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法第二十一
书法之妙,全在运笔;该举其要,尽于方圆。操纵极熟,自有巧妙。方用顿笔,圆用提笔。提笔中含,顿笔外拓。中含者浑劲,外拓者雄强。中含者篆之法也,外拓者隶之法也。提笔婉而通,顿笔精而密。圆笔者萧散超逸,方笔者凝整沉著。提则筋劲,顿则血融,圆则用抽,方则用絜。圆笔使转用提,而以顿挫出之。方笔使转用顿,而以提絜出之。圆笔用绞,方笔用翻。圆笔不绞则痿,方笔不翻则滞。圆笔出以险则得劲,方笔出以颇则得骏。提笔如游丝袅空,顿笔如狮狻蹲地。妙处在方圆并用,不方不圆,亦方亦圆,或体方而用圆,或用方而体圆,或笔方而章法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
求之古碑:《杨大眼》、《魏灵藏》、《始平公》、《郑长猷》、《灵感》、《张猛龙》、《始兴王》、《隽修罗》、《高贞》等碑,方笔也;《石门铭》、《郑文公》、《瘗鹤铭》、《刁遵》、《高湛》、《敬显俊》、《龙藏寺》等碑,圆笔也;《爨龙颜》、《李超》、《李仲璇》、《解伯达》等碑,方圆并用之笔也。方圆之分,虽云导源篆、隶,然正书、波磔,全出汉分。汉分中实备方圆,如《褒斜》、《郙阁》、《孔谦》、《尹宙》、《东海庙》、《曹全》、《石经》,皆圆笔也;《衡方》、《张迁》、《白石神君》、《上尊号》、《受禅》,皆方笔也。盖方笔便于作正书,圆笔便于作行、草,然此言其大较。正书无圆笔,则无宕逸之致;行、草无方笔,则无雄强之神;则又交相为用也。
以腕力作书,便于作圆笔,以作方笔,似稍费力,而尤有矫变飞动之气,便于自运,而亦可临仿,便于行、草,而尤工分楷。以指力作书,便于作方笔,不能作圆笔,便于临仿,而难于自运,可以作分楷,不能作行、草,可以临欧、柳,不能临《郑文公》、《瘗鹤铭》也。故欲运笔,必先能运腕,而后能方能圆也。然学之之始,又宜先方笔也。
古人笔法至多,然学者不经师授,鲜能用之。但多见碑刻,多临细验,自有所得。善乎张长史告裴儆曰:倍加工学,临写书法,当自悟耳。可见昔人亦无奇特秘诀也。即其告鲁公,亦曰:执笔圆畅,布置合宜,纸笔精佳,变通适怀。此数语至庸,而书道之精,诚不外此。若言简而该,有李华之说曰:用笔在乎虚掌而实指,缓衄而急送,意在笔前,字居笔后,不拙不巧,不今不古,华质相半。又曰:有二字神诀,“截”也,“拽”也。所谓“截”、“拽”者,谓未可截者截之,可以已者拽之。后有山谷,殆得此诀以名家者也。窦臮论书七十余字,甚精可玩。
黄小仲论书,以章法为主,在牝牡相得,不计点画工拙。包慎伯因为大九宫之论。然古人实已有之。张怀瓘曰:偃仰向背,阴阳相应,鳞羽参差,峰峦起伏,迟涩飞动,射空玲珑,尺寸规度,随字变转。此论小九宫,而施之大九宫,尤精妙。故曰:一字则功妙盈虚,连行则巧势起伏。
行笔之法,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此已曲尽其妙。然以中郎为最精。其论贵疾势涩笔,又曰:令笔心常在点画中,笔软则奇怪生焉。此法惟平原得之。篆书则李少温,草书则杨少师而已。若能如法行笔,所谓虽无师授,亦能妙合古人也。
古人作书,皆重藏锋。中郎曰:藏头、护尾;右军曰:第一须存筋藏锋,灭迹隐端;又曰:用尖笔须落笔混成,无使豪露。所谓筑锋下笔,皆令完成也。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皆言无起止,即藏锋也。
