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现代文
一座围屋的回响
刘上洋
一
在江西赣南颇具特色的客家围屋建筑中,我认为最具震撼力的是关西新围。
第一次见到关西新围,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我在赣州工作。记得是有次在龙南开会之后,有人提议去看看这座建筑。出发时心绪懒懒的,但当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公路拐进一个小盆地时,兴致却上来了,眼前也豁然一亮。只见四周青山环抱,碧水回流,一座规模宏大的正方形古建筑雄踞在小盆地中间,面积约莫有近万平方米。
当地人告诉我,这就是关西新围,为清朝中期龙南的客家木材商人徐名均所建。
赣南现有客家围屋大约五百多座,主要分布在与广东和福建相邻的几个县。在此之前,我曾先后到过闽粤两省交界的多个地方,对客家围屋也有一些大致的了解。闽西一带的围屋都是土夯的,当地叫土楼,虽然也有不同的形状,但大多数都为圆形,一般是从一个圆心出发,依照不同的半径,一环一环向外拓展,其最中心处为家族祠堂,向外依次为祖堂、围廊,最外一环住人。整个土楼高三至五层,一层为厨房,二层为仓库,三层以上为住房,且每个房间一样大小。而粤东的客家围龙屋则又不一样,在整体造型上好像一个太极图。堂屋是主体,或是二堂二横,或是三堂三横,或是更多。堂屋的后面是半月形围屋,与两边的横屋相接,将堂屋围在中间,有一围龙、二围龙,甚至五围龙。整个房屋的前面是一个半月形池塘,恰好与半圆形的围屋组成了一个大圆形,形成了阴阳两仪的太极图案。
但是,关西新围却完全出乎我的想象。这哪是一座围屋,简直就是一座军事堡垒!你看,那高耸陡峭坚固厚实的围墙,那巍然屹立在四个屋角上的炮楼,那布在墙上的一个个黑乎乎的梅花枪眼和火炮口,那设在围墙四周上层供运送战斗物资的外走马和内走马通道,还有那门板上钉满厚厚铁皮的三重券顶式大门,使整座房子显得壁垒森严又威武冷峻,甚至冷峻得有些可怕。按照常理,人的住房是很讲究温馨和谐的,主人为什么要把房屋建得如此杀气腾腾?我有些迷惑不解。
不仅如此,新围里面的主体结构同一般围屋也是大相迥异,排列有序的庞大建筑群完全是一派浓郁的赣式风格。整个房屋青砖黛瓦,府第架构,前后三进,五组并列,共有十四个天井、十八个厅堂、一百九十九间房子。按照客家习俗,中轴线上是一组壮观的祠堂建筑,前面是一个宽敞的院坪,东西的“日”“月”两个仪门相互对应。祠堂的大门为乾坤门,两旁立有一对石狮子,雄狮左脚托着官印,雌狮左脚抓着元宝,两只狮子深情遥望,尤其是母狮怀里还抱着两只憨态可掬的小狮子。祠堂里面依次是下厅、前厅、中厅和上厅。这是公共场所。每当逢年过节、婚丧喜庆、祭祀祖先等重要日子,全家族的男女老少都要聚集在这里举行隆重的仪式或活动。与祠堂并排的是两边三列建筑,分别被称为下栋、中栋和上栋,这是围屋主人和家属子女以及有一定身份的人的住房。在挨着围墙的两旁建有偏房,这是供长工和家丁住的。靠后面围墙是一排土库,这是存放粮食和杂物的地方。在围屋的最前面还有一堵大影壁,并向两边延伸成隔离墙,与紧靠围墙的跑马楼之间形成一个安静优雅的单独小空间,里面建有戏台和小楼阁,供人饮酒、娱乐和休闲。可以说,整个围屋极尽了家族的铺张排场和礼仪空间规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村版“小宫廷”。
尤其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在围屋的西门口还建了一个颇具苏杭风味的小花洲。虽然有的建筑已经坍塌,但当年的格局还基本保留。花园面积五亩地大小,建得非常精致。中间一个小湖,湖心一个小岛,岛上建有假山和塔台,置有石桌和石椅,一座曲桥卧在微澜之上,岸边还有梅花书房等。据说这个小花洲是徐名均为他的两个小妾建的。这两个小妾,一个是苏州人,一个是扬州人,是徐名均在那里经营木材生意时认识和纳娶的。由于环境幽静,风景秀丽,这里成了读书人的天堂。每天从日出到日落,家族里的学子们就在这里看书作文,有时累了,就在岛上或湖岸散散步。据徐家的家谱记载,在清道光年间,龙南全县出了五个翰林,其中三个是徐名均的子孙,怪不得当时人们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
由此可见,同其他客家围屋相比,关西新围确实别具一格,显得不同凡响。一座客家民居,把围屋、炮楼、赣派建筑、江南园林完美地融为一体,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既有“围”的气势,又有“园”的韵味;既有“宫”的派头,又有“家”的氛围;既充满浓浓的火药味,又洋溢着浓浓的书香味;既充满阳刚之气,又散发着阴柔之美。这种建筑样式,恐怕在我国的民居建筑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关西新围,赣南客家围屋创新的典范,赣南客家围屋建筑的杰出代表。
二
我在围屋里慢慢地品味着,并不时地用手摸摸墙壁门柱,凉凉的砖石似乎还透着当年的余温。不知为什么,一个问号在我的脑子里久久挥之不去,在科技十分落后一切依靠人力手工的古代,建造这样一栋规模宏大首屈一指的围屋,不要说在这个偏远闭塞的小山村里,就是在交通较好、条件不错的平原地区都是一件很难的事。但徐名均却把它建起来了,这不能不让人感慨万分。
关西围
在中国历史上,凡是房屋建得豪华的都是财力雄厚的人家。也就是说,好的房子都是用钱堆起来的。开初时,徐名均虽然做的是木材生意,但并不是非常富有。由于地处九连山脉,阳光雨水充沛,清朝时的龙南,树木繁茂,森林遍布,特别是盛产一种红心杉木,因为质地优良而被称为“龙木”,很受南京和扬州一带人士的欢迎。于是徐名均就在家乡收购这种木材,烙上“西昌”字号,并扎成木排,顺河漂入赣江,经由鄱阳湖和长江,然后把木材卖到南京和扬州。想想那个时候,徐名均能把生意从一个小山村做到千里之外的大地方,是要一些胆略和本事的。当然他也很清楚,由于关口太多税负太重,加上还要打点,想赚大钱发大财比登天还难。但生意场上的风云往往是变幻莫测的。也许是财运对徐名均分外垂青,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得他的木材生意来了个山回水转柳暗花明。有一次,他放排经留南昌,恰逢天气骤变,赣江上波涛汹涌。为了防止木排被大浪冲散,徐名均冒着风雨到码头查看。这时,在不远处,一个小孩不知怎么突然掉到了江里,徐名均马上冲过去跳入水中将小孩救了起来。俗话说,救人就是救己,助人自有人助。原来那被救的小孩是南昌知府大人的公子。为了感谢徐名均的救命之恩,知府大人不仅用轿子把他接到家里盛情款待,而且当即写了个对徐名均的木材在赣江上通关免税五年的手令。此后,徐名均的木排生意就一路顺风顺水,银子也像江水似的滚滚而来。过了一些时候,这事被其他木材商人知道了,纷纷求助徐名均帮忙。他灵机一动,让这些商人的木头都烙上“西昌”字号,这样这些商人的木材也一样享受通关免税的待遇,徐名均则从中按比例收取冠名费。就这样,徐名均的木材生意越做越大,财富越聚越多。之后他又在龙南县城开设了药铺和当铺,最终成了当地的首富。徐名均这时的口袋鼓胀得满满的,但他并未再去投资扩大自己的生意,而是置田买地建围屋了。木材生意让他走出了围屋,最后又让他重新回归到围屋,这不仅是他个人的宿命,也是整个中国封建时代商人的缩影。
那么,徐名均为什么要把围屋建成这个样子呢?任何建筑都是社会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相结合的产物。建筑不仅是凝固的历史和凝固的艺术,也是凝固的风俗习惯和凝固的环境。赣南是江西形势派风水的发源地,房屋的建筑要根据山的走势、水的流向和当地的风俗来决定,有利于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有利于房主全家的兴旺发达。徐名均是客家人,有十个儿子和三十个孙子。客家人一直都是以围屋聚族而居,一座围屋内常常住着数十人或数百人,多代同堂,最高长辈拥有绝对的权威。徐名均新建围屋的最大心愿,就是要让全家和所有儿孙们生活在一起,并不断繁衍下去。他不仅要成为这座围屋当下的最高主宰,若干年后他还要成为这座围屋里让世世代代子孙们共同祭祀的祖先。总之,他要把外部的世界全部收敛在这座新建的围屋里,让其成为一个家族式的“独立王国”。
同时,新建围屋要具有很强的防卫功能,这是客家围屋的一个显著特征,也是徐名均反复考虑的一个问题。龙南山高路远,地方偏僻,尤其是在明清时期,土匪出没,强盗横行,社会治安混乱不堪。因而不少围屋都建有炮楼。为了使新建围屋做到攻防兼备,徐名均首先想到了离关西不远的杨村燕翼围。因他的姐姐嫁到了这座围里,徐名均小时候经常来这里做客,因而对燕翼围非常熟悉。这座高达四层的方形围屋,沿边有一百三十六间房子,屋的中间为公共院子,整个围屋只有一个大门进出,外墙笔直厚实,墙上布满火枪眼,特别是屋顶对角上的一对凸出的碉堡,不仅像飞燕似的灵动飘逸,而且使全围有了很强的攻防能力。这样,燕翼围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徐名均建造新围时最直接的参照。
徐名均是生意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世面。他不仅熟悉赣地建筑的样式,而且对其他地方的建筑也接触不少,特别是在南京和扬州一带做木材生意时,六朝古都的豪宅庭院、瘦西湖的风景和苏州园林肯定在他心中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他甚至还有可能慕名去过一些富商巨贾的故居,为那王府般的建筑和花园般的大院所惊叹。可以想见,徐名均在构建其新的围屋时,一定会吸收这些建筑尤其是“府第式”和“园林式”建筑的长处,从而尽量把自己的围屋建得大气合理精致美观,至少在当地是第一流的。
古代人造房子,没有现在这样专门从事设计和建造的机构和专业人员,只是依靠工匠个人的智慧、经验和水平,而且这些建筑技艺都是在家族或师徒之间传承的。徐名均虽然不懂房屋的具体设计和建筑,但民间有着许多能工巧匠。他会聘请当地最好的房屋建造工匠,并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而这些工匠也会根据他的意图拿出样式并付诸实施。我们现在无法想象当时的建筑过程和场面,那一定是非常壮观和复杂的。终于,从清嘉庆三年到道光七年,经过二十九年的建设,一座规模宏伟的新围耸立在了关西的青山绿水间。
就这样,徐名均倾其一生,把他的巨额财富和广博见识化作了这座庞大的家族建筑,而这座庞大的家族建筑又沉稳地展现了一代商人的强健精神和内心憧憬。历史有时就是充满这样的悖论:徐名均当年建造这座围屋,本来是想为自己和子孙建造一栋宽大精美的住房,没想到却为国家留下了一栋具有独特客家风格的历史性建筑;本来是想为子孙留下一份丰厚的家产,没想到却为国家留下了一份丰厚的物质遗产。人们也因这栋房子记住了徐名均的名字。
一件纯属为了家族私利的事情竟然成了最大的社会功业。徐名均就这样在无意中成了当地的历史名人。
三
中国建筑的历史,从某种角度来说,是一个不断建设不断毁灭的历史。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多名胜古迹,并不是原汁原味的真迹,而是修了又修的“补品”,其中不少还是重新修建的“赝品”。这一方面是因为中国的历史太长,很少有哪一座建筑能长久保存。一座滕王阁,建了毁,毁了建,至今建毁二十九次,再也寻觅不到当时的丝毫风貌了。就是让我们感到无比自豪的万里长城,大部分段落也在时间的风吹雨打下成了残垣断壁,即便一些尚存的段落也不知修缮了多少次,今天我们看到的山海关老龙头长城就是明代重修的。但为什么一座客家民居关西新围却能从清代中期一直完好无损地保存至今,而且成为不可多得的建筑精品呢?
