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人生中的一天

托尔斯泰人生中的一天

在家里我心情阴郁,十分悲哀,因为我不能分享我家人的感觉。一切使他们快活的事情,学校的考试,世上的成功,采购的东西,所有这一切,我都视为灾难,对他们是祸事,但是我不能说出口来。我当然可以说,也都说了,但是我说的话没人理解。

——日记

我便根据他的朋友说出的证词和他自己说的话,从千百个列夫·托尔斯泰度过的日子制造出了一天。

清晨,睡意缓缓地从老人的眼睑上消退,他醒了,四下张望——晨曦已经染红了窗户,白天来临。思维从阴暗的朦胧之中浮现,第一个感觉,那使人惊讶,令人幸福的感觉:我还活着。昨天晚上,就和每天夜里一样,他平躺在床上,怀着谦卑屈从的心情,以为不会再从床上起来。凭着闪烁的灯光,他在即将来临的这天的日期上写了三个字母——W.i.l.,“如果我活着”,奇妙已极,上天又一次恩赐给他活着的恩典,他活着,还在呼吸,身体健康。他张开肺部深吸一口空气,就像吸进上帝的一次问候,他用贪婪的灰色眼睛望着阳光:妙极了,我还活着,身体健康。怀着感恩的心情老人起床,脱光衣服,冰冷的水浇在他保养得很好的身体上。他以体操运动员的欢快心情弯下上身,又挺起身子,直到肺部呻吟,关节作响。然后穿上衬衫和家居外套,裹着他擦得通红的皮肤,打开窗户,亲手打扫房间,把木柴扔进火焰直往上蹿的壁炉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充当他自己的仆人,他自己的奴仆。

然后他就下楼到早餐室去。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女儿们和秘书、几位朋友已经入席,俄式铜茶炊里茶已经煮得滚烫。秘书在一张高盘子里给他带来五花八门的一大堆信件、杂志、书籍,贴满了四大洲的邮票。托尔斯泰一脸厌烦地望着这座纸头的高塔。“香烟和麻烦”,他心里暗想:“反正一团混乱!应该更多地单身独处,更多地和上帝待在一起。不要老是充当宇宙的中心,应该避开一切打扰你、使你迷惘的事情,避开一切使人虚荣心重、盛气凌人、渴求荣誉、不复真实的东西。最好把这一切全都扔到火炉里去,为了不使自己精力分散,不让自己的灵魂为倨傲弄得心烦意乱。”但是好奇心更强,他用指头飞快地把这堆积如山的多种多样的请求、控告、苦苦哀求、商务上的申请、访客预告和无拘无束的闲话,翻了一遍,弄得沙沙直响。一个婆罗门从印度来信说,他把释迦牟尼理解错了,一个罪犯从监狱里讲述他的毕生的故事,想要听听他的忠告,年轻人在迷惘之际,乞丐在绝望之中都来向他求教,大家都十分谦卑地挤过来找他,就像他们说的,把他看作唯一能帮助他们的人,他是世界的良心。他额上的皱纹蹙得更紧,“我能帮助谁?”他心想,“我都不知道如何帮助我自己,我能帮谁;我一天天到处瞎走,寻找新的意义,来承担这个神秘莫测的人生,目中无人地侈谈真理,为了自我欺骗。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们大家都跑来大声喊叫: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请你教导我们的人生!我所做的是谎言,是自吹自擂,是大耍花招,实际上我早已山穷水尽,因为我挥霍无度,把精力全都耗费在这一千又一千个人身上,而不是静下来养精蓄锐,因为我说啊说啊说个不停,不知道沉默不语,在寂静中倾听我自己内心深处的真话。但是我不能使这些充满信任的人感到失望,我必须回答他们。”有封信他拿在手里的时间较长,他念了两三遍:这是一封大学生写的信,这个大学生怒斥托尔斯泰劝诫人们喝水,自己却饮酒。现在该是他终于离开他的房子,把他的财产分送给农民,做个朝圣者在上帝的大道前进。“他说得有理,”托尔斯泰心想,“他在和我的良心说话。但是我都没法向自己解释的事,又怎么向他解释,既然他用我自己的名义控告我,我又怎么能自我辩护?”他拿着这一封信,准备立即回信,然后他站起身子,回到他的书房里去。走到门口,秘书跟着过来,提醒他,《泰晤士报》的记者将在中午时分前来采访,问他是否愿意接见这位记者。托尔斯泰的脸阴沉起来。“总是这样纠缠不休!他们到底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只是好奇地看看我的生活。我说的话,都写在我的作品里;每一个能看书的人,都能明白。”但是一种虚荣心的弱点很快就让步了。“那就随便吧,”他说道,“但是只谈半小时。”可是他刚跨过书房的门槛,他的良心就发出怨言:“我干吗又让步了;永远是这样,都长了一头白发,离死就半步路,我的行动还这样虚荣,让我成为人们的话柄,只要他们蜂拥而来,我又会心软。我到底什么时候学会掩饰自己,隐瞒自己啊!帮助我吧,上帝,你倒是帮助我啊!”

