔姆比的人介绍给了她。她觉得他看上去非常可怕。他身材很高但很消瘦,皮肤是她从来没见过的那种难看的白色。他的头发像莫洪迪人,可他那不健康的白色皮肤真是让人感到厌恶。
“你弟弟吵吵嚷嚷的。”他说道。
“他是我丈夫,不是我弟弟。”玛拉说道。
麻烦就在于,丹恩也许没记住要撒谎。她跑到房间里,看到丹恩蜷在床头喘息着,显然他在做梦。于是她让他躺下,给了他一些药说道:“丹恩,我已经告诉你我们已经结婚了。你能记住吗?”她一遍遍地重复着,直到他回答说是,他会记住的,随后就又倒头睡去了。
玛拉站在矮窗前,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一泻而去,看着长长的月光在水面晃动着。即便是这样轻微的动静都让她觉得难受。
乔姆比过来询问丹恩的情况。她告诉他丹恩在河上感到不舒服,是由于蚊虫的缘故,很快就会好的。乔姆比满腹狐疑,充满了敌意。他又询问了她的身体,因为他听说她来的时候也很难受。玛拉说自己晕船,不过并不严重,现在已经好多了。
当基拉滔滔不绝地讲话时,玛拉已经对这个地方有所了解了。
河流镇地区由戈德尔人统治,他们在上游的一个叫做戈德尔的镇子里设有总部。每一条河流的镇子都有自己的代表,而在这个城镇里代表政府的人——基拉管他叫做密探——就是这个又高又瘦的乔姆比。基拉看到了玛拉难受的样子,只是在这种场合,她才能显示出自己真的感到非常难受。她告诉玛拉千万别病倒。如果丹恩和她都病了,就会被认为可能是传染病的先兆,那样他们俩就都会被戈德尔人送到隔离医院里去。这个地区的人最怕传染病,因为最近已经有好几次了,死了很多人,多数是孩子。玛拉害怕告诉基拉她怀孕了,不过当难受又一次袭来的时候基拉对她说:“你最好别告诉他们你怀孕了,他们会把你抓走去传宗接代的。不过只要你设法让他们相信丹恩是你的丈夫就没事了。他们不会把妻子从丈夫身边带走的。”
看来玛拉既不能得病,也不能让人们知道她怀孕了,那她该怎么办呢?看来除了继续前行,寄希望于情况会好转外,她别无选择。选择:人们有选择吗?比如基拉,如果她留在切洛普斯,也许同族会自愿把她送到哈德隆人那里,因为她太不招人喜欢了。如果她自己照看孩子,那艾达不会让她的日子好过的。而如果她带孩子一起走,那么毫无疑问,孩子会死在河上。
玛拉也想过回到切洛普斯,哪怕是再次经历这漫长而又艰苦,甚至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旅途呢。她想告诉梅里克斯,看,我怀孕了,你也像你的父亲那样,可以成为父亲了。可是孩子一落地,哈德隆人就会把她带走的。她所处的情况还是会像她和基拉所知道的那样:切洛普斯时日无多了。
为什么基拉不像其他同族,而是对此头脑清醒呢?她是个孤儿,孩提时代就从莫洪迪人次等的一个分支中被带到了同族这里。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同族的一部分,而一直都将自己视为一个局外人。所以她总能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来审视同族,也从来没沉醉在满足之中。
照这样想下去,最终的结果则很残酷,那就是:基拉抛下她的孩子离开,她自己也许因此会幸存下来,而同族、哈德隆人——还有她的孩子——则不太能幸免。
现在玛拉该怎么办呢?
她一听到丹恩在睡梦中喃喃低语或是大声喊叫,就立刻劝他安静下来,跟他说,丹恩,安静些——他醒来后又恢复了自我,于是便要求立即离开。
“你不记得我怀孕了吗?”她低语道,“不记得我现在是你的妻子吗?”