仔细想想,我觉得大概有这么几个因素。
其一,关西新围的建筑质量非常高。质量是房屋的生命,直接关系到房屋寿命的长短。关西新围无论是外面的围墙还是里面的房间,建筑都非常精细,是用尽了全部心血建筑起来的。为了增加外面四周围墙的强度,不仅墙基打得结实,下面埋有十米深的防腐梅花桩,据传能“千年不坏”;而且地面五米以下墙体全部用石灰、沙石、黄泥混拌而成的三合土并掺入漏糖水和糯米汁夯筑,墙体底部宽达9厘米,往上逐渐收缩至35厘米。五米以上墙体为水磨青砖平砌到屋顶。当时每人每天只能磨两块青砖,但有个人为了图快磨了六块。这事被徐名均知道了,认为他做事马虎潦草,当即把他解雇了。为了防止敌人爬上屋顶,瓦面上布满了用剧毒药水浸泡过的三角铁。同时,围屋内的祠堂和厅堂的大门全为青石雕刻,天井沿阶用巨石条打制,所有梁柱窗框均用上等木料制作,地面用水磨方砖或青砖铺就,还配有消防池、消防缸和防震、防风等设施。正是靠着这种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保证了过硬的建筑质量,使得整座围屋历经二百年风雨依然坚固如初。不然的话,早已坍塌成一片废墟了。
其二,关西新围地处偏僻山区。连绵逶迤的崇山峻岭构成了赣南地形的主要特征,尤其是龙南的关西地区,更是藏匿在高山深处的小小盆地之中,远离平川,远离大海,远离人口稠密的城市,这样也就很少有什么人去关注这座围屋。当然,这里历史上也常有盗匪出没,也发生过各种冲撞,甚至也烧过零星的战火,但毕竟没有充当过炮火连天硝烟滚滚的大战场,没有经过片瓦不留的屠城般血洗,就是在日本鬼子占领大半个中国的抗日战争时期,这里也还是一片比较安定的后方,关西新围也就在时空的夹缝中幸存了下来。在历史上关西新围经历的唯一一次抢劫是在清朝年间。广东的会党首领翟火姑听说徐名均富甲一方,并新建了一栋大围屋,于是便派副首领罗添亚带领几千兵丁开到关西,先将围屋围得水泄不通,然后用炮火轰击。在这危急时刻,围内的男人通过墙上的枪眼用土枪猛烈射击,通过炮口用火炮猛烈轰击敌人,把敌人打得抱头鼠窜。后来县里援军赶到,广东兵丁见势不妙,只好灰溜溜地撤走了。
其三,关西新围得益于家族的世代居住和保护。大多数的汉族人都是一家一户居住,子女结婚以后都要同父母分家,另行盖房过日子。就是一些官宦或大户人家,尽管家族兴旺时几代人同堂生活在一起,但时代一旦发生变故就会迅速衰败,房屋也会随之变换主人,正如唐代刘禹锡在《乌衣巷》诗中所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久而久之,这些房子中的绝大多数就会在不断易主中得不到及时维修而倾圮了。再加上战乱频仍,天灾人祸,能保留下来的房子更是少之又少了。但是客家人却不是这样,他们是汉族中一个特殊的群体。在历史上的几次大移民中,他们几乎是以同宗同族为单位从中原南迁至赣粤闽交界的山区地带,在那里定居下来。由于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为了保护自身安全,不受外部侵犯,他们便一个家族居住在一起,于是创造了围屋这种特殊的建筑形式。又由于一个家族世世代代居住在一座围屋里,这样也就有利于房屋的传承和保护,即使损坏了,也能得到及时的修复。关西新围自建成之日起,虽然时代更迭,但围屋里的主人是稳定的,一直居住着徐名均的嫡系后代,就是在大兴土木推土机到处轰鸣的今天,也没有被压碎在现代化和商业化的履带之下。
关西新围是幸运的。这种幸运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显得弥足珍贵。否则我们就会失去一座客家建筑丰碑,失去中华民族的一大建筑瑰宝。
四
在中国民间特别是广大农村,曾经有不少颇具特色的建筑,但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很多精品建筑被历史淹没了,只有极少数的建筑因在某个历史节点上由于需要被挖掘出来,从而引起人们注意成了珍贵遗存。凤凰古城的吊脚楼不就是因为沈从文小说《边城》里的描写而为世人所知闻名天下的吗?古镇周庄不也是因为画家陈逸飞的一幅画而成了当今旅游热点的吗?关西新围也正是在改革开放和客家恳亲的潮流中被人们重新审视而发现了其巨大的历史和建筑价值,逐渐走进人们的视线,来这里参观的人因此也慢慢多了起来。
人们来到关西新围,一方面是为了一睹它古老而独特的建筑艺术和风采,而更重要的一面是为了穿过那夯土的围墙和古旧的房间,去触摸客家人的历史和文化,去触摸中华民族变迁的历史脉搏。
也许是随着文化和精神层次的提高,现在有许多人喜欢跨越时间和空间去探访和感知古代,这在一定程度上已成为一种时髦和潮流。于是,一股“古镇热”和“古村热”在各地骤然而起,并迅速发展成为方兴未艾的旅游产业。为了吸引人流,一些地方不是下力气对原来的古镇和古村进行原汁原味的保护和修缮,而是拆掉旧的重新修建,有的甚至花费巨资凭空打造出一个“古镇”或“古村”,其最后的结果是各地大同小异,一个模样,一副脸孔。几乎所有的“古镇”都是中间一条小河,河上几座石拱桥,河中几条小木船,两岸建些古式商铺。几乎所有的“古村”都是几条古巷子,青石板路面,两边砌些古房子,再移栽几棵古树。对这样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失去了原有风貌的古镇和古村,有些人还自鸣得意,陶醉其中。其实,他们不知道,古镇和古村的文化是历史沉淀下来的,而不是靠临时打造和重建出来的。在这样的“古镇”“古村”参观,让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假古董,不免大煞风景。
但在参观关西新围时就没有这种感觉,自始至终有一种浓浓的古朴味道包裹着你。这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泥土,都长满了时间的青苔,都镌刻着岁月的印记,都飘散着昔日的烟云,都流淌着文明的沧桑。它是如此厚重,又是如此亲近。在这里,我们可以触摸到最真实的过往、最真实的存在。正因为这样,关西新围才引起了那么多人的感慨和惊叹。围屋研究学者万幼楠曾在一本书里这样说,凡是初次接触关西新围的专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令人震撼!专门研究中国民居的日本早稻田大学片山教授形象地把关西新围称为“东方的古罗马城堡”。也正是在他们的极力推介下,关西新围的名气与日俱增,终于在新世纪之初被评定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关西新围由此变得愈加红火。
记得两年前,我在南昌接待了一位美籍华人朋友。他是客家人,父辈时移居美国,现在从事中外文化交流工作,之前他曾去看过闽西的土楼和粤东的围龙屋,这次又专程到龙南参观关西新围。这是他的再次寻根之旅。他告诉我:对于一个人来说,只有明白了自己“从哪里来”,才能永远不忘根和脉。回去后,我要做好有关介绍,让更多的海外华人了解关西新围,了解赣南围屋,了解客家历史,了解客家文化。
那天,将这位朋友送到机场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然后抽身大步向候机厅里走去。从他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中,我真切地听到了关西新围走向世界的回响。我相信,总有一天,或许就在不久的明天,关西新围的名字也会像福建的永定土楼一样,赫然写在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的名录上。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委原常委、宣传部原部长)
玉岩归心
刘勇
当一座山赋予了文化灵魂,一堆顽石就有了生命价值和精神力量。前世今生,玉岩归心。
我常常在这里抚摸着嶙峋的岩洞,踱步沉思,带着一种别样的心境,去感知心学的跳动。穿越了漫漫的时空,今日,我们应该有更多的清醒和感悟。
神来之笔
