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分第六
秦分即小篆。以李斯为宗,今琅玡、泰山、会稽、之罘诸山刻石是也。相斯之笔,画如铁石,体若飞动,为书家宗法。若《石鼓文》,则金钿落地,芝草团云,不烦整截,自有奇采。体稍方扁,统观虫籀,气体相近。石鼓既为中国第一古物,亦当为书家第一法则也。
李少温以篆名一时,自称:于天地、山川、衣冠、文物,皆有所得,斯翁以后,直至小生。然其笔法出于《峄山》,仅以瘦劲取胜,若《谦卦铭》,益形怯薄,破坏古法极矣。夫自斯翁以来,汉人隶法,莫不茂密雄厚,崔子玉、许叔重并善小篆,张怀瓘称其“师模李斯,甚得其妙”。曹喜、蔡邕、邯郸、韦、卫目睹古文,古文虽刘歆伪作,然此非考经学,但论笔墨,所出既古,亦不能废。见闻濡染,莫非奇古。少温生后千年,旧迹日湮,古文不复见于世,徒以瘦健一新耳目。如昌黎之古文,阳明之心学,首开家法,斯世无人,骤获盛名。岂真能过出汉人,空前绝后哉?汉人秦分书存于世者,吾以寡陋,所见尚二十余种,吴碑二种:
《赵王群臣上寿》
《鲁王泮池刻石》
《祝其卿坟坛题字》
《上谷府卿坟坛题字》
《少室神道阙》
《开母庙》
《三公山碑》
《是吾碑》
《建初残石》
《孔宙碑额》
《衡方碑额》
《惠安西表》
《孔彪碑额》
《韩仁碑额》
《尹宙碑额》
《白石神君碑额》
《娄寿碑额》
《张迁碑额》
《谯敏碑额》
《樊敏碑额》
《鲁王墓石人太守君亭长题字》
《鲁王墓石人府门卒题字》
《华山碑额》
《冯绲碑额》
《仙人唐公房碑额》
《中平残石》
《范式碑额》
《上尊号奏额》
《受禅表额》
《天发神谶碑》
《封禅国山碑》苏建书。
《大风歌》
诸碑中,苍古则《三公山》,妙丽则碑额,奇伟则《天发神谶》,雅健则《封禅国山》,而茂密浑劲,莫如《少室》、《开母》。汉人篆碑只存二种,可谓希世之鸿宝,篆书之上仪也。《大风歌》传为曹喜作,然不类汉人书,以其为党怀英所自出,故附于末焉。又“州辅石兽”有“天禄辟邪”四字,体与《谷口铜筒铭》同。凡诸篆虽工拙不同,皆具茂密伟丽之观,诚《琅玡》之嫡嗣,且体裁近古,亦有《石鼓》之意,必毫铺纸上,万毫齐力,而后能为,岂如《谦卦铭》瘦骨柴立,致吾邱衍以为烧笔尖而作书哉?