“在北方情况会好些的。”他说道,但随即又发起烧来,他浑身发抖,大汗淋漓。玛拉睡觉的时候,基拉就来坐在他身旁。玛拉知道丹恩相貌英俊,但是没想到他那么快就会吸引住别人——尽管之前还有费利斯——不过,看来基拉非常喜欢丹恩,她帮助玛拉给丹恩脱掉奴隶穿的袍子,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看到丹恩身上的疤痕以及腰部的伤疤,她叫了起来。她叹着气说他们离开后,她也许会赶上他们,因为这地方太没意思了。毕竟,这儿只是条小河。再行进十天之后,它就会汇入干流,你可以顺着干流一直向北航行,能达到“落驼”来自的那个国家的边境。不过那儿的人们说另外一种语言,但基拉认为这对她而言不成问题。
“我以为各个地方人们都说一种语言。”玛拉说道。基拉笑着告诉玛拉,她的问题就在于——而这也曾经是基拉的问题——她认为哈德隆并不是个小地方,基本上就算得上是艾弗里克洲了,并且由于艾弗里克洲南部的人都说一种语言,他们认为世界各地也都是这样。
看来,基拉的出现让那个高个子、白皮肤的密探的怀疑有所缓解,直到基拉离开他才走过来。他说已经注意到玛拉的身体不太好,而他有责任向上级汇报。“我现在身体非常好。”玛拉说道。她觉得这个人犹如一条虫子,皮肤像是蜥蜴那白色的肚皮,她讨厌他碰她,可他却抓住她的腕子摸她的脉搏,又用骨瘦如柴的拇指摸她颈上的脉搏,随后又弯下身子看她的嘴和牙齿,还翻起她的一只眼皮。玛拉知道他不光是在检查她的健康状况,他会将她的身体情况向戈德尔的上级汇报的。
“要是你怀孕了,”他说道,“如果那个人是你丈夫,你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是我丈夫。”
“可你们看上去很像。”
“莫洪迪人看上去都很像。我们是近亲结婚。”她回答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会这么想。
“那么,像这样的错误纠正起来并不难。”他说道。
丹恩已经醒了过来,他一直在听着,从他的表情玛拉可以看出,他正努力克服身体内极度的不适。
“你承认这孩子吗?”乔姆比问他。
“是的,我承认。”丹恩说道,他忘了玛拉嘱咐过别说她怀孕了。
玛拉问基拉,往戈德尔带个信儿要多长时间,回答是两天。看来,要商量、做决定还需要几天,再加上坐船返程还需要两天,总共需要一周的时间。
玛拉告诉丹恩,说不定戈德尔人会纳她为妾。他说:“噢,不,他们不能那样做。”每次她说完话之后,丹恩总要停顿一下才能听到,而后才做出回答。她知道这次高烧的确对他损害不小——并不是身体上的,因为他已经渐渐康复了,但是他的梦魇却因此正一点点地逼近。她怀疑丹恩是不是有点儿疯了。而有的时候,在有些方面他确实已经疯了。
整整一个星期,她都不断地给丹恩和她自己补充食物,陪着他在泥泞的街巷行走,带他到热带草原上那废弃的古城中,好让他变得强壮起来。她知道一直有人监视着他们。当他们和基拉坐在一起的时候,玛拉就观察丹恩对基拉是否具有吸引力,她想借此来打消心中的担忧:在河流镇,对男人具有吸引力的男子是会被判死刑的。丹恩也确实应和着基拉,不过,她把什么都不真当回事儿,所以很难判断她的感受是什么。
在第十天头儿上,有两个穿制服的人从上游的戈德尔坐船来到旅店,说要见玛拉和丹恩。这时他们俩正在公用的大房间里吃饭。一看到这两个人,丹恩就大叫一声窜出了门外,消失在如同迷宫般的街巷屋宇当中了。的确,在玛拉看来,那两个人十分相像。和居住在这儿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皮肤黝黑、身材魁梧,脸颊比较瘦,不过他们的头发和莫洪迪人一样,都又长又黑。
“看来你丈夫逃走了。”其中一个很和气地说道,“那么,现在事情简单了,收拾一下你的东西,你得和我们去戈德尔。”玛拉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丹恩之所以逃走,是因为这两个很相像的人在他的脑海中随即重合为了一个人。也许他找基拉去寻求帮助了。反正他也没犯罪,也没有病——当然和怀孕更沾不上边儿。
“要是你怀孕的话,比生病还好些,”另一个狱卒说道,“要不你就得被隔离开,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们看着她付了账,而她手头再没有小额硬币了。她看到他们和乔姆比商量着,乔姆比将小城中的情况做了汇报,又接受了给他的指令。
上游的船过来了。玛拉背着袋子上了船,坐在了她原先的位子上。只不过这次她身后有两个人监视着她。他们以为她会怎么做呢?跳进这满是水龙的危险的大河中去,从它们身边游到岸上去,而那边上只是空旷的热带草原和废弃的古城?