他终于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在赤裸裸的墙上挂着镰刀、耙和斧子,在打蜡的地板上放着一张结实的眠床,更像是一块大木板,一张笨重的桌子前面放着一把沉重的软椅;一间斗室,一半像是僧舍,一半像是农舍。昨天写的一篇文章,只写了一半,放在桌上,《关于人生的想法》。他通读了一遍他写的文字,删删改改又继续往下写。那迅速写就的超大的孩童体的字迹一再停顿。“我过于轻率,太没耐心。我连概念都没有弄清楚,我自己的立脚点都还没有站稳,我的思想摇摆不定,今天和昨天都不一样,我怎么能写文章谈论上帝?要我谈论上帝,谈论那无法形容的上帝,谈论人生,谈论那永远无法理解的人生,我又怎么说得清楚,怎么让每个人都明白?我在从事的事情,远远超过我的能力。我的上帝,我以前活得多么自信稳健,那时我创作文学作品,把上帝展现在我们面前显示给人们。不像现在,我,一个年迈的老人,十分迷惘,四下寻觅,希望能找到真理。我不是圣人,不,我不是圣人,我不该去教导人们;我只是一个被上帝赋予比千万人更明亮的眼睛、更灵敏的感官的人,以便我能赞美上帝的世界。也许我当时更加真实,更加优秀,那时我只为艺术效劳,而现在我却如此荒唐地诅咒艺术。”他停下来,身不由己地环顾四周,似乎有人会在一旁偷窥他如何从一只隐蔽的抽屉里取出他现在正偷偷撰写的几篇中篇小说(因为他已公开把艺术当作“多余之物”,当做“罪孽”加以嘲讽,予以贬抑),这就是他偷偷撰写的不让别人窥见的作品,《哈吉·穆拉特》《篡改过的票证》[75];他粗略地翻阅了一下,念了几页。眼光又变得充满温情。“不错,写得不错”,他感叹到,“写得很好!上帝召唤我,只要我描述他的世界,并不是要我泄露他的思想。艺术是多么美好,创作是多么纯净,思考是多么痛苦!在我撰写那些稿子时,我是多么幸福,我在《婚姻的幸福》中描写春日的清晨,夜里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走进房来,带着热辣辣的眼睛,和我拥抱,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下我的面颊:在她抄写稿子时,她不得不停下笔来,向我表示感谢,我们整整一夜整整一辈子都十分幸福。但是我现在再也回不去了,我不能再让人们失望,我必须在已经开始的道路上继续前进,因为他们在内心痛苦时希望得到我的帮助。我不能停步不前,我已经来日无多。”他叹了口气,把他心爱的稿纸又放回到他抽屉里藏匿的地方;像个领取工资的抄写员,他默不作声,满腔恼怒地继续写他的理论文章,眉头紧蹙,下巴深埋,他颌下的长髯,有时掠过纸张,沙沙作响。