大自然的恩赐,总会有一些灵秀的仙气。相传龙南是一块建州设府的风水宝地。一个混世魔王撞进来挥舞魔棒朝城北的山峰砸去,这就留下了石峡山的缺憾。神仙铁拐李赶紧去女娲炼石补天的地方找了两块玉石,挑来把石峡山缺口补上,行至杨坊上空时,扁担突然断成两截,石头便掉落在地,化作玉石岩的上岩下岩,两截扁担化作濂江和渥江。玉石岩,就在这美丽的传说里,演绎着他与濂渥姐妹的缠绵悱恻。玉石岩,也就有了“玉石仙岩”的美誉。
清光绪二年《龙南县志》载:“玉石岩,离县治五里,在坊内堡。平畴渺弥,两峰岿峙,颓苍碎碧,遐眺眴目。有上岩、下岩、新岩,最称奇胜。”玉石岩,海拔三百多米,系红壤石灰石,灿若白玉,属新石器时代遗址。据考证,这里有古生物化石和古人类使用的石锤、石斧,有人臆断,玉石岩曾生活过与广东曲江马坝人同时代的古人类。
玉石岩上岩东端有个大岩洞,南北向椭圆形。洞内有庵堂,多尊石刻雕像,洞南有高墙封堵洞口,有洞若天窗。相传洞里曾经显现过仙女的身影。仙女下凡,云游岩洞,在洞内行走,留下了巨大的仙女脚迹。在人们的传说中,仙女的脚印就是玉迹。所以,此洞名为玉迹洞。上岩西半部山腰,相邻还有两个洞。
玉石岩的下岩与上岩近在咫尺,下岩亦有溶洞,称玉虚洞,洞内可容纳数百人。走进洞内,头顶悬高处有一圆形的天窗,阳光从天窗外射进洞内,如玉镜悬空,照耀洞壁,壁上的石钟、石笋、石乳等奇观百状,甚是分明,还有石床、石凳、石柱等,宛然凿成。洞内左边的幽暗处有一口井,称龙井。俯瞰井底,虽暗淡无光,但可听得地下流水声响。有人以谷糠倒入井中,几个钟头后,便在距岩洞二十几里外的桃江龙头滩里,见谷糠流出。我曾经追随浪花顺流而下,虽不见当年谷糠,却被龙头滩的美景深深吸引。一时间,还以为是顺流漂移而来的玉石岩,洞壑天成,瀑布叠泉,不比玉石岩逊色。
书馨玉质
细查旧志,龙南于南唐保大十一年(953)建县,南唐灭后属北宋。北宋的第二位皇帝宋太宗赵光义为了推行他的文治德政,在全国范围内进行赐书活动。这是一件以文化人的功德事业。当时,御赐龙南经书一百二十卷。县署把皇帝赐予的经书视为一宝,存放在玉迹洞内,玉石岩上岩也建起了一座寺院,寺院兼藏书,史称玉迹寺藏书阁。县署派人长期驻守阁内看管御赐经书,这便是龙南历史上最早的图书馆。宋英宗赵曙继位,又亲笔为玉迹寺藏书阁题名,将“玉迹寺”命名为“普和寺”。1225年,庠生唐景辉,被县署派驻普和寺藏书阁,以传道并看管藏书为业。数十年,唐景辉以寺阁为家,独善其身,诵传经典,教化一方,传为佳话。
玉石岩下岩的摩崖石刻精美绝伦,有“虔南第一石窟”的美称,是一处不可多得的文化和自然遗产,内容丰富、书法精湛、形式多样、保存完好,1959年确定为江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记不得多少次驻足摩崖石刻前,一看就是几个小时,那些铁钩银戟,横竖勾画,让人沉醉,让人着迷。玉石岩现有宋代以来题刻四十四方,其中宋刻两方,明刻二十七方,清刻五方,民国题刻五方,年代不清的、残损题刻五方,内容有记事歌颂、景物抒情、散文游记等。题刻书体有篆、隶、草、楷,堪称石刻艺术的宝库,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极高,承载着大量的历史文化学术信息,每一方石刻就是一篇文献,是一本石质图书,是留给世人的艺术瑰宝。
浸润心学
心学集大成者王阳明,一生驻洞共有三处。第一处在他的家乡四明山北坡,今禹王庙处。第二处在贵州龙场,即龙场悟道处,王阳明被贬龙场驿丞,有一天夜里在这里仰天长啸,悟出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从此心学横空出世。第三处在江西南部,就是龙南的玉石岩。
王阳明特别钟爱玉石岩,亲自为“玉虚洞”题名“阳明别洞”。先后两次在这里留驻讲学,时间长达三个月。日本心学大师冈田武彦先生称,王阳明非常喜欢洞中的奇特景观,一直梦想着能隐居于此。可以说,龙南是王阳明正心之地。
明正德十一年,王阳明巡抚南赣。正德十三年正月初六抵龙南,坐镇县城调度九路大军,后亲随大军从龙南冷水迳入,直捣和平三浰大巢,一举荡平九连山一带三十八寨匪患。三月初八从和平班师回朝,三月十五路经龙南玉石岩,远见“如双乳突兀于平畴之间”,近观“洞壑天成,优称胜景”,徘徊不忍去,于是憩息岩中“阳明别洞”,研学布道。伫立省耕台,远眺三江水,仰望归心亭,有多少感慨萦绕心间。
王阳明回军途中,写下了《回军九连山道中短述》,“未能干羽苗顽格,深愧壶浆父老迎。莫倚谋攻为上策,须还内治是先声”,这道出他不得已干戈征剿的愧疚之心,他的真实想法是“功微不愿封侯赏,但乞蠲输绝横征”。在征战三浰经过龙南时,写信给弟子薛侃提到“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深感荡平匪患,武力终究不是上策,关键还是在民风教化。
王阳明进入龙南县城,当日就马不停蹄去了集贤坊瞻谒文庙,在观德亭前“见栋宇不支,咨嗟久之”,感慨而作《观德亭记》。以射观德,各射己心,各得其心,“故心端则体正,心敬则容肃,心平则气舒,心专则视审,心通故时而理,心纯故让而恪,心宏故胜而不张、负而不驰,七者备而君子之德成”,开展其正心的研习和实践。当年的集贤坊,就是现在的老县委大院。象征人文图腾的棂星门还在,静看数百年沧桑的古榕树还在,还是那样睿智而静默地俯视着这个南陲边城的万千气象与时代变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龙南小憩期间,王阳明还先后三次颁布告谕书,其中《告谕龙南一章》开篇即言“百姓风俗不美,乱所由兴”。他认为“山贼”为患的主要原因是民风不善、教化不明、民众法治淡薄,要根除匪患,必须建立一个有约束力的乡规民约来“破心中贼”。在《谕龙南乡约一章》里,王阳明直接批评了龙南丧葬、婚嫁、求医等一些旧俗恶习,并严令以“十家均罪”的办法严处,以丧葬就简、婚嫁从俭、破除迷信等具体措施来革除陋习。王阳明以《告谕龙南一章》《谕龙南乡约一章》为基础,在龙南开展“破心中贼”的正心试验,龙南成为《南赣乡约》的首创地。王阳明在龙南还留下了《题龙南玉石岩诗五首》《平浰碑》两方摩崖石刻,及撰联武当、建太平桥、资建八卦栗园、驻军关西、谒银山庙等许多佳话传说,处处都留下他正心试验的痕迹。
玉石仙岩
追寻阳明遗迹,我确实偏爱玉石岩,倒不是因为在龙南工作,对这片土地怀有深情厚爱。从龙场悟道吾性自足、心外无物,到南赣“破心中贼”的试验,再到知行合一、致良知,到天泉证道四句教,王阳明与江西特别是龙南,结下了深厚的渊源。
命途多舛
明嘉靖年间,吴百朋在龙南、和平一带平“三巢”,移兵龙南时,游览玉石岩,也留下墨宝。后来留崖翰迹的文人墨客,也不在少数。作为一种文化遗迹,作为一份教化见证,仅留给骚客们吟诗着墨,玉石岩并没有如此幸运。
早在明代,就有人在玉石岩周围采石建房、煅烧石灰。民国时期,新杨村有几位农民联合烧石灰,用铁锤钢钎挖掘石头。到民国三十七年,烧石灰个体从业人员已有四百多人。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把玉石岩作为军火库,储存军用物资。解放初期,龙南师范在玉石岩创办化肥厂。
市场经济,大潮汹涌,玉石岩周围陆续建起了水泥厂、石灰窑,石灰石被现代机械大规模开采。特别是采用炸药爆破开采,加速了对玉石岩的破坏损毁。一时间,玉石岩周边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生产车间,两家水泥厂更像是两只大老虎吞噬着玉石岩上岩,一座曾经弥漫着仙气的石灰岩就这样消失了。
到了20世纪90年代,水泥厂改制,在玉石岩周边又冒出高大的立窑,建起了石粉厂、石灰钙厂。在以后的十多年时间里,把残存的上岩连根挖空,留下一个百余亩的大坑。
梳理这些文字,内心五味杂陈。当年如饥似渴的开矿人在这里劈山采石办企业,捡了几颗芝麻,却活生生地挖掉了一座无价的宝藏。他们是值得称赞的致富“能人”,还是现代“愚公”?这太让人心痛。
玉石岩,在人类的破坏和岁月的风化中,只留下了下岩的三分之二,已濒临遗址遗迹整体风貌遭到破坏的危险。不过,玉虚洞还在,阳明别洞还在,《平浰碑》等摩崖石刻还在。
幸运的是,文化自信的阳光播撒大地,保护的意识和行动都不再虚谈。玉石岩及周边的采石已彻底停止,生态修复已经开始。玉石岩景区、阳明中学、阳明书院即将呈现。龙南,这片厚重的土地,一定会成为心学高地、文化圣地、生活福地,成为赣粤边际熠熠生辉的明珠。
(作者系龙南经开区党工委书记、市委书记)
桃川流韵
刘勇