当晚在旅店中,他们让她睡在两个人之间。第二天在船上也是如此。她并不讨厌这两个人,他们不过是在执行公务罢了。他们很和善,保证她吃好喝好。到达戈德尔的那个晚上,她被带进了一所监狱,在那儿她被交给两个妇女看管,她们给她吃饭、洗澡,两个人都好开玩笑,都想竭力逗她开心。
第二天早上,她被带到一位年长的地方官面前,他让她想起了朱巴,至少他的言谈举止很像。
“你宣称你结婚了?”
“是的。”
“是哪种等级的婚姻?”
基拉曾跟她说过是第二等级。那也就意味着,在此地,每个男人或是女人都可以有其他的情人,但是男子必须对孩子负责,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做父亲。当这里繁衍后代的能力逐步降低时,就在法律中加上了这一条。
“第二等级。”玛拉说道。
“不管是哪种等级的婚姻,丈夫不在场时,你们之间就没什么关系了——你同意吗?”
“是的。”玛拉回答道。
“那么,你必须回到监狱。如果在一个星期之内你丈夫还不来认你,那你就得加入繁衍后代的行列中去了。”
玛拉来法庭之前是走在两个狱卒之间的,现在又同样被送了回去。来的时候她非常紧张,什么都没留意;但回来的时候,她放松了许多,因为她相信丹恩一定会来的,所以她可以端详一下刚才走过的那些街道。戈德尔与下游那全是用泥搭建房屋的城市截然不同,它要大上几倍,尽管建筑物还是用泥或是泥砖搭建的,但是其大部分表面都是以质量上佳的灰浆涂抹的,而在位于石村之上的城市废墟里,她也曾看到过同样的材料。因此,这些建筑看上去并没有与河岸上的泥连成一片,它们的颜色是白的,或者说是一种土灰色,有的是黄色的,甚至还有粉色。这些建筑的表面既不新也不干净;有些地方被碰掉了,有些地方泥浆已经脱落,还没来得及修补。屋顶的芦苇也需要换新的,那上面有些地方已经有鸟儿在做窝了。很多建筑都空无一人。但是街道上却有成群结队的人们。他们穿着的衣服有的有色彩鲜明的条纹,有的则是单色的,质地与玛拉藏在袋子最里面的袍子是一样的。那是一种雅致的、几乎透明的面料,虽然衣服本身做工很简单,但是在领口和袖口都缀有刺绣。这里的人们衣食无忧。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这里有一种自信与宁静的氛围。人们站在一边谈笑着。在一个小花园里,许多人家坐在草地上边吃边喝。那两个狱卒也不像士兵那样行进,而是悠闲地散着步,她问问题时就停下来给她解释。
两个女狱卒把她接了过去,她们和那两个狱卒都在逗她开心。玛拉知道,这两个能一直留在这里的妇女都非常聪明,同时觉得她们值得信赖。她决定信任她们一次:毕竟,她没有其他选择。
她问她们是否有堕胎药。她低声说话以防隔墙有耳。她们丝毫也不感到惊奇。其中一个也低声回答道,如果有人发现她们这么干的话,两个人都会被判死刑的,而另一个则说价码可是不低。
玛拉把手伸到袍子下面,解下了一枚金币,随即就发现这么做有多可笑:她们只需撩开她的袍子就能发现一整串金币。于是她解下绳子把金币全部拿了出来,一共二十二枚。她给了她们一枚。两个人先后检查了一下。而后她们又让她再拿出一枚,她照做了。三个人都知道,这两个女人可以把金币全部拿走,有那么一阵儿玛拉已经绝望了,她觉得她们经不起诱惑。可是她们说道:“好了,你收起来吧。”于是她又把绳子系回到原先的地方。
她们说,你真运气,监狱里就你一个女人,否则风险就要大得多了。而后她们开玩笑说,通常人们想从她们那儿得到些药来增加怀孕的机会,这是她们的荣誉,而这使她们帮起玛拉来更为容易些。
