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中的岁月

阴暗中的岁月

我一生中有多少次干了一些我自己很反感,也不理解的事情。但是我为一种神秘的力量所驱使,我并没有有意识地抵抗过这种力量。

——卡萨诺瓦《回忆录》

说公平话,我们无法责备那些女人,她们毫不抗拒地栽在这个大诱惑者手里,我们自己不是每次遇见他,也受到诱惑,拜倒在他那诱人的欲火直冒的人生艺术面前吗?因为任何男人,读到卡萨诺瓦的回忆录都不会不心怀暴怒妒火中烧。在有些焦躁不耐、未能满足的瞬间,我们感到这个冒险家疯狂的人生,他伸出双手大把大把地攫取和享受,他一生拼命吮吸尽情享乐的伊壁鸠鲁作风,远比我们在精神上浅尝辄止要明智得多,他的哲学比叔本华的一切怨气冲天的教训和康德老爹冷冰冰的教条更加充满生气。因为我们的人生被挤压成硬板一块,完全通过放弃得以巩固,在这种时刻和他的人生相比,显得多么贫乏!我们充满了成见和偏见,我们每往前走一步,就叮当乱响地拽着良心的铁链和铅球向前挪动,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囚徒,因此走起路来脚步沉重,而这个心情松快、脚步轻盈的卡萨诺瓦抓住所有的女人,飞越所有的国度,站在飞上飞下的偶然事件秋千上,弹到九天之上,深层地狱之下。没有一个真正的男人,只要不撒谎,在阅读卡萨诺瓦的回忆录时,和这位人生艺术著名的大师相比,能够不感到自己实在是个外行。有时候,不然,有上百次他都宁肯做卡萨诺瓦,也不做歌德、米开朗琪罗或者巴尔扎克。人们如果起先对这个披上哲学家伪装的滑头装出来的爱好文艺的神气和长篇大论的胡吹瞎扯,还报以稍稍冷漠的微笑,那么读到第六卷、第十卷、第十二卷,就倾向于把他当作一个最有智慧的智者,把他的肤浅的哲学视为一切学说中最聪明最有魔力的学说。

但是幸亏卡萨诺瓦自己让我们改变了这种过早的赞美。因为他这人生艺术的目录单里有一个危险的漏洞:他忘记了人会变老。像他这样一种伊壁鸠鲁派的享乐艺术,只是一味追求肉欲,完全建立在年富力强的感官之上,建立在身体的精血旺盛、体力充沛的基础之上。一旦火焰在血液里不复这样欢快地燃烧,这享乐人生整个哲学立即蒸发、冷却,变成一堆淡而无味、无法下咽的稀粥:只有肌肉强健,牙齿坚固、洁白耀眼,才能这样随心所欲地驾驭人生。倘若牙齿开始脱落,感官疲弱无力,那就惨了。那时,那讨人喜欢、自我欣赏的哲学也就一下子垮台。这个粗鲁的乐享人生之徒的人生道路,毫无疑问必然向下坡转弯,因为纵欲恣肆之徒从不留有余地,他把他的全部热能在某些瞬间消耗殆尽,而凭精神为生的人,似乎弃绝享乐之人,把热能全都储存在自己内心的蓄电器里。谁若献身给精神之物,即使饱经沧桑,往往到达耄耋之年(譬如歌德!)依然能思维清澄,容光焕发;血液清净之后,他的人生达到智力清明,惊喜连连,脑力运转灵活,补偿了体力衰退精力不旺。而纯粹追求感官享乐之人,只有外部事件的高涨,促使他内心翻腾,就像磨坊的水轮在干涸的小溪里停止不动。变老使他坠入虚无之中,而不是使他进入新的境界。人生是无情的债权人,要求连本带利一同偿还那管束不住的感官过早过快攫取的东西。所以卡萨诺瓦的幸运一结束,他的智慧也随之结束。他的青春一逝去,他的运气也就终结。他只有英俊潇洒、所向披靡、精力充沛之时,才显得充满睿智。人们暗自艳羡卡萨诺瓦,直到他四十岁时,从四十岁起,大家就对他表示怜悯。