百里桃江,汹涌激荡,在程龙拐了一个弯,便有了深厚古朴的千年古树群,有了十里桃川的灵秀与神奇。
十里桃川,犹如一条玉带,蜿蜒盘旋于青山绿水间,两岸美景,就是镶嵌在玉带上的明珠,光芒璀璨,熠熠生辉。有人说,一路滔滔而来的桃江,留恋于此间山水美景与神奇传说,在此间河水变得迂回和缓,若是一个温婉的女子,款款向我们走来。秀美桃川,流淌千年,穿越古今,见证了时代的变迁,承载了多少动人的景物和传奇的故事。
让我们走进十里桃川,走进它的前世今生,揭开它神秘的面纱,翻开它壮丽的画卷。
十里桃川“小三峡”
从牛迹潭逆水而上,行船于“十里桃川”,尖尖船头荡开水面碧波,犁出一幅幅天然画图,有“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的感觉。
十里桃川,人称“小三峡”。两岸青山相对,奇石突兀,水面波平,倒映青山奇崖,和风轻拂,飞鸟翩来,人处其中,空翠爽肌,心怡神清。
舟到乌基口,江水更加青碧,乌基口北临峰峦叠嶂的安基山国家森林公园,南靠闻名遐迩的“千年古树群”,东面是一望无际、苍苍茫茫的“蟒舟”,奔腾不息的河水把这儿冲刷成一个天然的深谷。两岸土地肥沃,山上资源丰富,是个世外桃源。有个贪心的财主,倚仗权势强占别人的土地财产,吞食他人的劳动成果,打破了这儿的宁静生活。传说有一天,一头神牛从天而降,背上坐着一位英姿飒爽的牧童,手执牛鞭,神气威严地告诫财主,如不悔改,必受严惩。诫毕,只见神牛两条前腿在河岸的石壁上一蹬,直飞苍穹,石壁上留下了两个又深又大的牛足印。从此,这里的人们又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令人遗憾的是,因20世纪70代建牛迹潭水电站,河水上涨,使往日曾经富庶的乌基口,连同两个非同凡响的牛足印也变成了一片汪洋。
从乌基口的传说中回过神来,见江上舟摇,波心柔荡,不由沉醉于绿漪,沉醉于清风,沉醉于这山水间的宁静。江上不时有老者坐于竹排,悠悠而过。一时,仿若有远古的渔歌悠悠而来,“一叶扁舟,往来桃川。披蓑而渔,隐于烟波。捞明月以当杯,沽清风以当酒,欸乃一声,醉枕芦花……”
正沉醉间,在林洞支流处,抬头见有石山若老人,立于水边。脸上慈意,眼中柔光,在一抬眼中,就能轻易感受得到。此间人称此石叫“婆姑老人”。旧时水急滩险浪高,行舟撑船极为危险,常有舟毁人亡之事发生。但行至此间,却极为安全,传闻是此“婆姑老人”佑护着众生。更有活灵活现者,说旧时林洞人,遇洪水无法过河,祈于“婆姑老人”,婆姑老人以鞋作舟,渡五六人安全过江而去。传说当然只是传说,但是反映了此间百姓的美好愿景,就是想要有一座能安全过往的桥。好在,他们的美好愿景如今已然实现,在安基山古渡口,一桥飞架东西,天堑变通途。
舟行一滩,水平如镜,此滩称为“鲤嫲镜”。究其地名,一说此滩多鲤鱼,时可见鲤鱼跳水,本地话把鲤鱼叫作“鲤嫲”,其跳水姿势动作本地话叫“镜”,所以叫“鲤嫲镜”;另有一种说法,是说此滩如镜,鲤鱼在此跳水,是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容颜,是为“鲤嫲镜”。爱美之心,推之及鱼,可见此间百姓,甚为有趣可爱。传说此潭为鲤鱼家族的天堂,某天突然来了一只大蟒蛇,偷袭了深潭,大口一张就吞噬了几十条鲤鱼,深潭顿时一片萧瑟,惨不忍睹、令人心寒。此时恰好有一位神仙途经深潭,立马腾身一跃飞到峭壁上,把一棵树连根拔起往深潭一丢,峭壁上便露出一块形似“尚方宝剑”的石条,在阳光的映照下格外耀眼,如同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嵌入深潭,把河底照得一览无余,蟒蛇惊恐而逃,再也不敢来偷袭深潭,从此恢复了天高任鸟飞、水深鲤鱼跳的热闹场面。
船过“鲤嫲镜”,有石若打坐的僧人,名为“和尚石”。耳目五官清晰可辨,而肚大似弥勒佛,人说佛法无边,容事上难容之事。“和尚石”所对,是旧五梅山寺。杨梅村卢、林、廖、钟、李五姓村子,形状就像五朵盛开的梅瓣,故建在桃江之畔的寺庙叫五梅山寺,该寺后来被废。而五梅山寺后山,圆鼓如木鱼,被称为木鱼山。后来家具学院在此设立,木鱼山也被推平。原先寸草不生的和尚头顶,渐渐生出草木来,当地人打趣,“寺庙没了,木鱼也没得敲了,这不,和尚还俗了。”“和尚还俗”的笑话,客观反映了当地人浪漫诙谐的天趣,同时也显示着龙南生态保护得好,正阔步迈向生态文明的新时代。
沿着“和尚石”继续逆流而上,有一段5华里长的古驿道,有一块石头形似古代官员佩戴的桂冠,人们称其为“宝盖石”。古时候的官吏、商人、百姓每每经过这里,都要先下马驻足,抬头面对“宝盖石”行礼膜拜。传说“宝盖石”下面的石岩上题有一首传世千秋的诗词佳作,龙飞凤舞,寓意深远,令人敬畏。旁边还有能工巧匠雕刻的一匹奔驰的骏马、一顶石轿和一座气派的宫门,蔚为壮观。“宝盖石”底下叫“石厅厦”,为花岗岩石壁,是优质石材选材基地。石柱、石门、石雕、条石等都是从这里取材,然后用船源源不断地装运到目的地。至今河底下还遗留很多形式各样的石材,河水下降时还能见到黄龙缠柱饰的石柱,在碧水中盈盈而动。
距离“宝盖石”不远,有一片山洼,两边山青青,前面一座怪山横立,石中有洞,洞中有石,溪水从石洞里流出,飞流直下,形成一道壮观的“穿石瀑布”。在灿烂的阳光下,瀑布多姿多彩,像一道五彩缤纷的彩虹挂在山腰间。黄果树瀑布有孙悟空玩耍的水帘洞,“穿石瀑布”与黄果树瀑布如出一辙、毫不逊色,这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观赏维度。
抬头见有巨石壁立,桃江水在此呈近九十度的弯折,江水直冲石壁,形成一个巨大的“回流角”,凶险异常。舟或木排行到此处,随旋涡急速旋转,徘徊不能出,稍有不慎即排翻人亡,是旧时行舟放排人永远的噩梦之处。
在“十里桃川”上游富坑,有两座高约50米,宽20多米的巨石,直刺云霄,称作“酒盎石”。传说古时候天帝指派一位神仙把两只装有金银财宝的石盎送到人间,这地方必须山清水秀,老百姓勤劳善良。神仙接受任务后,肩挑石盎,腾云驾雾,当他来到富坑,见这里三面临水,如玉带环腰,人们在地里辛勤劳作,安居乐业,神仙不禁感叹这是个好地方。于是神仙把两块石盎安放在河畔旁,转身飞回天宫向天帝复命。后来两个石盎就变成了两座巨石,因为巨石形似储存酒的酒盎,所以叫作“酒盎石”。现在“酒盎石”上长有奇花异草、名贵药材,如金石斛、灵芝、石仙桃等。如果遇到有雾的天气,巨石若隐若现,草木青翠欲滴,奇花争奇斗艳,不时一道彩虹闪现,奇石、花草树木交织一起,构成一幅绚丽多姿的空中楼阁,景色更加迷人。
河中有石突出,尖锐至极,孤立江中。旧时放木排行至于此,必阻挂于石上,不得行进。放排人只得请附近的村民帮忙将木排拖离巨石。久而久之,成了村民额外的一种营生,增加了收入,解决了家中油盐问题,故取名“油盐石”。村民取名,实惠而有趣,令人忍俊不禁。
继续往上,有河湾陡然而弯,转弯急水处的河滩边,有巨石如鼓。远望又如一个巨人的头像,五观皆清。石下有洞,洞下是滩,每有洪水冲击,即有澎湃之音。旧时上游放木排,行至一定距离,声响传入洞中,发出阵阵轰鸣,有如钟鼓铙钹齐响,故此石又名“钟鼓石”。舟行于此,不由不让人想起苏子的《石钟山记》:“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淡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作乐焉。”
泛舟江上,闻天籁之声,此亦魏庄子之歌钟也,实乃逍遥之福哉。
钟灵毓秀杨梅村
丰沛的桃江水,把程龙两岸的土地冲积得厚实而肥沃。在桃江弯折处的山冈之上,生长着一大片的杨梅树,地以树而得名,叫杨梅。杨梅古村,至今有近600年历史。
据《赣南卢氏族谱》记载,明正统七年(1442),杨梅卢氏开基祖卢正龙,千里迢迢从福建来到渡江象塘定居谋生,后来人丁兴旺,需要开辟新居。其长子卢俊昭奉命外出寻找风水宝地。
山高水长,他一路溯江而上,进入了程龙。正是五月,杨梅熟时。山冈上一树树的杨梅,如一个个小灯笼般,在阳光下闪着耀眼诱人的光芒。一路艰辛跋涉正是饥渴难耐的卢俊昭,不禁在杨梅树下站定。一颗酸酸甜甜的杨梅从口入喉,一种特别的清爽瞬时布满全身,浑身通透的卢俊昭此时放眼四望,立马被此间的水光山色所吸引。这里地势平阔,前有天马拱顾,后靠巍峨雄伟、古树葱茏的卧龙山,左有通衢要道,右有天水长流,此钟灵毓秀之地,不正是自己踏破铁鞋难觅之居所么?