古人论书,以势为先。中郎曰“九势”,卫恒曰“书势”,羲之曰“笔势”,盖书,形学也,有形则有势。兵家重形势,拳法亦重扑势,义固相同。得势便则已操胜算。右军《笔势论》曰:一正脚手,二得形势,三加遒润,四兼拗拔。张怀瓘曰:作书必先识势,则务迟涩。迟涩分矣,求无拘系。拘系亡矣,求诸变态。变态之旨,在乎奋斫。奋斫之理,资于异状。异状之变,无溺荒僻。荒僻去矣,务于神采。善乎轮扁之言曰:得于心,而应于手。庖丁之言曰:以神遇,不以目视。官虽止而神自行。新理异态,变出无穷。如是则血浓骨老,筋藏肉莹,譬道士服炼既成,神采王长,迥绝常人也。
新理异态,古人所贵。逸少曰:作一字须数种意。故先贵存想,驰思造化古今之故,寓情深郁豪放之间,象物于飞、潜、动、植、流、峙之奇,以疾涩通八法之则,以阴阳备四时之气,新理异态,自然佚出。少温自谓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云露、草木、文物、衣冠皆有所得,虽文士夸妄之语,然写《黄庭》则神游缥缈,书《告誓》则情志沉郁,能移人情,乃为书之至极。佛法言声、色、触、法、受、想、行、识,以想、触为大。书虽小技,其精者亦通于道焉。
侧之必收,勒之必涩,啄之必峻,努之必战。此千古书家之公论,诸家所必同者也。然诸家于八法体势各异,但熟玩诸碑可得之。
行笔之间,亦无异法,在乎熟之而已。唐太宗曰:缓则滞而无筋,急则病而无骨。横豪侧管,则纯慢而多肉;竖笔直锋,则干枯而露骨。及其悟也,思与神合,同乎自然。吾谓书法亦犹佛法,始于戒律,精于定慧,证于心源,妙于了悟,至其极也。亦非口手可传焉。
古人言行、草笔法有极详明者。陈绎曾曰:字一寸,蹲七厘,提五厘,捺九厘,画一分。清劲者减三。初学提活,蹲轻则肉圆,老成提紧,蹲重则肉。然此只就常法言之,令学者有下手处。然如《始平公》等碑,岂可复泥此邪!唐后人作书,只能用轻笔,不能用肥笔,山谷谓:瘦硬易作,肥劲难得。东坡谓:李国主不为瘦硬,便不成书。益以见魏人笔力之不可及也。
夫学书犹学射也。射者,内志正,外体直,持弓注矢,引满而后发。无远无近,无左无右,期中的焉。弓不欲强,强则爆;不欲弱,弱则弛。夫书者,正体、执笔,选毫、调墨,使之浓淡得,刚柔中,亦奚以异?古者以射选士,今以书,亦何选哉?
夫书道犹兵也。心意者,将军也;腕指者,偏裨也;锋者,先锋也;副毫者,众队也;纸墨者,器械也。古之书论,犹古兵法也;古碑,犹古阵图也;执笔者,束伍也;运笔者,调卒也;选毫者,选锋也。将军不熟于古兵法阵图,则无以为将军;偏裨不习熟将军之意旨,而致之士卒,不能束伍,或束伍不严,则无以为偏裨;毫不受令,则为骄兵,受令而众队不齐心,则为偏师,为散勇。将卒至矣,器械不精良,或精良而不善用,亦无以杀敌致果。有一于此,皆可致败,名将练兵,岂可使有懈可击哉!若夫百练之师,熟于古兵法,加以神明变化,武穆曰:运用之妙,则在一心。此又存乎其人矣。
墨之为器械也。譬之今日,其犹炮乎!用何钢质,受药多少,皆有分度,犹墨之浓淡、稠稀也。墨太溃,则散;太爆,则枯。东坡论墨,谓“如小儿眼睛”。每起必研墨一斗,供一日之用。盖古人用墨必浓厚。观《晖福寺》、《温泉颂》、《定国寺》,丰厚无比。所以能致此者,万毫齐力,而用墨浆浓色深,故能黝然作深碧色也。
笔、墨之交亦有道。笔之著墨三分,不得深浸,至毫弱无力也。干研墨则湿点笔,湿研墨则干点笔。太浓则肉滞,太淡则肉薄。然与其淡也宁浓,有力运之,不能滞也。
纸法古人寡论之,然亦须令与笔、墨有相宜之性,始可为书。若纸刚则用柔笔,纸柔则用刚笔。两刚如以锥画石,两柔如以泥洗泥,既不圆畅,神格亡矣。今人必以羊毫矜能于蜡纸,是必欲制梃以挞秦、楚也,岂见其利乎?
昔人谓:学者当用恶笔,令后不择笔。虽则云然,而器械不精,亦不能善其事。故伯喈非流纨体素,不妄下笔。若子邑之纸,研染辉光;仲将之墨,一点如漆。若令思挫于弱毫,数屈于陋墨,言之使人于邑。侍中之叹,岂为谬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