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变第五
文字之变流,皆因自然,非有人造之也。南北地隔则音殊,古今时隔则音亦殊,盖无时不变,无地不变,此天理然。当其时地相接,则转变之渐可考焉。文字亦然。《汉志》称《史籀篇》者,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与孔氏壁中古文异体,则非刘歆伪体,为周时真字也。其体则今《石鼓》及《说文》所存籀文是也。然则孔子之书“六经”,藏之于孔子之堂,分写于齐、鲁之儒,皆是秦之为篆,不过体势加长,笔画略减,如南北朝书体之少异。盖时、地少移,因籀文之转变,而李斯因其国俗之旧,颁行天下耳。观《石鼓》文字与秦篆不同者无几,王筠所谓其盘灾敢弃,知文同籀法是也。今秦篆犹存者,有《琅玡刻石》、《泰山刻石》、《会稽刻石》、《碣石门刻石》,皆李斯所作,以为正体,体并圆长,而秦权、秦量即变方匾。汉人承之而加少变,体在篆、隶间。以石考之,若《赵王上寿刻石》,为赵王遂廿二年,当文帝后元六年,《鲁王泮池刻石》,当宣帝五凤二年,体已变矣,然绝无后汉之隶也。至《厉王中殿刻石》,几于隶体,然无年月,江藩定为江都厉王,尚不足据。左方文字莫辨,《补访碑录》审为“元凤”二字,《金石萃编》疑为“保岁庶”等字,则“元凤”固不确也。《金石聚》有《凤凰画象题字》,体近隶书,《金石聚》以为元狩年作,江阴缪荃荪谓当从《补访碑录》释为“元康”,则晋武帝时隶也。《孝禹碑》为河平三年,则同治庚午新出土者,亦为隶,顺德李文田以为伪作无疑也。《叶子侯封田刻石》,为始建国天凤三年,亦隶书,嘉庆丁丑新出土。前汉无此体,盖亦伪作,则西汉未有隶体也。降至东汉之初,若《建平郫县石刻》、《永光三处阁道石刻》、《开通褒斜道石刻》、《裴岑纪功碑》、《石门残刻》、《郙阁颂》、《戚伯著碑》、《杨淮表纪》,皆以篆笔作隶者,《北海相景君铭》曳脚笔法犹然。若《三公山碑》、《是吾碑》,皆由篆变隶,篆多隶少者。吴《天发神谶》,犹有此体。若《三老通碑》、《尊楗阁记》,为建武时碑,则由篆变隶,篆多隶少者。
以汉钟鼎考之,唯《高庙》、《都仓》、《孝成》、《上林》诸鼎有秦隶意,《汾阴》、《好》则似秦权。至于《太官钟》、《周杨侯铜》、《丞相府漏壶》、《虑尺》,若《食官钟铭》、《绥和钟铭》,则体皆扁缪,在篆、隶之间矣。今焦山《陶陵鼎铭》,其体方折,与《启封镫》及《王莽嘉量》同为《天发神谶》之先声,亦无后汉之隶体者。
以瓦当考之,秦瓦如“维天降灵甲天下大万乐”当、“嵬氏冢”当[2]、“兰池[3]宫”当、“延年”瓦、“方春萌芽”[4]等瓦为圆篆。至于汉瓦,若“金”字、“乐”字、“延年”、“上林”、“右空”、“千秋万岁”、“汉并天下”、“长乐未央”、“上林甘泉”、“延寿万岁”、“高安万世”、“万物咸成”、“狼千万延”、“宣灵”、“万有”、“喜万岁”、“长乐万岁”、“长生无极”、“千秋长安”、“长生未央”、“永奉无疆”、“平乐阿宫”、“亿年无疆”、“仁义自成”、“揜衣中庭”、“上林农宫”、“延年益寿”,体兼方圆,其“转婴柞舍”、“六畜蕃息”及“便”字瓦,则方折近《郙阁》矣。盖西汉以前,无熹平隶体,和帝以前,皆有篆意,其汉砖有“竟宁”、“建平”。秦阿房瓦“西凡廿九六月官入”字纯作隶体,恐不足据。