不久,桃江边上的杨梅山冈上就矗立起了三栋卢氏宗祠,叫“范阳堂”。宗祠为青砖碧瓦结构,集中华传统文化精华和客家文化元素建筑风格于一体,天人合一,气势恢宏。宗祠前面,是青石铺就的宽阔操坪,两旁耸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麒麟雕像,不远处是一条南来北往的小道,路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小道前是一口细水常流的清澈池塘,玉带缠腰般环绕着宗祠。
从福建迁过来靠水谋食的卢氏族人,对妈祖有着特别的信奉。况且靠山靠水吃饭的他们,常在水浪中翻滚,本着崇先报本的客家精神,依据福建那边的信仰,在桃江边上立下了龙南仅有的一座妈祖庙,在此开始了渔樵耕读的生活。
古村前靠近桃川边上,有百亩水面的池塘,名叫万鱼塘。这里土肥水美,水草丰茂,是水族栖息、繁衍的天然场所,是桃江水族们的天堂,也是卢氏族人捕鱼的绝佳之地。渔舟唱晚,响穷桃川之滨;鸿雁翩来,声传千年古树。
清康熙56年(1717),于耕读传家的杨梅卢氏而言,这是个值得铭记的一年。卢氏学子卢盛朝,这一年,考了国学监元。国学监元,即国子监课业第一名。当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传来时,桃江流水翻波浪,青山松涛奏欢歌,宁静的山村沸腾了起来。门楣光耀,卢氏生辉。激动的卢氏族人,特意在宗祠前立了两块功名柱,一块刻“国学监元卢盛朝”,一块刻“丁酉岁冬月吉旦立”。功名柱,既是记录荣光,也是激励后人,风声涛声读书声,在这个小小的村落萦回环绕。
五百多年的时光恍然而过,一代又一代的卢姓族人,在这块富饶的土地上繁衍生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优雅生活。
可惜1966年夏初的一场特大洪水,历经五百多年的卢氏古祠遭到毁灭性的冲击,整座古村被洪水夷为平地。祠堂遗址上,大门的残墙断壁、一对东倒西歪的石麒麟和两块功名柱,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沧桑过往。原先的妈祖庙,也被后人迁到了杨梅村的上围。青山悠悠,流水泱泱,往日的繁华与荣光,尽付烟霞。
古村虽毁,但卢氏后人,和陆续迁于此地的林、廖、钟、李四姓族人,同甘共苦,共兴共荣,共建杨梅新村。这里先后出过1名翰林、3名进士。现代有博士3人、硕士5人。
沧桑千年古树群
受桃江水源源不断润泽的杨梅村,草木葳蕤。在卢氏祠堂旧址背后有山叫卧龙山,横贯东西几公里,山上众多国家一级保护古树苦槠树,历经沧桑一千多年,被人们称为“千年古树群”。
远远的,千年古树群团团如伞盖的树冠,就映入了眼帘,一种葱茏和繁盛,让人一下感受到生命的强大和博大。
踩着松软的枯叶,在鸟鸣声声中,走进千年古树群,走进古意深深的林木深处。据考证,“千年古树群”面积近4公顷,古树数量达66棵之多,其中树龄600年的有29棵,800年的有19棵,千年的有18棵。
这些古树中最多的是苦槠树,有56棵。有一棵苦槠树,粗壮的侧面如狮,正面如狼,侧看是狮子顶天,正看是狼啸九天。苦槠树寿命非常长,叶子四季常绿,树干直径有2米以上,浮根足有脸盆粗,铺陈裸露在大地之上,岁月的沧桑可见一斑。苦槠树的花期一般在初夏,花是淡黄色的,果实为褐色,上有细细的绒毛,颗粒大,果仁如花生米,可做槌糕,清热解毒,是天然的绿色食品。除了苦槠树,古树群里还有红枫、黄檀、红球、凿角、桂花等名贵树种。
千年古树群里最大的古树,要六七个人才能合抱而围,小的也有2米多。青苍苍的古树既原始又风情万种,枝叶密不透风,斑驳陆离的树枝纵横交错,勾画出婀娜多姿的线条,组成各色活灵活现的图形。有一棵古树中间突兀地长出一棵小树,偎依着大树,扶摇直上,大树垂下弯曲的枝条,好似一双慈爱的手,柔情地抚摸着小树的头,如一对母子相依为命,人们叫她“母子情深”。古树中还有的像“猴子蹿天”,有的如“观音坐莲”,有的似“五子同升”,还有的恰似“神龙探海”……惟妙惟肖,令人叹为观止。
最能体现古生物种风貌的是古树的根,它悬浮于地面,有的高达1米多,牢牢地扎进大地,盘根错节地任意向四周肆虐。树根长满青苔,姿态万千。饱经风霜、苍劲古拙的树根呈现出“卧虎憩睡”、“鳄鱼朝天”“大象出山”、“蛟龙出海”、“猴子嬉戏”等形态,自然天成,造型各异,栩栩如生,就像是雕塑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衬托出原始森林的无比神秘。
金秋时节,一团团苦槠果挂满枝头,硕大无朋。当地的百姓把苦槠果去壳、浸泡、磨成粉浆,做成苦槠豆腐,清热解毒,散发着一股特有的自然清香,加上姜葱辣椒,就是一道风味独特的美味佳肴,让你垂涎三尺。
历经多少岁月轮回,千年古树仍旧蓊郁繁茂。当地人说,数百年间,曾多次发生饥荒,是苦槠树的果实救了饥民的性命,出于对古树的感恩,树林中建起了一座“五谷庙”,对神的敬畏自然成了对树的敬畏,尊崇古树的环保意识,在杨梅,在杨梅的每一个人骨子里,传承了五百多年。
站在这富含氧离子的山深之处,仿佛悠悠千年时光,只是一瞬。世间所有的沧海桑田,在这里的每一片新叶里,绽放出多彩的霞光。
看,树叶的缝隙间,有光透漏而下,随着树叶的微动跳跃不止。我知道,在这神奇的古树林里,阳光来过。
天然药浴龙秀泉
龙秀村,距离桃川约3公里处。这里民风淳朴,山清水秀。和龙秀村这个神气又秀气的名字相匹配的,是这里的温泉。在龙秀村和八一九村交界处,有一古老的温泉,叫“龙秀温泉”或“豆头温泉”。温泉处在稻田之间,汩汩的泉水从地底冒出,热气氤氲。在冬天和初春时节,远望水雾蒸腾,宛如仙境。环绕于温泉周边而生的草木,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也青翠碧嫩,带着春天的气息。
温泉水温43~70℃,水质类型为含硫化氢、氟、硅质微咸微硬重碳酸钠型水、重碳酸钠钙型水,具有医疗价值。
古老的温泉有一个朴实的传说。相传在宋朝时,钟万邦等一群人从现在的渡江镇象塘村向西南方向迁移,一路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当行至一大山深处,看见两面夹沟的平地上源源不断地冒出热气,于是好奇地走过去拨开茂密的草丛一看,原来是从地底下汩汩不断地淌出的热水形成的蒸汽,伸手一试,滚烫灼人,他们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于是便决定在此附近定居下来,开荒拓土,建筑茅庐。随着人丁兴旺,当地人便以热水为圆心,在周边挖出了一个直径约为六米的圆湖,清出淤泥,湖底铺上沙子和细石,并用麻条石砌起保堪和台阶,再围起1米多高的围墙,供大家洗澡沐浴。因水是热的,便把热水叫作汤,起名叫汤湖,现代则称为温泉。当地人在劳累了一天后,不用烧水,不用花钱,傍晚成群结队到汤湖洗澡,在湖里泡上几十分钟,既舒服又干净,把一天的劳累洗得精光,沐浴后神清气爽,非常惬意,赛如神仙一般的享受。而沐过此汤后的肌肤,不仅不生疮疖等皮肤病,还特别光滑细嫩,富有弹性。
但是由于封建社会男尊女卑思想严重,数百年来规定女人不能到汤湖洗澡。据说如果女子去了洗澡,雷公会把汤湖打坏。这一规定使得当地女子无权享受这一天恩。随着改革开放后思想的解放,女性地位逐渐提高,女子要求到汤湖洗澡的愿望才得以实现。但因为是露天浴池,于是又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男性傍晚前洗,女性晚上洗。
当暮色降临,明月高悬,空旷的原野处,“温泉水滑洗凝脂”,一群女子在仙气弥漫的温泉边,泼水嬉戏,娇俏的声音随风隐隐传来,又消逝在稻香深处。这样的汤湖丽人图,野性而灵动,不由不让人想起《诗经》里的名句“思无邪”。或许在不远处的山冈上,会突然响起一声高亢悠远的“嗬嗨”声,把原野的喧闹声压低压平,紧接着,一曲山歌溜了出来……
现在,龙秀温泉正在开发,古老的温泉焕出新貌,叫“绿天泉”。
森林公园安基山
水因山而多情,山因水而妩媚。郁郁葱葱的安基山,桃川自其脚下蜿蜒流过。万叠苍莽的青山和千顷蓊郁的林海,让桃川更加流欢。
位于龙南西南端的安基山,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岭属九连山系,河流属赣江水系,气候属亚热带湿润季风区,温和湿润,雨量充沛,造就了安基山原始森林风貌。在安基山林场下洞,耸立着一株高大挺拔的七百多年的桂花树。传说南宋后期,钟姓开基祖钟老太公一家为逃避战祸,举家迁徙深山老林安基山,种下一棵桂花树,不料一株发五枝,枝繁叶茂。古语有曰“三槐五桂”,意为槐树分为三枝、桂花树分为五枝为最吉。钟姓人氏从此不再迁徙,在此定居。“五桂”也引来了各姓人氏慕名前来安基山躲避战乱,渐渐人丁兴旺。如今“五桂”树冠状如巨伞,苍翠欲滴,成为安基山的“风水树”,千金不换。七百多年的风雨飘摇,安基山的五桂,依然以挺拔青翠的身姿,傲然于白云清风之中。
莽莽苍苍的安基山,在清朝康熙以前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名称,整个山林都是由一些象形性、传说性的小地名组成。比如骑马垇、老虎崖、打足坑、姑娘溜、鬼老窝、石伦坑等,到了康熙年间,人们才给这座连绵起伏的百里山川取了一个综合性地名叫“葛溪山”,命名原因是山里溪流纵横交错,葛藤长得十分丰茂。
后来,山里人为了纪念一位勤劳善良的忠贞少妇,又把“葛溪山”唤作“哀溪山”。相传,上中坪坑口的溪水旁住着一户人家,以放香菇、做竹器为生,夫妻恩爱,形影不离。一年春天,丈夫被强盗抓走了,妻子日思夜想,盼望丈夫平安回家。然而双眼望穿,始终不见丈夫归来。她禁不住悲从心起,日夜啼哭不停。客家女人哭泣是带着词吐露心声的,声低音长,极为悲哀,石狮子听了也会跟着流泪。两个月后,这位多情的少妇就在悲哀中死去。此后,少妇家门前的溪水日夜呜咽,如泣如诉,哀泣声长年回荡在上中坪的峡谷之间。这个悲惨的爱情故事一直在大山里流传着。
1957年12月4日,为开发山区,建设山区,县里在此建立垦殖场,将哀溪山更名为安居山,意即在此安居乐业。1959年又把安居山更名为安基山至今。
这是一处休闲度假天堂。安基山风光旖旎,景色秀丽。境内群峰连绵,层峦叠嶂,气势磅礴,森林覆盖率达到98.28%。其独特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及自然的森林生态环境,吸引了大量的游客前来消暑或度假。这里有状如虎口、峭拔奇特的老虎崖,有环境清幽、藤蔓密布的干藤鸳鸯岛,有高达百米、壮观雄伟的仙女湖瀑布,有绵延起伏、逶迤苍茫的青茶湖,群山似一朵莲花环绕,两溪合抱、湖光山色,鸟语花香、古木苍郁,既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梦幻景色,又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世外桃源般诗画景致。
这是一块人文荟萃宝地。安基山人文厚重、风情独特。这里有创办于民国八年(1919)的林洞小学;1958年创办的安居山劳动技术学校,1959年升格为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安基山分校;1960年在这里还增设了一所农村初中。这里还有太平天国官兵当年留下的九窑十八窖的古宝传说,至今引无数人前来探秘寻宝。中共信南县委在安基山开展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光辉历史可歌可泣、彪炳千秋。这里还走出了龙南第一个全国人大代表刘财昆,受到毛泽东等中央领导的接见。美丽青茶湖难忘知青往事,千藤鸳鸯岛偶见靓丽背影,林洞古村落常遇耄耋老者。林下长乐,洞里桃源,山清水秀,仁者长寿,让人神往。
这是一个动植物的乐园。安基山野生动植物资源丰富、种类繁多。珍贵树植达数十种,有红楠、罗汉松、红豆杉、红松、白果树、樟木……野生中药材也不下千种,各有其形,千姿百态,有七叶一枝花、七叶参、木通、勾藤、栀子、砂仁、山楂、罗汉果……良好的生态环境为野生动物提供了优质的栖息地,现已知陆生脊椎动物317种,其中哺乳动物45种;鸟类207种;爬行类35种;鱼类30种。拥有国家Ⅱ级野生动物5种,分别为穿山甲、小灵猫、赤腹鹰、红隼、小鸦鹃。如果你来到这大山中,一定会有幸感受到这神奇的动物世界:棕灰色的山牛偶然与你在林中相遇,转身便逃,使你又惊又喜;展翅盘旋的老鹰在蓝天下、山峰上悠然自得,清脆的叫声消失在茫茫林海;画眉从清晨到黄昏总是唱着亮丽的歌,唤醒百鸟齐鸣;当你掬一口清甜的山泉,会意外发现有一只八卦龟踽踽独行;果子狸、穿山甲、山雌鸡、白鹤等动物经常出没在林丛中……
如果你意犹未尽,还想进一步了解安基山的动植物种类,那就去参观安基山陈列馆。这是一个以艰苦创业和生态文明为主题内涵,集教、学、研、展为一体的素质教育文明实践基地。这里陈列了栩栩如生的动物标本700多种,形象逼真的植物标本120多种,其中许多标本均为国家级保护动物。在这里,你一定能够体会大自然的神奇与无穷的奥秘。
如今的安基山,已成为全省农垦企业首批绿色生态家园标准化建设试点单位。2013年安基山被命名为“省级森林公园”;石斛谷被命名为“中国森林养生基地”;其下辖的林中村在2019年被江西省认定为“森林乡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安基山森林公园将借助独特的资源优势,逐步建成集生态旅游、休闲、娱乐、科普教学于一体的全国知名的森林公园和森林旅游胜地!
