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于撒谎和爱说真话
我恨不得戴上一副面具,改变我的姓名。
——书信
很少有人比司汤达更会撒谎,比他更加热情洋溢地蒙蔽世人,很少有人比他把说真话说得更精彩,更深邃。
他戴着面具演戏,蒙蔽世人之举层出不穷,不胜枚举。你刚打开他的一本著作,第一件令人困惑之事立刻就从封面或者前言向你迎面扑来,因为作者亨利·贝尔从来也不朴素干净地承认他自己真正的姓名。他有时自作主张地给自己加上一个贵族的封号,有时又乔装打扮成“凯撒·邦贝”,或者给他的缩写H.B.再加上一个神秘莫测的A.A.,鬼也猜不出这A.A.两字是极为简单的“ancien auditeur”(法文:前审计员),译成德文就是“昔日的国家审计员”;只有使用笔名,在假报告中,他才感到安全。有一次他化装成一个奥地利的退休者,另一次化装成一位前骑兵军官[2],他最喜欢用上他的同胞深感莫名其妙的名字司汤达(根据一座普鲁士小城的名字命名,这座小城多亏他的嘉年华的逗乐情绪得以不朽)。他要是提出一个年份,那么我们可以发誓,这年份绝对不准,他在小说《帕尔玛女修道院长》[3]的前言中说,此书是在1830年,而且是在离巴黎一千二百里之遥的地方写成,这个恶作剧并不影响他实际上是在1839年,而且就是在巴黎城里撰写此书的。就是在铁证如山的事实上面,也会出现自相矛盾的种种说法。在一篇自传里,他堂而皇之地报导,他在瓦格拉姆[4]、阿斯帕恩[5]和埃劳[6]战役期间,都曾亲临战场。没有一句话是真的,因为他的日记无可批驳地证明:在这三场战役进行时,他都舒舒服服地待在巴黎。有好几次他都谈到和拿破仑曾经有过一次重要的长谈。可是,糟糕的是!在下一卷里我们读到他更加可信的自白:“拿破仑没有和我这类傻瓜交谈过。”所以在司汤达身上,他每说一句什么,我们都得小心翼翼地紧紧抓住,尤其值得怀疑的是他的书信。据说他是害怕警察,原则上总是用假的日期,而且每次都用另外一个假名签字。他分明优哉游哉地在罗马散步,他写的寄信地点明确地用俄尔维埃托。据说他是在贝桑松写的信,而实际上那一天他身在格雷诺布勒。有时候信上的年份,大多数情况下是月份使人迷惑,几乎经常使人困惑的是他的签名。但是这并不像有些人认为的,是因为他害怕奥地利警察的黑屋,才促使他这样胡闹,而是由于一种天生的原始的喜欢使人上当让人惊讶、喜欢装假骗人、自我掩饰的脾气。司汤达这样故弄玄虚地使用笔名假名,就像挥动一柄晶光四射的花剑,出神入化地围绕在自己身体四周,只是为了使好奇之徒无法近身。他对自己愚弄别人、搞阴谋诡计的强烈倾向从来也不隐讳。有一次,一个朋友十分恼火地在一封信里责怪他无耻地撒谎,他就心平气和地在这份控告书的边上写下“Vrai”(法文:真的)——“没错,果真如此!”他一脸嘲笑,十分欢快地在他的官方文件上捏造任职的年限,时而对波旁王室,时而对拿破仑假装忠诚,在他所有的文件里,公开刊印的文件和私人文件里,矛盾百出,错误连天,犹如沼泽地里不胜枚举的鱼卵。他那最后迷惑人的一招乃是——一切谎话的最高纪录!——按照他遗嘱中表达的愿望甚至镌刻在大理石上,镌刻在蒙马特尔公墓他的墓碑上。在那里至今还能读到这一骗人的把戏:阿里哥[7]·贝尔,米兰人,这里是他最终的安息之地,按照标准法文,亨利·贝尔为受洗的教名,使他生气的是,他出生在穷困的格雷诺布勒。甚至面对死亡,他也要戴着面具前去,为了死神,他还要把自己罗曼蒂克地打扮一番。
但是尽管如此,只有少数几个人像这位出类拔萃的装假大师一样,向世人说出这么多关于自己的自白性质的真话。司汤达善于在必要的情况下以同样完美的状态实话实说,就像他喜欢以同样状况说谎骗人一样。他以一种起先令人惊诧,往往令人吃惊,最后才使人折服的无所顾忌,以前所未有的大胆态度,把他某些极度私密的经历和自我观察,放大嗓门,坦率直接地说了出来,别人碰到意识的门槛就急急忙忙地把这些东西遮盖起来,或者变个戏法把它们弄得不见踪迹。因为司汤达有同样多的勇气,甚至有同样多的狂妄来叙说真话和撒谎,无论是说真话还是谎话,他都以一种出色的无所顾忌的神气越过一切社会道德的障碍,偷偷地越过他内心检查的一切边界和路障;他在生活中畏缩不前,在女人面前胆怯羞涩,可是一旦握笔在手,他就勇气十足、那就没有任何“障碍”能拦阻他,相反,不论在他身上什么地方找到这种阻力,他就一把抓住它们,从他内心取出,以最大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它们进行剖析。在生活中对他阻碍最大的东西,恰好是他在心理学中驾驭得最为得心应手之物。早在1820年,他已凭着直觉,真正是天才的灵光一闪,便已撬开了心灵机簧最为精彩巧妙的搭扣和锁,一直要到一百年后,心理分析才使用它那复杂、高明的器械把这些扣和锁一一拆开,并加以复制——他那与生俱来的心理学家的勇气,经过体操似的训练,一步就跳过了缓缓挺进的科学足足一百年。在这过程中,司汤达除了自己的观察,并未拥有其他的实验室:他唯一的工具永远只是一种犀利、坚硬、打磨得锋利异常的好奇心。他仔细观察他所感觉到的东西,而他感觉到的东西,他又真率坦诚、放肆大胆地说出口来,感觉越大胆,说得越精彩绝伦;感觉越私密,说得越激情四射。他最喜欢仔细考察的乃是他最为糟糕、最为隐蔽的感情:我只记得他曾多么经常、多么狂热地自诩他对父亲心怀仇恨,就像他以嘲讽的口气所报导的,在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后,他有一个月之久,白白地努力寻找心里悲痛的感觉。他对自己在性欲方面的障碍所作的最最难堪的自白,他在女人那里接连不断地遭到的失利,他那毫无节制的虚荣心遭到的危机,他都以实事求是的态度,精确仔细、字斟句酌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犹如摊开一张参谋本部的地图:所以在司汤达的作品里可以找到某些报导以极具特色、最为细腻精致的坦率笔触,像临床诊治一样冷静地描摹出来,在他之前,没有一个人曾经吐露过这样的报导,或者甚至进而把它们付梓。这就是他的行动:在他那聪明才智清澈透明、自私冰冷的水晶体里,有一些无比珍贵的心灵的认识永远冻结在那里,留给后世。没有这位善于装假的奇妙已极的大师,我们将会对感情世界及其阴曹地府的真实情况知道得更少。因为谁要是哪怕只有一次对自己采取真实的态度,情况便永远如此。谁要是猜出了他自己的秘密,也就认识了大家的秘密。