终于到了中午时分!今天干得够多的了!扔开羽毛笔,托尔斯泰跳起身来,迈着他灵巧的小步子,一阵旋风似的冲下楼梯。楼下,他的马夫德里尔已经把他心爱的公马鞴好。他一跃就跳上马鞍,方才写作时弯下的身子立即伸展开来。他挺直身子坐在马上,像个哥萨克似的,轻松潇洒地骑着这匹细腰的骏马迎风奔驰。身材显得更加高大、强壮、年轻、活跃。他的白色长髯在迎面呼啸而来的疾风中吹拂飘舞,他大大地张开嘴唇,充满了快感,把弥漫在田野上四下蒸腾的烟雾更加强烈地吸进肺里。在正在衰老的身体里,感觉到活跃的生命。鲜血奔腾的快感通过血管奔流不息,温暖而又甜蜜,一直传到指尖和不断轰鸣的耳朵。他现在驱马进入这年轻的森林,突然勒住坐骑,想要看看,再一次看看,黏糊糊的蓓蕾如何在春天太阳照耀下,绽开闪亮,一片薄薄的微微颤动的绿绸,像刺绣一样娇柔,高悬在天际。他两条大腿使劲一夹,驱使座下的骏马到白桦树边,他那鹰隼般的眼睛激动地观察着一个微观世界连续不断的工程,蚂蚁沿着树皮爬行,一个跟着一个,络绎不绝,一些蚂蚁已经满载而归,肚子鼓鼓的,另外一些用它们细小的金银丝做的钳子正在抓住树屑。这位年迈的族长,一动不动地站着,一连几分钟,兴高采烈,观看着广阔无垠的世界里的这一微乎其微的情景,滚滚热泪流进他的长髯。这是多么奇妙,七十多年来一再重新令人感到奇妙,大自然这上帝的镜子里,宁静安谧,同时又表述丰富,永远充满了种种图像,时刻生意盎然,在宁静之中比一切思想和疑问更有智慧。在他胯下,他的坐骑焦躁不耐地喷着鼻子。托尔斯泰从他那沉思默想得出神的状态中醒来,用两条大腿使劲挤压那匹公马的两侧,以便在疾风的吹拂之中,不仅感觉到细小的温柔的东西,也要感受一下感官的狂野和激情。他纵马飞奔,奔啊,奔啊,奔啊,心情欢畅,无思无虑,狂奔了二十公里,直到闪闪发光的汗水在骏马的两侧溢出白色的泡沫。然后他就调转马头,用安详的小跑步策马回家。他的眼睛明亮,他的灵魂轻松,他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就像当年还是个孩童,待在这同一个森林里,走着七十年来异常熟悉的道路,这个老人,年迈衰老的老人。

可是在村子附近,这张春日晒红的脸突然阴云密布。他那专家的目光审视了一番田野:在他领地的范围内,有一块地保管不佳,无人照料,一半篱笆已经朽坏,其中一半大概拿去烧火,田地没有耕种。他愤怒地策马走近,想问个究竟。从门里走出一个衣衫肮脏的女人,赤着脚,蓬头垢面,目光低垂;三个半裸着身子的孩子,胆战心惊地挤在她的身后,拉着她破破烂烂的裙子,在她身后,从那低矮的、烟熏火燎的茅屋里还传出第四个孩子呱呱直叫的声音。托尔斯泰皱起眉头,询问着无人经管的原因。女人嚎啕大哭,说出一些互不关联的句子,六周前她的丈夫被关进监狱,因为偷盗柴禾。没有他,没有这个身强力壮干活勤快的男人,她一个女人怎么管好家里家外的事,男人也是饿得不行才去偷点儿柴禾,老爷您自己也知道:收成那么坏,赋税又高,还要交佃租。孩子们看见母亲嚎啕大哭,也开始跟着大声号叫起来,托尔斯泰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交给那个女人,省得她再说下去。然后他就像个逃亡者似的,飞快驱马离去。他脸色阴沉,快乐已烟消云散。“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的庄园里——不,发生在我已赠送给我妻子和孩子们的田庄里。但是我干吗老是胆怯地躲在我妻子身后,假装我并不知情,并无过错?那次财产转让并不是别的,实际上是在世人面前搞的一次骗人的把戏;因为我自己看够了农民的徭役,现在我的家人就从这些穷人身上吸取他们的金钱。我分明知道:为了新建我现在坐着的这幢房子,每块砖头都是用这些农奴的血汗做成的,这是他们的血肉,他们的工作,变成了砖石。我怎么能把不属于我的东西,农民耕耘经营的土地,赠送给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我应该在上帝面前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列夫·托尔斯泰,总是向人们说教,要讲正直公正,我每天通过窗户看见别人的苦难。”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现在穿过石头的廊柱,骑马走进他的“地主庄园”,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身穿号衣的仆人和马僮从屋里冲到门外来扶他下马,他自责的羞愧从内心发出愤怒的嘲弄:“我的奴隶。”