又秦、汉瓦当文,皆廉劲方折,体亦扁。学者得其笔意,亦足成家。“骀汤万年瓦”,瘦硬绝伦;“都司空瓦”,微带尖脚,笔法亦同。尝见汉《谷口铜筒铭》数十字,瘦浑圆妙极矣。阳冰《城隍》、《谦卦》,实祖于是。必师少温者,曷师此邪?“宗正官当”,亦似少温者,“八风寿存”,绵缪虬纠,几开唐印之体。然凡瓦当皆缪篆类,应附秦权、汉量、《三公山碑》之后也。
汉钟鼎文缪篆为多,《太官钟》、《周阳侯铜》、《丞相府漏壶》、《虑尺》皆扁缪,惟《高庙》、《都仓》、《孝成》、《上林》诸鼎,则有周鼎意。若《汾阴》、《好》,则肖秦权,《都仓》则婉丽同碑额矣。余以光绪壬午登焦山,摩娑《瘗鹤铭》,后问《陶陵鼎》,见其篆瘦硬方折,与《启封镫》同,心酷爱之。后见《王莽嘉量铭》,转折方圆,实开《天发神谶》之先,而为《浯台铭》之祖者,笔意亦出于此。乃悟秦分本圆,而汉人变之以方;汉分本方,而晋字变之以圆。凡书贵有新意妙理,以方作秦分,以圆作汉分。以章程作草,笔笔皆留;以飞动作楷,笔笔皆舞;未有不工者也。
凡汉分为金、为石、为瓦,有方、有圆,而无不扁密者,学者引伸新体异态,生意逸出,不患无家数也。
钟鼎为伪文,然刘歆所采甚古,考古则当辨之,学书不妨采之。右军欲引八分隶书入真书中,吾亦欲采钟鼎体意入小篆中,则新理独得矣。
吾以壬午试京兆,中秋丁祭,恭谒文庙,摩挲《石鼓》,仰瞻高宗纯皇帝所颁彝尊十器,乃始讲识鼎彝。南还游扬州,入焦山,阅周《无专鼎》,暗然浑古,疏落欹斜,若崩云乍颓,连山忽起,为之心醉。及戊子再游京师,见潘尚书伯寅、盛祭酒柏羲所藏钟鼎文以千计,烂若云锦,天下之大观也。此学别为专门,今言书法,略条一二,以发学者意耳。
钟鼎亦有扁有长,有肥有瘦,章法有疏落,有茂密,与隶无异,择而采之,亦河海之义也。章法茂密,以商《太己卣》为最古,至周《宝林钟》而茂密极矣。疏落之体乃虫篆之余,随举皆然。阙里孔庙器以商《册父乙卣》为最古,焦山《无专鼎》亦其体。《楚公钟》奇古雄深,尤为杰作矣。长瘦之体若《楚曾侯钟》、《吴季子逞剑》,字窄而甚长,极妸娜之致。《齐侯镈钟铭》,铭词五百余字,文既古浑,书亦浑美,《诅楚》之先驱也。《邿季敦》、《鱼冶妊鼎》,茂密匾美,甚近汉篆,《寿敦》、《苏公敦》体亦相同,皆可用于秦分体者也。《正师戈》字如屈玉,又为《石经》之祖。若此类不可枚举,学者善用其意,便可前无古人矣。
自少温既作,定为一尊,鼎臣兄弟,仅能模范。长脚曳尾,体长益甚,吾无取焉。郭忠恕致有奇思,未完墙壁;党怀英笔力惊绝,能成家具。自兹以下,等于自《桧》。明世分法中绝,怀麓宗师《谦卦》,蚓笛蛙鼓,难移我情。
国初犹守旧法,孙渊如、洪稚存、程春海并自名家,然皆未能出少温范围者也。完白山人出,尽收古今之长而结胎成形,于汉篆为多,遂能上掩千古,下开百祀,后有作者,莫之与京矣。完白山人之得处,在以隶笔为篆。或者疑其破坏古法,不知商、周用刀简,故籀法多尖,后用漆书,故头尾皆圆。汉后用毫,便成方笔。多方矫揉,佐以烧毫,而为瘦健之少温书。何若从容自在,以隶笔为汉篆乎?完白山人未出,天下以秦分为不可作之书,自非好古之士,鲜或能之。完白既出之后,三尺竖僮,仅解操笔,皆能为篆。吾尝谓篆法之有邓石如,犹儒家之有孟子,禅家之有大鉴禅师,皆直指本心,使人自证自悟,皆具广大神力功德,以为教化主,天下有识者当自知之也。吾尝学《琅玡台》、《峄山碑》无所得,又学李阳冰《三坟记》、《栖先茔记》、《城隍庙碑》、《庾贲德政碑》、《般若台铭》无所入。后专学邓石如,始有入处。后见其篆书,辄复收之,凡百数十种,无体不有,无态不备,深思不能出其外也。于是废然而返,遂弃笔不复作数年。近乃稍有悟入处,但以《石鼓》为大宗,钟鼎辅之,《琅玡》为小宗,西汉分辅之。驰思于万物之表,结体于八分以上,合篆、隶陶铸而为之,奇态异变,杂沓笔端,操之极熟,当有境界,亦不患无立锥地也。吾笔力弱,性复懒,度不能为之,后有英绝之士,当必于此别开生面也。
吾邱衍曰:篆法扁者最好,谓之扁。徐铉谓:非老手不能到《石鼓文》字。唐篆《美原神泉铭》结体方匾,大有《石鼓》遗意,李枢、王宥《谒岳祠题记》,吾宁取之。《浯台铭》、《浯溪铭》参用籀笔,戈戟相向,亦自可人。《碧落碑》笔法亦奇,不独托体之古,阳冰见之,寝卧数日不去,则过阳冰远矣。近世吴山子作西汉分,体态朴逸,欲度骅骝前矣。若加奇思新意,虽笔力稍弱,亦当与顽伯争一席地。
程蘅衫、吴让之为邓之嫡传,然无完白笔力,又无完白新理,真若孟子门人,无任道统者矣。陈潮思力颇奇,然如深山野番,犷悍未解人理。左文襄笔法如董宣强项,虽为令长,故自不凡。近人多为完白之书,然得其姿媚靡靡之态,鲜有学其茂密古朴之神。然则学完白者虽多,能为完白者其谁哉?