走进十里桃川,宛如走进了一幅壮丽的山水画卷,恍若投入了温情脉脉的母亲怀抱!尽赏山水风光,深吸天然清氧,感受长寿之道,体验温泉之美,享受养生之魅,细品两岸风情。十里桃川,流淌千年,串起了沿线如珠玑般的美景,流动在老百姓的生活中。而今,充满智慧的龙南人民将在这条历史长河里续写新时代的诗意与传奇。
(作者系龙南经开区党工委书记、市委书记)
九连山笔记
龚文瑞
夏末初秋,独自寄身于九连山大森林中,开始了所谓的封闭写作。写作之余,记了些与九连山有关的事。
头一件事与地名有关。我住在九连山的虾公塘——九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管理局下面的一个保护站。我是个地名迷,每到一个地方,总喜欢琢磨琢磨当地的名由。虾公塘之名很俗,许是先人因这里的长滩中鱼虾丰饶而取名吧。不想,主人笑道:原名很美,叫霞光滩,原因是每到晴日的傍晚或清晨,会有一片霞光从山巅洒向长滩。听过甚憾,因为口误,美名改成了俗名。
不过,在九连山听雨,却是一件十分诗意的事儿。进山的头天傍晚,突然雷鸣电闪,几阵霹雳过后,停电了。如此,我只有早早地上床,醒着眼,一面聆听竹楼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面作些诗意的想象。芭蕉林在稍远处,雨打芭蕉的韵致感受不到,但窗外雨打树叶的声音也别有韵味。因为森林茂密,枝叶繁复,形如天棚,雨水便不能直接触地,每每是先打在叶面上再往下掉。这种雨打叶上的声音,脆生生的,韵律铿锵,煞是好听。
在九连山,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时光都与雨露有关。了解森林的人都知道,凡是植物富有的大山,蓄水量便大,就容易形成水分不断蒸发成水汽,水汽又不断凝聚成雨雾的小气候。九连山经过三十多年的全封闭保护,植物丰饶,雨量充沛得如同泛滥的溪水。往往是一场雨刚歇下,天空还没晴透,甚至山道还湿润如斯,云又如潮涌般从密林中铺卷了过来,要看到一个或数个放晴的日子当真要有些造化才行。九连山如此诡秘的气候,虽然让我始料不及,却也因此为我本是枯燥的写作增添了无限的生动。在大山里的一周,我几乎天天都是在雨的交响、雾的腾升中度过的。有雨时,听窗外雨打树叶的脆响声;起雾时,听“的嗒”的轻叩声,这是另一场雨——是山雾积聚在叶面的雾水往地面上掉落的声音。在九连山静谧的竹楼内,好多时刻,我是在一种曼妙的声音中渐渐沉浸于写作状态的。其时,室内的键盘指声和窗外的雨声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融为一体,我的创作情愫便在这曼妙的和音中被调动,一行行文字宛如行云流水般,迅即铺满了页面。如此,直到夜半时分,我才将乏极的身子置于厚厚的棉被里,然后,和着大山呼吸的韵律沉沉睡去。直到次日清晨,眼还没睁开,心又被窗外不息的雨声,以及稍远处的霞光滩声唤醒过起来。
九连山
第三件事与人有关。在虾公塘,我遇见了在江西农业大学执教、中科院生态学博士后的杨清培。杨博士身着迷彩服,脚蹬解放鞋,表面上毫无大学者的样子。他是湖南怀化人,大学本科毕业后,读了三年研究生,三年博士,三年博士后,读书读到三十过头。今年过年后,他没有休息过一天,一个月前,他还和同事们在崇义的高山之巅,为齐云山申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奔波,这次到九连山是自费来采集树木标本的。在我离开九连山之前的一天,他和保护局的梁工一起陪我往坪坑去看红豆杉群。这一天,我们行走在寂然的幽静山道,看山花灿烂、彩蝶翩翩,听野鸟欢鸣、山溪潺潺,他一路采撷植物标本,我一路拍摄奇花异草……大丘田漂流的河滩上留下了我们侃聊人生的欢笑,下湖有机蔬菜基地记住了我们畅谈生物的对话。记得我问过他,为什么老喜欢往山里跑?他说,城市让我窒息,山里让人感觉和谐、自然。我问他若有钱了想怎么用?他说,建个自己的考察站!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我满以为他会说:有钱了,为自己放个假,带老婆、孩子去喜欢的地方旅游休闲。
梁工告诉我,九连山经常有国内外的专家、学者来考察,中国科学院的李教授在九连山定居考察已经二十多年了,每年他都有相当一段时间住在山里,对九连山十分了解。可惜,前不久,年逾八十的李教授回京了。临走时,他还委托保护站的陈站长替他测量、收集生态数据。印象中,我在保护站的几天,每天早饭后,便见陈站长一抹嘴一抬脚,光着膀子便上深山老林中的观测点去了。他给人的感觉宛如自然之子,他一上山就喜欢唱歌,山风把他的歌声一声声传了回来,粗犷而生动。我喜欢这样环境里的歌唱。每次,望着他隐去的方向,我是每每听他的歌声直到淡渺,才肯收回心思。不到四十的他说,头发都白了,不会唱流行歌,就唱老歌吧。是呵,九连山太大太寂寞了,守山的人要甘于寂寞,又不能被寂寞困死,要在寂寞中快乐过好每一天才行。
每天有两三次,在写作得累乏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缓缓地穿行于森林步道中,任由细微的雨露打湿头发、衣裤和足屐。这时,森林中的万物簇拥着我,把一些细节与微妙的声音向我展示——我在路边发现好些个子高大些的树,如杜仲树,它们的主干上总是爬着海丰藤,杜仲树主干有几十米高,海丰藤便跟随着蔓延了几十米,而树身上这时往往还附生着某种蕨草或苔藓,有时甚至是一株兰花或几朵山菇野生于斯。这种大地养育了树,树又携养了藤、蕨、苔、草、花、菇的和谐生态情景,好似不同血缘的一个大家庭,相安无事,多么和谐、美好!
天稍放晴,森林呈现另一种景象。此时,森林里的虫蝉啁鸣得格外躁动,生怕人类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似的。其时,我观察到,山脚下的树都静止着,既不为人类匆匆的脚步所动容,更不为虫蝉声声的嘶喊所干扰。笔直的鹅掌楸披着一身的马甲状的叶子纹丝不动,巨大的柳杉张开伞状的华冠淡定自若,便是重重叠叠、冬枯春发了无数个轮回的茅草或野蕨也无动于衷。开始,我想是不是它们麻木不仁了呢?毕竟太多的守山人和观鸟者的脚步惊扰过他们。可后来我琢磨出了其中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山脚下的草木,秉性谦和,才赢得了如许沉稳与安宁。
于是,初衷是来写书的我,不自觉地获取了作品之外的许多东西。此刻,当我品读着九连山这本大书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当初的“到九连山去写书”的这种想法是何等轻浮。是呵,厚重如磐、繁复如书的九连山大森林,有二十万亩山林,有百万棵林木,有亿万棵草蕨,我写的这区区数万字的文字置入这汪洋之中,那及一片小草地,更不要说那参天的华木、连绵的森林了?!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围屋记
祝勇
一
紫禁城外,皇帝视线不能抵达的远方,同样存在着体量庞大的建筑,印象深刻的,有闽西龙岩等地的土楼(振成楼等),山西的高墙大院(陈氏大堡等),还有广东开平的雕楼,无不令人震撼。江西赣州的这座关西新围是其中之一。藏羌碉楼堪称宏伟,但它们的方向一律是向上的,挑战着高度的极限,赣州围屋则不同,它们在大地上平面铺开,像一个张开的吸盘,牢牢地依附着大地,吸吮着大地深处的汁液。
在江西赣州,仍然保存着500多座客家围屋,龙南县的关西新围是规模最为宏大、保存最为完整的围屋之一。它长近95米,宽83米,占地总面积7700多平方米,比一个标准足球场的面积还大。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住在北京工人体育场里是一种什么感觉。围屋的高墙,高约9米,墙厚2米,围屋四角各建有一座15米高的炮楼,相当于5层楼的高度。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堡,它的外立面无比的简单,站在高墙外,从这头一眼就能望到另一头。但由于尺度巨大,近大远小的透视关系使得围墙的上沿变成一条倾斜的线。我在围墙下,从这头走向那头,头顶上的那条斜线也会跟着变化,它的倾斜度会减低,一点点变成水平,然后,当我走到另一头,它又会向相反的方向倾斜。这使这座建筑的上沿,看上去像一个天平,摆来摆去。而建筑两端的炮楼,则像是两个重重的砝码,保持着它的平衡。
围屋的外立面简洁平整,光线在上面所能呈现的变化极为有限,不像一些有着繁复外立面的建筑,它们的飞檐翘角、千门万户、砖雕石刻,影子都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动不已,在阳光中呈现出鲜明的浮雕感。光影的变化,使这些建筑更像是一个生命体,有呼吸、有表情、有情感。这些建筑造型感强,充分利用了阳光,把光影也变成一种造型。相比之下,关西新围看上去有些平淡,它横平竖直,造型简单,像儿童搭起的积木。每当黎明时分,朝东的围墙就会渐渐地亮起来,像一面亮起来的巨大银幕,而粉墙上斑驳的纹路,看上去更像老电影画面上的划痕。后来,朝南的一面会亮起来。到了下午和傍晚,光线又会转移到西墙上。直到太阳落幕,所有的外墙暗下来,阳光才完成了它在这座建筑上的旅程。然后,围屋坚硬的线条就一点一点地隐没,群山巨大的黑影像一个黑洞,把它吸进去,什么都看不见了,仿佛隐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从南侧外墙上开出的拱门走进去,穿越重门,我站在一个巨大的庭院里。这是这座围屋的正前院,正面朝东,有一座屋宇式正门。门厅外有门廊,廊有四柱,中间两柱上挂着一副对联,写着:“清风徐来春不老田赋四时,碧水环绕泽长流福延千载。”一位“福延千载”的老人正坐在门口的廊下,迎着徐来的清风,打量着闲庭信步的鸡鹅。正门对面是一座照壁,壁身上白灰照面,朴素庄严又不失稳重大气,与主人的身份相吻合。
站在影壁前,向四下望,目光所及的前方、左方和右方都是门。门像取景框,在这个框内出现的,依旧是门,就像我从镜子里看到了镜子,环环相生,永无止境。《黄帝宅经》说:“夫宅者,门是阴阳之枢纽。”所有的空间,是靠门来分割的,那些门形制不同,大小各异,有方门,有拱门,也有月亮门,在门与门的中间,有的还搭一座微小的雨棚,南方多雨,这个雨棚,为的是方便人们在雨天行走,也减少了那么多门在视觉上产生的单调感。假如说建筑是一部史诗,门就是它的目录,只有走过那一扇扇门,才能知晓隐藏在门背后的抑扬顿挫、张弛有致。
二
我在《淮南子》里看到了赣州,在《汉书·地理志》、《徐霞客游记》、海瑞《兴国八议》,甚至法国传教士古伯察的《中华帝国》中,又一遍遍地与赣州相遇。赣州散落在那些发黄的纸页中,像一堆古老的瓷片,在红土地上暗自发光。