在宽敞的餐厅里一条长长的餐桌铺着白得耀眼的桌布,放着银制的餐具,大家都在等他:伯爵夫人,女儿们,儿子们,秘书,家庭医生,一个法国女人,一个美国女人,几位邻居,一位革命大学生担任的家庭教师,然后就是那位英国记者。这么多人煮肉粥似的挤在一起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现在他一进来,桌旁喧闹之声当然及时打住,大家充满了敬畏之情。托尔斯泰神情严肃彬彬有礼地问候客人,一副贵族派头,在桌旁就座,一言不发。穿号服的仆人现在把精挑细选的素食菜肴送上——芦笋,外国货,制作得极为精致,他不得不想起那个衣衫褴褛的女人,他给了十个戈比的农妇。他脸色阴郁地坐着,自顾自地想着心事。“倘若他们愿意理解,我其实不这样生活,不愿这样生活,身边围满了仆人,午餐吃四道菜,放在银盘子里,还有各式各样多余的东西,而其他人连最最必需的饭菜也吃不到;他们大家其实都知道,我只渴望他们做出一个牺牲,放弃奢侈生活,放弃这个对上帝希望人人平等的人类做出的这个可耻的罪行。但是她,我的妻子,这个和我同床共枕、共同生活的人应该和我志同道合才对,可是她反对我的思想。她变成了吊在我脖子上的一个磨盘,一个良心的沉重负担,拽着我坠入一种虚假的骗人的生活之中;我早就应该剪断他们捆在我身上的绳索。我和他们还有什么相关呢?他们在我的生活中阻碍我,我在他们的生活中阻碍他们。我在这里是十分多余的,对我自己是个负担,对他们大家也是负担。”

在盛怒之中,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他敌意森森的目光,凝望着她,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他的妻子。我的上帝,她已老得不像样子,脸色灰白,额上横着深深的皱纹,忧伤也撕裂了她衰朽的嘴。一股暖流突然淹没了这位老翁的心脏,“我的上帝,”他心想,“她看上去多么阴郁,多么悲哀啊。我和她结婚时,她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天真烂漫,笑声朗朗。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十年,四十年,四十五年。我娶她时,她还是个少女,我已经是个过了半辈子的男子。她给我生了十三个孩子,帮我创作了我的作品,抚养了我的儿女,而我把她折腾成什么样子?一个绝望的女人,几乎疯疯癫癫的,动辄发火,我们不得不把安眠药封锁起来,免得她过度服用,自我了断,通过我她竟变得这样不幸。再看我的几个儿子,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我的几个女儿呢,我耗尽了她们的青春年华。我的秘书们记下我说的每句话,就像麻雀啄食马粪;他们的匣子里已经准备好了香膏和乳香涂抹我的木乃伊,供人类的博物馆保存。那边的那个英国纨绔子弟正手里拿着笔记本,等我向他解释‘人生’。这张餐桌,这幢房子是反对上帝反对真理的一桩罪行,毫无秘密,也不纯洁,真是可怕,而我这个说谎的家伙舒舒服服地坐在这个地狱里,感到温暖而惬意,没有跳起身来走我自己的路。其实对我自己、对他们最好我已经死掉——我活的时间已经太长,也活得够虚伪:我早就该寿终正寝了。”

仆人又给他上了一道冰镇水果,四周涂上奶油泡沫,他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把银碗推到一边。“是不是菜肴做得不好?”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不好消化?”