因为卡萨诺瓦的嘉年华,这威尼斯一切嘉年华中最为色彩斑斓的嘉年华,在一个阴郁的圣灰星期三过早地悲惨地告终,犹如皱纹十分缓慢地潜入日益衰老的面容,阴影也渐渐滑进他那欢快愉悦的人生故事。他能报导的凯旋越来越少,不得不记录下来的恼人故事越来越多:他经常卷到非法兑换汇票、使用假钞票、典当珠宝的案件中去,次数越来越多——当然每次都是无辜的,而在君王的宫廷里得到接见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不得不趁着月黑风高逃离伦敦,差几小时就险些被捕,送上绞架;人家把他就像个罪犯似的赶出华沙,在维也纳和马德里被驱逐出境;在巴塞罗那,在监狱里囚禁了四十天;在佛罗伦斯,他被人赶走;在巴黎,一封监禁令[79]命令他立即离开这座心爱的城市:谁也不再喜欢卡萨诺瓦,每个人都竭力离开他,甩掉他,就像他是皮大衣上的一只虱子。起先人们不胜惊惶地反问自己,这好小子到底犯了什么罪,大家怎么一下子对他们往日的宠儿这样毫不仁慈,道义上表现得这样严酷。是他变得邪恶了吗?变得欺骗成性,以至于大家都如此突然地弃他于不顾?不,他依然故我,他将永远是同一个人。以相貌取悦别人,一个江湖郎中、逗人开心者、文艺爱好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只是开始失去了使他活力凝聚、血脉偾张的元素:失去了他的自信心,那无往不胜的感到年轻的感觉。在他犯罪最多的地方,他受到了惩罚:首先是女人们离开了她们的宠儿,一个渺小的可怜巴巴的达丽拉[80]给这爱欲的参孙一记致命的打击,这个诡计多端的荡妇,这个在伦敦的夏比容[81]。这段插曲是卡萨诺瓦的回忆录中最精彩的一则故事,因为最为真实,最富人性,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这位久经考验的诱惑者第一次被一个女人骗走了钱财,而且不是受一位高贵的难以企及的女人的欺骗,这个女人出于美德,拒绝委身于他,而是受一个狡猾异常、极为年轻的雏妓所骗。这个小婊子居然能让他神魂颠倒,把他所有的钱从钱袋里骗出来,尽管如此却丝毫也没让他挨近她那放荡的身体。这位卡萨诺瓦,尽管付了钱,甚至付了太多的钱,居然遭到小婊子鄙夷不屑的拒绝,眼睁睁地看到那个小婊子同时免费地把一切恩宠都施加在一个愚蠢的放肆的小伙子,一个理发师的小帮手身上,而他自己提供了金钱,想尽了计谋并且施加了暴力却白费力气,一无所获,——这对于卡萨诺瓦的自信心真是要他老命的一击。从这一时刻开始,他那神气活现得意洋洋的模样不知怎的变得没有把握,摇摆不定。他不得不在四十岁过早地就心惊胆战地确定,驱使他胜利进军、挺进到人世之中的马达,不再完美无缺地运转,他第一次心生恐惧,停步不前:“最最让我担心的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已开始全身松弛,而这通常是和渐渐衰老相联的。我不再拥有青春和力量意识所赋予我的无忧无虑的自信。”但是卡萨诺瓦失去了自信,失去了随时随地都能跃马横刀、使女人心醉神迷的超人的力量,失去了他的俊美,失去了他的性交能力,失去了金钱,不能作为法鲁斯[82]和福尔图娜[83]的宠儿,放肆地勃起跳动,随心所欲,战无不胜地炫耀他的阳具,只要他在世界赌局中失去这张主要的王牌,他还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情绪忧伤地回答:“一位上了一定年纪的先生,幸运不再搭理他,女人们更不理他。”一个折了翅膀的鸟,阳具失灵的男子,不交鸿运的情郎,没有赌本的赌徒,一具萎靡不振、了无情趣的躯体,既无活力,也不俊美。所有的喇叭都喑哑无声,不复吹奏享乐的凯旋高歌和绝顶睿智:那危险的小词“放弃”,第一次悄悄地潜入他的哲学之中。“我让女人钟情于我的时代已一去不返。我不得不放弃她们,或者收买她们的欢心。”放弃,这个念头对于一个卡萨诺瓦而言,最为匪夷所思,却残忍地变得真实,因为要收买女人需要金钱,而金钱一向总是女人给他弄来的:这个奇妙的循环已经堵住,游戏已经收场,对于善做各种冒险行径的大师而言,无聊的严肃也已开始。于是这个年老的卡萨诺瓦,可怜的卡萨诺瓦,这位享乐者变成了寄生虫,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人变成了密探,赌徒变成了骗子手和乞丐,性格欢快使人愉悦的人变成了孤独的书写员和讽刺文的作者。