如果展开一张古中国地图,我们会看到,在刀耕火种的百越之地,庐陵[1]、赣州离中原最近;战国时,那里应是楚国的边缘。史书把这里称为“南抚百越,北望中洲,据五岭之要会,扼赣闽粤湘之要冲”。
无数史书记载过的赣州,就这样出现在与中原大地的文明对话中。秦始皇为统一南疆,曾令大将屠唯率50万大军,分5路进军百越,成功之后,其中便留“一军守南野之界”,这是史书上最早所见中原汉人进入赣南的记载。第二次汉人南迁出现在西晋永嘉之乱、东晋“五胡乱华”的动乱中,中原人迁入江淮,一部分进入赣州、闽西。唐代的“安史之乱”及五代十国动荡时期是第三次。第四次出现在北宋末年,“靖康之变”中,契丹人马踏汴京,寒凝万里,雪大如席,无数的中原难民涌向南方,像风中飞扬的渣滓,在赣州沉落下来,千年之后,在宁都、石城、兴国及于都、瑞金诸县北部,他们的血脉仍在流传。然而,只要中原的动荡不曾停止,汉人南迁的脚步就不会停止,就像友人熊育群在他讲述客家人历史的《路上的祖先》一文中所写:“一次次大移民拉开了生命迁徙的帷幕,它与历史的大动荡相互对应。”时间到了明代,从高原上刮起的战争旋风,又把大批的中原人驱赶向赣州属下的南康、赣县、于都、上犹、信丰、安远各县,这是第五次。清代江、浙、闽、粤居民的内迁,这是第六次。抗日战争时期,粤东、北的难民涌向赣南谋生,这是第七次……
历史的追光照亮了乱世里的豪杰,他们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出现在历史的每个重大关口,而真正承受战争苦难的流民们,却被隐没在暗处,听天地间大风横行。在和平的岁月里长大,我无法想象那样的年代,想象那铁一般无法穿透的黑、那一望无际冷酷的死寂,想象大河般漫漶的人浪,想象大地上两千年不绝的脚步声响……有人把这些成群结队从中原大地上逃亡的人称为“中国的犹太人”,因为他们的命运,与犹太人有太多的相似。然而,每当战乱在中原的胸肌上撕开一道道血腥的伤口,曾经被认为是蛮荒之地的南方,都会像一片温暖厚实的棉布,紧紧地包扎住那个巨大的伤口。这里历来被正史称为“蛮夷”,但那被称为“中国”[2]的地带,却刀光剑影,战乱不休,如李敬泽在《小春秋》里所写:“华夏大地上到处是暴脾气的热血豪杰,动辄张牙舞爪,打得肝脑涂地。”倒是这片“蛮夷之地”,以坦荡如砥的胸襟,收容了一群又一群从中原逃出的人们。这才是真正的“悲悯大地”,像一张铺满厚厚棉被的大床,让他们舒展身体,睡一个安稳的觉。我想起作家蒋韵说过的话:“在至深的苦难和最黑的人性深渊中诞生的悲悯,永远有着令人最震撼的感动,那是属于灵魂的感动。”
最初他们并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怎样一片土地,他们没有力气去奢望,只有向着没有战争的南方涌去。或许,在他们心里,南方是深渊,是没有历史的“空洞”,但身后的北方更是死无葬身之地,哪怕战争的尾巴横扫过来,他们也要粉身碎骨。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们别无选择,唯有亡命天涯,或可搏回一线生机。父母在,不远游,这是古训。但是,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年代,他们却要携父带母,挈妇将雏,把自己打发得越远越好。历史的季风把来自北方的人们一次次吹向南方,他们跨过淮河,又跨过长江,从鄱阳湖平原溯赣江南下,是凶险的十八滩,很多人殒命在急流中,又被急流冲到不知何处的远方,剩下的人就进入了赣州小平原。赣州,就这样成为南迁中原人最早的落脚之地。
从赣州往西,是湖南郴州;往南,是广东梅州、韶关;东去,是福建的长汀、龙岩,再过漳州,就是大海了。赣南山高林密,西部大庾岭,东部九连山,这些天然的屏障,使这里形成了独立的地理单元,而烟波浩渺的赣江却如一条血管,与外界相连,更有无数古道,埋伏于青山密林之间,沟通内外,有说青蓝官话的行者穿行其间。
三
6月里,我在赣州境内进行了一次大范围的旅行,带着对历史的困惑,我要实地求证。因为不了解这一段历史,整个中国史就都连接不上了。这一次行程遍及赣县、瑞金、龙南、全南、定南、上犹、会昌、寻乌、于都、兴国、宁都、石城等十多个市县。市委宣传部钟小平副部长为此行做了精心周到的安排,赣州文学院副院长(后为赣州市作协主席、文学院院长)简心全程陪同。他们都是赣州人,对这片热土怀着发自内心的爱。这次旅行,改变了我对赣州的全部想象,也懂得了他们热爱的缘由。对于这片客家摇篮、革命老区(赣州瑞金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所在地),我曾经想象得过于贫寒荒凉。我一厢情愿地把它塑造成一片“瘴疠之地”“老少边穷”,只有置身于赣州的水光山色之间,我才知道自己的想象是多么吝啬。
与我的想象相反,这里河汉纵横,湖池遍地,土地丰腴,雨水晶亮,呈现出一派江南水乡的景色。此时,茄子辣椒挂果,黄瓜豆角跑蔓挂架,花生豆苗疯长,水田里的稻粒,仿佛受孕后的精子,餐风饮露之后,蓬勃旺盛,塞满田垄。莫奈笔下的睡莲,正在宅院前的池塘里舒展着裙裾。这里的山川景物,印象派的莫奈一定喜欢。在莫奈的画作中看不到非常明确的阴影,也看不到突显或平涂式的轮廓线,这种改变了阴影和轮廓线的画法,与这里的如梦似眠的光影效果十分吻合。中国画家里,宋代王希孟画下《千里江山图》,据说就与这里的景象十分相似。绿浪在视野里蔓延,与黄土高原上贫瘠龟裂的土地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或许,正是这样的景象,让逃亡疲惫的眼眸蓦然发亮。于是,对于这些远走他乡的中原人来说,投奔南方,未必是被动的选择,而更像是一种主动的投靠。他们在这里停下疲惫的脚步,粗重的喘息开始变得柔和。一层一层的山峦,一条一条的江河,隔绝了战乱的消息。于是,在这里,他们开始开垦耕种。有了粮食,就有炊烟从大地上一缕缕地升起,如千手的观音,把逃亡者的伤痛轻轻抹去。
乌石围
只要翻越那些青翠的山岭,我们就会站在山间的平地上,感受它的阔大沉静。阳光照彻,大地明亮。它浑圆的弧度,如女人凸凹有致的身体,温柔地起伏。熏风吹过,夹杂着植物的味道,如她发际的清香。我张开肺叶,努力地呼吸,让大地的气息直抵我的肺腑,让我彻底融入它浑融的静默中。我想象着惊魂未定的逃亡者在水田里插下第一颗稻秧时的那份感动。当他们从稻田里直起腰身,他们一定会张开手臂,让山岭上滑下来的风从自己的腋下吹过,感受自身体深处荡漾出的轻松和自由。
四
在赣州,我看见青绿的田野间浮起来的一片片村庄,看见山道边的路亭,看见河流上架起的廊桥,看见村落前莲花盛开的池塘,看见雕饰精湛的戏台,我就看见了家园生成的过程。生命就像种子,只要落在土壤里,就会生根发芽,分蘖成长。一个人,变成一个家族;一个家族,又变成一部家谱,一天天变得厚重。他们在历史中留下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客家。
客家人创造了三种民居形式——围屋、土楼和九厅十八井。围屋是三种民居形式之一,顾名思义,就是围起来的房屋,其外围可以是防卫围墙,也可以是高层的房屋,外形基本分同心圆形、半圆形和方形三种,也有少量椭圆形状的。赣南围屋形制以方围为主,比如关西新围,也有部分圆形、半圆形和不规则形的——龙南县里仁镇的栗园围,就是一座不规则形围屋,这座由明代五品大员李清公创建的围屋,是龙南县最大的客家围,占地面积45288平方米,是罗马斗兽场大小的两倍有余。
仅从外观上看,围屋与山西高墙厚壁的古堡建筑相似,在山西的高墙大院中,也有用于射击的角楼,二者的渊源关系隐约可见。作为草原文明和中原文明的碰撞地带,山西自古多战事,也培养了山西人的防范意识。或许,当人们从黄河流域的山西、陕西向着南方奔走流散,这种古堡式的建筑形式也被他们带到了南方,在红土地上落地生根,与南方的地理环境相结合,产生了围屋。也有人说,在明代,山西人要建古堡,反过来要请南方的客家人设计……
在龙南县的另外一座大型围屋——燕翼围前,我看见了更高的围墙——燕翼围的围墙高达14.3米,相当于五层楼的高度,比关西新围的围墙还高。它笔直矗立,如千仞陡壁。围墙上布满火枪眼,东南西北四座炮阁交相呼应,可形成无死角的射击火力网。进围内须经过唯一的围门,围门设有外铁门,中闸门和内木门,只要围门一关,外人就休想进来。楼上有米仓,院内有水井,可维持守卫者的生存,据说墙面是用糯米粉、红糖和蛋清搅和成的糊粉刷上去,没东西吃时,可剥下来用水煮熟充饥。因此,与其说是一处民居,不如说是一座军事要塞。
这种围屋透露出客家人巨大的紧张感。或许因为历史的苦难太过深重,那种紧张感早已渗入客家人的细胞里。围屋则像围拢起来的巨大怀抱,把家族的血脉紧紧地搂住,千百年未曾松开。他们抱团取暖,把自己的世界压缩在一道围墙之内。他们就地取材,用三合土、河卵石,或者青砖、条石垒起坚固的围墙,像一层厚厚的铠甲,把他们包裹得严严实实,在整座建筑的巨大的空间内部,有主房、祠堂、戏台、廊道、水池、炮楼、粮仓,有层层叠叠的院落,更有无数天井接踵而至。这是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他们在里面,有条不紊地劳动和休憩。
或许围屋的外部太过沉重,所以,他们把围屋的内部营造得万分精巧,哪怕是小小庭院,也有万千生机,处处显示出建筑者针对南方的气候做出的精妙对应,比如前面提到了门廊、雨棚。有雨的时节,坐在门廊下的竹椅上,静静观赏雨丝在庭院里飘洒,内心定然是无限的通透和淡然。
在围屋里,我最喜欢的还是院落中的天井。下雨的时候,四道水帘会从四面围合的屋檐上倾泻而下,形成四道方形的整齐水幕。天井的面积就是雨的面积。此时的房子被分成了两个部分:有雨的部分和无雨的部分。无雨的部分在四周,有雨的部分在中间。人坐在无雨的部分里,看有雨的部分。有雨的部分围合成一个流水建筑——一座透明的“围屋”,像卢浮宫玻璃金字塔,放置在房屋的中央。
对这样的场面,住惯了高楼大厦的人们一定会感到新奇。在乡土中国,所有的房屋都与自然声息相通,比如九厅十八井,就是客家人结合北方庭院建筑,适应南方多雨潮湿气候及自然地理特征,采用中轴线对称布局,厅与庭院相结合而构建的大型民居建筑。实际上,九和十八,只是一个表多数的词,不一定就只是九个厅十八个天井,往往很多民居,比如赣州上犹县的黄氏祖屋、兴国县的李家祠,格局都超过九厅十八井。但即使只有一个天井,也足不出户就感受到岁月天光。雨香云片,霜迹苔痕,都会在这样的房子里驻足停留,伸手可及;他们在庭院里栽树种花,风拂竹瑟,月映梨白,庭院里的梅兰竹菊对应着门窗上雕饰的四君子,自然与居所,相互成为彼此的一部分。这才是“诗意地栖居”,是看得见、嗅得到的“满庭芳”。
结构主义的出发点,是寻找事物的“基本结构单位”。天井,可以被视为客家民居的“基本结构单位”,在建筑中形成了无数可复制的单元。将三合院、四合院纵向排列,就成了堂横屋;如果组合得再复杂一些,则是九厅十八井;在九厅十八井的周围加上四道高墙或四道房屋,就成了围屋,而围屋勾勒出的,不又是一个放大的“天井”吗?它们组成的,不又是一个超级版的四合院吗?
