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论第十九

余论第十九

包慎伯以《般若碑》为西晋人书,此未详考也。今按:此经完好,在薤山映佛岩,经主为梁父令王子椿,武平元年造,是齐碑也。是碑虽简穆,然较《龙颜》、《晖福》尚逊一筹,今所见《冈山》、《尖山》、《铁山摩崖》皆此类,实开隋碑洞达爽闿之体。故《曹子建碑》亦有《般若经》笔意。

六朝人书无露筋者,雍容和厚,礼乐之美,人道之文也。夫人非病疾,未有露筋,惟武夫作气势,矜好身手者乃为之,君子不尚也。季海、清臣始以筋胜,后世遂有去皮肉而专用筋者。武健之余,流为丑怪,宜元章诮之。

张长史谓: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法也。《张猛龙碑》结构为书家之至,而短长俯仰,各随其体。观古钟鼎书,各随字形大小,活动圆备,故知百物之状。自小篆兴,持三尺法,剪截齐割,已失古意,然隶、楷始兴,犹有异态,至唐碑盖不足观矣。唐碑惟《马君起浮图》奇姿异态,迥绝常制。吾于行书取《兰亭》,于正书取《张猛龙》,各极其变化也。

本朝书有四家,皆集古大成以为楷。集分书之成,伊汀洲也;集隶书之成,邓顽伯也;集帖学之成,刘石庵也;集碑之成,张廉卿也。

鲁公书,如《宋开府碑》之高浑绝俗,《八关斋》之气体雍容,昔人以为似《瘗鹤铭》者,诚为绝作。盖鲁公无体不有,即如《离堆记》,若无可考,后世岂以为鲁公书乎?然《麻姑坛》握拳透爪,乃是鲁公得意之笔。所谓“字外出力,中藏棱”,鲁公诸碑,当以为第一也。

《圣教序》,唐僧怀仁所集右军书,位置天然,章法秩理,可谓异才。此与国朝黄img亭集唐人诗,剪裁缝纫,皆若己出,可谓无独有偶矣。然集字不止怀仁,僧大雅所集之《吴文碑》,亦用右军书,尤为逋峭。古今集右军书凡十八家,以《开福寺》为最不虚也。此犹之刘凤诰之集杜诗乎?

完白山人“计白当黑”之论,熟观魏碑自见,无不极茂密者,若《杨翚》、《张猛龙》,尤其显然。即《石门铭》、《郑文公》、《朱君山》之奇逸,亦无不然。乃知“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通风”,真善言魏碑者。至于隋、唐疏朗雍容,书乃大变,岂一统之会宜尔邪?柳诚悬《平西王碑》,学《伊阙石龛》,而无其厚气,且体格未成。时柳公年已四十余,书乃如此,可知古之名家亦不易就。后人或称此碑,则未解书道者也。

书若人然,须备筋骨血肉,血浓骨老,筋藏肉莹,加之姿态奇逸,可谓美矣。吾爱米友仁书,殆亦散僧入圣者,求之北碑《六十人造像》、《李超》,亦可以当之。

《灵庙碑阴》佳绝,其“将”、“军”、“宁”、“乌”、“洛”、“陵”、“江”、“高”、“州”等字,笔墨浑穆,大有《石鼓》、《琅玡台》、《石经》笔意,真正书之极则,得其指甲,可无唐、宋人矣。

《惠辅造像记》,端丰峻整,峨冠方袍,具官人气象,字仅三四分,而笔法茂密,大有唐风矣。

《龙门造像》,自为一体,意象相近,皆雄峻伟茂,极意发宕,方笔之极轨也。中惟《法生》用圆笔耳。《北海王元详》笔虽流美,仍非大异,惟《优填王》则气体卑薄,可谓非种,在必锄者。故举《龙门》皆称其方笔也。

魏碑大种有三:一曰《龙门造像》,一曰《云峰石刻》,一曰《冈山》、《尖山》、《铁山摩崖》,皆数十种同一体者。《龙门》为方笔之极轨,《云峰》为圆笔之极轨,二种争盟,可谓极盛。《四山摩崖》通隶、楷,备方、圆,高浑简穆,为擘窠之极轨也。《龙门二十品》中,自《法生》、《北海》、《优填》外,率皆雄拔。然约而分之,亦有数体:《杨大眼》、《魏灵藏》、《一弗》、《惠感》、《道匠》、《孙秋生》、《郑长猷》,沉著劲重为一体;《长乐王》、《广川王》、《太妃侯》、《高树》,端方峻整为一体;《解伯达》、《齐郡王祐》,峻骨妙气为一体;《慈香》、《安定王元燮》,峻荡奇伟为一体。总而名之,皆可谓之“龙门体”也。

《枳阳府君》笔法之佳,固也。考其体裁,可见隶、楷之变;质其文义,绝无谀墓之词。体与元常诸帖近,真魏、晋之宗风也。《葛府君》字少,难得佳拓,《宝子》太高,惟此碑字多而拓佳,当为正书古石第一本。

六朝笔法,所以过绝后世者,结体之密,用笔之厚,最其显著。而其笔画,意势舒长,虽极小字,严整之中,无不纵笔势之宕往。自唐以后,局促褊急,若有不终日之势,此真古今人之不相及也。约而论之,自唐为界:唐以前之书密,唐以后之书疏;唐以前之书茂,唐以后之书凋;唐以前之书舒,唐以后之书迫;唐以前之书厚,唐以后之书薄;唐以前之书和,唐以后之书争;唐以前之书涩,唐以后之书滑;唐以前之书曲,唐以后之书直;唐以前之书纵,唐以后之书敛。学者熟观北碑,当自得之。

《龙藏寺》秀韵芳情,馨香溢时,然所得自齐碑出。齐碑中《灵塔铭》、《百人造像》,皆于瘦硬中有清腴气。《龙藏》变化,加以活笔,遂觉青出于蓝耳。褚河南则出于《龙藏》,并不能变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