但是托尔斯泰只是尖刻地答道:“我觉得不好消化,因为饭菜太好了。”

孩子们的目光含有愠怒,妻子一脸诧异,记者使劲儿想听明白:看得出来,他要记住这句名言。

午餐终于结束,大家站起身子,走到接待室。托尔斯泰和那个年轻的革命家辩论不休,年轻人对托尔斯泰表示极大的敬畏之情,尽管如此,他大胆而生动地进行反驳。托尔斯泰的眼睛射出光芒,说话说得口气激烈,咄咄逼人,几乎是大吼大叫;每场讨论依然吸引他,犹如从前狩猎和打网球,他始终怀着难以抑制的激情。他一下子发现自己失态,过于狂野,强迫自己态度谦卑,使劲压低了嗓子:“也许我搞错了,上帝把他的思想撒在人们之中,没人知道,他说出来的话,究竟是上帝的,还是他自己的。”为了乘机转圜,他鼓动大家:“咱们到花园里去走走吧。”

可是走进花园之前,大伙又停顿了一下,在那棵极其古老的橡树下面,正对着府邸的台阶,靠近那株“穷人之树”,来自民间的来访者,乞丐和宗派主义者,“可疑分子”,正等待着托尔斯泰。他们走了二十公里的朝圣之路,前来求取忠告或者要点钱。他们站在那里,脸都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的,浑身疲惫,鞋上沾满尘土。一看见“老爷”“贵族”现在走近,有几个人就按照俄罗斯的习俗弯腰鞠躬,头差不多都碰到地上。托尔斯泰脚步轻盈,一阵风似的向他们走去。“你们有问题吗?”“我只想请问一下,尊贵的……”托尔斯泰训斥道:“我并不尊贵,谁也不尊贵,除了上帝。”这个小个子农民惊慌失措地转动着手里的帽子,终于急急忙忙地提出了几个琐琐碎碎的问题,是不是土地现在真的应该属于农民?什么时候他会得到一块他自己的田地?托尔斯泰很不耐烦地做了回答,一切不清不楚的事情都使他恼怒。接着轮到一个护林人来提出各式各样有关上帝的问题。托尔斯泰问他能不能读书,他说能读,托尔斯泰就叫人把他的文章《我们该做什么?》拿来,把文章交给护林人,把他送走。然后几个乞丐挤了上来,一个接着一个。托尔斯泰迅速地分给每人一枚五戈比的铜板,已经有点儿不耐烦地把他们打发走。他一转身,发现那个记者在他分钱给乞丐时在给他拍照。他的脸又阴沉起来:“他们就这样塑造我的形象,善人托尔斯泰和农民在一起,这个慷慨布施的好人,这个乐于助人的贵人,但是能直窥我内心深处的人,自会知道,我其实从来也不是善人,我只是试图学着做善人而已。除了我自己,没有什么东西真正使我动心。我也从来没有当真帮助过别人,我这一辈子并没有把从前在莫斯科玩纸牌时一夜之间输掉的钱的一半分送给穷人。我从来也没有闪过这样的念头:送两百卢布给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知道他在忍饥挨饿,这两百卢布可能会解除他一个月的困境,也许甚至使他永久免遭穷困。尽管如此,我听任人家颂扬我、赞美我是最高贵的人,可是我心知肚明,我只是处于刚刚起步的阶段而已。”

他已经急于到花园里去散步,这个动作敏捷的小个子老人长髯飘飘,走得这样迫不及待,其余的人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不,现在不要再多言多语:只要活动肌肉,松动一下柔韧的筋骨,望望女儿们在打网球,这灵活的肉体进行的纯洁的游戏。他饶有兴趣地追随着她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成功的一击,他都会骄傲地笑出声来,他那阴郁的情绪又松动起来,他聊天闲谈,纵声大笑,怀着更加开朗、更加平静的感官,在散发出柔媚芳香的苔藓地上径自漫步。可是接着他又回到书房里去看看书,休息一会儿:有时他又感到相当疲倦,两条腿很沉。他这样独自一人躺在打蜡的皮沙发上,双目紧闭,感到自己浑身无力,老态毕露,他暗自思忖:“其实这样很好:那时候,那可怕的时候,我还害怕死亡,就像害怕一个妖怪一样,我躲着怕看见它,拒不承认它。现在我已经不再害怕它了,是的,我觉得和死亡这样接近,这样很好。”他往后一靠,在寂静中,各种思想全都涌来。有时候,他用铅笔迅速写个字,然后他久久地严肃地径自望着眼前。这张老人的脸,被感官和梦想云遮雾绕,静静地单人独处,和他的思想独处,非常之美。