德国汉学家雷德侯(Lothar Ladderose)先生在《万物》一书中说,中国人发明了以标准化的零件组装物品的生产体系,这使中国的文化有了极强的可复制性。他将这些构件称为“模件”。对汉字、青铜器、兵马俑、漆器、瓷器、建筑、印刷和绘画的研究,为他的理论提供了证据。在我看来,“基本结构单位”也罢,“模件”也罢,单元也罢,实际都是一码事。我曾在《长城记》里把长城视作“我们民族思维模块化的最好证明”。因为“长城的体系无论怎样复杂,都可以划分成一些不同级别的基本模块,然后按照一定的比例,对模块进行排列组合”。北京的紫禁城如出一辙,它无论多么宏大,都不过是由无数小四合院反复叠加组成的一个超级四合院。
复制,是符合大自然的法则的,因为生命的繁衍和延续,本身就是通过复制来完成的——人生下的,只能是人,而不可能是独角兽或者三脚猫。在风雨雷电、海啸地震、火箭大炮、毒气原子弹的夹缝里,人类这个物种居然能够延续到今天,就已经足够神奇了,对客家人尤为如此。客家人希望从小的单元出发,生成无比宏大的居住空间,作为族群强大在视觉上的体现,如同根须,越生越多,纵横交错,势力强大。正因围屋可复制性强,所以它们在赣州层出不穷,比如龙汇围,就是按照1∶1比例仿燕翼围所兴建,是燕翼围的复制品。围屋虽大,却宛如客家人手里的魔方,可以不断地组合复制,鸡生蛋,蛋生鸡,像他们的子子孙孙,无穷尽焉,但所有的变化,都是围绕天井展开的。
五
在乡间,在不同形式的客家民居里,我注意到许多宅院门楣上都刻有匾额。尤其在上犹县的村落里,百分之八十的家庭都有门匾,作为上犹人,简心自豪地说,现在全县有门匾4万多副,遍布于全县14个乡镇。我们可以透过那些匾额来辨识他们的姓氏,而他们自己,则在那匾额上镌刻下整个家族的历史,象征自身的历史和荣誉,有人把这些门匾称为“微型家谱”。
比如“知音遗范”这家一定姓钟,因为“知音”指的是“高山流水”的钟子期;“清白传家”这家则肯定姓杨,这来自东汉杨震拒贿的典故;“江夏渊源”这家姓黄,据说黄姓人家的祖先起源于古代的江夏郡;“汾阳遗风”这家姓郭,是郭子仪的后代——山西汾阳,正是中唐名将郭子仪的祖籍地;“四杰传芳”这家姓骆,“四杰”指的是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青莲遗风”这家姓李,源于唐代诗人李白号“青莲居士”……
每一张门匾都是一个词条,背后是一段冗长的诠释。姓何的人说,他们原本姓韩,群雄纷起的战国年代,秦国要灭韩,韩姓人纷纷南逃,其中一人被秦兵追到大河边,撑渡人救其上船,问其姓,不敢实说,顺手指大河,撑渡人即以为其姓何。韩姓人逃过此劫,对河水搭救之恩感激涕零,从此改姓何,他的后裔,从此在自家门头写上“水部风高”四个字……
即使同姓之间,门头匾额也照样可以把它们区分开来。比如钟姓除了“知音遗范”,还有“越国世第”、“飞鸿舞鹤”;张姓除了“金鉴流芳”,还有“百忍传家”;黄姓除了“江夏渊源”,还有“叔度风高”、“春申遗风”等等。这是因为每个姓氏都有不同的支派,每个支派都有不同的历史典故和人物传说,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相互之间的认同,只要再往前回溯,他们仍然是一家,都有着一样的血脉。
由此我们看到了一种更大的紧张,那就是对记忆消失的恐惧——那记忆里,裹藏着客家人的全部来历。家园、财产可以一代代地继承下来,唯有记忆不能遗传,无论上一代有多么刻骨铭心的记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会将所有的记忆归零。再坚固的堡垒也无法阻止记忆的流失,终有一天,即使面对巨大的围屋,后人也恍如被隔在岁月之河的另一岸,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他们决定将记忆物化,发表在家族最显要的篇幅上。
门头匾额承担了这样的功能。每一副匾额都是回溯性的,把现世的目光牵回到历史深处,仿佛一根万古不灭的长链,把每个人与遥远的先人紧紧地拴在一起。如果说那些巨大的围屋是家族繁衍的纪念碑,那屋门上的匾额就是纪念碑的碑文。张锐锋说:“一个民族痛苦的记忆一般不会超过两代人。如果一个民族能够三代人记住一件事,这个民族就了不起。民族的集体记忆的强度和延伸的时代,是衡度一个民族是否很有出息的一个尺度。”但在经历了几代人,甚至几十代的奋斗之后,客家人依旧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故乡,忘记自己的来路——在这里,他们是“客”;“客家”这个名字,本身就包含了他们的履历,无论走到哪里,都如影随形。他们曾经流离失所,他们可能丢弃钱财,但唯有一样是他们致死也要坚守的,就是祖宗的牌位。他们抱着牌位辗转、流窜,一旦找到一个新的家园,就会立刻把祖宗的牌位安顿下来,又在宅院的门头刻写下祖上的光荣。
匾额分隔了各自的家族,却又像一个个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就成了我们民族共同的史书。它们就像坐落在大树上的鸟巢,十里,百里,千里,万里,在大地上绵延不绝,组成一个无与伦比的浩大网络,声息相应;也像鸟巢攀附着的大树,无论多高,都有根须在地下相连。匾额直指自己沧桑的身世,同时也指向未来,因为祖上的荣光里,包含着他们对后世的期许。匾额见证着家族的重新崛起,仿佛池塘里的莲花,一片片地展开它的轮廓,在时间中次第盛开。
六
燕翼围前,有一个15亩的水塘,据说是当年建围时取泥造砖时挖掘的,大得盛得下一场龙舟赛。每逢端午,村人们都要在塘里赛龙舟,赛事结束后,会举行一场千人宴,全村人都参加。简心和赣州文联副主席、摄影家赖国柱带我匆匆赶到这里,就是为了赶上这场乡村盛宴,这一天,刚好是农历端午。
一进围屋,我的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我是被眼前浩大的景象震蒙了,需要几秒钟的镇定,才能恢复它原有的机能。围屋的空地上,200张方桌连接成的一张长桌,所有人坐在它的两侧,杯酒相撞,人声鼎沸。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阵势,一千人的宴席,犹如一场规模浩大的行为艺术,更像是一部真正的3D大片,需要轨道加摇臂,才能把一切收纳在画面中。我猜,如此强悍的号召力,既来自基因里的血肉亲情,也来自餐桌上美食的召唤,是二者合谋的结果。我在桌边坐下,立刻消失在人浪声浪中。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但这不妨碍我们用水酒对谈。长桌上面摆满了田园里收获的绿色食品,五色丰盈。舌尖上的中国,以各种绝佳的味道,犒赏着他们的劳动。它们带着大地赋予食物的原有香味,拒绝着工业化蔬菜生产对味觉的减损。我过肚不忘的,首推客家酿豆腐。它的做法,是在豆腐里面加上馅料,比如葱白、肉,还有香菇,然后放到锅里,用文火慢慢煎,还要一边煎一边撒盐,豆腐要入味才香。等煎得黄荧荧的,就出锅,吃时蘸一点辣椒酱,那味道简直妙不可言。可怜美国总统、英国女王、北约总司令、联合国秘书长,吃不到纯正的客家酿豆腐。所以瞿秋白赴死前的最后告白是:“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客家人的聪明,将朴素的食品做出了“附加值”。我夹菜,一抬头,别人都在夹菜;我端起酒碗,别人也都端起酒碗。笑容在不同的面孔上流动着,清亮如水,笑声是我们通用的语言——笑声里我突然想哭,因为透过它,我听见了爹娘的笑声,看见了阔别已久的家乡。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注释】
[1]今江西省吉安市。
[2]“中国”一词,最早指天下的“中心”,即黄河流域黄河中下游的中原河洛地带,中国以外称为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