她们让玛拉喝了一种很苦的药,她觉得体内燥热得难以忍受,足足难受了三天。在第四天的深夜,她们把她放在地上的垫子上,开始揉搓她的胃部。她能感到她们那长长的手指熟练地通过了她的身体,深深地探了进去,去寻找子宫的位置,去寻找那孩子的位置——最后终于找到了。剧痛让她昏厥了过去,她醒过来的时候,她们的手指还在边探找边向外拉着。两个人都一直盯着她的脸,当看到她确实再也无法忍受时,就又给了她一剂药。
清晨十分,她感到双腿之间流动着一股热流。
“你想看看它吗?”其中一个问道,玛拉瞥了一眼,看到了一个血糊糊的小东西。她立即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比刀割还要疼——她摇了摇头让她们把它拿走。她后悔不该说自己想看。
“三个月了。”有一个说道,另一个又说:“也许更长一点儿吧?”
看来玛拉看到梅里克斯的孩子的时候它还活着。它死了以后,其中一个女人悄悄地爬到外面的草原上去——因为监狱就在城边儿上——回来的时候她轻快地说:“完事儿了。”
玛拉思忖着,我已经在梅里克斯的孩子和丹恩之间做出了选择。随即又想到,噢,不,这想法太愚蠢了。这么炎热的天气,在航行中孩子根本活不下来。
那两个妇女让她躺下睡了,把她叫醒的时候对她说,丹恩很及时地来到地方官的法庭认她来了。不过有一个问题,他看上去病得厉害。玛拉知道他并没有得病,那只是因为内心的恐惧在折磨着他。她知道让他去面对法庭外守卫的士兵需要多大的勇气。她能真切地感受到小丹恩的恐惧,在那一刻,她又看到了小丹恩的面孔。
“人们告诉他你被错抓去了。”带信儿的士兵说道。
在玛拉被放走之前,她又让那两个妇女来到大屋里,低声说她想换一枚金币,如果有可能的话,就换两枚。那两个人说:“两枚,每人换一枚。不过我们可不能全额给你兑换,那太危险了。”于是她给了她们两枚,绳子上还剩十九枚。她拿回了一大堆亮晃晃的、如同垃圾般的钱币。她数了数,只值一半的价钱,不过她并没有责备她们。她把零钱放回到袋子里,谢了谢她们,真心地说她会永远记住她们的。她们拥抱了她,祝她一切顺利。
丹恩在客房里等她。虽然他并没有得病,但恐惧依然萦绕在他的心头。玛拉对他能来救自己表示感谢,这时他突然放声痛哭,紧紧地搂住了她——就如同小时候的丹恩一样,不过并不完全像,因为他的声音显露出一种坚毅而又顽强的态度,犹如敢于承担责任的成年人。“玛拉,要是我失去了你……”这完全不像是小时候的丹恩。
“而如果我失去了你。”她说道。
两个人并没有肌肤相亲的习惯,但此时在床边,他们却紧紧地靠在一起拥抱着,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他们感到无比的平静,玛拉觉得丹恩和自己的神经都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他做了一件多么勇敢的事啊。她知道那些士兵、卫兵,还有警察,都足以让他茫然不知所措。而如果让他走进法庭——如果是她的话,是否也能有这份勇气呢?但是现在她并不害怕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他也曾经受过同样的折磨。她很清楚这一点,不过他知道吗?还有那两个人,那两个人……
她壮着胆子问道:“在镇子里把我抓起来的那两个人……”她等着他说“不,不是两个,是一个人”,然而他只是用目光在她的脸上来回寻找着。
“玛拉,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有人在跟踪我,我看见他了。”
“是谁,丹恩,到底是谁?”