盖自秦篆变汉隶,减省方折,出于风气迁变之自然。许慎《说文·叙》,诋今学谓: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苍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盖是汉世实事。自苍颉来,虽有省改,要由迁变,非有人改作也。吾子行曰:崔子玉写《张平子碑》多用隶法,不合《说文》,却可入印,全是汉人篆法故也。桂未谷曰:《说文》所无之字,见于缪篆者,不可枚举。缪篆与隶相通,各为一体,原不可以《说文》律之。盖子玉所写之隶法,《说文》所无之缪篆,皆今学家师师相传,旧字旧体展转传变可见也。《志》乃谓秦时始建隶书,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省易,施之于徒隶。许慎又谓程邈所作。盖皆刘歆伪撰古文,欲黜今学,故以徒隶之书比之,以重辱之。其实古无“籀”、“篆”、“隶”之名,但谓之“文”耳。创名而抑扬之,实自歆始。且孔子五经中无“籀”、“篆”、“隶”三字,唯伪《周官》最多,则用《庄子》、《韩非子》者,又卿乘篆车,此亦歆意也。于是“篆”、“隶”之名行于二千年中,不可破矣。夫以“篆”、“隶”之名承用之久,骤而攻之,鲜有不河汉者。吾为一证以解之,今人日作真书,兴于魏晋之世,无一人能指为谁作者,然则风气所渐移,非关人为之改作矣。
东汉之隶体,亦自然之变,然汉隶中有极近今真楷者如《高君阙》,“故益州举廉丞贯”等字,“阳”、“都”字之“邑”旁,直是今真书,尤似颜真卿。考《高颐碑》为建安十四年,此阙虽无年月,当同时也。《张迁表颂》其笔画直可置今真楷中。《杨震碑》似褚遂良笔,盖中平三年者。《子斿残石》、《正直残石》、《孔彪碑》亦与真书近者。至吴《葛府君碑》则纯为真书矣。若吴之《谷朗碑》,晋之《郛休碑》、《枳阳府君碑》、《爨宝子碑》,北魏之《灵庙碑》、《吊比干文》、《鞠彦云志》、《惠感》、《郑长猷》、《灵藏造像》,皆在隶、楷之间,与汉碑之《是吾》、《三公山》、《尊楗阁》、《永光阁道刻石》在篆、隶之间者正同,皆转变之渐至可见也。不能指出作今真书之人,而能指出作汉隶者,岂不妄哉?
八分之说,议论纷纭。蔡文姬述父邕语,曰:去隶八分取二分,去小篆二分取八分。王愔曰:王次仲始以古书方广少波势,建初中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张怀瓘曰:八分减小篆之半,隶又减八分之半。又云:八分则小篆之捷,隶亦八分之捷。蔡希综曰:上谷王次仲以隶书改为楷法,又以楷法变八分。王应麟曰:自唐以前,皆谓楷字为隶,欧阳公《集古录》始误以八分为隶。东魏《大觉寺碑》题曰“隶书”,盖今楷字也。洪迈以晚汉之隶书为八分。吾邱衍以秦权、汉量为秦隶,未有挑法者为八分,比汉隶则似篆,以《石经》为汉隶有挑法者。包慎伯曰:凡笔近篆而体近真者,皆隶书也。中郎变隶而作八分。八,背也。言其势左右分布相背然也。按:王愔、萧子良谓“上谷王次仲作八分”,卫恒云“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又叙梁鹄弟子毛宏,始云“今八分皆宏法”。按:梁鹄已在魏时,毛宏更后。若毛宏始作八分,则汉、魏有挑法者,《石经》等碑已备之矣。若如包氏说“中郎始变隶作八分”,则中郎之前,《王稚子阙》、《嵩高铭》、《封龙山》、《乙瑛》等碑已有挑法,何待中郎变之?