吾粤僻远海滨,与中原文献不相接,然艺业精能,其天然胜工夫,备可与虎卧中原、抗衡上国者,亦有其人。吾见先师朱九江先生,出其前明九世祖白岳先生讳完者手书篆、隶,结体取态,直与完白无二,始叹古今竟有暗合者。但得名不得名,自视世风所尚耳。捻道人之心无二,徐遵明之指心为师,亦何异陆子静哉?但风尚不同,尊卑迥绝耳。道光间,香山黄子高篆法茂密雄深,迫真斯相,自唐后碑刻,罕见俦匹。虽博大变化,不逮完白,而专精之至,亦拔戟成队。此犹史迁之与班固,昌黎之与柳州,一以奇变称能,一以摹古擅绝,亦未易遽为优劣。世人贵耳贱目,未尝考古辨真,雷同一谈,何足以知之?番禺陈兰甫京卿,出于香山,亦自雄骏也。
杜工部不称阳冰之篆,而称李潮。吾邱衍谓潮即阳冰,人或疑之。《唐书·宰相世系表》:雍门子,长;次飹,字坚冰;次阳冰。潮之为名,与、飹相类,阳冰与坚冰为字相类。甫诗曰:况潮小篆逼秦相。而欧阳《集古》,郑渔仲《金石略》俱无潮篆,其为一人无可疑也。
秦分体之大者,莫如少温《般若台》、《黄帝祠宇》,次则《谯敏碑额》,字大汉寸六寸。若曹喜《大风歌》,字亦尺余,亦秦分体之极大者,但非汉人书耳。
西汉分体,亦有数种,今举存于世者别白著焉。其东汉挑法者,详《本汉篇》。
《秦权量刻字》
《鲁泮池刻石》
《中殿刻石》
《建平郫县刻石》
《永光三处阁道刻石》
《开通褒斜道刻石》
《裴岑纪功碑》
《石门残刻》
《郙阁颂》
《戚伯著碑》
《杨淮表纪》
《会仙友题字》
右以篆笔作隶之西汉分,《食官钟铭》、《绥和钟铭》亦同。魏太和《石门摩崖》由此体也。《北海相景君铭》曳脚似《天发神谶》,汉铎有永平二年者,丰茂似《郙阁》,亦可附焉。
《三公山碑》
《是吾碑》
《天发神谶碑》
右以隶笔作缪篆,亦可附于西汉八分。《虑尺》同。王弇州曰:《夏承碑》有四分之篆,《天发神谶碑》有五分之篆,即所谓八分书是也。
《三老碑》
《尊楗阁记》
右由篆变隶,隶多篆少之西汉分,建武时之碑仅此。
吾于汉人书酷爱八分,以其在篆、隶之间,朴茂雄逸,古气未漓。至桓、灵已后,变古已甚,滋味殊薄,吾于正楷不取唐人书,亦以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