他的头垂落到了她的肩头,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她说:“如果你不来认我的话,他们就会让我去给他们生孩子的。”
“我知道,他们跟我说了。”随后他很平静地,甚至几乎是用低声下气的口吻笑着说:“玛拉,我想,如果你不再怀孕的话,情况就会好多了。”
他们有两天的时间可以休息。她的身体依然很虚弱,不过已经基本恢复了:在整个旅途当中,现在是她感觉最好的时候。丹恩的食欲也很好,他们一起在周围闲逛,好看看这可爱的河边小镇。地方官派了人来监视他们,当他们踏上去上游的船时,这些官员也一直跟着他们。这是为了确保他们直到现在都没有得病。人们对传染病感到极为恐慌,那两个女狱卒这样跟玛拉讲过,也曾有人对丹恩说过,这里所有的人都谈到过这件事。可怕的疾病无缘无故地波及了河流镇,人们或病或死,而疾病又无缘无故地销声匿迹。每个人都知道航行时会感到不适,所以对此并不担心。晕船的症状都一样:人会全身发抖,发高烧,而后又昏睡不醒,接着又反复:昏睡之后是高烧,有时会有人死去,但有时候不会。每户人家都有治疗晕船的药,但是如果新的疾病出现,他们就无药可用了。上了年纪的人说,疾病横扫沿河地区又随之消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两天之后,船在一个名为“丛”的地方靠岸过夜,河流在此处汇入干流。当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所以直到第二天清晨他们才看清这条河。他们刚离开的这条河流曾经显得雄伟、宽阔,曾令他们首次上船的那条河如同一条小溪,但现在,与他们所面对的这一条相比,它又相形见绌了。他们从旅店走了出去,依然处于戈德尔行政官的监视之中,不过戈德尔的管辖区就到这里。码头上停靠着各种型号的船只,他们换乘的那条船要大得多。这条河非常宽阔,在另一边岸上树枝间栖息的鸟儿看起来只不过是些白点儿,而沿岸的树木也只是给河流镶了一道矮边儿而已。在这边的岸上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棕榈树,他们树型高大、叶子碧绿,树上布满棘刺,犹如绿色的手掌指向天空。船的两侧都有桨,但都只是停放在支架上,因为船是由一种太阳能收集器来推动的,阳光被集中到一块没有光泽的斜板上。利用太阳能的秘诀早已失传,这样的装置也所剩不多,所以极为珍贵,日夜都有人员看守。丹恩主动要求做一名卫兵,这样便可以免费航行。这艘船的主人同时也是领航员,名字叫做“翰”,是一位又干又瘦上了年纪的妇女,她棕色的皮肤以及脸上的皱纹犹如树干一般。她盯着丹恩看了半天,最后点了点头。丹恩不像那些从未经历过背叛的人们,他脸上没有那种轻松舒展的神情。所以玛拉觉得,从他满脸的期待,人们明显能看出他经验丰富、天资聪颖,所以船主才同意了。他还主动要求做午饭分发给大伙,这样就能免费乘船。航程大约为一个月。这一阶段的行程比从石村开始所经过的路程都要长。玛拉从剩下的十九枚金币里拿出了三枚,现在她只有十六枚了。船上大约有一百多个人,有些是从切洛普斯来的,也有的是从他们路过的第一个河流镇来的。她觉得大家彼此会很熟悉的,所以她得记住这些面孔,而这时她看到丹恩的目光正缓慢而又专注地移过一张张面孔,正把他们都印在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