晚上他再次下楼到谈天说地的这圈子人当中去:是的,工作已经完毕。他朋友钢琴家高尔登威色尔问道,他是不是可以奏上一曲。“当然欢迎之至!”托尔斯泰靠着钢琴,双手遮着眼睛,这样谁也看不见,这组合起来的音响的魔力如何使他感动。他仔细倾听,眼皮低垂,胸部起伏,呼吸深沉。真是奇妙,这个遭到他激烈否定的音乐,竟奇妙无比地向他涌来,唤醒他心中所有的柔情,在经历了那么多沉重的思想之后,使得灵魂又变得柔和而温存。“我怎么可以这样谩骂艺术?”他沉默无言地思索着。“如果没有艺术,哪里是安慰?一切思考使人心情忧郁,一些知识使人心烦意乱。除了在艺术家的形象和语言之外,我们还能在任何别的地方更清楚地感到上帝的存在?贝多芬和肖邦,你们是我的兄弟,我现在完全感觉到你们的目光正注视着我,人类的心脏开始在我身上跳动:请原谅我,你们这两位兄弟,我辱骂过你们。”乐曲以一组激起回响的和弦告终,大家热烈鼓掌,托尔斯泰迟疑片刻,也同样鼓掌。他心里所有的焦躁不安都已克服。带着柔和的笑容,他走向聚在一起的一圈人,欢快地参加到友好的谈话中去;终于有一点开朗和宁静的气氛吹拂到他身边,这个内容五花八门的一天,似乎已完全结束。

但在上床前他又一次走进他的书房。在这天结束之前,托尔斯泰还得最后审视一下自己,和平常一样,他要求自己说明他每个小时以及整个一生都做了些什么。日记本翻开来,放在桌上,灵魂的良心从空白的纸上凝视着他。托尔斯泰静静地思考一下他每天的每个小时,进行审理。他想起了他骑马经过的农民们和他造成的苦难,除了小小的可怜见的一枚硬币之外,没有给他们什么帮助。他回忆起和乞丐在一起时,很不耐烦,想起对妻子产生的邪恶的念头。所有这些罪过,他都仔仔细细地一一记在他的日记本里,这是一本控诉书,他愤怒地用笔记下了他的判决:“又怠惰地过了一天,灵魂麻木了。没有干足够的好事!我还一直没有学会做难做的事,不是去爱人类,而是爱我身边的人:帮帮我,上帝啊,帮帮我!”

然后又写上下一天的日期,和那个神秘的符号“W.i.1.”(德文Wenn ich lebe,“如果我还活着”的缩写)。现在,工作完毕,又活完了一天。老人缩着肩膀走到旁边的房间里去,脱下外套、沉重的皮靴,把沉重的身子躺倒在床上,浮想联翩,和平时一样,首先想到死。思想犹如色彩缤纷的飞蛾躁动不宁地在他头上飞来飞去,但是渐渐地,它们像蝴蝶似的消失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的森林之中,朦胧的睡意,已在近处直压下来……

可是突然之间,他倏而惊醒——不是有脚步声吗?不错,他听见旁边有人走动的声音,轻轻的、偷偷的脚步声在他的书房里,他霍地一下子跳了起来,悄无声地,半裸着身子,把发烫的眼睛贴着钥匙孔。可不是,隔壁房里有灯光,有人拎着一盏灯走了进去,乱翻他的书桌,十分诡秘地翻阅他的日记,想读他写的字,他灵魂进行的对话:这是他的妻子,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即使在他最后的秘密之中,他太太也在偷窥他,他们都不让他和上帝单独相处;在他的家里,在他的生活中,在他的灵魂里,到处,他到处都被人们的贪婪和好奇团团围住。他气得双手发抖,他都已经握住门把,想把房门猛然之间一下打开,扑向他自己的妻子,那个背叛他的女人。可是在最后一刻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也许这也是落在我身上的一个考验吧。”就这样,他又拖着脚步回到他的床上,一声不响,屏住呼吸,他谛听着自己的内心,就像倾听一口水已流光的深井。就这样,他躺在床上,还久久不能入睡。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他那时代最伟大最有势力的人物,在他自己家里遭人出卖,为重重疑虑所折磨,因为孤独而感到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