震撼人心的戏文:卡萨诺瓦,这位久经无数爱情征战的老英雄鸣金收兵,解甲归田,这位天神般的放肆无羁的家伙和大胆无畏的赌徒变得小心翼翼,谦虚谨慎;这位幸运的伟大戏子从他那取得显赫成功的舞台上悄无声息、缩头缩脑地走下台来。他脱下了他那豪华的服装,“它们不再符合我的地位”,摘下指环、钻石的鞋扣、烟丝盒,连同他那神气活现的倨傲劲头,把他的哲学,像张打了孔的纸牌扔到桌下,日渐衰老地在钢铁般无情的人生法则面前低下颈项,依照这一铁的法律,人老珠黄的妓女不得不变成皮条客,赌徒不得不变成老千,冒险家不得不变成舔盘子的家伙。自从血液不再如此炽热地在他的血管里奔流,这位年老的世界公民[84]突然在他过去如此心爱的世界无垠之中感到寒冷,竟然多愁善感地怀念起他的故乡来了。于是这位过去高傲的人——可怜的卡萨诺瓦,竟然不知道神情高贵地下台!——追悔莫及地低下他的罪孽深重的脑袋,可怜巴巴地乞求威尼斯行政当局予以宽恕:他向宗教法庭写出阿谀奉承的报告,撰写一篇充满爱国主义情怀的讽刺文章,一篇反驳文章[85],反驳对威尼斯政府所作的攻击,他毫不羞耻地写道,曾经监禁过他的铅皮屋顶的囚牢,“里面的房间空气清新”,简直就是人道主义的天堂。对于他生活中的这些悲惨至极的插曲,丝毫也未载入回忆录之中:他的回忆录及早结束,不再叙诉这些耻辱岁月的事情。他退进黑暗之中,也许是为了遮掩他脸上的羞红,大家为此真要感到高兴才是,因为这只拔光羽毛的公鸡,这个唱罢退场的歌手,和我们长时间来艳羡不已的那个所向披靡、快快活活的帅哥,形成多么可悲的讽刺漫画!

接着又过了几年,有个大腹便便、性格爽朗的先生从服饰用品店[86]走过,衣着打扮不大像个高尚人士。他竖起耳朵,东听西听,听威尼斯人都在说些什么。他在酒肆里入座,观察那些形迹可疑的人,晚上就给宗教法庭写些没完没了的冗长报告。这些肮脏的报告署名都是安杰罗·普拉托里尼。一名得到恩赦、诱人上钩的密探和十分巴结的小特务的假名。为了几枚金币,他就把陌生人送进他青年时代就领教过的监狱里去,他对这些监狱的描写使他一举成名。从那个衣衫华丽的德·珊加尔骑士[87],妇女的宠儿,从卡萨诺瓦,这位光彩夺目的引诱者,变成了安杰罗·普拉托里尼,一个赤裸裸的卑下的告密者和无赖。当年戴着镶钻石指环的双手在肮脏的行当里乱搞,忽左忽右,溅洒毒汁般的墨水,最后甚至连威尼斯也都扬起一脚把这个满腹牢骚成天抱怨的家伙踢开了事。此后几年,没有一点消息,这个半死不活的废人,最后终于在波西米亚彻底崩溃,谁也不知道,在这之前,他走了哪些悲惨的道路。人们只知道,这个年迈的冒险家还像吉普赛人似的在欧洲逛荡,在贵族们面前强打精神,围着富人百般讨好,尝试着他旧日的技艺:赌钱作弊,传播卡拉巴[88]和拉皮条。但是青年时代促使他前进的两位天神,放肆大胆和信心满满,已经离他而去。女人们看见他一脸皱褶,都嘲笑不已。他再也无法重新振作起来,只好在维也纳的公使那里当个秘书(可能又是当个密探)艰难度日,苟延残喘,当个可怜巴巴的拙劣作家,毫无用处,不受欢迎,是个一再被警察请出欧洲各个城市的客人。最后在维也纳,他打算娶一位阴沟里的仙女为妻,想仰仗这位仙女收入甚丰的职业,多少有个安稳的生活,可就是这也遭到失败。最后,富甲一方的瓦尔德斯泰因伯爵[89],那些神秘科学的一位信徒,在巴黎的一次宴会上,出于怜悯,捡到了这个漂泊不定的诗人,从海岸到另一海岸。

海浪的可怜的玩具,海难的废品[90]。

发现这位在那里混吃混喝的诗人,觉得他虽然饶舌,面容憔悴,可依然还是非常逗乐。出于仁慈,他把这个有趣的玩世不恭的家伙带到杜克斯去当图书馆管理员,也就是充当御用弄臣;他用年薪一千古尔顿(金币)买下了这个稀罕玩意儿,并没有花更多的钱。当然,这一千古尔顿总是事先就抵押给了债主们。就在杜克斯,他活了十三年,或者不如说,虽生犹死地挨过了十三年。

经过多年的无声无息,他的形象突然在杜克斯,在阴影中出现,卡萨诺瓦,或者说得更确切点,那依稀使人记起卡萨诺瓦的东西,卡萨诺瓦的木乃伊,风干的躯体干瘪异常,尖酸刻薄,只有他自己喷出的恶毒的愤怒的胆汁对他还起了防腐作用,一件罕见的博物馆的展品,伯爵大人非常乐于把这展品展示给他的客人观赏。他们认为,这是一座喷完了岩浆的火山,一个讨笑逗乐、并不危险的小男人,凭着他南国男儿的火爆脾气,显得滑稽可笑。关在这波西米亚的鸟笼里,由于百无聊赖而渐渐毁掉。但是这个老骗子又一次欺骗了全世界。因为正当大家都认为这个老东西已经了结,只等着装进棺材送到墓地而已,他却用回忆录又一次塑造了他的人生,十分巧妙、大胆妄为地溜进永垂不朽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