且中郎《劝学篇》云:王次仲初变古形。则非邕可知也。若如吾邱衍以篆“未有挑法者为八分”,则张昶《八分碑》乃即《华岳碑》,卫觊金针八分书及《受禅表》皆有挑法者。若从王氏之说,以今楷书为隶书,以汉人书为八分,斥《集古》谓“汉人书曰隶”为误,则《序仙记》称“王次仲变苍颉书为今隶书”,则谓八分为隶亦可。是永叔亦不误也。王次仲作八分,张怀瓘从《序仙记》,以为始皇时人,王愔以为建初时人,萧子良以为灵帝时人。虽不能辨,而有挑法之隶,起于安、和之时,亦必为建初前人,必非灵帝时人也。然建武时,《三老》、《尊楗》、《郫县石刻》,笔法已有汉隶体,则次仲之作,亦不可据。张怀瓘《书断》又云:楷、隶初制,大范几同,后人惑之,学者务益高深,渐若八字分散,又名之为八分。高南阜《八分说》:汉末伯喈始添掠捺,“八”字左右而分布之,是为八分。为分别之分,非分数之分也。翁方纲《隶八分考》,据此两说,引《说文》“八”字条: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并引“颬”字、“詹”字、“尒”字有“八”分义,以为必作分别、分列解,因攻齐胡公棺有隶为伪。诸家以八分先于隶为谬。又谓分剂、分量、分数之分,《玉篇》“扶问切,在去声,二十三问”,《礼记》“分无求多”,“礼达而分定”是也。此字自古无读平声之理。杜诗:大、小二篆生八分,押平声,即以“分”字音义论之,其为分布、分列之分可无疑惑,其说甚辨。按:古音无平仄之分,《离骚》“好蔽美而称恶”,与“恐导言之不固”,“哲王又不寤”为韵,则以入声之“美恶”,读为去声之“好恶”。《急就章》:万方来朝,臣妾使令。汉地广大,无不容盛。是以“于以盛之”之平声为去声也。则汉人无平、去声之别可知。《玉篇》、杜诗,皆在沈约之后,岂足据乎?
原诸说之极纷,而古今莫能定者,盖刘歆伪作“篆”、“隶”之名以乱之也。古者书但曰“文”,不止无“篆”、“隶”之名,即“籀”名亦不见称于西汉。盖今学家本无之。惟时时转变,形体少异,得旧日之八分,因以八分为名。盖汉人相传口说,如秦篆变《石鼓》体而得其八分;西汉人变秦篆长体为扁体,亦得秦篆之八分;东汉又变西汉而增挑法,且极扁,又得西汉之八分,正书变东汉隶体而为方形圆笔,又得东汉之八分。八分以度言,本是活称,伸缩无施不可,犹王次仲作楷法,则汉隶也,而今正书亦称楷。程邈作隶,秦隶也,而东魏《大觉寺》亦称隶。八分可为通称,亦犹是也。善乎刘督学熙载曰:汉隶可当小篆之八分,是小篆亦大篆之八分,正书亦汉隶之八分。真知古今分合转变之由,其识甚通。以两汉碑考之,其次叙诚可见也。又如今人以汉文为散文,以六朝为骈文,而六朝人又有文笔之异。汉、魏之间,骈、散莫分,而与西汉、六朝少异,既可上列于散文,亦可下次之俪体,随时所称,以为文字。八分之说,殆犹是欤!中郎之说,盖当时今学家通称。但文姬述之不详,而为古学篆、隶所惑,故乱之千载耳。今为别之:自《石鼓》为孔子时正文外,秦篆得正文之八分,名曰“秦分”,吾邱衍说也。西汉无挑法,而在篆、隶之间者,名曰“西汉分”,蔡中郎说也。东汉有挑法者,为“东汉分”,总称之为“汉分”,王愔、张怀瓘说也。楷书为“今分”,蔡希综、刘熙载说也。八分之说定,“篆”、“隶”伪名从此可扫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